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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小英雄——摘自不知名者的回忆录-2

小/说.T/xt.天+堂

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里沸腾,这样的心情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受到如此严重的痛苦、伤害和侮辱。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任何夸大。在我这个孩子的身上,一个第一次出现的、还没有经历过的、没有最后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触动,头一回体验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贞羞涩,这么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责,第一次,也许是非常严肃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当然,嘲笑我的人并不了解这许多,也没有预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琢磨而且迄今为止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分析的隐私,在这里暴露了一半。我继续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烦意乱,悲观绝望。我一会儿全身发烧,一会儿又冷得颤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天早晨在树林里,这位捣蛋的金发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间发现了什么?其次,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能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什么样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庞,又不致于由于羞愧和绝望而在那一时刻当场死去。

院子里响起一阵少有的嘈杂声,最终把我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整个院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马匹和忙乱的仆役。好像大家准备外出。有几位骑手已经骑在马背上。其余的客人则分别坐在各辆马车上……这时我才想起预定的出游。于是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聚精会神地观察,看看院子里有没有我骑的那匹小马,但是没有发现,这就是说,他们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楼,至于什么令人不快的会见,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耻辱,一概不去考虑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在等着我。这一次既没有给我安排骑的马,也没有在车上给我留个位子。所有的车和马都让人占了,我不得不让位于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惊,我站在台阶上,悲伤地望着一长串轿式马车、两轮轻便马车、四轮轻便马车,所有这些车子里,都没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还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骑手,她们乘坐的骏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发。

有一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迟了。大家只等他来就出发。他的那匹马正停在大门口,嚼着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于受到惊吓,时不时地浑身打战,而且不断竖起前蹄。两个马伕在小心谨慎地抓住马的缰绳,大家都在提心吊胆,站在离这匹马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确实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恼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开新来的客人占满了车上所有的坐位和马匹之外,另外两匹供人骑的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马。不过为此而遭受苦难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来的客人,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白脸青年,也没有坐骑。为了消除不快,我们的男主人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建议使用那匹没有驯服的、狂暴的公马,但为了免除良心上的谴责,他又补充说这匹马根本不能骑,如果能找到买主的话,早就该把这匹野马卖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却宣布,他的骑术不错,只要有马骑,骑什么马他是无所谓的,他无论如何也要骑。男主人当时没有吭气,但是我现在觉得,他的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模棱两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嘘自己骑术高明的骑手时,他自己并没有上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两手,时不时地朝门里望。某种类似的神情,甚至传给了两个牵马的马伕。他们看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牵着这匹往往会无端致骑手于死命的烈马,感到无比的自豪,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的眼睛里也透露着某种类似于他们老爷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们的眼睛由于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骑手应该出现的门口张望。就是这匹马也好像和主人及两位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有几十双好奇的眼睛在看着它,似乎在大家面前,为自己的坏名声感到自豪,俨然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风流浪子对自己的浪荡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似乎,它在向决心侵犯它的独立性的勇士进行挑战。

这位勇士终于出现了。他一见大家都在等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匆匆忙忙赶紧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级又一级台阶,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马鬃毛时,他才抬起两眼。但是,那匹烈马突然扬起前蹄,猛地一蹿,受惊的观众,高声喊叫,让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这位年轻人往后一退,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马。这时候,那匹马正在浑身乱颤,像一片被风吹着的落叶。它怒气冲冲地打着响鼻,凶恶地转动着一对充血的眼睛,时不时地蹲下后腿,抬起前蹄,好像要腾空而起,把两个马伕也一起带走。青年人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大约有分把钟。后来,由于有点慌乱,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扫了一下,又朝那些吓得要死的女士们看了看。

“这匹马很不错!”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从各方面看,骑上它,一定会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们知道什么吗?不过,我是不打算骑它去了。”他自我们的主人说出了他的决定,脸上露出开朗、天真的微笑。这种微笑与他善良而聪明的脸庞,非常协调。

“我仍然认为您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我向您发誓,”烈马的主人兴高采烈地对他说道,同时热情地,甚至怀着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么样的马打交道,”他十分认真地补充说道,“您相信我吗?我在骠骑兵里搞了二十三年,却蒙这匹烈马的关照,三次品尝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说,我骑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这个专吃粮草的家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这里没有合你心意的人,看来能骑你的某个伊里亚·穆罗麦茨①,现在正坐在卡拉恰罗夫村里等着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牵走!它把大家已经吓得够呛啦!把它拉出来,完全是白费功夫!”他一边得意洋洋地搓手,一边这么作出总结。

必须指出的是,坦克列德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粮草。除此以外,老骠骑兵善于采购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这匹毫无用处的野马手上。他以高得惊人的价钱买回了这匹外表看来漂亮,其实任何人也不能骑的废物……现在他毕竟高兴起来了,因为他的坦克列德没有丧失自己的特点,又摔下一个骑手,从而给自己又戴上了新的、无法驯服的桂冠。

“怎么,您不去啦?”金发姑娘大声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罗斯壮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 servant这次同她一起去的,“难道您害怕了吗?”

“大概是这样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说真的吗?”

“您听我说,难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吗?”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马上来,您别怕,它很温和。我们不会耽搁,很快就会有人来换马鞍的。我想试试您的那匹马,不可能坦克列德总是那么没有礼貌吧!”

说到做到!这位顽皮的女郎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为它会让您把您的那个不合适的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对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说我也不会让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惨啦!”我们的主人说道。他此刻从内心里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习惯,他装腔作势地发表了一大通本来有点装腔作势的慷慨激昂的话来,他的语言甚至有点粗鲁,但照他的意见,却可以把一个心地善良的老骠骑兵介绍出来,特别会赢得女士们的欢心。这是他的一个美丽的幻想,也是他心爱的。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爱哭的小娃娃,不想试一试吗?你不是很想去吗?”勇敢的女骑手一发现我,就指着坦克列德逗我,说道。

其实她这样说话,目的无非是:既然已经白白地跳下马来,决不能空手而归;既然我一时不慎,被她撞见,她不说几句讽刺话,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样的……唉,怎么说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认为胆小怕死是可耻的,特别是在大家都看着你的时候,漂亮的小侍从,”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补充说道,夫人的车子离台阶最近。

当这位长相俊美的女骑手走到我们身边,打算骑上坦克列德的时候,仇恨和报复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但是我说不出在这个跳皮鬼突然向我发起挑战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过去目光时,我感到两眼发黑。刹那间,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想法……是的,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药冒出的火花。也许由于感情过于冲动,我这时突然鼓足勇气,满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与我为敌的人通通杀死,向他们算清总帐,从而当众表明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出现了奇迹吧,就在这一煞那间,有人教我学好了中世纪史,而在此以前,我对这段历史是一无所知的。于是在我晕眩的头脑里闪现出了跑马比武、骑士、英雄、美女、光荣和胜利者的形象;听到了宫廷传令官的喇叭声、佩剑碰击的铿锵声、和人群发出的叫喊声欢呼声,在所有这些声音中,可以听到一颗受惊的心发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抚慰着一个高傲的灵魂,它比胜利和荣誉还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里是否在当时就产生了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将来必然要出现的非非之想的一种预感。不过,我只是觉得,我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心已经跳出胸腔,它在抖动,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纵身一跃,跳下台阶,出现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为我害怕吗?”我大胆而骄傲地大叫一声,兴奋得两眼发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满脸胀得通红,两行热泪,沿着面颊直往下流。“那您就走着瞧吧!”大家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脚踩进马镫,但在这一煞那间,坦克列德已经竖起前蹄,头一晃,一个强有力的跳跃,从两个吓呆了的马伕手中挣脱出来,像旋风一样,腾空飞起,只听见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么在飞行中把另一只脚插进马镫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抓紧缰绳的。坦克列德驮着我跨过栅栏门,猛地向右一转,慌不择路地沿着栅栏胡乱跑去。直到这一煞那间,我才听清身后五十来个人的喊叫声,这喊声在我激动不已的心里,激起了心满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儿童时代的这一疯狂的时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涌到了我的头部,冲昏了我的头脑,湮没和压住了我的恐惧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确实的,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事简直就是骑士的行为!

不过,我的骑士行为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不过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这个骑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得救的。骑马嘛,我倒是会一点,以前学过。不过我的那匹小马,与其说它是一匹供人骑的马,还不如说它是一头绵羊恰当。当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时间甩我,我肯定就会从它背上摔下来的。但是,它刚刚跑出五十来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吓坏了,吓得它往后一闪。它飞身转弯,但用力太猛,结果正像俗话所说的,把脑袋转晕了,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怎么没有从鞍子上摔出来,像皮球一样,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没有因为这一急转弯①一俄丈等于.米。

而扭断腿脚。它朝大门口奔去,疯狂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东窜西跳,好像醉疯了似的,扬起前蹄,在空中乱踢,每次跳跃都想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好像有一只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齿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过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飞出去了,眼看着我就要坠下马来,但已经有好几个骑手飞来救我。其中的两个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两名骑手靠近了我们,用自己马的一侧从两方面夹住坦克列德,差点压坏了我的脚。这时候,这两名骑手已经牵住了马缰。几秒钟以后,我们出现在台阶旁。

我被扶下马来,面色苍白,只剩下一口气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好像被风吹着的一颗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样,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全身往后缩,好像把蹄子插进了地里,通红的鼻孔里,冒着烟雾,沉重地喷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热气,浑身微微颤抖,好像一片树叶子,似乎我这个小孩子大胆的行动,没有受到惩罚,它觉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恼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这时候,在我的周围响起了慌乱、惊讶和惊恐的叫喊声。

就在这一时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惊慌失措,脸色惨白(我无法忘却这一刹那)。刹那间,我脸上泛起红晕,很快就满脸通红,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似的,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觉弄得我又是难堪,又是惊恐,羞怯地垂下两眼望着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发觉出来了,被人发现了,偷偷地发现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个孩子,在一种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觉影响下,脸庞红了起来,于是竭力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脸红,虽然很不成功……

如果从旁边一看,当然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动,使我摆脱了众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险行为蒙上了一层特殊的色彩。整个慌乱的罪魁祸首,迄今为此都是我不可调和的敌人,经常戏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扑过来,抱着我亲吻。当我麻着胆子,接受她的挑战,并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后,把她扔过来的一只手套,举了起来。这时候,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骑上坦克列德飞驰的时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差点没被吓死。现在呢,一切均已结束,特别是她和其他人一起,发现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尴尬,我突然的脸红;最后,根据她那轻狂头脑里浪漫主义的情绪,她已经成功地给这一瞬间赋予了某种新的、隐秘的、难以言传的思想。现在,在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之后,她为我的“骑士行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她十分感动,为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高兴。一分钟过后,她当着聚集在我们两人身旁的众人的面,抬起一张最为天真、极其严肃,上面闪动着两小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的小脸蛋,用大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严肃、庄重的声音,指着我轻轻地说道:“Mais c’est tres serieuc,messieurs neriez pas!

①”却没有发觉,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她那喜不自胜的神情。她的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动作,这张严肃①法语,意思是:“这很严肃,先生们,请别笑!”

的面孔,这种纯朴的天真,她那永远微笑着的小眼睛上挂着的、至今无人怀疑会流出的真诚的眼泪,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她的身上,简直是无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触了电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热的言语和手势的感染。似乎谁也不能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害怕在这罕有的时刻,错过她感人的面部表情。连我们的男主人,也脸庞红得像一朵郁金香花,据说,似乎有人听到过,他后来承认,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几乎爱上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唔,好啦,在这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骑士、英雄。

“德洛热,托冈堡!”

①掌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这才是未来的一代!”男主人补了这么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与我们一起去!”美人儿喊叫起来,“我们应该给他找个位子,一定要找到一个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盖上……啊,不,不,我说错了!”她哈哈大笑以后,赶紧纠正自己的说法,因为她一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但是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又亲切地抚摸我的手,想方设法竭力对我表示亲切,免得惹我生气。

“一定,一定!”好几个声音接着说道,“他应该去,他已①这是德国著名诗人席勒笔下的骑士、英雄,前一个见之于《手套》,后一个出于同名叙事诗《托冈堡》。

经为自己赢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问题就解决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纷纷要那个介绍我认识金发女郎的老处女留在家里,把她的位子让给我,她虽然感到很恼火,却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装出微笑的面容,内心里却气得咬牙切齿。她的庇护者(她经常在庇护者的身边活动),我过去的敌人,前不久结交的朋友,已经骑在那匹头脑清醒、善于奔跑的马背上,她一边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一边大声说她很羡慕老处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来,因为马上就会有雨,我们大家都会被淋得浑身湿透的。

金发女郎即将下雨的预言,确实很准。一个小时以后,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我们的郊游便泡汤了。我们不得不在乡下的茅舍里一连等待若干小时。雨后归来,浑身湿漉漉的,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开始有点打寒颤。就在我刚要坐车回家时,M夫人走到我跟前,发现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着颈脖子,不禁大吃一惊。我回答说没来得及带雨衣。她拿出一枚别针,把我的衬衫翻领竖起来别住,又从她自己的颈脖上面解下一块大红的薄纱巾,包住我的颈项,免得我的喉咙受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表示感谢。

我们回到家里,在一间小客厅里,发现M夫人和金发女郎以及那个白脸青年坐在一起。这位白脸青年人今天由于害怕骑坦克列德,反而获得了骑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谢并交还大红薄纱巾的。但是现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险行为之后,似乎觉得良心上有点羞愧,我想赶快跑到楼上,在那里认真全盘思考一番,然后作出判断。我获得了许多许多印象,交还头巾时,我照例满脸通红,红到了耳朵根子边。

“我敢打赌,他本来是很想把头巾留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人笑着说道,“根据他的眼神来看,他很舍不得和您的头巾分手。”

“对了,正是这样!”金发女郎赶紧接着说道,“这家伙!

哎呀!……”她带着明显的懊丧心情说道,并摇了摇头,但在M夫人严肃的目光面前,她及时收住了话头。她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

我很快就走开了。

“喂,你这人真是!”顽皮的女郎在另一间房里赶上我,友好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既然你那么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块头巾交还给她嘛。你说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吗?你这人真是!这种事都不会干!真可笑!”

接着她马上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敲敲我的下巴颏,笑得我满脸通红,红得像朵罂粟花。

“现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还是不是?我们之间的敌对完了吗?完了还是没完?”

我笑了起来,默默地握着她的手指。

“好,这就是了!……为什么你现在脸色发白,浑身打颤?

你发冷吗?”

“对,我身体不舒服。”

“啊呀!真可怜!这是因为你太激动的原故!你知道吗?

最好快去睡一觉,别等吃晚饭了,睡一夜就会好的。我们走吧。”

她扶着我上楼,似乎,对我的关心照看,没完没了。等我脱下衣服,她才跑下楼去给我泡茶,而且还给我送来一床暖和的被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睡下。这些关心照顾,使我深为感动,并且感到非常惊讶!也许,这一整天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旅游、发冷等等对我的情绪发生了影响,所以我在与她告别时,热烈地将她紧紧地抱住,把她当作我最体贴、最亲近的朋友,这时,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松弛下来的心头,我贴在她的胸前,差点哭了起来。她发现了我的激动心情,看来我的这位好戏弄人的顽皮姑娘,也受到了一点感动……

“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对细小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悄悄说道,“请你别生我的气,行吗?你不会生气吗?”

一句话,我们成了最体贴、最忠实的好朋友。

我醒来的时候,还相当早,但太阳明亮的光辉,已经把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来,感到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精神抖擞,好像昨天没有发过冷颤似的。不仅如此,现在反而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觉得要是我在这一时刻,能像昨天那样,与我的新朋友,我们美丽的金发姑娘拥抱的话,就是献出我毕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但这时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觉。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楼去到花园里,再从那里走进小树林。我走进那些绿叶更密、树脂香味更浓的地方,走到阳光照得更欢快的地方,我感到高兴的是,这里那里处处阳光都已透进黑黝黝的浓密树叶。这是一个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了小树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边。这条河就在前面两百米左右的山脚下流过。对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见那一排排锋利的镰刀,随着割草人的每次挥动,整整齐齐地闪出亮光,随后又像一条条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又只见齐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飞向两旁,码在又长又直的田垄里。我已经记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过来,听见在离我二十来步的小树林里,在从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条林间小径上,传来一匹马的鼾声和它很不耐烦地用蹄子创地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骑手刚刚来到我身边把马停下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听到了这匹马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我已听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给我的耳朵搔了搔痒,非常无力,没能使我从幻想中醒来。我怀着好奇心,走进小树林,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一阵急促、轻微的说话声。我再走近一点,小心翼翼地拨开遮盖小径的最后几棵灌木丛的最近的几排树枝,我马上惊得往后一退:我的眼前闪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随即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在我的心里回荡起来。原来这是M夫人。她站在骑手的身旁,那骑手正从马上匆匆忙忙地对她说话。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此人就是昨天早晨离开我们、M先生曾经忙着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过当时人们都说,他要到很远很远的俄罗斯南方去,所以当我看到他这么早又在我们这里出现,而且与M夫人在一起时,不禁大吃一惊。

她非常兴奋、激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而且面颊上流着泪水。那个青年人从马鞍上俯下身来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赶上他们依依惜别的时刻。看来,他们相当匆忙。最后,青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给M夫人,用一只手搂着她,像先前一样,并没有下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过了一会儿,他扬鞭策马,像箭一样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M夫人目送他有好几秒钟之久,然后心事重重地、颓丧地走回家去。但刚在小径上走去几步,好像突然苏醒过来似的,急急忙忙分开树丛,穿过小树林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去,所见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乱,惊讶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场惊吓。我全身麻木,两眼模糊,思路被打乱,无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记得,我心里被什么事情弄得非常伤心。她的白色连衣裙透过绿叶,不时在我的面前闪现。我机械地跟在她的后面,不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但我浑身不停地颤抖,生怕被她瞧见。最后,她走到了通花园的小径上。等过了半来分钟,我也走出来了。突然发现在小径的红砂地上有一封铅封的信,这时我感到多么惊讶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正是十分钟以前交给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来,正反两面都是空白,没写任何字,初看起来,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里面装有三四页或更多的信纸。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它是可以说出全部秘密的。也许里面写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会中来不及说完的话。由于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下马……他是过于匆忙吧,也许还害怕在分手的时刻,控制不住自己呢,——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踏上小径,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显眼的地方,两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以为M夫人会发现丢了东西,转身回来寻找。但等了三四分钟以后,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捡到的东西又拾起来,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赶M夫人。

我在花园里的一条大林荫道上追上了她。她正迳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后,就垂下两眼望着地面。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走过去交给她?这就意味着告诉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见了。我一开口,就一定会暴露自己。我将怎样看她呢?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过来,想起丢掉的东西,然后沿着自己的足迹往回走。那时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丢到路上,让她捡起来。但是不!我们已经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见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这天早晨几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为昨天的出游没有成功,昨天晚上他们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过,这事我并不知道。大家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便在阳台上吃早饭。为了不让大家看见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设法等了十来分钟,才绕过花园,从另一个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阳台的前后踱来踱去,面色苍白,心神惊慌不定,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从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压制心头的痛苦和绝望的忧伤,而这种痛苦的忧伤,从她的眼神,从她的步伐,从她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时而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去花园的方向,在几个花坛之间,走过去几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贪婪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在花径的砂地上和阳台的地板上寻找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她想起丢掉东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这么想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谁发现了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慌不安,后来别的人也发现了。于是纷纷问她身体如何,同时表示惋惜。她用开玩笑来敷衍搪塞,露出一脸的笑容,装做很愉快的样子。她间或望望正站在阳台的一头与两位女士交谈的丈夫,这个可怜的女人浑身颤抖、十分尴尬,与她丈夫到来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站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向苍天祷告,希望M夫人能够看到我。我很想鼓励她、安慰她,虽然只是用目光来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诉她一件事。但当她无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时,我竟然浑身一抖,垂下了两眼。

我见过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没有看错。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秘密,除开我亲眼见到和刚才我讲过的情况之外,我一无所知。也许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那种关系。也许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别时的一种有礼貌的表示,也许那一吻是他对她的一次最后的菲薄的奖赏,以报答她为了他的安宁和荣誉而作出的牺牲。H先生走了,却让她留了下来,也许永远不再见了。最后,即便是我手里捏着的这封信,谁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么内容呢?怎样去判断,谁又有资格去斥责呢?不过有一点则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将是她的一场可怕的灾难,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击。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经不起一场灾难了。她已经感到,已经很有把握地知道,并且像等待处死一样等待着,也许再过一刻钟,一分钟,一切的一切都会暴露无遗;那封信肯定会被人发现,捡拾起来,信上没写姓名地址,肯定会被人拆开,到那时……到那时怎么办呢?哪一种刑罚比她即将面临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来的法官们中间徘徊。再过一会儿,他们讨好、奉承的笑脸,就会变得阴森可怕,残酷无情。她就会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嘲笑、恼怒和冷冰冰的蔑视神情,她一生中永远暗无天日的黑夜就要来临……是的,我当时还不象现在这样想的,对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点怀疑和预感,再加上为她的危险处境感到心痛,其实对于这一危险,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但是不论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么,——这种事情如果需要用什么去赎罪的话,那么她经历的那些悲痛的时刻已经可以赎回许多许多事。我是这些悲痛时刻的目击者,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这些时刻。

但是马上传来了准备动身的欢快喊声,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忙乱起来,到处响起欢声笑语。两分钟后,凉台上就空寂无人了。M夫人放弃了这次旅游,终于承认她身体欠佳。谢天谢地,幸好大家都已出发,都在急急忙忙,没有时间来表示同情、详细询问和提出各种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腻烦!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回答说她今天就会康复,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没有必要躺下来,她要一个人去花园……与我一起去……这时她望了我一眼。这真是幸福不过的事情!我高兴得脸都红了。一分钟以后我们就动身了。

她沿着前不久从小树林回来时走过的那几条林荫道和小径走去,本能地回忆原先走过的路,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视线却不离开地面,在上面竭力寻找,也不回答我的问话,也许已经忘记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当我们几乎要走到小道的尽头,我捡到信的那个地方时,M夫人突然停下了脚步,用愁苦得十分虚弱的声音,说她的身体更差了,她要回去。不过,走到花园的栅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想了一会儿后,她的唇边出现了绝望的苦笑。

她浑身乏力,痛苦已极,决心承担一切后果,听凭命运的摆布,于是她默默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这一次甚至忘记了提醒我一声……

我难过已极,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往前走去,正确点说,是我引着她朝一个小时前我听到马蹄声和他们说话声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榆树附近,有一张在一整块石头上凿出来的长凳,长凳的周围爬满了常春藤,长着野生的茉莉和野蔷薇。(整个小树林还装点着小桥、亭阁以及诸如此类的景物)M夫人坐在长凳上,下意识地望了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美妙景色。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本书,两眼直盯着,既没翻页子,也没看书,简直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半。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我们头顶上蔚蓝、深邃的高空中缓缓移动,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农民已经远去。从我们这边河岸看去,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后,是割去了青草的无边无际的田垄。清风徐来,偶尔送来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种、不收割”的小虫、小鸟们正在附近举行永不停止的音乐会。它们鼓起活泼的翅膀,扑打着空气,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这一瞬间,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颗小草都在散发着自我牺牲的芬芳,同时对创造它们的造物主说:“父亲啊!我多么自由自在,我多么幸福啊!”

我朝可怜的女人望了一眼,在这欢乐的天地里,她孤单单的,活像一个死人。两大颗泪珠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灵的剧痛压出来的。我完全有力量使这颗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跃起来,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迈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边,但每次都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钉在原地,每次我的脸庞都发烧,火辣辣的。

突然,一个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办法已经找到,我又回复到了原来高兴的状态。

“您要我去给您摘一束花来吗?”我用高兴的声音说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后,她马上又垂下两眼,盯着那本书看。

“要不然他们到这儿来把草一割,花就没有啦!”我大声叫嚷,高高兴兴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采集了一束,不过花色单一,品种贫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里去。不过在我采摘和包扎这束花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欢快啊!野蔷薇和野茉莉还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块庄稼地,那里的黑麦正在成熟。我跑到那里去采矢车菊。我把它和长长的麦穗混在一起,挑选了一些最壮实,色彩最鲜艳的。就在这儿的近处,我找到了一整窝勿忘草,于是我的花束开始源源不断地得到补充。稍远一点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蓝色的风铃草和野石竹,至于海百合则是我跑到河边采来的。最后,在我返回原地的时候,我又去小树林呆了一会儿,以便弄几片绿油油的掌状枫叶,用来包扎花束。我偶然发现一大片三色堇。我的运气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藏在茂密、葱翠的草丛中,上面还撒着晶莹透亮的露珠。花束终于做成了。我用又长又细的小草搓成绳子,将花束牢牢地扎住,然后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里面,上面用花盖着,只要她在我献花时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发现这封信的。

我捧着花束,朝M夫人身边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觉得信放得太显眼,于是我用更多的花将它盖住。再走近一点的时候,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后,几乎快走到的时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处塞去,从外面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我的两颊发烧,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两手捂住面庞,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是去采花的。她几乎是机械地,几乎没有看就伸出一只手来接我的礼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长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给她,就是让她把花放到长凳上的。随后她又垂下眼睛看书,好像读得出神了。失败使我差点哭了起来。“不过,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边,”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记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处的草地上,右手枕着头,闭着两眼,似乎很想睡觉。但是,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我在等待……

过了十来分钟。我觉得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一个极好的机遇来了,它可帮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阵和煦的清风给我刮来帮忙的。它先是在我头顶嗡嗡地叫了一阵,后来就飞到了M夫人身边。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挥开,但那只蜜蜂好像与夫人故意为难,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最后,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挥。就在这一煞那间,信从花底下掉了出来,直接落在打开的书上。我浑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会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看看信,一会儿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脸庞红了起来,红得全身发紫,赶紧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紧紧闭着两眼,装作睡着了。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脸庞。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就像一只被乡村里的卷发顽童逮住的一只小鸟。我记不清我闭着两眼躺了多久,大概有两三分钟吧。最后,我麻着胆子,睁开了两眼,发现M夫人正在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信,从她发烧的面颊、从她闪闪发亮、噙满泪水的目光,从她每一根细小的线条都在高兴得颤动不已的明朗面容来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这封信里;她的全部忧愁与烦恼,都已像烟雾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觉,渗进了我的心头,我已经难于装睡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时刻!

突然,从我们的远处传来几声喊叫:“M夫人!Matalie!Matalie!”

①M夫人没有回答,但很快从长凳上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然后对着我俯下身子。我感觉到她在直望着我的脸庞。我的睫毛开始颤动,但是我忍住了,没有睁开两眼来。我竭力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亚。

使呼吸更加均匀,更加平静些,但心房的慌乱跳动,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热气,使我的面颊觉得发烫,仿佛在对它进行考验。最后,她吻了我摆在胸前的那只手,并且洒下了几滴热泪。她接连吻了两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里?”又传来了喊声,而且已离我们很近了。

“我就来!”M夫人用自己浓重的银铃般的声音作了回答,但那声音却被她的泪水淹没了,颤抖起来变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见了。“我就来!”

但在这一煞那间,我的心终于背叛了我,完全不听我的使唤,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齐涌到了我的脸上。也就是在这一眨眼之间,她在我的嘴唇上飞快而热烈地吻了一下。我轻声惊叫一声,睁开了两眼,她昨天给我的那块薄纱头巾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为我遮住阳光。过了一会儿她就不见了。我只是清楚地听到匆匆远去的沙沙脚步声。这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从脸上拉下她的头巾,吻了又吻,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几分钟就像疯子似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用手肘撑在草地上,毫无意识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前方,望着附近点缀着色彩斑斓的庄稼地的小山岗,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环绕着这些山岗流过的河流,在极目所及的远方,穿过另一些闪现在阳光照射到的远方的点点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还看到一些蓝蓝的隐约可见的森林,好像在灼热的天际,冒着缕缕青烟,于是一种甜蜜的宁静,使我激动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这种宁静好像是肃穆、宁静的景色造成的。

我觉得轻松些了,呼吸也更加舒畅了……可是我整个的心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我的一颗受惊的心似乎既羞涩又高兴地猜到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于是在期待中轻轻地颤动……

突然我的胸膛开始受到震荡,一阵剧痛袭来,仿佛胸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似的,接着是泪水,甜蜜的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一齐涌出。我双手捂着脸,浑身不停地颤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灵的第一次觉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还不明显的觉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随同这一刹那间结束了……

……

两个小时过后,当我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车去莫斯科了。我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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