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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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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盖被下,他还觉得冷。他盖了两条毛毯和一条被子还直抖。他弄不清自己是否病了,但很快就睡着了。他感觉到睡意来临,很高兴,尽管一觉醒来,很快就天黑了。可是,只要你睡着,那就是夜晚,事情就是这样。就在那天晚上,他从街上望进他的店铺去,只见塔斯特和佩德森——一个留着一撮浅黄色小胡子,另一个头发已经半秃,脑袋闪闪发光——站在他的柜台后面,把手伸进他的现金出纳机。掌柜冲进去,他们在用德语谈天,根本没理他叽哩咕噜的意第绪语。这时候,弗兰克跟海伦从后间出来。虽然伙计讲的是悦耳的意大利语,莫里斯还是听出来一个脏字眼。他掴了伙计一个耳光,他们在地板上猛烈搏斗,海伦无声地叫着。弗兰克把他沉重地仰天撂倒,坐在他那带病的胸口上。他以为自己的肺要裂开了。他竭力想大声叫嚷,可是叫哑了喉咙也没有人来搭救。他想到有死掉的可能,也真想死了就算啦。

  泰锡·福索梦见一棵树被雷击倒了,她梦中听见有人恐怖地呻吟着,吓醒过来,听了听,又睡着了。弗兰克·阿尔派恩在长夜快尽时呻吟着醒来。他大叫一声醒了,他想,再也睡不着了。他一阵冲动,只想跳下床,奔到店堂里去;然后他记起来,莫里斯已经把他撵走。这是个灰蒙蒙、阴沉沉的冬季早晨。尼克早已上班去了,泰锡穿着浴衣,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她听到弗兰克又在大叫,因为她才发觉自己怀了孕,就一动也没动,只是对他的梦魇觉得惊讶。

  他躺在床上,用毛毯蒙住头,想把心事压下去,可是心事压不住,逃了出来,散发着恶臭。他越压,臭味越浓。他闻到床上有一股垃圾味,却除不掉这股昧儿。他除不掉,因为他本身就是这股味道——味儿就在他那断了鼻梁的鼻子里。你干得多丑,你的味道就有多臭。忍受不了这股臭味,他把被子往旁边一推,想挣扎起来穿衣,可就是做不到。一看到自己那双光脚极,他就感到无限厌恶。他渴望抽支烟,却怕看见自己的手而不敢点。他闭紧眼睛,擦了根火柴。火柴烫了他的鼻子,他用光脚踩息火柴,痛得直跳。

  唷,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我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为什么干这样的事?

  他的心事折腾得他死去活来。他忍受不了。他坐在凌乱的床铺边沿上,双手托着装满心事的头,眼看头就要裂开了。他要逃跑。他整个人已经有一部分飞奔而去,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就只想逃跑。可是在逃跑的时候,他又想回来。他要回到海伦身边,和她待在一起,得到她的宽恕。这并不是过份的要求。只有人会宽恕人——还有谁?他可以解释,只要她愿意听。解释是一种接近你伤害过的人的办法;仿佛通过伤害他们,你在给他们以爱你的理由。他会说,他来到公园里等她,来听她要告诉他的话。他感觉自己知道她要讲她爱他;这就是说,他们不久就会同床共枕。这个想法停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坐在那儿等她来说这话,同时感到痛苦,只怕她永远不会这样讲,只怕她一晓得她父亲把他一脚踢出杂货铺的理由,他就会马上失去她。这事他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坐了好几小时,思忖着该怎么说。后来肚子饿了。到半夜,他离开那里,去买馅饼,可是结果走进了一家酒吧间。就在这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感到极度厌恶。他问镜子里那个人,除了困在一个小圈子里以外,你还到过哪里?除了错事以外,你还干过什么?他回到公园里的时候,正碰上沃德·米诺格在侵犯她。他差一点打死沃德。随后,他怀里抱着海伦,她边哭边说,终于讲她爱他。这时,他产生这样一种绝望的感觉。事情就此完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想在失去她以前,他必须和她亲热一场。她说不行,别这样。可是他不信她的话,因为她当时还在说她爱他。他以为,只要我开了头,她就会同意的。于是他干了这事。他是对她有爱情才干这事的。这点她应该懂得。她不该象发疯似的用拳头捶他的脸,臭骂他,躲开他,不理他的认罪、央告和伤心。

  哦,老天呀,我干了什么来着?

  他呻吟;他得到的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把自己搞臭了。要是他能把他干过的事情连根拔除,粉碎而且毁灭,那就好了。可是事情已经干下,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这事留在他永远捉摸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发臭的思想深处。他的心事将永远使他窒息。他又一次失败了。他早该停步,改变一下生活道路、他的运气、他的为人,不再憎恨世道,争取受到象样的教育,找一份工作、一个好姑娘。他一直生活得缺乏意志力,辜负一切良好的意图。他对莫里斯坦白过抢劫的事情吗?直到被辞退的一分钟,他不是一直在偷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吗?在公园里,他那次可怕的行为不是扼死了他的最后一线美好的希望,等待了那么久的爱情——获得前途的机会吗?倒楣的生活把他推来搡去,茫无目的。谁吹一口气,都把他刮得东飘西荡,最后一无所有,多少年过去了,甚至连生活经验也没得到一点。如果有经验,你至少懂得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到哪里停止;而他所懂得的只是怎样进一步戕害自己。他自以为是个很有价值的人,虽然他竭尽所能来处理,只不过成了一只死老鼠,臭气熏人。

  这次他的叫嚷把泰锡吓得要死。弗兰克开始想跑,但是到处都跑遍了,却无处可逃。整个房间缩小了。床朝着他飞来。他发觉自己掉进了陷阱——病倒了,想要嚷,却嚷不出来。他打算自杀,就在这刹那间,他无比清醒地看透自己。尽管一向的作为不象个正经人,实际还是个德行严正的人。

  艾达晚上醒来,听得女儿在哭。她胡思乱想,以为准是纳特对她干了什么事;但又不好意思去找海伦,求她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猜想他干了蠢事——无怪海伦不肯跟他相会。一整夜,她责备自己,不该劝她和这个学法律的学生出去约会。她满怀不快地入睡。

  莫里斯下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海伦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起了床,两眼通红,坐在浴室里,把上衣领子缝牢。等走到办公处附近,她准备把上衣交给裁缝,让他补得看不出撕破的痕迹。那套新连衫裙,她拿它毫无办法,只好绝望地卷成一团,藏在五斗橱底层抽屉里别的东西下面,等星期一去买一套一模一样的挂在壁橱里。她脱掉衣服准备洗淋浴——几个小时内,已经洗第三次了——看到自己的肉体,突然哭了起来。她招惹到自己身边来的每一个男人都玷污了她。她怎么竟会纵容他来接近?一开始她就发觉他不可靠,却依然信赖他,她痛恨自己。她怎么竟让自己爱上象他那样的人呢?她满心憎恨自已想出来的怪念头,竟想把他陶冶成一个他成不了的人——可造之材,前途无量,和蔼善良,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她的理智到哪里去了?她最基本的自卫意识到哪里去了?

  在淋浴龙头下,她使劲地用肥皂擦洗身子,一面洗一面哭。到七点钟,她母亲还没醒,她就穿好衣裳离开家,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她真想在睡梦中忘记自已的一生,但是不敢留在家里,怕有人问长问短。等她结束半天班的工作回家,假如他还在,她要吩咐他走,或者尖声嚷着撵他出去。

  尼克从汽车修理站回家,闻到过道里一股煤气味。他查看自己屋里的煤气取暖炉,看到炉子都好好点着,就去敲弗兰克的门。

  过了一分钟,门打开一条缝。

  “你闻到什么吗?”尼克盯着门缝里露出来的那只眼睛说道。

  “管好你他妈自己的事吧。”

  “你疯了?我闻到屋子里有煤气味,危险!”

  “煤气味?”弗兰克猛地打开门。他穿着睡衣,一副憔悴相。

  “怎么啦?你病了?”

  “你在哪儿闻到煤气?”

  “你不至于闻不出吧。”

  “我得了重感冒,”弗兰克嗓子也哑了。

  “可能是从地窖里上来的,”尼克说。

  他们才奔下梯级,气味就袭上弗兰克,一股恶臭浓烈得难以走近。

  “是从这层楼发出来的,”尼克说。

  弗兰克使劲敲门。“海伦,这儿有煤气味,让我进来,海伦,”他叫着。

  “撞进去,”尼克说。

  弗兰克用肩膀撞门。门没上锁,他跌了进去。尼克赶快打开厨房窗子,这时弗兰克光着脚在屋里到处跑。海伦不在,他发现莫里斯躺在床上。

  伙计呛得直咳嗽,把掌柜从床上拖起来,抱到起居室里,放在地板上。尼克把卧室里的取暖器关掉,打开所有的窗子。弗兰克跪倒在地,俯在莫里斯身上,用他的双手夹紧他的两侧,进行人工呼吸。

  泰锡惊恐地奔了进来,尼克大声喊她去叫艾达。

  艾达呜咽着跌跌撞撞赶来。“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看到莫里斯躺在地板上,内衣都湿透了,脸色象煮熟的甜萝卜,嘴角上沾着唾沫,她刺耳地尖叫起来。

  海伦呆呆地走进过道,听到她母亲的尖叫。她闻到煤气味,十分惊慌,奔上楼来,估计有人死了。

  她看到弗兰克穿着睡衣俯在她父亲身上,憎恶得喉咙抽紧。她又怕又恨,尖声叫嚷。

  弗兰克没法朝她看,他不敢。

  “他的眼珠刚才转动了,”尼克说。

  莫里斯醒过来了,胸口一阵剧痛。他的头重得象块生锈的金属,嘴干得可怕,肚子疼得象有东西在扒着。他发现自已只穿着长内衣,四肢伸展着躺在地上,感到怪不好意思。

  “莫里斯,”艾达叫一声。

  弗兰克站起来,为自己的光脚和一身睡衣觉得很窘。

  “爸爸,爸爸,”海伦跪着。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艾达凑在掌柜的耳边嚷叫。

  “出什么事了?”他喘着大气。

  “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来?”她哭泣。

  “你疯了?”他咕噜道。“我忘了点煤气。一时疏忽。”

  海伦止不住啜泣起来,嘴唇扭歪着。弗兰克只好转过头去。

  “他吸到一点空气,这才得救,”尼克说,“算你运气,这房子不是密不通气的,莫里斯。”

  泰锡打了个冷战。“真冷。给他盖好,他在出汗。”

  “放他到床上,”艾达说。

  弗兰克和尼克抬起掌柜,把他搬到床上。艾达和海伦给他盖上毛毯和被子。

  “谢谢,”莫里斯对他们说。他两眼盯着弗兰克。弗兰克望着地板。

  “把窗都关上吧,”泰锡说。“煤气没有了。”

  “稍稍再等一下,”弗兰克说。他瞥了海伦一眼,可是她背对着他。她还在哭。

  “他为什么干出这事来?”艾达哼哼唧唧。

  莫里斯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闭上眼。

  “让他休息吧,”尼克建议。

  “别擦火柴,再等一个钟点,”弗兰克告诉艾达。

  泰锡把窗子都关上,只留下一扇开着。接着,他们走了。艾达和海伦留在卧室里陪莫里斯。

  弗兰克在海伦的房里逗留了一阵,可是样样东西都使他局促不安。

  后来,他穿好衣服下楼,走进店堂。买卖挺兴旺。艾达下楼来,却不理他的央告,关了店门。

  那天下午,莫里斯发起烧来,医生说他得进医院。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掌柜接走,他老婆女儿随车走了。

  他从楼上窗口看着他们离去。

 

  星期日上午,铺子还关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怕碰钉子,弗兰克还是想去敲艾达的门,问她要钥匙。但万一海伦来开门呢,隔着门槛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所以他改变主意,走下地窖,爬上送菜升降机,一扭一扭挤进通风井的小窗洞,翻进店堂里的盥洗室。到了后间里,伙计刮刮脸,喝了杯咖啡。他打算留在店堂里,除非有人撵他走;即使谁撵他,他也要想方设法地多留一会儿。这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要是还有什么希望的话。打开前门的锁,他把牛奶和面包卷拿了进来,作好开业的准备。现金出纳机里是空的,他就问萨姆·帕尔借了五元零钱,说他挣到了钱就还他。萨姆想打听莫里斯怎么样了,弗兰克说他也不知道。

  八点半才过,伙计已经站在大门橱窗口。这时艾达和她女儿出去了。海伦看上去象一朵去年的花。他打量着她,感到一阵损失、耻辱和悔恨的痛苦。他有一种无法忍受的被剥夺的感觉——他昨天还似乎有那么一点美好的东西,而今天没有了,只剩下对往事的痛苦的回忆。一想到他差一点得到它,他激动得发狂似的。他真想冲出去,把她拉进门道,向她宣布他是多么重视他对她的爱情。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他并没完全躲起来,却也不故意露面。母女俩很快就朝地下铁道走去。

  后来他想等她们回家来,打听莫里斯住在哪家医院里,他也要去探望他;可是她俩到半夜才回来。店已关着,他是从他房间里望见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从出租汽车里出来。星期一那天,两个挪威人的店开张,艾达早晨七点就下楼来,准备在大门上贴上一张纸条,说莫里斯·博伯病了,杂货铺要到星期二、三才开门。她感到诧异,弗兰克·阿尔派恩竟穿着围裙站在柜台后面。她怒冲冲地走进去。

  弗兰克非常害怕莫里斯或者海伦,或者两人都告诉过她他对他们干的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完蛋啦。

  “你是怎样进这儿来的?”艾达怒气冲冲地问道。

  他说是打通风井的窗口爬进来的。“想到你的困难处境,我不愿为了钥匙麻烦你,太太。”

  她声色俱厉地禁止他今后再这样进来。她脸上皱纹很深,双眼无神,嘴角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他能断定,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她并不知道他干过的事。

  弗兰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单块的钞票和一小包零钱,把它们金放在柜上。“我昨天挣了四十一块。”

  “昨天你就在这儿了?”

  “我照刚才跟你讲的办法进来的。从四点到六点光景,买卖很忙。我们的土豆色拉全卖光了。”

  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他问她莫里斯身体怎样。

  她拿手绢按了按潮湿的眼睑。“莫里斯得了肺炎。”

  “唷,太糟糕了。可以的话,请你转告他,我很难过。他的病情怎样?”

  “他的病很重,肺本来就不好。”

  “我想到医院里去看看他。”

  “这阵别去。”

  “那就等他好一点再说。你看他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医生今天会打电话来的。”

  “太太,”弗兰克说,“莫里斯生病期间,你就别为铺子操心了,让我来照料吧。你知道,我没有什么要求。”

  “我丈夫不是讲过要你离开这儿吗?”

  他偷偷端详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责备的迹象。

  “我不会留很久的,”他答道。“你不用担心。莫里斯好一点,我就走。付医院里的账,也需要钱。我不会问你要什么的。”

  “莫里斯跟你讲过你非走不可的道理吗?”

  他的心一阵狂跳。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他要说那是出于误会——否认他偷过出纳机里的钱。摆在柜上她眼前那一大堆钱,不就是证据吗?可是他答道:“当然讲过,他不希望我再在海伦身边打转。”

  “对了,她是个犹太姑娘。你应该去找别的人。另外,他还发觉,自从十二月以来,施米茨病了,每天上午都不营业,晚上很早就关门;所以我们才增加了收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接着,她告诉弗兰克说,德国人把店铺盘出去了,两个挪威人的店今天开张了。

  弗兰克涨红了脸。“我知道施米茨病了,有时候他关门。可是,这不是你们的买卖好转的原因。是我卖力干,才使买卖一点点好起来。我敢打赌,即使街角上来了两个挪威人,或者三个希腊人,我一定能保持现在的营业。不光是这样,我敢说还能增加一点。”

  虽说她有点要相信的意思,但办不到。

  “等着瞧吧,你会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的。”

  “那就给我个机会试一试给你看。不用给我工钱。一间房、三餐饭就行了。”

  “那你在我们这儿究竟图个什么?”她被逼得走投无路,问道。

  “只是想帮一下忙。我欠莫里斯的情。”

  “你不欠什么。是你救了他,没煤气中毒。倒是他欠你的情。”

  “是尼克先闻到的。不管怎么说,他帮了我不少忙,我觉得欠他的情。我觉得应该感激,我就感激——就是这个脾气。”

  “请你别缠着海伦。她跟你是不配的。”

  “我不会的。”

  她让他留了下来,要是你那么穷,你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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