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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惶然录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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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嫉妒每一个人,因为他们不是我。与之有关的一切不可能性,使这件事看起来总是至关重要。这一点造成了我每天忧郁的主体部分,让沮丧填满了每一个黯淡的时刻。离别我把时间当作一种可怕的疼痛来体验。当我不得不离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可笑地黯然神伤:在那间可怜的租来的小小房间里,我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在那张乡间旅店的桌子旁,我每周六都在那里用过餐;还有那间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在那里耗费了两个小时等候火车。但是,生活中的这些美好事值形而上地伤害着我——当我不得不离开它们的时候,以我神经能够控制的全部敏感,我想,我再也见不着它们了,至少再也见不着在严格意义下此时此刻之中的它们了。一个地狱在我的心灵里洞开,一阵来自时间上帝的狂风,猛烈地吹打着我苍白的面孔。

 

  时间!消逝!…叫我过去和未来的所为都从不可追!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都永不可驻!死者!那些在我孩提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者。当我回忆他们的时候,我的整个心已经冷漠,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从每一颗心灵里放逐,孤零零游荡在自己的暗夜里,像一个乞丐在沿街每一张紧闭和寂静的大门前哭泣。永远的孩子上帝把我造就成一个孩子,把我留下来以便永远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为什么让生活打击我,为什么拿走我的玩具从而让我在游戏时间里孤独一人,为什么让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泪痕斑斑的蓝色围裙抓经?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慈爱,为什么要把慈爱从我身边夺走?

 

  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哭着,一个小孩不被他人理睬,这件事在我紧缩内心的无疑恐怖中,比我看见一个小孩的悲惨,更能伤害我。我在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伤。揉着围裙一角的小手,还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脸,还有柔弱和孤单,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成人们擦肩而过时的笑声,像火柴在我心灵敏感的引火纸上擦出火花。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在本质。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炖的小巷。它们对于我来说没有用,没有任何用。但它们能让我静静地写作,这就是一个病残者的方式,即便他的疾病在身,却仍然能够很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在他们的写字台的纸片上划出一些线条和离奇的词语。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心智无意识的胡涂乱抹,我如同一只阳光下的猫。在一种感觉的麻木中录下它们,然后在重读它们之时得到一种迟钝和足到的震痛,就像回忆起自己以前总是忘却了内什么。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是在黑暗中的画。

 

  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失去。我祖先宫殿的挂毯甚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统统变卖。我的大厦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来,但现在已经坍塌为满目废墟,只有在特定的时刻,当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我才感到怀旧的寒意从一片残垣断壁那里袭来,一片由深蓝渐渐转为乳白的天空,衬托着它们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我灵魂中已经忘却的一团乱线,从我女王的膝头上落下来——我没有这样的女王,只是在她无用的花毯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的线团滚到雕花箱子下,后面跟随着我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着线团最终消失在终点和墓地一片总体的恐惧之中。理解毁灭爱我为了理解而毁灭自己。理解是对爱的忘却。我对达·芬奇那个既十分虚假同时又十分深刻的说法茫然无知,他说一个人只能在理解的时候,才可能对什么东西爱起来,或者恨起来。

 

  孤独折磨着我;陪伴则压抑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搅乱着我的思想;我以一种特殊的抽象方式梦想他们的在场,而我的任何分析能力都无法解说这种方式。孤闭疏离者的形象造就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一个人就足够了——立刻慢慢毁灭我的思想,恰如一种常规情况下的人际交往行动会刺激表达与言说,而对于我来说,这种交往行动会形成“反刺激”——如果这个词是存在的话。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妙语连珠,镇笑怒骂皆成文章无人能及,智慧碰撞的火花皆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对另一个人,这一切就统统消失。我会丧失自己所有的才智,丧失自己说话的气力,再过一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觉。

 

  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到昏昏欲睡。只有我的鬼魅和幻想中的朋友,只有我梦中的谈话,才真切可感,精神在这种谈话中才会犹如影像呈现于镜中。

 

  被强制着与他人交际的整个意念压抑着我。一位朋友关于晚餐的简单邀请,使我产生的痛苦难以言表。任何社交职责的念头——去参加一次葬礼,在办公室与人讨论什么问题,去车站迎接什么人(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阻塞我整整一天的思想,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我前一个晚上就忧心忡忡,无法安睡。到了这一步,现实倒完全无所谓了,它的到来肯定还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纷乱,而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纷乱一而再地发生了多少。

 

  “我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是卢梭还是瑟南古(18至19世纪法国作家一一一一一一者注)说过这样的话。但某种精神同样属于我这样类型的人,虽然我可能不会说得像他们那样尖锐。恨的爱我想,在意识深处造成我与他人生活格格难人的东西,是这样的事实:绝大多数的人用感觉来思考,而我却用思考来感觉。

 

  对于一般人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思考才是生活,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已。

 

  我热情的容量极小,很奇怪的是,我的感情更多地投向那些自己的对手,而不是指向那些我的精神同类。我在文学中的崇拜对象,无一不是那些与我鲜有共同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我不得不在复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选择一个作家作为我唯一的读物,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维埃拉。

 

  有更多的人不同于我,他们看来更现实,因为他们不那么依重自我的主观性。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专心研究的恒常对象,恰恰就是我反对并且远远避离的粗俗人性。我爱它恰恰是因为我恨它。我兴致勃勃地观察它,恰恰是因为我实际上憎恶对它的感觉。一片让人非常倾心的风景,作为床而配置的。张画,通常是为一张不舒服的9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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