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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二十七

T xt ~小 说天,堂

三年以来,雷斯脱跟珍妮相处,一径都觉得快乐。从教堂和社会的观点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虽非正式,但因有这样的关系,他确实已经获得宁贴和安慰,所以他对于这回试验的结果是觉得十分满意的。他在辛辛那提的社交活动,如今实际上已经丝毫不感兴味,无论谁向

 

他提起婚姻,他一概拒绝不理。他把父亲所办的事业看做自己发迹的真正机会,但必须他能支配它才行,而这支配权,他却无法可以得到。罗伯脱的利害关系,一向就是这事的障碍,而况哥儿俩的理想和宗旨是一天隔膜似一天了。雷斯脱曾经有一两次想要加入其他的事

 

业,或者去跟别人另办一家车辆公司,但他良心上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在公司里是拿薪水的,以秘书和会计的资格(他哥哥是副经理)年领薪金一万五千元,还有向外投资的进款约五千元之数。讲到投机的事业,他不象罗伯脱那样有幸运,也没有他那么精明,所以每

 

年除官利五千元之外,什么也得不到。至于罗伯脱,资产已无问题的到了三十四十万之间,还有将来可分的利益,那是哥儿俩都打算着能够多分几成的。他们以为各人总可分到四分之一,妹妹则各得六分之一。甘老头子明知他的事业实际上是他哥儿俩在这里办,这样处

 

置法似乎也很自然。可是他们还觉得没有把握。将来的事情怎样,仍旧要看老头子的意思为转移。不过照情势看起来,他大约总会公平处理,不至使他们失望的吧。同时罗伯脱却分明在打倒雷斯脱的生活竞赛。你想雷斯脱打算怎么办呢?

每个有思想的人的一生中,总必有一个时候要把自己的处境细细检查,要向自己盘问,到底自己心理上,道德上,生理上,物质上是怎么一个情况。这种时候的到来,总在那不顾一切的青年跋扈时期已经过去,初期较强旺的精力已经用完,而开始感觉到一切事情的结果

 

和最后价值都没有把握以后。所以,有许多人心里都要萌起一种万事徒劳的消极思想,就是《传道书》中的传道士最善表现的那种思想。

①《旧约·传道书》一章二节:“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底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至于雷斯脱,却是竭力要用哲学思想的。“我生活在白宫里和生活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有什么分别呢?”他常常要对自

 

己这么说。但这问题已经包含着一种意义,就是人生中有些伟绩,是他一生事业当中所还没有实现的。白宫代表一个伟大人物的发迹和成功。呆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就是他未尝努力的结果。

大约就在珍妮母亲故世的那段期间,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努力把自己振作起来。他要停止那种游荡的生活,不再陪伴珍妮去作那种白费光阴的旅行。他也向外投资。他的哥哥既然能生财有道,他总也能够的。他要努力伸张自己的权能——要尝试在事业上成功一个重要的

 

人物,免得让罗伯脱逐渐地垄断一切。他该抛弃珍妮吗?这一层他也曾想到。她对于他原不能有什么要求。她原不能提出什么抗议。不过他总想不出这桩事情应该怎么办。事情似乎太残忍,而且也无谓,尤其为难的(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就怕他自己要因此而不适意

 

。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的,或者只是一种自私的爱也未可知。他总看不透怎样才能够把她遗弃。

正在这个时候,他跟罗伯脱发生一种真正严重的龃龉了。原来公司里和纽约一家油漆公司已经有过多年的交易,罗伯脱忽然要跟它脱离关系,另到芝加哥一家很有希望的新公司里去投资。雷斯脱却跟纽约公司里的人相熟,知道他们很可靠,而且有过多年很好的交情,所

 

以对罗伯脱的主张提出反对。老头子起先似乎赞成雷斯脱的主张。但是罗伯脱用他那种冷静而逻辑的语调辩论下去,眼睛含着绝无妥协的神情盯在他弟弟的脸上。“我们不能够,”他说,“因为父亲跟他们做过交易,或是因为你喜欢他们,就同老朋友永远交易下去。我

 

们必须要变换变换。我们的事业必须要加紧干;我们就要有更多更激烈的竞争了。”“这个看父亲的感想怎样就怎样办好了,”雷斯脱最后说道。“我对于这桩事情并没有深切的感情。无论怎样做,对于我没有妨碍。你说我们终于能得利,我只是提出反面的论证罢了。

 

”“我觉得罗伯脱的意见是对的,”甘老头子平心静气的说。“他向来主张的事情大多数都成功的了。”雷斯脱登时变色。“好吧,那末我们不必再讨论了,”他说着,就大步走出事务所去,这一下失败的打击,刚刚碰到他一心要想振作的时光,因而使他觉得非常的丧

 

气。事情虽然不大,总不免耿耿在心,且见父亲称赞哥哥的营业才能,尤其使他着恼。他因此疑惑起来,不知将来分配财产,老头子会不会公平处置。他已经得知他跟珍妮的纠葛了吗?他是嫌恶他的长时旷职吗?他自己忖度,以公司的事情而论,要说他无能,说他不管

 

事,都是不公道的。他的工作一向都做得很好。直到现在,家里有什么提议,都仍旧要跟他商量,有什么契约,都仍旧要他来研究,父母都仍旧把他当作被信任的顾问的——但是现在却被打败了。这事的结果怎么样呢?他想了又想,总得不到一个结论。

同是那一年里边,过了些时,罗伯脱又提出一个改组营业部的计划。他主张在芝加哥的米希根路上建造一所巨大的陈列室和堆栈,并且把他们已经完成的存货搬一部分到那里去。因为芝加哥地方比辛辛那提更适中。西部的买客和乡下的商人来买货都比较便利。而且有了

 

这建筑,不啻是替公司做了一张大广告,又可证明公司的巩固和繁荣。甘老头子和雷斯脱立即赞成这计划。他们都见到了这事的利益了。罗伯脱提议叫雷斯脱去担任这新建筑的营造。他以为叫雷斯脱到芝加哥去住些时是有益的。

雷斯脱对这提议,虽然要他大部分的时间离开辛辛那提,心里却是允可的。一来,这是光荣的职务,而且可以显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二来,他又得跟珍妮同住在芝加哥。当初那个租屋同居的计划,现在容易实现了。因此,他就表示依允。罗伯脱微笑了一笑。“我断定

 

这事的一切结果都会很好,”他说。

营造的工作马上就要动手,雷斯脱就决定立刻搬到芝加哥。他带信给珍妮,叫她到那里去会他,见面之后,就一同到北区去挑选好一所房子,是在一条沿湖的冷街上的,他觉得很配他的胃口。他料想自己住在芝加哥可以装作还是独身的样子。他不会有请朋友到寓所去的

 

必要。他有他的事务所,随时可以会朋友,又有俱乐部,有旅馆,也可以会朋友。在他自己想,这样的布置可以算是理想的。

珍妮之离别克利夫兰,当然要使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达到最大的难关。从此家庭多半是要分散了,葛哈德自己却用哲学的态度对付这桩事。他想自己是个老年人,无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巴斯、马大和乔其早已各管各的事去了。味罗尼加和威廉还在学校里读书,但也可

 

向邻舍人家商量寄宿。真正叫珍妮和葛哈德关心的,就是味丝搭。老头子的意思,自然主张珍妮把孩子带走。因为做母亲的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已经告诉他没有?”他在她动身的日子定了之后这样问她。

“还没有,可是我不久就要告诉他的,”她对他保证说。

“老是一个不久,”他说。

他摇谣他的头。他的嗓子变粗起来了。

“太不象话了,”他继续说。“这是大罪恶。我怕上帝要罚你呢。孩子是要人领的。我是老了,否则我会领。你想现在有谁整天呆在家里领她呢?”说完,他又摇摇头。

“我知道的,”珍妮有气没力的说。“我这就要去布置了。不久我就带她去同住。我不会不管她的,你总知道。”“可是孩子的姓呢?”他坚持说。“她总该有个姓的。再过一年她就要上学了。人家总要叫她的姓名。不能象这样永远下去的。”珍妮也很明白不能象这样

 

永远下去。她是极爱她的孩子的。她生平最觉难堪的事,就是必须跟孩子常常分离,而且连她这人的存在也该严守秘密。

她用这种态度对付孩子,似乎太不公道,可是她总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味丝搭原有好的衣服穿,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她至少是还舒服的。珍妮却还希望给她一个好教育。想到这里,她深悔当初不该不跟雷斯脱讲实话。现在是太迟了,可是她仍旧觉得除此外再无别法。

 

最后她才决定在芝加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或一家人家,把味丝搭交她去领。后来在拉扫拉路西边瑞典人的居留地遇着一个老太太,似乎她所需要的一切美德——清洁,纯朴,老实——都具备的。她是一个老寡妇,日间本有工作,但她乐意用她全部的时间来领味丝搭。双

 

方约定的办法是,如果能找到一个适当的幼儿园,就把味丝搭送进里面去。她必须有玩具可以玩耍,必须得到好好的照顾,健康上要有一点儿变化,奥斯伦夫人(就是那老寡妇的名字)就得去报告珍妮。珍妮打算每天去看她一趟,有时雷斯脱不在芝加哥,也可带味丝搭

 

到寓所去住。她想当初在克利夫兰,也把她带在身边,他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布置停当之后,珍妮就找个机会回到克利夫兰去带味丝搭。葛哈德早就料到不久要跟味丝搭分别,只好把珍妮切实叮嘱一番。“她将来长大,一定是个好女孩子,”他说。“你应该好好的教育她,她是很聪明的。”他又主张把她送进路德教的学校和教堂,但是珍妮不甚

 

相信这事有怎样的好处。她跟雷斯脱相处日久,已经觉得公立学校或者比任何私立学校都好些。她对于教堂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可是她已经不再依靠教堂的教训做生活指导了。因为她为什么该依靠它呢?

第二天,珍妮就得回到芝加哥去。兴奋而热心的味丝搭已经打扮好要出门了。当她正在打扮的时候,葛哈德心里乱糟糟的踱来踱去,好象一个走投无路的游魂一般。到了临动身的一刻,他就只得竭力抑止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出那个五岁的孩子并不知道离别的伤心。她很

 

快乐,很自得,不住罗嗦着怎样坐车和火车上的事情。

“你要学乖些,”他把她抱起来吻着她说。“要把问答的话和祷告念熟,不要忘记。也不要忘记你的公公——什么?——”他还想讲下去,却已哽咽不能成声了。

珍妮见父亲这般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却竭力把情绪抑止下去。“你瞧,”她说,“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个样儿——”她也说不下去了。

“去吧,”葛哈德硬着心肠说,“去吧。不如这样的好。”他于是庄严地站在旁边,眼看着她们出门而去,这才回到他所喜爱的地方(就是厨房里),站在那里,眼睛瞠视着地板。他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他了——葛婆子,巴斯,马大,珍妮,味丝搭。他并着两只手,还象

 

他的老样子,把头不住的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反复的说。“他们都丢开我走了。我的一生成了一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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