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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21

T!xt-小说天\堂

  有几个晚上,他去窥察那两个挪威人。他脱掉围裙走到街角上,站在萨姆·帕尔的门口台阶上,看马路对面兼营花式熟食的杂货铺。橱窗里装满各式亮晃晃的食品罐头。店堂里灯亮得象白天,架子上密匝匝地排满引起食欲的商品,看得他发馋。店里不断有顾客,而他的店里往往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在两个合伙老板关门回家以后,弗兰克穿过马路来到他们那一边,从橱窗外向黑魆魆的店堂里张望,仿佛从看到的一切,他可以懂得交好运的诀窍,从而改变他的运道和生活。

  一天晚上,关门以后,他出去溜达了很久,后来走进一家叫做“咖啡壶”的通宵服务的咖啡馆,他以前来过这儿一两次。

  弗兰克问老板是否需要做夜班的人。

  “我需要一个在柜台上卖咖啡、快餐的人,还帮着洗洗盘子什么的,”老板回答。

  “我来给你干这些活儿,”弗兰克说。

  工作时间是从下十点到早六点,工资三十五元。弗兰克早晨下班回到杂货铺里,就开门营业。干完一个星期,他把三十五元钱放进现金出纳机,并不按键记下这笔账。这笔钱,加上海伦的工资,使他们免于破产。

  白天,伙计在店堂后面的长沙发上睡觉。他装了一个闹铃,只要有人打开前门,随时会把他叫醒,这样他就没受睡眠不足的痛苦。

  他懊悔不该把一桩好事办成坏事,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在这个牢房里生活。这个想法虽然由来已久,却再次勾起他心中的痛苦。他做了不少噩梦,梦中的情况都发生在夜晚的公园里。垃圾的那股臭味一直留在他鼻子里。他的生命在呻吟中消蚀,满嘴的话说不出口。早晨,他站在橱窗口,望着海伦去上班。她回家的时候,他还站在老地方。她朝店门走来,稍稍带点罗圈腿,眼睛朝下,根本不看他这个人。千言万语涌上他的心头,堵住他的喉头,其中有些是非同小可的,他要倾诉,可是这些话天天都给憋死在肚子里。他一再想一走了事,可是,这岂不又是他惯用的最后一招——溜走。这次他要待着,除非别人把他装在棺材里抬出去。即使墙塌壁倒,他们也只能用铲子掘他出来。

  一次,他在地窖里找到一块二尺阔四尺长的松木板,是从一大段松木上锯下来的。他用一把大折刀,把它雕成个小玩意儿;出乎意料,他雕成了一只飞鸟。尽管比例不称,样子还挺美。他想把它送给海伦,可是太粗糙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的。于是他试着另做一样东西。他着手给她雕一朵花,终于雕成一朵刚开放的玫瑰。完工以后,这朵玫瑰很炅巧,花瓣初绽,然而挺秀,好象真花一样。他想漆成红色再给她,但是决定不上漆。他用商店包装纸把这朵木花包好,外面用印刷体写上海伦的名字,在她下班前几分钟,把包裹捆在门廊虽的信箱外面。他看到她进来,听她上楼去,他朝门廊里一张,发现她把花拿走了。

  这朵木花使海伦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一直恨自己昏了头,竟然爱上这个伙计。她认为,她陷入情网只是为了摆脱困境,因而更觉得自己是环境的牺牲品。她生活在一场噩梦中——楼下的店铺、店里的伙计,就是梦魇的象征。这个居心叵测、赖着不走的伙计,她早该怒喝一声,撵他出去,却自私地放过了他。

  早晨,弗兰克把一桶垃圾倒进街沿上的垃圾箱里去的时候,看到他雕的那朵木花扔在箱底。

  莫里斯在出院回来的那天,就恨不得一下子套上裤子,奔到楼下店堂里去。可是,医生听了听他的肺部,用毛茸茸的指关节敲敲他的胸口,说道,“你病情进展很好,何必性急呢?”他私下对艾达说,“他一定得休息,我说的是‘一定’,不是‘随便’。”看到她大吃一惊,他解释道,“六十岁,毕竟不是十六岁。”莫里斯争了一下,也就躺回床上去了。此后他对会不会再走进店堂也就不摆在心上了。他恢复得很慢。

  春天终于慢腾腾地登程;至少白天已经长了些,春光照进卧室的窗户。但是街上寒风在呼啸,使他睡在床上还起着鸡皮疙瘩。有时候,经过半天明晃晃的阳光后,天空转黑,稀稀拉拉地下起雪来了。他满怀忧伤,一连好几小时沉湎于童年生活的回忆中。他想起绿色的田野,他永远忘不了儿时奔跑的地方。多少年没有见到的父亲、母亲和仅有的一个妹妹,他不停地思念。哀号的风声向他泣诉。……

  下面街上的遮篷摇动着,唤起他对杂货铺的恐惧。他好久没问艾达,楼下情况怎样了。但是,即使他不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凭本能就知道。当他有意去想的时候,他记得现金出纳机难得出声,这样他就又知道了。他听到楼下静得令人感到压抑。静得象一块块无声无息的墓碑压着伤心的泥土的坟场,你还能听到什么呢?死亡的气息从地板裂缝里冒上来。他懂得艾达为什么千方百计在楼上找事干而不敢下楼。这样的地方,除了铁石心肠的非犹太人,谁待得下去?他铺子的命运象只不祥的乌鸦模模糊糊地在他脑子里盘旋。但是他的健康一开始好一点,这黑羽毛的东西就瞪出了凶光闪闪的眼睛,使他愁个没完。一天早上,他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翻阅隔夜的《前进报》,他越想越觉得严重,突然浑身冒汗,心怦怦乱跳。莫里斯把被子推在一边,歪歪斜斜爬出床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

  艾达赶进房来。“你在干什么,莫里斯——你病着呀?”

  “我一定得下楼去。”

  “谁用得着你?楼下没有事,去歇着吧。”

  他打心底希望回到床上,在那儿躺着,但没法平息心中的焦虑。

  她求他不要下去,他就是不听。

  “这几天他做多少钱买卖?”莫里斯一面束紧裤带,一面问。

  “等于没有。也许有七十五元。”

  “一个星期?”

  “还能是一天?”

  真可怕。但他本来担心还要糟。挽救铺子的种种打算在他的头脑里嗡嗡直响。他觉得,只要他下楼去,就能使情况好些。待在楼上这个没人需要他的地方,才使他害怕。

  “他整天开着吧?”

  “从早到晚——我也不懂为什么。”

  “他为什么待在这儿?”他问,突然激怒起来。

  “他就这么待着,”她耸耸肩膀。

  “你给他多少钱?”

  “一个钱不给——他说他不要。”

  “那么他要什么——要我这个穷人的血?”

  “他说他要帮你忙。”

  他自言自语。“你有时候注意他没有?”

  “我为什么要注意他?”她说,有点着急。“他偷过你什么东西?”

  “我不要他再待在这儿了。我不要他捱近海伦。”

  “海伦连话也不跟他讲。”

  他盯着艾达看。“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她。她跟纳特又是怎么搞的?她就象你,什么事也不告诉我。”

  “他今天一定得离开。我不要他待在这儿。”

  “莫里斯,”她犹豫地说,“他帮了你大忙,相信我的话。再留他一星期,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不行。”他扣好羊毛衫,不理她的央告,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弗兰克听见他下来,凉了半截。

  几个星期以来,伙计一直害怕掌柜总有一天会病愈起床;可是,说也奇怪,他同时却盼望着这一天。他白白花了不少时间,想编一段故事来使莫里斯发发善心留下他。他打算这样说:“我不是宁可饿死也不愿用那次抢来的钱吗?我一心要把它还进现金出纳机去,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我承认为了活命,偷吃过几个面包卷,也偷喝过牛奶。”这番话是否有用,他毫无信心。他本来还可以提出,他帮了掌柜那么久的忙,他长时间在店里耐心操劳。可是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偷他的钱,这就使他什么都提不出口了。他可以说,在莫里斯灌了一肚子煤气后,是他救了他的命,可是,尼克的功劳不下于他。伙计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好央告掌柜的理由——掌柜对他的信任都被他糟蹋尽了。但是就在这时,他想到一个古怪而令人兴奋的念头,这张王牌他一直没用,成败在此一举了。他寻思,如果他最后老老实实讲出那次抢劫中有他一份,靠忏悔也许能使莫里斯真正了解他的。本性,同情他想和过去一刀两断的苦心,理解伙计的困境——他长期相助的用意,也许能说得使掌柜让他留下,这样他就可以再次得到机会和所有有关的人了清一切。反复考虑后,他明白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毁了他。然而,如果莫里斯坚持他非走不可,他认为不妨一试。既然弄得这样,他还怕损失什么呢?但是就算自己讲了这一切,也得到了掌柜的宽恕,他仍然没法想象自己会感到如释重负的宽慰;因为只要他隐瞒着他对他女儿干下的事儿,那么他的耽误已久的忏悔就不可能彻底,也不可能令人满意。而关于那桩事,他知道自己永远说不出口。所以他觉得,不管他能讲什么,总还有一桩恶心的事情不敢讲出来,更恶劣的罪过不敢坦白,这确是十分令人沮丧的。

  掌柜从过道门走进店里,脸色苍白,阴郁的眼睛露出不友好的神色。这时弗兰克正站在柜台边靠近现金出纳机的地方,用小刀修剪指甲。

  伙计抬手摸摸帽子表示问好,慢慢地从现金出纳机旁边移开。

  “看到你又回到店堂里来,可真高兴,”他说,后悔自己在掌柜养病的日子里,不该一次也不上楼去看望他。莫里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就走进后间。弗兰克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一个膝盖跪着把取暖炉点上。

  “这儿挺冷的,我还是把它点上吧。这一阵我为了节省煤气费一直没开它。”

  “弗兰克,”莫里斯坚定地说,“我煤气中毒以后,多亏你救了我;在我病中,你一直帮忙开门营业,我感谢你。但是现在你非走不可了。”

  “莫里斯,”弗兰克心情沉重,回答说,“我发誓打那次以后从没再偷过一个子儿,要是我说的不是实话,叫上帝当场把我打死。”

  “这并不是我要你走的道理,”莫里斯答道。

  “那又是为什么呢?”伙计臊红着脸问。

  “你心里有数,”掌柜眼望着地下说。

  “莫里斯,”弗兰克逼到最后,痛苦地说,“我有一点要紧事想告诉你。我早就想告诉你,就是鼓不起勇气来。莫里斯,别责备我过去做过的事,因为我如今改过自新了。那天晚上来抢你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我。我向上帝发誓,当时我一走进来就不想干,可就是脱不了身。这事情我曾经想告诉你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首先回到这儿来的,而且我一有机会,立即把分到的钱放回出纳机里——可就是没有胆量说出来。我不敢正面看你,就是眼前我在对你说着,也觉得恶心。我所以把这桩事告诉你,好让你明白,我为了过去干过的事受着多大的罪。我非常难过,你头上还受了伤——尽管不是我打的。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可能你看我还是老样子,但是只要你能看出我内心的变化,你就会知道我改过了。现在你可以信任我,我敢起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求你让我留下来帮助你。”

  说完这番话,伙计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舒畅——就象满树的鸟儿一下子欢鸣起来。但是,莫里斯带着阴沉的眼神说,“这我早知道了,你没告诉我什么新鲜事儿。”鸟儿的欢唱顿时俏无声息。

  伙计痛苦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躺在楼上床上的时候琢磨出来的。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打伤了我,于是我记起……”

  “但是我没打你,”伙计情绪激动得打断对方的话。“我是给你水喝的那个人,记得吗?”

  “我记得。我认得你的手,我认得你的眼睛。刑警把那个并没抢过我的强盗带到这儿来那天,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干过坏事。后来,那次我在过道门后,看你偷了我一块钱放进口袋里去,当时我想起来,我以前在哪儿看到过你,可是就说不出在哪儿。我煤气中毒那天,你救了我,当时我差一点认出你来了。以后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都是些烦恼事情和我在这铺子里浪费了的一生。我记起来你第一次到这儿,我们两人就坐在这张桌子边,你告诉我,你这一辈子老做错事情。我一想到这点,就对自己说,‘弗兰克就是那个抢过我的人。’”

  “莫里斯,”弗兰克嗓子嘶哑地说,“我对不起你。”

  莫里斯懊丧得话也讲不出来。他怜悯伙计,但不希望身边留一个坦白认罪的罪犯。就算他悔改了,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多一张嘴吃饭,多一双眼睛盯视死神吗?

  “你对海伦讲过我干的事情没有?”弗兰克叹息着说。

  “海伦根本不关心你。”

  “给我一次最后的机会吧,莫里斯,”伙计哀求。

  “打我头的那个反犹家伙是谁?”

  “沃德·米诺格,”弗兰克过了一分钟才说,“他现在病了。”

  “唉,”莫里斯叹了口气,“他父亲真不幸。”

  “我们本来打算抢的是卡普,不是你。请你让我再留一个月吧,伙食费和房租都由我自己来付。”

  “要是我不给你钱,你拿什么来付——用我欠的债来付吗?”

  “我找到了一份小差使,晚上这儿铺子关门以后去干的。挣几块钱。”

  “不行,”掌柜说。

  “莫里斯,我在这儿帮忙,你用得着的。你不知道情况有多糟。”

  可是掌柜早铁了心不要这个伙计,决不愿让他留下。

  弗兰克挂好围裙,离开杂货铺。随后,他买了一只小提箱,把不多的几样东西收拾好,再把尼克的收音机还掉,向泰锡告别。

  “那你现在上哪儿去呢,弗兰克?”

  “我说不上来。”

  “还会回来吗?”

  “也难说。替我向尼克道别。”

  弗兰克临走前写了个条子给海伦,再一次说他干了对不起她的事,感到后悔。他在条子上写道,她是他生平碰到过的最好的姑娘。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海伦看着条子,哭了起来,但是根本不想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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