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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作品选》 作者:普希金

杜布罗夫斯基——第二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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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又过了一段并无任何特殊事故的日子。但到第二年夏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距离他的田庄三十俄里的地方,是威列伊斯基公爵富裕的田庄。公爵本人长期居住在国外,他的田庄由一个退伍少校经管,因此,波克洛夫斯柯耶和阿尔巴托沃两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往来。五月末,公爵从国外回来,回到出娘胎以来还没见过的自己的田庄上。他逍遥自在惯了,忍受不了孤寂的生活,回来后第三天他就上特罗耶古洛夫家去吃午饭,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交。

公爵大约五十岁,但样子还要老得多。各方面放纵无度的生活亏损了他的健康并在他身上打下磨不掉的烙印。虽然如此,他的外貌也还令人愉快,颇为堂皇,由于他长期出入社交界,使他养成了讨人喜欢的亲切风度,尤其对女人而言。他不断需要找寻快活,同时又不断感到厌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的来访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他尊敬的表示。他照老习惯请客人参观各项设施,把客人带进了狗舍。可是,狗的腥臭气差点把公爵给呛死。他拿条洒满香水的手绢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来。古老的花园里菩提树剪得一斩齐,池塘四正四方,林荫道修得笔直,这都不合他的味口;他喜爱英国式的花园和所谓自然美,但他还是赞不绝口。仆人跑来报告,酒席已经摆好。他们便去吃饭。公爵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他累了,心下已经后悔这次拜访了。

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餐厅里迎接他们。老风流为她的美色所倾倒。特罗耶古洛夫让他坐在她身旁。有她在座,他未免浑身是劲。他谈笑风生,说的离奇故事居然有好几次吸引了她的注意。饭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议骑马,但公爵表示歉意,指指自己天鹅绒靴子,拿自己的关节炎打趣一番。他想坐敞篷马车兜兜风,其实是想趁此机会陪伴美人儿坐在一起。敞篷马车套好了。两个老头跟一个美女三人上了车,车子开动。谈话没有间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欣然听着这个上流社会人士侃侃而谈,不时他还恭维她几句。突然,威列伊斯基转过脸问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边遭了火烧的建筑物是不是属于他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起了眉头,庄园的废墟引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他回答,这块土地现在归他了,原先是杜布罗夫斯基的。

"杜布罗夫斯基!怎么,就是那个顶顶大名的强盗吗?"威列伊斯基问。

"是他父亲,"特罗耶古洛夫回答,"他父亲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

"我们这位利纳里多①如今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抓住他没有?"

①德国作家乌里比乌斯的小说《强盗头子利纳里多·利纳里奇尼》的主角。

"他还活着,并且逍遥法外,只要我们的警察局长们跟盗贼们还在狼狈为奸,那么,他是不会被抓到的。公爵,顺便请问,杜布罗夫斯基光顾过您的阿尔巴托沃村吗?"

"来过,是去年,他好象放火烧过或抢过一些什么东西……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要是能够跟这位罗曼蒂克英雄结识一下,那倒挺有意思,您说对不对呢?"

"有什么意思!"特罗耶古洛夫说,"她认识他。他整整三个礼拜教她音乐,但上帝保佑,他没有要一文钱的学费。"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讲述关于法国家庭教师的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如坐针毡,威列伊斯基非常专心地听着,认为这件事有些蹊跷,赶忙换了话题。回来后,他吩咐立刻套马,虽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极力挽留他宿夜,但他还是饮完茶就走了。不过,他预先邀请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携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到他家去做客——高傲的特罗耶古洛夫接受了邀请,因为,他看重公爵的爵位、两枚星星勋章和世袭庄园的三千名农奴,他认为威列伊斯基公爵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他拜访两天以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带着女儿到威列伊斯基家作客去了。快到阿尔巴托沃村的时候,他看见一栋栋清洁而悦目的农舍,又看见按照英国城堡的风格用石头建造的主人的府邸。正屋前面,有一大片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头瑞士奶牛在吃草,脖子上挂着悦耳的小铃铛。房子四周是宽敞的大花园。主人在台阶下迎接客人,把手臂伸给年轻的美人儿。他们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那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餐具。公爵把两位客人领到窗前,一眼望去,风景如画。伏尔加河在窗前流过,满载的货船拉起满帆泛波中流,打渔划子在浪里出没,这种划子有个惟妙惟肖的雅号,叫做"风骚的母夜叉"。河对岸是一派丘陵和田野,几处村舍点缀其间。然后,他们三人又去观赏画廊,那些画是公爵在国外购置的。公爵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讲解这些画幅各自的含意以及画家们的生平,——指出画上的长处和毛病,他谈论绘画,不用懂行的学究的专业术语,倒是说得有声有色,想象丰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听得入神。然后三人就餐。特罗耶古洛夫对阿姆菲特里昂①的美酒和大师傅的手艺发表了极为公正的评论,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跟平生只见过两回的人交谈,却丝毫没有感到拘束或惶感。吃完饭,主人请客人去花园看看。他们坐在一个凉亭里喝着咖啡,脚下是一汪水面开阔的大湖,二三小岛罗列其间。突然,响起了吹奏乐,一条六叶浆的小船靠拢凉亭。三人上船,泛舟湖心,出没于岛屿之间,登上了其中的两三个岛屿。一个岛上有座云石雕像,另一个岛上别有洞天,第三个岛上有一块石碑,上有神秘的铭文,这引起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少女的好奇心,但公爵进行解释又故意闪烁其辞,令她听了不得要领。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天擦黑了。公爵借口说天凉和打露水了,便急忙回去。茶炊已在等候他们。公爵请求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此老单身汉家里权行主妇之职。她筛着茶,一面静听着可爱的饶舌大师层出不穷的故事。突然,一声炮响,火箭腾空。公爵给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披上披肩,请她和特罗耶古洛夫上阳台去观看。在屋子前面,各色礼花于黑暗中一枝枝引爆冲天。有的飞快打旋子;有的金光闪闪如麦穗般纷披下来;有的如喷泉飞溅,如棕榈横空;有的如阵阵火雨,明明灭灭,银光泄地。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快活得像个娃娃。威列伊斯基公爵见她陶醉了,心下着实乐开了花,而特罗耶古洛夫对公爵非常满意,因为他以为公爵的一切开销②只不过是为了尊敬他和讨他欢心的表示。

①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国王,非常好客。

②原文为法文。

晚宴的精美一点也不逊于午宴。客人回到特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歇息。第二天早上他们跟可爱的主人道别,互相许诺不久以后相见。

第十四章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的窗前,伏在绣花架上刺绣。她没有用错丝线,不是象康拉德①的情妇那样,由于恋爱而晕头转向,结果用绿丝线绣出一朵红玫瑰。她行针走线,绣布上描摹出底本的图案,两者毫无二致,虽然她的思想早已开了小差,离开此地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①密茨凯维奇的长诗《康拉德·瓦连罗德》(1828)中的主人公。

突然,一只手悄悄地伸进窗里,不知是谁把一封信放在绣花架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就不见了。恰好这时,进来一个仆人叫她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儿去。她一阵哆嗦,把那封信藏进围巾里,便慌忙去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不只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个人。威列伊斯基公爵也在座。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出现,公爵便站起身,默默向她鞠躬,异乎寻常,他窘态毕露。

"过来,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我想一定会高兴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公爵向你求婚来了。"

玛莎瞠目结舌,面如死灰。她说不出话来。公爵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地问她同意还是不同意给他这个幸福。

玛莎说不出话。

"同意,当然同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公爵!可你要知道:这个话姑娘家很难说出口。好了,孩子们!你们接吻吧!祝你们白头偕老!"

玛莎站着发呆了,老公爵吻了吻他的手,突然,她一腔热泪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滴。公爵稍稍皱皱眉头。

"去吧!去吧!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擦干眼泪再快快活活到我们这儿来。她们这些姑娘家一到订婚的时节总得要哭。"他转过脸对威列伊斯基公爵说:"这是她们的老套套……公爵!现在咱们来谈正经,谈谈嫁妆吧!"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赶忙趁此允许她离开的机会走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闩上门,一想到自己要做老公爵的妻子,泪水止不住尽情地流。她突然觉得那老家伙令人作呕和面目可憎……跟他结婚,比砍脑袋、比活埋都令人可怕……"不行!不行!"她绝望地自言自语,"宁可去死,还不如进修道院,还不如嫁给杜布罗夫斯基。"这时她想起了那封信,如获至宝,拿出来就读,心里晓得肯定是他写来的,实际上,信本是他写的,只有一句话:

晚上十点钟。地点照旧。

第十五章

皓月当空。七月之夜静悄悄。阵阵和风吹拂,花园里树叶簌簌。

年轻的美人儿好似一团轻飘飘的影子,飘浮到了幽会的地点。那儿还没有一丝人影,陡然间,杜布罗夫斯基从凉亭后钻出来,站到她面前。

"我全都知道了,"他轻轻地说,声音凄凉,"您记得了您的许诺。"

"您提出过要保护我,"玛莎回答,"但请您别生气:您的效劳使我害怕。您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

"我能够把您从那个可恶的家伙手里抢救出来。"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碰他。如果您爱我,您就别碰他——

我不想成为谋杀的原因。"

"那我就不碰他,您的意志对我来说至神至圣。他能留下一条命,真多亏了您!我永远不会以您的名义杀人流血。我虽犯下累累罪行,您却出污泥而不染,永远是纯洁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把您从您父亲手里救出来呢?"

"还有一线希望。我指望,我的眼泪和绝境会打动他的心。

他很固执,但他却疼我。"

"别痴心妄想了!尽管你眼泪流得再多,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姑娘的厌恶和胆怯的表现,如果她们嫁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利害打算,那么,她们总会是那样的。如果他偏偏要违反您的意愿,安排你的幸福,如果他强迫你举行婚礼,硬要把您交给老朽的丈夫手里,您打算怎么办?"

"那就,那就没有办法。那您就来接我去吧!我做您的妻子。"

杜布罗夫斯基浑身哆嗦,血涌上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但又立刻变得比原先更惨白。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

"抖擞精神,鼓起勇气来吧!去哀求您父亲,跪倒在他脚下,开导他,让他知道您来日万难忍受的逆境,您的青春将在一个腐朽发臭和荒淫无度的老头子的怀里凋谢。您得下定决心跟他摊牌:告诉他,如果他顽固到底,那么……那么,您会找到一个可怕的人来保护您……告诉他,百万家私不能给您造成一分钟的幸福,奢侈的生活只能安抚穷人,而那也只不过由于少见多怪,会立刻变成过眼云烟。别怕他生气,别怕他大发雷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您就要缠住他不放,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他吧!万一找不到别的办法……"

这时,杜布罗夫斯基抬起手捧住面孔,看来,他在恸哭吞声。玛霞也哭起来……

"真可怜!时运不济呀!"他说,痛心地长叹一声,"只要远远地看见您,我真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碰一下您的手对我是无上的欢乐。当我可能把您搂进我火热的怀抱并且说:我的心肝!我们一道去死吧!的时候,我这苦命的人却不得不弃绝这幸福,不得不下狠心离开您远走高飞……我不敢扑倒在您脚下,不敢感谢这不可理解、不配享有这天赐洪福。哦!我真要切齿憎恨那个人!——但我又觉得,此刻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仇恨二字了。"

他悄悄地搂过她轻盈的身子,悄悄地抱进自己的怀里。她信任他,脑袋靠在年轻的强盗的肩膀上。他俩不说话了。

时间飞逝。"时候到了。"玛莎终于开口说。杜布罗夫斯基一惊,好似大梦方醒。他抓住她的手,给指头套上一只戒指。

"万一您决心要我援助,"他说,"那么,请把这枚戒指拿到这里来,丢进这株橡树的窟窿里,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布罗夫斯基吻了吻她的手,一下就溜进树丛中不见了。

第十六章

威列伊斯基公爵的求婚对于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受祝贺。正筹办婚礼。玛莎本想坚决抗拒,但拖了一天又一天。这期间,她对待年老的未婚夫态度冷淡而且拘谨。公爵对此倒不在意。他无所求于爱情,对于她的默许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玛莎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刻行动起来——写了一封信给威列伊斯基公爵。在信中,她极力想激发他内心里的宽厚仁慈的感情,她开诚布公,承认自己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情,恳求他解除婚约并挺身而出把她从父亲的权威下解救出来。她悄悄地把这封信递给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读了这封信,对未婚妻的肝胆相照无动于衷。相反,他看出,必须提早结婚,因此,他认为应该把这封信交给未来的岳父过目。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得暴跳如雷。公爵好不容易才劝阻他不要让玛莎知道他看过这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同意不对她提起这件事,但当即决定别再浪费时间,打算第二天就举行婚礼。公爵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办法。他来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说那封信使他很难过,他指望日后会逐渐赢得她的爱情;说是一想到会失去她,他就心情沉重;说是要他同意对自己死刑的判决,他实在是无能为力。说了这话,他毕恭毕敬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后走开,关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决定,他只字未提。

他的马车刚刚驶出院子,她父亲就进来,干脆命令她明日准备妥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适才听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一番辩解,早已心乱如麻,这时不禁热泪汪汪,一头扑在父亲的脚下。

"爸爸!"她喊道,声音撕肝裂胆,"爸爸!别毁了我吧!

我不爱公爵,我不愿做他的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声色俱厉地说,"你一直不吭声,都同意了,到如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又来瞎胡闹,又想反悔,办不到!你给我放清醒点!跟我作对,看你斗得过!"

"别毁了我!"可怜的玛莎又说,"您干吗要把我从您身边赶开,把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呢?难道您讨厌我了吗?我情愿跟您一起生活,象过去一样。亲爱的爸爸!没有我在身边,您会难过的,如果您再想到我非常不幸,您就会更加难过。爸爸!别强迫我,我不愿嫁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被感动了,但他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推开她,狠狠地说:

"胡说!你听见没有?你应该有怎样的幸福,我比你更清楚。你的眼泪无济于事,你后天结婚。"

"后天!"玛莎叫起来,"天呀!不!不行!不可能!不能那么办!爸爸!听我说,如果您硬要害死我,那我自己去找保护人,您想象不到的一个保护人,到那时,您会心惊肉跳的。看您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

"什么?什么?"特罗耶古洛夫说,"威胁吗?你胆敢对我进行威胁!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得明白,对付你,老子会干出你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来的。你胆敢搬出保护人来恐吓老子。走着瞧,看看你的保护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玛莎绝望地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她发疯了,吃惊地瞅着她。

"好!"他沉思片刻后对她说,"随你找谁来做保护人,可眼下你得乖乖地坐在这儿,直到举行婚礼,不准出去!"说了这话,他拔腿就出去了,随手倒闩门。

可怜的姑娘哭了好久,设想着等待她的一切,但是,适才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辩解,她的心境反倒轻松了些,因而她方能比较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她应该怎么办。摆在她面前的主要任务在于挣脱可憎的婚姻。做强盗的妻子,她觉得,跟那个业已安排好了的命运相比较,简直是天堂。她看了看杜布罗夫斯基给她的戒指。她渴望再见到他,在这关键的时刻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从长商议。她有一个预感:今晚她可以在花园里凉亭旁找到杜布罗夫斯基,她决定,只等天黑,她就到那里去等他。天擦黑了。玛莎准备出去,但房门已经上锁。使女在门外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下了命令,不准放她出去。她被监禁了。她深深感到被凌辱了,在窗前坐下,一直枯坐到深夜,不脱衣裳,一动不动,凝望黑沉沉的夜空。天亮前,她开始打瞌睡,但依稀的梦境里她却惊魂不定,幻象阴森。朝日的光芒早已将她惊醒。第十七章

她醒了,立刻想到她的处境的可怕。她摇铃,丫头走进来,对她的问题回答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昨晚到阿尔巴托沃村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他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房门,并且命令监视她,不让任何人跟她说话。此外,看不出对婚礼有特殊的准备,只吩咐神父不得寻找任何借口离开村子。报导了这些消息后,丫头便离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再把门锁上。

听了丫头的话,这位年轻的女囚犯便横下了一条心——脑袋发热,血往上涌,毅然决定向杜布罗夫斯基和盘托出,她开始寻思怎样把戒指投进那约定好的橡树的窟窿里去。这时,一颗小石子打在窗户上,玻璃噹的一响。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向院子里一望,却原来是小萨莎,正对她暗暗打手势。她深知他爱她,见到了他,她喜出望外。她推开窗子。

"你好哇!萨莎!"她说,"你叫我干吗?"

"姐姐!我是来问您,要不要我帮忙。爸爸生气了,要大家都别理您,不过,您可以叫我做事,随您怎么吩咐,我都能给您办到。"

"谢谢你,亲爱的小萨莎!听着:你知道凉亭旁边那株有个洞的老橡树吗?"

"知道,姐姐。"

"那好,如果你真爱我,那就赶快跑到那里去,把这只戒指丢进树洞里,可得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

说了这话她把戒指扔给他,立刻关上窗户。

小孩拾起戒指,拔腿就拚命跑——三分钟就跑到了那株令姐姐牵肠挂肚的橡树旁。他停住,喘喘气,向四方瞭望一番,然后把戒指放进树洞里。事情顺利办妥,他想立刻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去报告,这时,突然从亭子后面闪出一个小孩,一身破烂,斜眼睛,红头发,这小孩直奔橡树,伸手就掏树洞。萨莎向他扑过去,比松鼠还快,两只手一下揪住了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萨莎狠狠地说。

"关你啥事?"那小孩回答,使劲想挣脱。

"放回这只戒指,红毛兔崽子!"萨莎大叫,"要不,看我教训你!"

代替回答,那小孩对准他的脸猛击一拳,但萨莎没有松开手,放开嗓门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呀!来人呀!来人……"

那小孩使劲想挣脱。看样子,他比萨莎大两岁,气力大得多,但萨莎比较灵活。他们扭打了几分钟,终于红头发小孩占了上风。他把萨莎摔倒在地上,一把掐住他喉咙。

但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他又粗又硬的红头发,花匠斯忒潘把他提起来,离地尺来高……

"啊哈!你这红头发小鬼!"花匠说,"你怎么敢打少爷……"

萨莎赶忙爬起来,拍拍衣裳。

"你抱住我胳肢窝,"他说,"不然,你永远也别想摔倒我。

快把戒指给我,快滚蛋!"

"想得倒好!"红头发回答,突然,他的头使劲一扭,硬头发从斯忒潘手里挣脱。他拨腿就跑,但萨莎赶上了他,给他背上击了一掌,他扑倒在地,花匠又抓住他,解下腰带将他捆绑。

"戒指拿来!"萨莎叫道。

"等一下,少爷!"斯忒潘说,"让我们把他交给管家去处置!"

花匠带着俘虏去主人的院子,萨莎紧跟,他心神不安地瞅着自己的裤子,因为那裤子已经扯破并且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草绿色。三人突然劈面碰上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正巡视马厩。

"这是干什么?"他问斯忒潘。

斯忒潘三言两语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用心地听他说。

"你这捣蛋鬼,"他冲着萨莎说,"你干吗跟他纠缠?"

"他从树洞里偷了戒指,爸爸!命令他交出来。"

"什么戒指?什么树洞?"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叫我……就是那只戒指……"

萨莎慌了,说话吞吞吐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紧眉头,摇摇头说:

"这里头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有牵连。彻底坦白,不然,看我拿桦树条子狠狠地抽你一顿,叫你晓得厉害!"

"爸爸,我,爸爸!……实在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事也没叫我干,爸爸!"

"斯忒潘!快去砍些桦树条子给我,要新鲜顶用的……"

"等一下,爸爸!我都告诉您。今日我跑到院子里,正好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打开窗户,我就跑过去,姐姐不小心掉了一只戒指,我把他藏到树洞里,可是……这个红发小家伙想偷去这只戒指。"

"不小心掉下戒指,你又想把它藏起来……斯忒潘!去砍桦树条。"

"爸爸!慢点,我都告诉您。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叫我跑到橡树那儿,把这只戒指放进树洞里,我跑到那里把戒指放进去了,但是这个可耻的小家伙……"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转过脸对着可耻的小家伙厌声问道:"你是谁家的?"

"我是杜布罗夫斯基老爷家里的仆人。"红头发小孩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脸沉下来。

"看来,你不承认我是主人,好!"他回答。"那你到我花园里来干什么?"

"来偷悬钩子。"小孩大大方方地回答。

"好家伙!仆人学主人,有其主,必有其仆。难道悬钩子长在我园里的橡树上吗?"

小孩什么也不回答。

"爸爸!叫他还给我戒指。"萨莎说。

"闭嘴!亚力山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你别忘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快回到自己房间去。而你这只斜眼睛家伙,我看你倒是个机灵鬼。把戒指交给我,回家去吧!"

小孩松开拳头,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要是你把一切通通告诉我,我就不打你,还要偿你五个戈比买核桃吃。不然,看我来收拾你,你会想也想不到的。怎么样?"

那小孩一个字也不回答,低头站着,俨然像个十足的傻瓜蛋。

"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好好看住别让他给跑了,不然,看我剥掉你一层皮。"

斯忒潘把小孩带到鸽子棚,把他关起来,派了养鸽子的老太婆阿加菲娅当看守。

"马上进城去叫警察局长,"眼看送走了小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要趁早赶快!"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她跟那个该死的杜布罗夫斯基有往来。可是,莫非她真的向他求援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想,在房里来回踱步,气冲冲地打口哨吹奏《胜利的雷霆》。"很可能,这一下我找到了他的踪迹,那他就休想逃脱我的掌心。机不可失,我们得赶快下手。听!铃铛响,谢天谢地,警察局长来了。"

"喂!把那个抓住的小孩带上来。"

这时,马车驶进院子,那位我们早已认识的警察局长风尘仆仆走进房来。

"好消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我抓住了杜布罗夫斯基。"

"谢天谢地!大人!"局长说,喜形于色,"他在哪儿?"

"还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不过,抓住了他的一个党羽。马上就把他带上来。他会协助我们捉住他们的头头。看!他来了。"

警察局长满以为会见到个剽悍的强人,可是,看到的却原来是个瘦弱的十三岁的小孩,他不禁大失所望。他困惑不解,瞅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看他怎么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当即讲述早上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提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警察局长用心听他说,不时瞧瞧那个小坏蛋,而小坏蛋佯装傻瓜倒挺象,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满不在乎。

"大人!请允许我跟您单独谈谈。"局长终于说。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局长带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闩上门。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再走进厅堂,那儿小囚犯正在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老爷本想把你送进城里去坐牢,抽你一顿鞭子,然后再把你永远流放,"局长对小孩说,"可是,我可怜你,求老爷开恩。——给他松绑。"

给小孩松了绑。

"你得谢谢老爷,"局长说。小孩走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跟前,吻了他的手。

"回家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往后可别再到树洞里偷悬钩子了。"

小孩走出去,高高兴兴跳下台阶,拼命地跑,头也不回,啥也不顾,穿过田野朝吉斯琴涅夫卡村跑去。到了村里,他在村边上一间快要倒塌的茅屋旁停下来,敲敲窗子。窗户推开,露出一个老太婆的头。

"奶奶!我要面包,"小孩说,"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了,真要饿死了。"

"唉!是你呀!米佳。你上哪儿去了,小鬼头!"老太婆回答。

"以后再告诉你,奶奶!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面包。"

"进屋子里来吧!"

"没有工夫了,奶奶,我还得跑一个地方。给块面包,看在上帝的面上,给块面包!"

"你这坐不住的尖屁股!"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拿着,给你一块。"她从窗口递出来一块黑面包。小孩狠吞虎咽,一面大嚼,一面飞跑赶路。

天擦黑了。他溜过谷物干燥房和菜园,向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走去。走到宛如森林前沿哨兵的两株松树跟前,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然后吹一声短促的口哨,震破夜空,接着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一声细微而拖长的口哨响应他。有个人从密林里走出来,向他靠拢。

第十八章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奏他那支歌,吹得比往常更响。全家都惊恐不安,仆人们穿梭来去,使女们手忙脚乱,棚子里车夫在套车,院子里聚满了一堆人。小姐的梳妆室里,玻璃大境前,被一群使女拥簇着的一位太太正在给一脸惨白、举止痴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描容打扮。她的头在沉甸甸的钻石的重压下懒洋洋的低垂着,当别人的手一不小心刺痛了她的时候,她轻轻战慄了一下,但不作声,傻乎乎地瞅着镜子。

"快了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马上就好。"那位太太答应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请站起来,您自己看看好了没有?"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起来,什么也没回答。两扇门打开。

"新娘打扮好了。"那位太太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请吩咐上车吧!"

"上帝保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回答,从桌上捧起圣像,"走过来,玛莎!"他对她说,音容慈爱动人:"我祝福你……"可怜的姑娘跪倒在他膝下,失声恸哭。

"爸爸!……爸爸!……"她热泪汪汪,话到喉头梗塞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忙给她祝福,别人搀她起来,几乎是架着她上了车。跟她一道坐上车的有伴娘,还有一个使女。车子去教堂。新郎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们了。他走出来迎接新娘,见到她一脸惨白,神情古怪,他吃惊了。新郎和新娘并肩走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教堂里。他们一进门,大门就落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仪式马上开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想着一件事,从一清早他就等着杜布罗夫斯基,她没有一分钟放弃希望,但是,当神父例行公事频频向她提问的时候,她一阵哆嗦,茫然若失,但她还是拖延不答,还在等待。神父不等她回答,便吐出那不可追悔的誓辞。

仪式完毕。她感到了她不爱的丈夫冷冰冰的一吻,她听到了参加婚礼的人快快活活的道喜,总之她还是不能够相信,她的一生从此便铁板钉钉,一劳永逸给钉死了,杜布罗夫斯基没有赶来搭救她。公爵对她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她没听懂。他们步出教堂,大门口聚集了一群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她飞快瞥了他们一眼,又恢复原先麻木不仁的神色。新郎和新娘一同坐上马车去阿尔巴托沃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早已在那边等候,以便迎接新人。跟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时,公爵丝毫不为她的冷冰冰的态度而惶惑。他不说甜言蜜语、不搞虚情假意,以免惹得她讨厌,他的话简单明了,并且不需要她回答。就这样,他们一路行车将近十俄里,几匹马在坎坷不平的道上飞奔。而马车一点也不颠簸,因为安装了英国弹簧。猛然间,传来声响,后面有人追赶。马车停住。一群手执凶器的人包围了他们。一个脸上戴着半截面罩的人从年轻的公爵夫人坐的那边打开了车门。对她说:

"您自由了,请下车吧!"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公爵夫人说。

公爵没有泄气,从兜里掏出旅行用手枪,对准戴面罩的强盗开了一枪。公爵夫人一声惊叫,两手蒙住面孔。杜布罗夫斯基肩膀受伤,流血了。公爵没耽误片刻,掏出另一支手枪,但他来不及射击,车门打开,几只有力的手逮住他,拖下车,夺了他的手枪。几把明晃晃的尖刀逼着他。

"不要碰他!"杜布罗夫斯基喊道,那群阴沉的党羽住手了。

"您自由了,"杜布罗夫斯基转过脸来对惨白的公爵夫人说。

"不!"她回答,"已经晚了。我已经结婚了,我是威列伊斯基公爵的妻子。"

"您说什么?"杜布罗夫斯基绝望地叫起来,"不!您不是他的妻子,您是被迫的,您永远不可能同意……"

"我同意了,我宣过誓,"她斩钉截铁地说,"公爵是我丈夫,请您命令放开他,让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欺骗您。我等你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但现在晚了,我告诉您,现在晚了。放了我们吧!"

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听不见了,伤口的剧痛和猛烈的精神震撼使他失去了气力。他倒在车轮子边,那伙强人围着他。他挣扎着还说了几句话,他们把他搀上马,两个人扶住他,另一个抓住马笼头,他们全都向道路的一旁离去了,让马车留在路当中。公爵方面的人全都被绑了,马匹卸了。但那伙强人并没有抢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动刀流出一滴血以报复他们的首领所受的伤。第十九章

在密不通风老林深处,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修筑了一个不大的泥土工事,由一些壕沟和土垒组成,工事内有几间棚子和泥屋。

院子里,当中一口大锅,许多人围坐四周吃饭,都没戴帽子,这些人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但都一式配带武器,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伙强盗。土垒上有一尊小炮,旁边盘腿坐着一名警卫。他正给自己衣服好几块破处打补丁,行针走线相当在行,可以看出他是个老练的裁缝出身。此人不时朝四面瞭望。

虽然一只瓦罐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已经酒过数巡,但是,这伙人却保持着异常的沉默。他们吃完饭,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向上帝祷告一番,然后,有的走进棚子,有的钻进林子里,或者往地上一躺,按俄国人的老章程,打一会儿瞌睡。

警卫打完补丁,抖一抖那件破烂上衣,欣赏欣赏自己的手艺,把一口针别在袖口上,便骑上大炮,放开喉咙唱起来,唱的是愁肠百结的古老的民歌:

别喧哗,老橡树呀——我的妈妈!

别妨碍我思考,我这条好汉正心乱如麻。

这时,一间棚子的门打开来,一个老太婆在门槛前出现了。她头戴白帽,衣着古板。"斯乔普卡,别唱了!"她气冲冲地说,"少爷正在睡觉,可你却放开喉咙干嚎;你真没良心,只顾自己。"——"我错了,叶戈洛夫娜!"斯乔普卡回答,"得了!我不再唱了,让我们的主人好生歇息,养养身子。"老太婆走开了,斯乔普卡便在土垒上来回漫步。

那个老太婆从里面走出来的那间棚子里,在隔板后面的行军床上躺着受伤的杜布罗夫斯基。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几支手枪,床头挂了一把军刀。这间泥屋子里,贵重的地毯铺在地上,挂在墙上,屋角上摆了一座镶银的女式梳妆台,挂了一面壁镜。杜布罗夫斯基手里捧了一本打开的书,但他的眼睛却闭着。老太婆从隔板后瞧了瞧他,她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闭目运神。

突然,杜布罗夫斯基动了一下:工事里发出了警报。斯乔普卡的脑袋从窗口伸进来。"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他大声说,"我们的人发出了信号,敌人来搜查了。"

杜布罗夫斯基霍地跳下床,操起武器便走出棚子,强盗们吵吵嚷嚷集合到院子里。首领露面,立即鸦雀无声。

"到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

"除开放哨的以外,都到齐了。"几个人回答。

"各就各位!"杜布罗夫斯基喊道。

于是,强盗们各自占住指定的岗位。这时,三名哨兵来到门口。杜布罗夫斯基迎上去。

"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官兵进了森林,"他们回答,"我们被包围了。"

杜布罗夫斯基下令关紧大门。他亲自去检查那尊小炮。森林里传来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强盗们屏息静气地等着。突然,三四名官兵冒了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放了几枪给同伴发信号。"准备战斗!"杜布罗夫斯基说。强盗中间发出簌簌的响声,接着复归于寂静。这时,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队伍的脚步声,武器在林间闪现,约有一百五十个官兵蜂拥面出,大喊大叫,向土垒冲锋。杜布罗夫斯基点燃大炮的引线,一炮轰出去,打中了:轰掉一个人的脑袋,两个受伤。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慌乱,但那个指挥官冲了上来,士兵跟在他后面,跳进了壕沟。强盗们用长枪和手枪射击,开始拿起斧头保卫土垒。有些狂暴的士兵,不顾壕沟里二十来个受伤的同伴,爬上了土垒。白刃战开始了,士兵们已经爬上了土垒,强盗们开始后退。但杜布罗夫斯基向指挥官冲过去,手枪对准他胸口放了一枪,指挥官仰面朝天颓然倒地,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他胳膊,拖进森林,别的士兵没人指挥,停了下来。强盗们士气大振,趁敌人慌乱的瞬间,把他们打垮,把他们逼进壕沟,围攻者逃跑了。强盗们大喊大叫迅即追击。胜负已成定局。杜布罗夫斯基看到敌人完全溃败,便阻止自己人去追击,下令抬回伤员,紧闭大门,增派两倍岗哨,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

最近这些事件引起了政府对杜布罗夫斯基肆无忌惮的抢劫的严重注意。搜集了关于他行踪的情报。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不论死活要将他捉拿归案。抓住了他的几个党羽,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他们中间了。那次战斗几天之后①,他召集了全体部下,向他们宣布,他要永远离开他们,劝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你们在我手下都发了财,每个人都有一张身分证,带着它可以远走高飞,到遥远的省份里去从事正当劳动,过小康日子安度余生吧!不过,你们都是些骗子,大概,不想放弃老行当。"说了这番话,他便离开了他们,只带走××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开初还不相信他党徒的招供,因为强盗对他们的首领的赤胆忠心是尽人皆知的。大家还以为,他们在竭力为他开脱。但结果证明招供是实。道路畅通无阻了。从其他方面获悉,杜布罗夫斯基出国隐居了。

①以下文字手稿中没有(俄文版全集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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