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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將軍》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迷宮中的將軍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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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讯息不通,将军极度不安。这时,一位骑马的信使从圣玛尔塔为他带来了蒙蒂利亚将军的一封没头没脑的信,“人已经是我们的了,手续在顺利地办着。” 将军觉得这封信十分蹊跷,送信方式也很不寻常,以致他认为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参谋部的事情。同时,他还把这封信同里奥阿查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这一战役占有最重要的历史地位,可他的这种想法没有一个人能理解。

 

  密写信件这种方式在策划反对西班牙统站的起义中,初期曾经起过莫大作用,可后来由于政府的草率马虎将它取消了。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安全的考虑,当时把信件写得隐晦曲折,把军事报告写得含含糊糊是合乎情理的事。将军很久以来一直担心他的下属,军官们欺骗他.蒙蒂利亚也赞同他的想法,这使那封信件之谜更为复杂,使将军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派何塞·帕拉西奥斯去了圣玛尔塔,借口是去弄些当地市场上买不到的水果、新鲜蔬菜和纯正的雪利酒、白葡萄酒。但何塞·帕拉西奥斯去圣玛尔塔的真正目的是揭开那封信的奥秘。其实,事情很简单,蒙蒂利亚那封信的意思是,米兰达·林达萨的丈夫已从洪达监狱转到了卡塔赫纳,赦免已指日可待。这个谜不费吹灰之力就真相大白了,使将军大为失望,以致尽管给他在牙买加的女救命恩人带来了好运,他都并不感到高兴。

 

  圣玛尔塔的主教在11月初的一封亲笔便条上告诉将军,由于他进行了使徒般的翰旋中安抚了谢纳加附近村落的居民的情绪,避免了上星期的一场企图支持里奥阿查的民众暴乱。将军也写了亲笔信对他表示感谢,并直还要求蒙蒂利亚这样做,但是主教着急地要求他还债的做法令他不悦。

 

将军和主教埃斯特韦斯之间的关系从来都谈不上融洽相投。仁慈的主教一边拄着象征温顺的弯柄牧,一边却积极地参予政治。但是,此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政治人物,他从内心里一直反对共和国,反对美洲大陆的统一,反对将军在政治上的一切安排。他曾任非常议会的副议长,将军非常清楚,他的真正使命是为了苏克雷掌握政治设置障碍,不管是在政府委员的选举中还是在他们一起力图要妥善解决同委内瑞拉的冲突中,他运用得更多的是他们奸诈手腕,而不是他的办事效率。莫利纳雷斯夫妇了解他们之间的分歧,因此当下午四点钟吃点心,将军从预言家的比喻对他们说出下面这样的话时,他们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在一场革命被一个主教的折腾完蛋的国家里,我们的子孙将会怎样呢?”

 

莫利纳雷斯夫人以亲切而坚定的语气反驳他说:“尽管您讲得有道理,阁下,可我不想知道今后的事,我只知道我们仍是以前的天主教徒。”

 

  “当然,您是一个比主教先生虔诚得多的天主教徒,因为他没有为爱上帝而在谢纳加建立和平,而是为了在战争中反对卡塔赫纳而把他的全体教民团结在一起。”

 

“我们这儿也反对卡塔赫纳的暴政。”莫利纳雷斯先生插嘴说。

 

  “这我明白,”将军说,“每个哥伦比亚人都是一个敌对的国家。”

 

  将军从索莱达写信给蒙蒂利亚,要他派一只轻便船只到邻港萨巴尼利亚去,以便他利用海上的颠簸造成晕船呕吐出胆汁,蒙蒂利亚没有能力满足他的要求,一个名叫华金·德米耶尔的西班牙共和派人,埃尔维尔斯海军准将的一位股东,曾答应给他提供一条轮船在马格达莱纳河上临时应用。由于计划没有实现,11月中旬,蒙蒂利亚给将军派了一条英国商船,这条商船没有事先通知就开来了圣玛尔塔。将军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立刻发出指示要乘这艘商船离开哥伦比亚。“我决心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不死在哥伦比亚就行。”他说。后来,由于预感到卡米列会站在大海对面到放满鲜花的阳台上遥望着天边等待着,将军心潮澎湃,感慨不已地说道: “还是牙买加的人爱我。”

 

  他指示何塞·帕拉西奥斯马上收拾行装。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他还在寻找几份不惜一切代价要带走的文件。他一夜只睡了三个小时,弄得疲惫不堪。黎明睁开眼睛,当听到何塞·帕拉西奥斯唱圣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梦见到我的圣玛尔塔,”他说,“那座城市很清洁,房子都是白色的,而且是同一风格,但是高山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大海。”

 

  “那不是圣玛尔塔,”何塞·帕位西奥斯说,“而是加拉加斯。”

 

  那么,夜里的梦向将军指示的是,他们将不去牙买加。费尔南多从一大早便在港口上安排旅行的细节,可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叔叔正在向威尔逊口授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要求乌达内塔重新给他签发出国护照,因为政府原来为他签发的护照已经过期。这便是他为取消那次旅行所做的唯一解释。

 

  尽管如此,可大家一致认可将军取消旅行的真正原因是那天上午收到的关于里奥阿查军事行动的消息,那些行动的结果进一步恶化了原告的局势。祖国正在从这个大洋跌入那一个大洋,变得支离破碎。内战的幽灵正在她的废墟上张牙舞爪,没有比面对逆境使将军更为厌烦的事情了。“为了挽救里奥阿查,我们准备忍受一切牺牲。”他说。医生加斯特尔冯多对将军忧心忧心忡忡的比对他的不治之症更为关切,他是唯一能对他讲出真话而又不伤害他感情的人。

 

  “对于您来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可您还关注着里奥阿查,”他对将军说,“我们作梦都没想到过能得到这样的殊荣。”

 

  将军当即反驳道:“这是因为世界的命运决定于里奥阿查。”

 

  将军的确这么认为,然而他无法掩饰他的焦虑,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预计占领马拉开波的阶段,可实际上他们距胜利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遥远.随着12月以它那黄金般的下午逐渐临近,将军不仅担心会失掉里奥阿查或整个沿海地区,而且担心委内瑞拉会组织一次远征扫清他的幻梦的最后残迹。

 

自从上个星期以来,天气开始变了。原先应该下雨的地方,如今天空却万里无云,清澈透明,夜晚群星闪烁。将军对这种人间奇迹已漠不关心,他有时坐在吊床上发呆,有时参加玩牌,对自己的命运已不放在心上。不久之后,有一次将军在跟军官们玩牌时,忽然吹来一阵夹杂着海玫瑰味的海风,把他们手中的牌都刮走了,窗户上的插销也掉了下来。莫利纳雷斯夫人对上帝安排的季节提前到来感到异常兴奋,惊呼道:“这才象12月!”威尔逊和何塞·帕拉西奥斯赶紧把窗户关上,以不让海风吹到屋里来,而将军正沉浸在思考中。

 

  “已经是12月,可我们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建树,”他说,“人们说得对,宁可要不称职的军曹,也不要无用的将军。”

 

  说罢,将军继续玩牌。玩到一半的时间时,他把牌放到一边,吩咐何塞·劳伦西奥安排一切,准备旅行。前一天刚刚第二次从船上卸下他行李的威尔逊一时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说道:“船已经走了。”

 

  其实将军知道。“这条船真不够意思。”他说,“我们一定得到里奥阿查去,去看看是否能让我们大名鼎鼎的将军们终于下决心打赢这一仗。”在离开牌桌之前,他感到有必要向房东夫妇作一解释。

 

  “这甚至不是出于打仗的需要”他对他们说,“而是讲有关荣誉问题事情。”

 

  就这样,12月的第一天清晨八时,将军登上了“曼努埃尔”号的双桅帆船,那是华金·德米耶尔先生提供他使用的。到海上兜风以呕吐胆汁,沿河到圣佩德罗 ·亚历杭德里诺糖厂去松弛一下神经,恢复一下多病的身体和驱除数不尽的忧愁,或者直驶里奥阿查实现他再次拯救美洲的企图。跟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一起乘双桅帆船赶来的马里亚诺、蒙蒂利亚还安排了美国的“逆戟鲸”号护卫舰为“曼努埃尔”号帆船护航。护卫舰上除装备有精良的大炮之外,还配备有优秀的外科医生尼特大夫。然而,当蒙蒂利亚看到将军那令人遗憾的健康状况后,他不想只听尼特大夫的看法,也求教了他的当地医生。

 

  “我甚至认为他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医生加斯特尔冯多说,“但是还是让他去吧,发生任何事都比这样活着强。”

 

  大沼泽地的水道水流很慢,热乎乎地散发着致人死命的燕气。于是他们,以利用从北方吹来的季风而径直往大海驶去,那一年季风提前到来,而且不强不弱正好行船。那条方形双桅帆船维修得很好,为将军准备的客舱又清洁又舒适,船行进时样子挺潇洒。

 

  将军登船时客光焕发,他想呆在甲板上看看大马格达莱纳河的河滩。河滩的泥浆甚至把大海几十公里之内的水都染得混浊不清。他穿了一条旧灯心绒裤,头戴安第斯式帽,外加一件船长送给他的英国海军外套。在明媚的阳光和阵阵的海风吹拂下,看上去,他的气色有明显的好转。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船员们捕获了一条大鳖鱼,在这条鳖鱼的肚子里,除了找到几件日常五金用品外,还发现了一位骑士的马刺。将军享受着一个旅游者的全部乐趣,直到体力不支了,才又重新沉入到了他心灵的深处。他打了个手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走到他跟前时,他附到帕拉西奥斯耳边悄声告诉他:“现在莫利纳雷斯大爷大概正在焚烧我用过的褥垫和埋葬我用过的那些勺子哪。”

 

  中午时分,他们通过了大沼泽地前面一片辽阔而污浊的水域。天空的各种飞鸟在争食大量金色的小鱼。在沼泽地和大海之间,是热浪逼人的平坦的盐碱地,这里苍空明澈.空气清新,座座渔村散布其间,每个渔民的院子里都晾满了渔夫们的工艺品。更远处,便是神秘的谢纳加镇,镇里大白天出没的幽灵使德国自然科学家洪堡的弟子们都怀疑起他们从事的科学。大沼泽的另一边耸立着雪山那长年不化的冰峰。

 

双桅帆船轻快地行驶着,借着寂然无声的风推动白帆,宛如在水面上飞弛。它是那般的敏捷而稳定,本来希望船的颠簸造成身体不适,以呕吐出胆汁的计划,未能如愿以偿,再往前行,当绕过一座伸进大海的高山支脉时,海水变得波涛汹涌起来,风也变得呼啸不止。将军看到天气骤变,也便增加了希望,他看到猛禽在他的脑袋上空盘旋,大地也开始旋转起来,随之冷汗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蒙蒂利亚和成尔逊不得不马上扶着他,因为他的身体是如此瘦弱,轻飘飘的,两个浪涛就可以将他打下海去。傍晚,当他们进入圣玛尔塔海湾缓流处的时候,他那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好呕吐了。他精疲力尽地躺在船长的床位上,奄奄一息,但却陶醉于梦想实现的欢娱之中。看到那种情况,蒙蒂利亚将军十分惊慌.在开始下船之前,他又叫来了尼特大夫为将军检查,结果大夫决定派两个人用手臂搭成椅子抬上岸。

 

圣玛尔塔人向来对带有官方色彩事情持冷漠态度,再加上其他因素,在码头上迎候将军的人寥寥无几。共和国的事业对圣玛尔塔人极难产生诱惑力,可以说它是全国对共和国不感兴趣的少数几个城市之一。即使在博亚卡战役后独立已成定局的时候,总督萨马诺还躲藏在这里等待西班牙援军的到来。将军本人曾几次试图解放圣玛尔塔,但都没有成功,只有蒙蒂利亚将军在共和国建成之后才完成了此项大业。在这儿,除了保皇派对玻利瓦尔的固有仇恨之外,还有所有人对卡塔赫纳不满的情绪,它们认为中央政权偏爱卡塔赫纳,而将军又以自己对卡塔赫纳人的特殊情谊无意识加剧了这种不满。然而,这种不满最强烈的原因甚至在许多支持将军的人中间也是如此,仍然是当即处死海军上将,何塞·普鲁登西奥·帕迪利亚。他们除了认为那是将军庸人自扰之外,还着重帕迪利亚是跟皮亚尔一样,因为他们是黑白混血种人。乌达内塔掌握政权之后,圣玛尔塔人的敌对情绪更趋加剧,因为乌达内塔是军事法庭的主席,是他宣布了判处帕迪利亚的死刑命令。鉴于上述原因,将军到达圣玛尔塔时,教堂的钟没有按照预想的计划敲响,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莫罗城堡也没有放欢迎礼炮,为了不让将军看到用炭笔写在教堂侧面墙上的大标语,士兵们一直忙碌到将军下船之前。他们擦去的标语是:“何塞·普鲁登西奥万岁!”官方正式通知将军已经到达的消息,几乎没有使等在码头上的稀稀落落的人们感到兴奋,而且最显眼的是大主教埃斯特韦斯没有前来,无人不知,他是当地最显赫的头号要人。

 

直到许多年之后,堂·华金·德米耶尔肯定会记得在那闷热的第一个夜晚人们用担架从船上抬下来的那个可怕的小人儿。他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两个帽子套在一起戴在头上一直拉到眉梢,昭示死神已在向他招手。然而,德米耶尔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他那滚烫的手,他那艰难的呼吸,他那走下担架向大家问候的超人的毅力。在副官们的帮助下,他吃力地站在那儿,呼唤着每个人的头衔和全名,跟他们逐个寒暄。尔后,人们把他抬上双轮四座轿式马车。他颓然地倒在座位上,脑袋无力地倚靠着马车的后背,但他那贪婪的目光却在追寻着窗外勃勃生机的万物,那样的景色是最后一次闪过他的眼前,此后将一去永不复返。

 

  车队只需要穿过林荫大道便到了旧海关大楼,那便是为将军准备的下榻之处。时间是将近晚上八点钟,星期三,然而由于最初的12月的微风吹来,海湾林荫道上是一派周末的气氛。街道很宽,但很肮脏,粗毛石砌成的房子镶着带走廊的阳台,看上去比全国其他地方的房舍要好得多。人们搬出家具坐在人行道上,有些家庭甚至在大街中央接待来客。树林间成群的荧火虫照耀着海边的林荫道,它们发出的磷光比街灯还要明亮。

  

旧海关大楼是全国最古老的建筑,已有299年历史,最近刚刚修葺一新,将军的卧室安排在第二层,可以看到海湾,但是此刻他己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海景,而总是呆在大厅里,那是唯一有铁环供他挂吊床的地方。大厅里还有一张粗糙的桃花心木大台子,16天之后,将军涂过香料防腐剂的尸体,将装进热乎乎的棺木摆在上边,那尸体穿着与他军阶相称的兰色制服,然而上面的八枚纯金纽扣已被人在将军弥留的混乱之际扯走。

 

只有将军本人似乎还不相信死神己近在咫尺。相反,晚上九点钟蒙蒂利亚将军紧急召来的法国医生阿历杭德雷·普罗斯佩尔·雷韦伦多大夫无须摸脉便看出将军在几年前便已预示着死亡。他的脖颈己松软无力,胸部已经抽缩,脸色腊黄,雷韦伦多大夫认为其主要原因是肺部受到严重损害,以后几天的观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见解是对的。在他一半用西班牙语一半用法语为将军单独作的初步检查中,他还证实了患者有歪曲疾病症状、编造病疼原因的奇才。在检查中间,为了努力不让自已咳嗽和吐痰,他的仅有的一点呼吸也似乎令人难以觉察了。初步的诊断后来被诊所的诊断所证实。15天之内,共发布了33次将军的健康公告,从那天晚上的第一次公告起,那位法国医生就认为肉体的上疾病和精神上的痛苦对将军有同等的利害关系。

 

雷韦伦多大夫34岁,为人自信,有修养,衣冠楚楚。由于对波旁王朝在法国复辟感到沮丧,六年前来到了哥伦比亚。他讲一口准确流利的西班牙语,书写也得心应手。但是将军第一次同他见面便向他表明自己精通法语。医生马上听了出来。“阁下讲的法语是巴黎口音。”他对将军说。

 

“维维安街口音,”将军说,精神顿时振作起来.“您怎么听出来的?"

 

“只凭口音我便可以猜出某个人是在巴黎的哪个街角长大的。”大夫说,“尽管我出生在诺曼底的一个小镇上,并在那儿长大。”

 

“那个小镇上的乳酪不错,但是酒并不怎么样。”将军说。

 

“也许这正是我们健康长寿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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