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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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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这样匆匆被召而去的理由,无非是为味丝搭得了小儿的急症——这种急症之突如其来和它的结果,是没有人能在两小时之前预料到的。那时味丝搭不过几点钟之前得了咽喉炎,却发展得非常快,把个可怜的瑞典老太婆吓得半死,慌忙央求邻舍家赶来送信,说味丝搭

 

病重,要甘太太马上就去。

这送信人目的在叫她快去,形色不免慌张,使得珍妮以为孩子马上就要死,心里过分惊慌,以致几年来的秘密一旦败露。珍妮走出门,就三步作两步的直向前奔,只盼跟女儿再相见一面。如果她来不及赶上怎么好呢!如果味丝搭已经去了怎么好呢!她本能地加紧了脚步

 

,而在一杆杆的街灯向后风驰电掣而去的当儿,她已完全忘记了雷斯脱方才所说的话的难堪,也虑不到他要赶她出门去,叫她同着小女孩子流落在他乡,却只记得味丝搭正在病重,或者已经临危,并想起母女乖离全是自己的罪过,以为如果自己能把她带在身边,就不会

 

有今夜的事,也未可知的。

“我要赶得上才好,”她一路上不住的喃喃自语,过一会儿又发狂似的谵语道:“我该知道这种不自然的行为是要受天罚的。我为什么这么糊涂!

——为什么这么糊涂!”一到门口,她就飞也似的跑过那条小径,进得屋中,见味丝搭惨白、安静而虚弱的躺在那里,可是已经好得多了。好几个邻家的瑞典人和一个中年的医生伺侯在旁边,一见她跪到孩子床边去跟她说话,大家都好奇地对着她看。

这时珍妮已经下了决心了。她对她的女儿已经犯了罪,犯了可痛心的大罪,从此要竭力来弥补了。雷斯脱对她原很亲爱,从此她什么事都不瞒他了;即使他离开她——她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心如刀割一般——她也一定要这样做。她决不叫味丝搭再做无人看管的弃儿。她

 

决定要对她尽母亲的义务,给她一个家。自己到哪里,她也到哪里。

她那时在这简陋的瑞典矮屋里,坐在床边,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这样的欺骗是毫无效果的,已然使得家庭生出许多纠纷和苦痛,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忧虑也都由此而来,尤其是今天晚上的事情,也就是这种欺骗的结果,那末还有什么好处呢?而况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她

 

坐在那里不住的沉思,正不知将来要怎么样,同时味丝搭也渐渐安静下去,不久就酣然入睡了。

雷斯脱等到最初发觉这事时的一阵气愤过去了之后,就向自己问起几个十分自然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有多大了?怎么她刚巧会在芝加哥,是谁在领她的?”但他只能问而不能答;他是绝无所知的。

这时候,他不由得怀着好奇心,把他初次跟珍妮在联桥夫人家里会见的情形重新想起。她当时所以能引动他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他只经几小时的观察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把她勾引上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道德的放荡吗?意志的薄弱吗?还是什么呢?料想这可悲的

 

事件里面一定有一种艺术,就是一种熟练了的骗术;至于她对自己这样老实的人也来施其骗术,就太忘恩负义了。

忘恩负义这件事是雷斯脱生平所极恨的,他以为这是人类中罪大恶极的劣根性,倘使在珍妮身上发现丝毫,那是要使他难堪之至的。他看她以前的行为,确乎从来不曾露过忘恩负义的形迹,而且正相反,她好象是知恩感德的,但如今这事败露,他就认为是她忘恩负义的

 

强有力的证据,因而不免对她怀恨了。她怎么好用这样的行为对付他呢?他对于她岂不曾出之于水火之中而给她十分善意的吗?

想到这里,他就从椅上站起来,在那静寂的房间里慢慢踱来踱去,同时这题目的严重性已经使他的决断力充分发挥起来。他断定她已经对他犯了罪,而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可以惩罚她的。又断定本来的隐瞒已经不是,继续的欺骗更是难容。最后,他就断定她的爱情到底

 

是分了,一部分给他,一部分给那孩子;这样的发现,是他这种地位的人谁也不能安然忍受的。他因而感着十分烦躁,两手插在衣袋中,不住的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雷斯脱之认珍妮为辜负自己,原不过为着隐瞒孩子这一桩事情,其实这孩子所由来的非正式的关系,也犹之珍妮被他引诱而成的关系一般,那末他这样的判断自不免失于偏颇,然而这种不可索解的偏见,似乎是重责人而轻责己的人类永远要犯的。他当时丢开自己的行为

 

不论(原来男子们的判断难得有把自己的行为来维持平衡的),却相信一种理想,以为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应该把她心里的事尽情暴露,无所隐瞒,如今珍妮对他有这样的隐瞒,所以使他痛恨了。他曾经有一次试探着问到她的身世,她却求他不要追逼她。那时她就应

 

该说出这个孩子了。现在呢——他只有摇头而已。

他把这事想过一番之后,第一个冲动就想自己一走,从此把她丢开。同时他又要想听听这事的究竟。但是他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去了,先到一家近便的酒馆去觅饮。饮完,他雇车到俱乐部,在各房间里闲步一回,跟遇着的熟人闲谈一回。他觉得心中烦乱如麻;最后,

 

经过三小时的考虑,他才雇车回寓。

珍妮坐在睡孩旁边,心中迷乱,不知所措,过了半晌,见她呼吸停匀,方知危险已经过去。她那时觉得无事可做,就又想起自己刚才匆匆离去的家来,记得自己曾经应允雷斯脱的话,觉得对于自己的义务是该尽忠到底的。

也许雷斯脱那时还在等她。他即使要和她断绝,想来总愿意把她其余的故事听听完的。她想他一定要把自己抛弃,心中不免痛楚惊惶,但她觉得这样的处置也并非过分,只是自作孽的报应罢了。

珍妮回到寓中,时光已过十一点,穿堂里的灯已经熄了。她先把门试推一下,这才插进钥匙去。听听里边并没有动静,她就开门而入,预备雷斯脱拿着一副森严的面孔来对付她。可是他并不在家。瓦斯灯点在那里,是他忘记了未关的缘故。她急忙四下一看,见屋内是空

 

空的,就立刻得到另外一个结论,他已经丢开她走了,于是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走了!”她心里想。

正在这个当儿,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了。他头上戴着一顶软边帽,低低拉在广阔的额头,盖在棕色的眉毛上,身上穿着大衣,领子紧紧的扣着。他进门来,眼睛不看珍妮,先把大衣脱下来,挂在钉上。这才慢吞吞脱下帽子,也把它挂了起来。及至这套都做完,他才走到

 

眼睁睁望着他的珍妮那边去。

“我现在要把这事的情由从头到尾问一问,”他开口先这么说。“这是谁养的孩子?”珍妮踌躇了一回,好象一个人正要动身去探险似的,这才机械地启齿,一一的供认出来:

“是参议员白兰德养的。”“参议员白兰德!”雷斯脱也应了一声;这个已故闻人的名字灌入他耳中,实在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你怎么会认得他的?”“我们惯常替他洗衣服,”她简单地回说──“我的母亲同我。”雷斯脱呆了一呆;她这样坦白的陈述,竟可

 

把他那一肚子的怨恨都消解掉,“参议员白兰德的孩子,”他心里想。那末这个平民利益的伟大代表人就是她的——一个自己供状的洗衣妇的女儿的——糟蹋者了。却原来是一幕下层生活的好悲剧。

“这是几时的事情?”他追问着时,面上现出十分阴郁的神色。

“离开现在将近六年了,”她回说。

他把自己跟她认识以后的时间算了一算,这才继续说:

“那孩子几岁了?”“五岁多点儿。”雷斯脱稍稍有点感触。他心里觉得事情严重,口音就更加沉着,却不象以前那么严峻了。

“你一向把她藏在哪里的?”“在你去年春天到辛辛那提的前头,她都在我家里。后来是我去带她到这儿来的。”“我到克利夫兰去的几回她都在家里吗?”“是的,”珍妮说,“可是我不让她到你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去。”“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说对家里人已经声明同

 

我结婚的,”他所以要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和她家庭的关系不免有点奇怪而起的。

“是的,”她回说,“可是我不愿意把这孩子告诉你。他们是一径当我会告诉你的。”“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因为我害怕。”“怕什么?”“我不晓得我跟你去之后到底怎么一个结局呢,雷斯脱。我要有法子可想的话,我总不愿意害她的。后来我也觉得惭愧了

 

,但你当初说你不喜欢孩子的时候,我是害怕的。”“怕我要丢开你吗?”“是的。”他呆了一呆,因为她这些坦率的回答已经把他当初断定她全用骗术的那种疑心消散一部分了。原来这其中的欺骗,毕竟不过是情境上的为难和道德上的畏怯罢了。又想她的家庭是怎样

 

一个家庭啊!她家里人一定都是没有道德观念的,否则怎会生出这样的纠纷来呢!“你不知道这事终于要败露的吗?”他最后又追问道。“你一定应该见到,你决不能这个样儿把她养大的。你为什么不旱告诉我呢?奴果早说,我是不会怎么样的。”“我知道,”她说。

 

“我可是要保护她。”“她现在哪里?”他问道。

珍妮一一的对他说明。

说完,她站在那里,觉得这些问题跟他的态度有些矛盾,她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后来她又竭力解释一番,而其结果,只能使雷斯脱谅解她不是有意弄诡巧,只是想错念头罢了,这种情形已经十分明显,假如他处于另一种地位,竟可以怜悯她了。但是关于白兰德的一段

 

供状,仍旧挂在他心上遣之不去,因而他最后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你说你的母亲惯常替他洗衣服,你又怎么会上他的手的呢?”珍妮直到现在,觉得他所有的问题都还忍受得了,只有这个问题使她不堪痛楚了。原来他已渐渐蚕食进她生平记忆中最难堪的一段时期来了。象他这样的问法,好象是要求她把什么事情都和盘托出。

“我那时年纪还轻,雷斯脱,”她辩解道,“还不过十八岁。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常常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拿衣服,每个礼拜六又得把衣服送还他去。”她停了一停,看雷斯脱找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好象要慢慢听下去的样子,这才继续道:“我们家里穷得很。他常常拿

 

钱给我,叫我拿给母亲。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她又停了一停,实在说不下去了。雷斯脱看看非再怂恿她一下不可,就又时时插进他的问话去,这才逐渐逐渐的把这痛心的故事全部都引逗出来。

白兰德是有意要娶她的。他曾经写信给她,但等不到他来接她,他就死了。

说到这里,她的供状已经完毕。接着的五分钟里,雷斯脱一言不发,只拿膀子靠着壁炉台,眼睛望着墙壁,珍妮也默默无言,不愿再有所申诉,只是耐心的等着,不知事情怎么样下去。扎扎的钟声清晰可闻。雷斯脱脸上绝不流露一点思想感情的形迹。他现在十分平静,

 

十分清醒,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罢了。珍妮站在他面前,如同犯人站在被告席里。正义的,道德的,心地纯洁的他,正坐在裁判席中。现在就要宣告判决了,就要决定他自己所当采取的行动了。

老实说起来,这种事情确乎是一种很不愉快的纠葛,象他那样身分和财产的男子实在不应该牵涉在内的。这个孩子既然实实在在的放在眼前,全部事情就显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面貌——但是他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发言。他又踌躇了一会,听见壁炉台上的法国钟敲了三下

 

,这才觉得珍妮白着脸儿,仍旧提心吊胆的站在那里。

“你好去睡了,”他最后说了这一句,就又把这困难的问题考虑起来。

但是珍妮仍旧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期待着,以为马上可以听见他给她的命运的宣判。谁知她徒然的期待着。他冥想了好些时,就转身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衣架那里去。

“你去睡去吧,”他淡然的说。“我要出去了。”她本能地转过身子,心觉虽在这危急关头,也仍可以替他做点儿小事,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就闷声不响的走出门去了。

她目送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就仿佛自己的死刑已经判定,听见丧钟在敲了。她做了什么事了啊!他现在打算怎么样啊!她站在那里,绝望得心乱如麻,及至听见下面的门格扎一声响,才感觉到那万分无可奈何的一阵酸楚。

“走了!”她想道。“走了!”在黎明的光中,她仍旧坐在那里冥想,她当时的情势是不容她有闲工夫淌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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