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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双重生命》 作者:安内特·因斯多夫

第二部分 三色:红(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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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三色:红(1)

三 三色:红

如果博爱可以被定义为与某人的邻居关系亲密,《红》肯定是一部有关博爱的联系的电影:在这个经由基耶斯洛夫斯基具有嘲讽意味的诠释的故事中,主角是个偷听邻居电话的退休法官(让-路易·特兰蒂尼昂饰演)。但《红》的故事核心说的还是顽固的法官和青春靓丽的女模特、日内瓦大学的大学生瓦伦蒂娜(伊莲娜·雅各布饰演)间不断发展的纽带。在今天的社会中,男人和女人间是否还可能存在着友情?或许能,至少在这个由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彼埃西维奇共同撰写的,承载深刻人道主义的故事中,答案是“能”。

皮奥特·索伯钦斯基(他也是《十诫,三》《十诫,九》的摄影师,后来还在美国获得成功,拍摄了诸如朗·霍华德的《赎金风暴》、罗伯特·本顿的《黎明时分》等影片)的摄影是本片故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为《红》正是通过内在的呼应和平行关系来建立全片结构的。它用复杂的映射代替线性结构,再用反复出现的一些意象不时加以强调——包括电话、汽车、闪烁的光芒、红色的液体——既暗示接触的渴望,又暗示对这种亲密接触的恐惧。普赖斯纳写的波莱罗舞曲在听觉上也带来了完美的补充:旋律抒情的主题段落被不断发展和重复,旋律本身的结构也表现出《红》不断累积的共鸣特性。

从影片一开始,瓦伦蒂娜和邻居奥古斯特(让-皮埃尔·洛里[Jean-Pierre Lorit]饰演)就几乎遇上——但始终还是差了一点——即使镜头经常为观众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热情、开朗的瓦伦蒂娜有个总不露面的男友,他始终只是长途电话那头醋意十足的男声。另一方面,奥古斯特有个女友卡琳(弗雷德丽克·费德[Frederique Feder]饰演),他即将参加法官资格考。瓦伦蒂娜开车时不小心压了条小狗“丽塔”,她把受伤的小狗放进车里,载它去找主人,那位退休的法官。但他对小狗显得很冷淡,瓦伦蒂娜只好把丽塔带回自己家照顾。

第28节:三色:红(2)

康复后的丽塔又跑回了主人家,瓦伦蒂娜也跟了过来:她气愤并且震惊地发现了法官的监听设备,而这显然是他故意留给她看的。她哭了,法官给受害的邻居以及警方写信,告发了自己。

虽然他的名字并没出现在片尾字幕中,但他作为被告出现在法庭上时,我们听见法庭称呼本案被告为“约瑟夫·科恩”(瓦伦蒂娜和奥古斯特住处附近的咖啡店店名便是“约瑟夫家”,这显然不仅是巧合)。瓦伦蒂娜在报上读到了这件隐私侵犯案件,她匆忙跑去法官家,想告诉他并非自己告的密。和《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中的亚历山大一样,他告诉瓦伦蒂娜是他自己揭发了自己,目的就是为了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做。随后,两人的谈话重新确立起他们之间的和睦关系,法官顺势鼓励她去英国旅行时搭乘轮船。他是因为偷听过奥古斯特的电话,才知道后者也会上同一艘船吗?至少他确实知道,已经另有新欢的卡琳也会搭乘这一班船。奥古斯特考场得意,情场失意。(他偷偷爬上卡琳的窗户,看见她与别人做爱,他和《爱情短片》中的托梅克、《十诫,九》中的罗曼、《白》中的卡洛一样:越害怕什么就越偷看什么。)

瓦伦蒂娜要在时装发布会上走秀,法官接受了她的邀请,表演结束后两人在无人的舞台上坦诚交流。原本,他是了解所有人的故事的那个,现在,她开始猜测他自己的故事。瓦伦蒂娜讲述着法官的过去,我们也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和现在的奥古斯特之间的相似度:法官年轻时也曾被比自己年长两岁的金发女子抛弃。之前一场戏里,奥古斯特的书掉在地上,翻开的那页上写着的问题,恰恰是他之后考试时遇到的,而多年之前,法官也遇到相同的事,书落在地上,翻开的那页上正好写着第二天他将被问及的问题。法官平静地告诉瓦伦蒂娜:“或许你就是我没能遇上的那个女子。”

最终,奥古斯特在影片最后一场戏中遇见了她:法官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报道,轮船遭遇海难,只剩下少数几名幸存者,奥古斯特和瓦伦蒂娜出现在同一格画面中。其余幸存者还包括《蓝》中的朱丽和奥利维耶以及《白》中的卡洛和多米尼克。三部曲的故事从开始到结束正好过了一年:因为新闻里提到了一年前去世的作曲家帕特里斯。

第29节:三色:红(3)

《红》开场的片头字幕一段也延续了《蓝》《白》的风格,从主题和风格上为整部影片打下基调。声音再次先于画面出现,我们听见一阵隆隆声,随后发现那同样来自某种机械:《蓝》片头的机械是车轮,《白》里是传输带,而在《红》中发出声音的则是被手指拨动的电话。(仔细看,我们可以发现电话机旁的照片里正是瓦伦蒂娜,打电话的是她男友米歇尔。我们先是听见雨声,然后听见米歇尔说:“典型的英国天气,倾盆大雨。”)接下来,摄影机镜头开始了一连串兴奋的连续运动,它先是忽然左移,一路跟随电话线,然后进入管线:它在水下穿梭,我们听见失真的声音和话语,这正是人类精神在1990年代所必须经过的技术通路。圆形的灯光闪烁,伴随着嘟嘟声:忙音。然后是重拨,这次电话接通了。“重拨”可以被拿来当作《红》的副标题:老法官获得人生的第二次机会,通过瓦伦蒂娜找回自己迷失的人性;瓦伦蒂娜也获得人生的第二次机会——无论是拜命运、上帝,抑或魔术师般的法官所赐——她幸免于海难,然后与作为法官的年轻版本的奥古斯特一同获得“重生”。

《红》一开场便引出了影片的多个关键元素,从电话(或者说监听)到无所不在的摄影机,从纵横交错的电线(或者说迷失的联系)到机遇。对法官来说,电话机就像是收音机,更多地被用来收听而非对着它讲话。他和瓦伦蒂娜从没给对方打过电话,她来他家见他,他则在收到请帖后专程去看她的演出。对于家里没有电话答录机的奥古斯特来说,电话总是造成麻烦:他在关键时刻错过了卡琳的电话,再打回去时又遇到忙音。对卡琳来说,电话则是她的生活工具,她通过电话为顾客提供各地气象信息。对瓦伦蒂娜来说,电话是挫折感的源泉:每次米歇尔打电话来,他都会就她上一次为何不接电话而斥责一番。事实上,这位吃醋的男友似乎一直在监视着她,他能感觉到瓦伦蒂娜本可以早点拿起电话。

第30节:三色:红(4)

由于观众接触《红》首先是通过瓦伦蒂娜和她未露面的男友在电话上的对话,我们相对米歇尔的关系也就和法官相对所有人的关系一样——偷听。但是,偷听的人绝非只有我们:法官挑战瓦伦蒂娜,问她是否敢去邻居家告诉那个已婚的男人,他和他的同性情人的对话被法官偷听到了;瓦伦蒂娜去了,却发现那男人的女儿正在另一个分机上偷听他父亲的电话。

优雅、深思熟虑的镜头运动,暗示着一种善意的监视。和法官一样,镜头似乎能同时看到每个人物的行为。例如,在瓦伦蒂娜抓起电话前,镜头中出现了奥古斯特,他在自己的公寓里。他也在打电话——比剧本中安排的来得早——还在电话里来了个迅速而又神秘的吻。电话铃声将画面带出他的房间——途经“约瑟夫家”咖啡店的红色顶棚——从窗户进入瓦伦蒂娜的房间。摄影机等待着女主角入画:我们听见她留在答录机上的声音,而红色摇椅的晃动则暗示她之前还在。(当她跑进画面抓起电话时,观众和打电话来的人一样,感觉松了一口气。)摄影机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全知生命,例如在瓦伦蒂娜离开后,摄影机又仿佛自动般地转回到法官身上。或者是在保龄球球道上,它不仅跟随着一只即将推倒球瓶的保龄球,还从瓦伦蒂娜身上向左移,拍到一只碎裂的杯子,以及一包被捏皱的万宝路。我们已经知道抽万宝路的奥古斯特原本约好和卡琳在保龄球馆见面,上述的镜头运动间接地告诉我们,卡琳不会来了。(碎裂的玻璃杯也在视觉上呼应了瓦伦蒂娜和法官最后那场对手戏中,她手中捏碎的咖啡杯。)当法官向瓦伦蒂娜描述自己是如何给邻居们写信时,摄影机再次向左移动——无声无息、充满自我意识、目的暧昧——直至另一间屋里的玻璃瓶,然后才又移回。两人在剧院最后一次见面时,法官告诉瓦伦蒂娜,自己的书从二楼落下,翻开的那页上正巧有着之后考试时会出现的考题,此时,摄影机也仿佛本能地向下斜移,好像是在模仿书本的掉落。[1]

第31节:三色:红(5)

书本正好翻开到这一页,这是否是碰巧?奥古斯特的书也同样落下,同样恰好翻开到有着他日后所遇考题的那页,这又是否是碰巧?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充满交集的诗意世界中,或许不是。瓦伦蒂娜问米歇尔,如果当初她没有走出去休息一会儿的话,他俩是否还有可能会遇上。后来,她走进咖啡店,和平日里一样玩上一盘老虎机游戏。法官让她听了段奥古斯特和卡琳间的对话,他们用掷硬币来决定是否去打保龄:卡琳和法官同时抛出硬币,都是反面。法官的微笑暗示着,所谓巧合其实仅仅只是命运的伪装。

摄影机的复杂运动,配合上对红色的使用,呈现出一个一切早已命定,所谓机遇并无多大用武之地的世界。基耶斯洛夫斯基用“倒摄推理”(用后发生的事情来推理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个词语来形容影片中某些意象的反复出现,用皮奥特·索伯钦斯基的话来说就是:

这些当然都没有故事板,有的只是一些能引起联想的东西,但它的含义却必须被隐藏起来,而非揭露……明确了一系列能引发轻微联想的对象后,我们将通常的电影逻辑给颠倒了过来。通常都是预兆先于未来发生的事情出现,但我们却为表明某些先发生的、明显属于偶然的事情其实对于故事整体来说很重要,而着重设计了后发生的那些情节。[2]

例如,影片开始时,圆形的闪光的灯泡将光线的概念确立为一种运动,这一概念贯穿全片,并逐步得到发展。当瓦伦蒂娜停在楼下的汽车发出警报声时,她透过窗户看着闪烁的车头灯。当奥古斯特因看见卡琳背叛自己而大发雷霆后,他把自己的红色吉普停在了瓦伦蒂娜的窗下,她注意到汽车的电池即将耗尽。在她第二次去见法官时,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提醒她注意光线:光芒即将在屋中亮起。在她第三次去法官那儿时,两人在微弱的光线中交谈,直到他打开一盏台灯;但灯泡却坏了,他重新装上了一个,灯泡发出刺眼的光芒,直到他把灯罩重新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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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双重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