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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 作者:鲍里斯·波列伏依

第一部 1-5

    1
    闪烁的星星发出的寒光虽然还明亮耀眼,但此时东方的天空已逐渐变亮,树林也开始慢慢地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突然,一股强劲的晨风从树梢上掠过,森林立即活跃起来,响起一片喧嚣声。百年古松发出了低沉的哗哗声,此起彼伏,接着树枝颤抖起来,干霜便在轻轻的沙沙声中从这些树枝上掉下来。
    突如其来的风,骤然间又平息下来。树林又冻得麻木起来,僵直不动。不久,黎明前的森林里响起了各种声响:旁边林中空地上狼群所发出的凄切的嚎叫声,狐狸那有节制的争吵声,刚醒过来的啄木鸟那信心不足的啄木声。森林里一片寂静,所以这啄木声听起来悦耳动人,好像啄的不是木质树干,而是在演奏木质空心的小提琴。
    松树梢上的针叶丛厚厚实实的,风又在这些针叶丛上强劲地喧闹了一阵。天色渐渐地变亮堂了,于是最后的一批星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天空整个地连成了一片,不再稀稀疏疏;森林也最终抖落了它身上残留的黑暗,威严地耸立着,浑身翠绿。松树梢是卷曲的,起初它和云杉的尖顶一起渐渐地变成紫红色,尔后又开始闪烁起光亮来,由此可以想见:此刻已是旭日东升,而且这一天一定会是晴朗无云又天寒地冻的。
    天色大亮,狼群躲到森林里去了,准备消化它们在夜里捕食的猎物;狐狸匆匆忙忙地离开林中空地,在雪地上留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这脚印像花边似的奇特。古老的森林开始闹腾起来,这些声音响得很有节奏感,连绵不断;这声响听起来是惊慌、忧郁的,像微波似地久久滚动着,特别单调,只有鸟儿的吱喳声、啄木鸟嘟嘟的啄木声、黄色山雀在树枝间飞来窜去时发出的一片欢快的啾啾声、樫鸟非常枯燥的嘎嘎声,才使森林的喧闹声丰富多彩起来。
    赤杨树丛里,一只喜鹊正在树枝上蹭干净它那黑乎乎的尖嘴。突然,它转过头来,歪斜着身于,凝神警觉起来,接着又蹲下身于,做出立即准备飞走的样子。树枝响起了一片咯吱声,这声响令人惊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东西高大壮实,当时它还没有弄清楚道路,便想穿过森林。灌木丛中响起了一连串折断树枝的劈啪声,于是小松树的树梢上覆盖着的冻雪就渐渐地往下落。那只喜鹊张开了像箭一般的羽毛,尖叫一声,径直飞走了。
    从覆盖着一层晨霜的针叶丛里探出了一张褐色的长脸,头上长着一对带许多枝醚的又角。它瞧着这一片林中空地,眼光惊恐。麋鹿的鼻子痉挛地抽动着,不断呼出非常焦虑的热气。
    这只老麋鹿站在林中的空地上,犹如一尊雕塑。它只在背上长有一束束乱蓬蓬的毛发,它们在不停地神经质地颤动着。它的耳朵非常灵敏,能够捕捉到各种声响,连小蠹虫蛀枯树的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在这片森林里,它这两只听力如此灵敏的耳朵,除了鸟儿的唧唧叫声,啄木鸟的啄木声和松树梢上那节奏单一的和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出来了。
    它的听觉是减弱了,但是嗅觉却在警告有危险。雪融化了,发出新鲜的芳香味,但这香味中掺杂有许多难闻的气味,它们刺鼻、令人难受,这些味儿对这片茂密的森林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这只野兽的一双黑眼睛是忧伤的,它在那耀眼的鱼状似的冻雪上发现了一群黑色的人影,于是就浑身紧张,僵直下动了,做好跃身跳进森林的准备。但是,这些人影一动也不动,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地躺在雪地上,有的人还彼此重叠着。他们人虽多,但谁也不动弹一下,没有任何人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附近的雪堆里高高地立着许多奇怪的东西,它们散发出让人恐怖的强烈刺鼻的气味。
    这只麋鹿停立在森林的边上,它吓得目瞪口呆,弄不清楚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了——他们寂静无声,毫不动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一点威胁。
    空中传来一阵响声,引起了这头野兽的注意。它浑身发抖,背上的皮哆嗦着,后腿蜷得更紧了。
    但是,这阵响声还不算吓人,它好像是在开始变绿的白桦树叶丛中的一些5月的金龟子飞转时所发出的嗡嗡低音。这低沉的声音里不时伴随着一些哒哒的声响,简短而又独特,似乎是沼泽地里的长脚秧鸡在天快黑时所发出的啼叫声,断断续续的。
    原来它们是一些金龟子,在天寒地冻的蓝天下手舞足蹈,它们的翅翼闪闪发光。长脚秧鸡立在高处,不断地啼叫着。有一只金龟子,它的翅翼还没有收好就俯冲下来,而其余的在蓝天下跳着、舞着。麋鹿把紧张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在林中空地上舔着冻雪,眼睛斜视着天空。忽然间,又有一只金龟子从正在空中跳着舞的虫群里飞开了,径直飞向林中空地,它的后面还拖曳着一条松软的粗大尾巴。这只金龟子一下子变得那么巨大,以至于那只麋鹿刚跳进灌木丛林里,就有一个庞然大物——它大得比秋天天空突然出现的大风暴还可怕——迅速降临在松树梢上,然后又“砰”的一声落到地面上,把整个森林都震荡得轰鸣起来,呼啸起来。回声从树梢上迅速向远方传去,超越了拼命向密林里钻的那只麋鹿。
    这回声在绿色的针叶丛里消失了。闪闪发光的霜从树梢上散落下来,它们是被跌落的飞机撞击下来的。死一般的静谧持续了很久很久,森严可怖,森林就被这样的静谧宠罩着。不过在这静谧中还是能清楚听到有一个人发出的哼哼的呻吟声,能听到熊用它的脚掌踩冻雪时发出的嘎嚓嘎嚓声。那阵巨大的轰隆声和劈啪声使得这只熊从森林里逃到这块林中空地上来。
    这是一只老熊,体壮身大,浑身毛茸茸的,脏兮兮的浓毛像棕色的碎片沾在它那瘪瘪的腰部上,冰柱悬挂在它那干瘦的臀部上。这个地区自入秋以来就燃起了战火,战争甚至深入到了这块禁止采伐的密林里。这片森林过去只有护林人和猎人在顺路的情况下才会光顾,并且只是偶尔为之。还在秋天的时候,附近的战斗枪声就把熊从窝里惊吓出来了,接着又扰乱了它的冬眠。因此,它眼下饥肠辘辘,凶猛无比,不安分地在森林里徘徊着。
    在森林的边缘,这只熊停了下来,恰恰站在那只麋鹿刚才站立的地方。它唤着麋鹿留下来的脚印,那脚印似乎散发着一种鲜美之味。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瘦瘦的两胁随之抽动着。它还仔细地谛听着。那只麋鹿离去了,但是附近却传来了一种声音,它或许是某个生命力很微弱的生物所发出的。这只野兽脖于上又多又厚的毛竖挺了起来,同时它的脸也拉长了。那哀怨之声又从森林边缘传来了,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熊踩着轻柔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陷在雪里的人形慢慢地走去。而那个人影却一动也不动。冻雪是干爽、厚实的,它们在熊掌底下发出碎裂的嘎嚓声并往下陷……
    2
    飞行员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当时陷入了双重“钳制”之中。在空中战斗时,这种非常糟糕的情景是常有的。把所有的弹药打完以后,他事实上已是赤手空拳了,而此时有四架德国飞机把他给圈围起来了。他们不让他跑掉,也不许他转变航向,而是把他引向他们自己的机场……
    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为了配合“伊内”突袭敌人机场,上尉密列西耶夫指挥一组歼击机飞了出去。勇敢的突然袭击进行得非常成功。强击机,这些“飞机坦克”(步兵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几乎是从树梢上掠过的,它们悄悄地径直飞向机场,而那机场上停着许多大型的“容克”运输机,一行行地排列着。灰色的森林是锯齿状的,强击机就从这森林后面突然飞出来,迅速地从这些“大车”①笨重的身躯上飞过,与此同时机关炮和机关枪雨点似地向这些“大车”扫射,并投下带长尾巴的炸弹。密列西耶夫指挥四架飞机在目标上空保障空袭成功。他从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黑点点的人影是如何在机场上惊慌失措地乱跑,运输机在跑道的雪地上是怎样不顾他人地开始四处乱窜,强击机是怎么一次次地冲击,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的“容克”机驾驶员是如何在战火下开起飞机向起跑线滑过去,再使飞机升入空中的。
    ①“大车”,此处指大型“容克”飞机,以示其大、笨。
    阿列克谢当时犯了一个大错,本来他应该认真防御袭击地点的领空的,但是他却被一个小小的猎物迷惑住了——这是照飞行员的说法——有一架又笨又重的“大车”,行动缓慢,刚刚离开地面。密列西耶夫马上驾机俯冲下来,迅速向它猛冲过去,心满意足地朝它的机身连射了长长的几梭子弹。“大车”的身躯是四角形的、花花绿绿的,它是用有折皱的硬铝合金制造的。他非常自信,对敌机坠落下地的情形连瞧也不瞧一下。就在这时,机场的另一端又有一架“容克”飞机挣扎地逃到空中,阿列克谢就立刻去追击它。他进攻了一阵子,但没有能击落它。他的火力线从那缓慢地飞向高空的机身上端疾驰而过。他迅速返过身来,再次发动进攻,但还是没有成功;他又一次赶上那猎物,动用飞机上所有的武器,对它那雪茄形的庞大机身狠狠地射击,直到森林上空才把它打下来。这片森林浩瀚无边,像波浪起伏的碧海,此时这碧海中升腾起了一股浓烟。击落了“容克”飞机后,阿列克谢在森林上空自豪地转了两个来回,准备驾机重返德军机场。
    然而,他要飞到那儿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见到自己那一组的另三驾歼击机正与九架“密歇尔”①飞机交战。这些飞机可能是德国机场指挥中心调遣来的,用来反击歼击机的突然袭击。德国人的兵力在数量上超过他们两倍。飞行员们勇猛地向敌人发动进攻,竭力把敌人从强击机那儿引开。他们一边战斗,一边把敌人引向越来越远的外围,就如母黑琴鸡为了使猎人不去捕捉它的幼雏,自己假装受了伤一样。
    ①“密歇尔”牌飞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军的一种很有名的歼击机。
    阿列克谢竟然因为一只小猎物的诱惑而被迷住了,为此他感到非常羞愧,以至于觉得连飞行帽下面的面颊也变得通红通红。他挑选了一个对手,就咬紧牙关,急急忙忙地投入到战斗中去。他看到有一架“密歇尔”飞机离开了机群。显然,它也正在找捕猎对象。阿列克谢使劲加快“牝驴”①机的飞行速度,从侧翼向敌人猛冲过去。他严格地按照战斗程序向德国飞机发动进攻。扣扳机的时候,他从瞄准器的网状十字镜里十分清楚地看见敌机的机身是灰色的,但是它居然平安地从旁边疾驰而过。不可能没有命中!它离得很近,而且还看得非常非常清晰。就在这时,阿列克谢猛然想起“弹药”!于是他立刻感到背脊上出了一阵冷汗。他尝试着扣了一下扳机,但没有听到一种带颤抖状的哒哒声,这种声音是飞行员在动用飞机上的枪炮时全身心都能体验到的。弹药完了!在追击那些“大车”时,他把所有的弹药都用尽了。
    ①一种小歼击机。
    不过敌人或许还不知道这一情况吧!阿列克谢拿定主意:手无寸铁地钻进枪林弹雨的战斗中去,这样起码可以起到在数量上降低敌我双方力量比例悬殊的作用。但他估计错了:驾驶那架他攻击未成的歼击机的飞行员,是很有经验和观察力的。那个德国人看出阿列克谢这架飞机丧失了战斗力,便给他的同伴们发出了指令。于是,有四架“密歇尔施密特”型的飞机就从战斗中撤离出来,从两边、从上下包围、夹住阿列克谢,在蔚蓝的天空中他们用火力给他开创出一条清晰的航线,把他逼进双重的“钳制”状态中。
    那还是在好几天以前,阿列克谢就听说了这件事:德国著名的“利赫特果芬”飞行师团从西边飞到了这儿——老鲁萨区,它配备的是法西斯帝国最优秀的飞行能手,而且由戈林亲自指挥。阿列克谢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这帮空中狼群的魔爪中。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把他引向自己的机场,迫使他着陆,以便抓个活俘虏。这种事情当时经常发生,阿列克谢就亲眼见过这种事。有一个歼击机组在他的朋友安德烈?捷葛加连科——一位“苏联英雄”称号获得者——的指挥下,就曾经带着一架德国侦察机回到自己机场上着陆。
    顷刻间,阿列克谢的记忆中显现了那德国俘虏的情景:脸拉得长长的,苍白中泛出铁青色,步态摇摇晃晃的。“当俘虏吗?绝不!这根本就不可能!”他已下定了决心。
    然而,他们不会让他摆脱的。他一旦有丝毫偏离被指定的航向的意向,他们就不断地开机关枪纠正他的去向。这时,他的眼前再次闪现出那个被俘的长行员的面孔:脸廓歪曲,颌骨颤抖,流露出某种不体面的本能的恐惧。
    密列西耶夫咬紧牙关,加大油门,使飞机陡然向上飞行,准备从那架在上面把他挤向地面的德国飞机底下钻出去。他冲出了押送机组!不过,那个德国人及时地扣响了板机,于是他的发动机失灵了,接着开始不住地抖动着,整个飞机像患了致命的热病似地渐渐哆唤起来。
    飞机被他们击中了!阿列克谢迅速地拐进一片模糊不清的云团里,把追踪的飞机弄得晕头转向。然而往后怎么办呢?飞行员全身都体验到了被击伤的飞机在战栗,好像这战栗不是一台被打坏了的发动机在作最后的挣扎,而是一种热病,使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哆哮着。
    马达什么地方被击伤了?飞机在天空上可以支撑多长时间?油箱会爆炸吗?所有这些问题,阿列克谢不是想到的,而是强烈地体验到的。他感到自己像是坐在一堆炸药上,火舌已经顺着导火索飞速地向炸药移动。于是,他就把飞机开到返航线上,向苏军前线飞去,飞向自己人那里,以便在出现不幸的情形下,起码能让自己的人亲手掩埋。
    结局立即就出现了:马达沉默了,失去了声音。飞机仿佛是从险峰上疾驰而下似地,一个劲地往下猛扎。飞机下面的森林浩瀚无涯,像大海一样涌动着浅绿色的波涛……当旁边的树木连结成一长条一长条的纵带从机翼下飞驰而过时,飞行员心中有底了:“终究没有被俘虏!”此时的森林如同一头猛兽似地向他窜来,他就用下意识的动作关掉了发动机。一阵咯暖的折断声响起来了,顷刻间所有的东西就全没了,他连同飞机一起好像是掉到了浑浊的乌黑的水里去了。
    飞机下落的时候碰到了松树树梢,这就弱化了飞机的撞击力。色机撞断了几株树,它自己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的。不过在这之前的一刹那,阿列克谢从机舱里弹了出来,抛向空中,然后落在一棵百年云杉的树梢上,并顺着树枝迅速地滑下来,落到树下,那儿有一个风刮成的雪堆。他得救了……
    阿列克谢记不起他这样不能动弹、没有知觉地躺了多久。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建筑物的轮廓和奇怪的车子飞快地闪动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又因为它们旋风似地运动着,因而他浑身感到隐隐作痛,痛得使人心慌。尔后从一片混饨中走来了某种热烘烘的模糊的庞然大物,向他喷着臭乎乎的热气。他尝试着想避开它,但他的身体完全陷在雪里不能动弹。不由自主的恐惧折磨着他,他猛地动了一下——就突然地感觉到有股寒气进入他肺里,面颊上有冰冷的雪,双脚痛得厉害。
    “还活着!”——这念头在他意识中闪过。他又动了动,想站起来,这时他听见身边的冻雪不知被谁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和一阵呼味呼啸的沙哑的呼吸声。“德国人!”他立刻猜想道:“俘虏,就是说到底还是要做俘虏!……怎么办?”他竭力克制着,没睁开眼睛也不跳起来自卫。
    他想起了他的机械师尤拉——一个多面手。尤拉昨天本想把他弄断了的手枪皮套上的皮带缝好,可是最终还是没缝上;他飞出去时只好把手枪放在工作服的裤袋里。现在要拿它就得把身子侧过来,当然,要做得不让敌人发觉是不可能的。阿列克谢俯卧着,他感觉到了大腿上硬邦邦的手枪。但是,当时他静止不动地躺着,可能的话,敌人会把他当作死人而走开的。
    德国人在旁边徘徊了一下,似乎是很奇怪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到密列西耶夫跟前弯下腰来,把冻雪弄得咯吱咯吱地响。阿列克谢又闻到了臭烘烘的呼吸气味。这时他明白了:德国人只有一个,而这种情形下逃命是可能的——窥伺敌人,猛地跳起来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咙,不让他放枪,那么他就可以一对一地与德国兵打……但是这要做得周密得当、万无一失。
    阿列克谢没改变姿势,慢慢地稍微睁开一只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他看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德国人,而是一个褐色的东西。他把眼睛睁得再大些,立即紧紧地眯起来看: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大熊,它削瘦、毛发零乱,坐在地上。
    3
    阳光下隐隐约约地闪烁着蓝光的一个雪堆里。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形,熊静悄悄地坐在他身旁,只有野兽才会那样。
    它那脏兮兮的鼻孔轻轻地抽动着,从那微微张开的嘴里可以看见,那些牙齿是衰老、发黄的,但仍然有力;有一条细细的浓浓的唾液流下来,随风飘荡着。
    这只熊是被战火从冬眠的洞穴里赶出来的,又饿又凶,但熊不吃死人。它嗅了嗅那僵卧的身躯,闻到了刺鼻的汽油味,就懒洋洋地朝林中空地走去。那儿也躺着许多这样僵卧不动、冻结在冰雪里的人体。一阵呻吟声和沙沙声又把它给吸引了回来。
    它就坐在阿列克谢旁边。难忍的饥饿与对死人肉的厌恶在它心里斗争着,饥饿取得了胜利。那野兽喘息了一下,站起来用脚掌把雪堆里的人翻了个身,又用脚爪撕扯了一下飞行衣的“鬼皮”①,飞行衣连动都没动一下。熊低吼起来。在这一瞬间阿列克谢费了很大劲才压抑住要睁开眼睛、要躲开、要叫喊和要推开压在他胸口的这个脏东西的愿望。他虽全身心地想急切地做剧烈抵抗,但同时他迫使自己慢慢地用不易察觉的动作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只有皱痕的手枪柄,谨慎地用大拇指打开保险以免弄出声响,并开始悄悄地抽出已武装起来的手。
    ①一种非常坚固的料子,可以用来制上衣。
    野兽更加用力地猛扯飞行衣,坚固的衣料发出破裂的声音,不过还没被扯破。熊狂吼起来,用牙咬住飞行衣,隔着衣服和棉絮咬上了他的身体。阿列克谢用坚强的意志忍住身上的疼痛,在野兽把他从雪堆里拖出来的那一刹那,迅速地举起枪并扣响了扳机。
    低沉的枪声引发出了轰轰的回音。
    一只喜鹊飞了起来,又迅速地飞走了。雪从被惊动的树枝上落下来。野兽慢慢地放下了它的捕获物。阿列克谢跌落在雪里,目光仍盯着敌人:它用后腿坐着,满是细毛的溃烂的黑眼睛里凝固着困惑,一股颜色晦暗的浓血从它的大牙中间流过,滴到雪上。它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哑叫声,笨重地用后腿站立起来。阿列克谢没来得及再开一枪。它就不由自主地倒在雪地里。淡蓝色的冻雪慢慢地覆盖了一层红色,并融化着。在野兽的头边有微微的热气冒出。熊死了。
    阿列克谢的紧张感松弛了,他又感到脚里面有剧烈的、火辣辣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觉,倒在雪上……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地悬挂着,阳光透过针叶丛照得冻雪闪闪发亮,甚至阴影里的雪看上去也不是青色的,而是蓝色的了。
    “怎么,好像看见熊什么的?”这是阿列克谢的第一个念头。
    一具毛发零乱、脏兮兮的褐色野兽的尸体倒在旁边浅蓝色的雪地上。森林喧嚣着,啄木乌响亮地啄着树皮,几只灵活的黄肚皮的山雀在灌木林中跳跃着,清脆地啁啾着。
    “活着,活着,还活着!”——阿列克谢不断地想着。进而,他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渗透着对生命的陶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神奇、强烈,在一个人经历一次致命危险之后,它就会来到这个人身上,还会牢牢地控制着这个人。
    依从这个强有力的感觉,他双脚跳了起来,但又立即呻吟起来,在死熊身上坐下。脚下的剧痛传遍了他全身。脑子里也是嗡嗡地、沉重地喧嚣着,像有几只粗糙不平的磨盘在里面转动,轰轰作响,震荡着头脑。眼睛很痛,似乎有人用手指在眼睑上挤压它们。周围的一切,时而清晰明亮地显露出来,沐浴在寒冷的黄色阳光里;时而消失,盖上了一层闪着火花的灰色东西。
    “糟糕,大概是跌下来时震伤了,还使脚也出了什么毛病。”阿列克谢想道。
    他抬起身子,惊奇地打量着一片辽阔的田野,这片田野从森林边缘的后面显露出来,在地平线上被远处的一片蓝色半圆形的森林所隔断。
    大概是在秋天,确切地说是在初冬的时候,有一道防线沿着森林边缘穿过这片田野,有一队红军在这道防线上坚持战斗,时间虽然不长,但很顽强,即所谓的拼死坚守。暴风雪用那凝结的棉花团似的雪盖住了大地的伤痕,但在雪底下还是很容易看出有田鼠穴道似的战壕、被击溃了的火力点的土墩、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弹穴,这些弹穴紧紧相连直到森林边缘。那被炸坏炸伤的树木和被炸飞或被拔出来的树根随处可见。在这片满目疮痍的田野上,有几辆涂成梭子鱼鳞颜色的坦克,东一辆、西一辆地冻结在深深的雪地里。所有这些坦克,特别是最后一辆,可能是被地雷或手榴弹炸翻的,所以它长长的炮筒像伸出来的舌头一样耷拉着拖到地面上,仿佛是一具不可名状的怪物的尸首。而在整个田野上——在不很深的战壕的胸墙边、在坦克旁边和在森林边缘上——红军战士的遗体和德国士兵的尸体混杂着躺在一起。尸体是那么多,在有些地方它们是彼此交叠着。几个月之前,还是冬天的时候,这些人在战斗中突然遇到了死亡,被严寒冻僵了,它们就这样一直躺着。
    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阿列克谢,这里的战斗是多么顽强和激烈,他的战友们把生死置之度外地战斗着,要阻止住敌人,不让敌人通过。在不远的森林边缘上,有一棵粗壮的松树被炮弹削去了树顶,被斩断了的高大树干歪斜着,正流着透明的黄色树脂。就在这株松树旁边乱七八糟地躺着几个脑袋被打碎、脸被打烂了的德国人。在这中间有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没有穿大衣,圆脸大头,穿一件领口被弄破了的军便服,没有束腰带,他身边有支步枪,枪上的刺刀已被折断,被打碎的枪托上沾着血。这个青年红军的尸体横着仰卧在一个敌人身上。
    再往前是通往森林的路,在路边积满沙土的一棵小枞树上,有个皮肤黝黑的乌兹别克人也那样仰卧在弹坑边上半截身子在弹坑里。他面容清秀,像用老象牙雕出来似的。他后面的枞树枝下露着一摞放得整齐、还没有用完的手榴弹。他那已僵死的手里还握着一颗手榴弹,往后举着,仿佛在扔掷之前他决定要瞥一眼天空,于是就这样冻僵了。
    再往前一些,沿着林中之路,在几辆颜色斑驳的坦克残骸附近,在大弹坑的斜坡边,在小掩护体里,在老树桩的身边,到处都是尸首。它们穿着棉袄棉裤和有些脏的绿色军上衣,戴着为了暖和而压至耳朵的有棱角的船形帽;它们弯曲的膝部、朝后仰的下巴从雪堆里突了出来;被狐狸咬过、被喜鹊和乌鸦啄食过的那蜡黄的脸从冻雪里融化出来。
    几只乌鸦在林中空地上空慢悠悠地盘旋,这情景使阿列克谢突然想起了那幅庄严的、充满悲壮气势的伊戈尔远征图,那图出现在小学历史课本上,是从一位俄罗斯伟大艺术家的油画上复印下来的。
    “要不然我也会躺在那儿!”他心里想,于是全身心重新又充满了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他振作起来,但脑子里粗糙不平的磨盘还在慢慢地转动,双脚比以前更烫,更痛了。不过,阿列克谢此时已坐在熊尸上——它变冷了,被于雪镀成银色——开始思索怎么办、往哪儿去、怎样到达自己的先头部队那里等问题。
    跌下来的时候他丢失了地图,但即使没有地图阿列克谢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今天的路线。歼击机去突袭的德国野战机场位于前线西面约六十公里的地方,他的飞行员用空战牵制住德国歼击机并成功地把它们引出机场往东大约二十公里处,而他在冲出双重“钳制”之后还向东飞行了一段路,那么他是跌落在离前线大约三十五公里的地方,离德国先遣师团的背后很远——它在巨大的所谓的黑林区里面。在陪同轰炸机和歼击机向近处德军后方作突然袭击的时候,他曾多次不得不6过这片森林。从上面看下去,这片森林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在天气好的时候,森林里的松树梢像帽子似地旋动着;而在天气恶劣时,它就被一层灰雾笼罩着,让人觉得是一片晦暗的平静水面,有阵阵微波从上面滚过。
    他跌落在这片禁止砍伐的森林中间,这件事既好又坏。好的是,在这原始森林里未必会碰到德国人,因为他们一般都喜欢走大路和有人烟之地;坏的是因为要沿着密林走完一段不很长但极其艰难的路,在这种地方是不可能有人来帮助的,哪怕一块面包、一处安身之地、一口开水,更何况脚……脚能站起来吗?能走吗……
    他轻轻地从熊的尸体上欠起身来,来自双脚的那剧烈疼痛自下而上穿过他全身,他突然喊叫起来,只得再次坐下来。他想脱掉一只靴子,可是脱不下来,每每猛一使劲都使他痛得直哼哼。阿列克谢咬紧牙关,眯起眼睛,使尽全身力气用双手把靴子脱了下来,可是他同时也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后,他就小心翼翼地打开绒制的包脚布,整只脚都肿了,简直就像一大块青紫斑。它烧得滚烫,以至于每个关节都酸痛。阿列克谢把脚放在雪上,疼痛开始减轻了些。用同样的狠劲,就像给自己拔牙似地他脱下了第二只靴子。
    双脚没有一点用处了!很显然,是飞机撞击在松树顶上把他从座舱里弹出来的时候,脚被什么东西夹了一下,夹碎了脚掌穹脚趾里的小骨头。当然,要是在平时他根本就不会用这双被折断了的、红肿着的脚站立起来,但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在森林里,在敌人的后方,在这种地方遇见人非但不能确保减轻困难,反而要送死。于是他决定要走,往东走,穿过森林,但不打算寻找好走的路和有人烟地方的路走,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走。
    他坚决地从死熊身上跳了起来,痛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咬紧牙关迈出了第一步。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另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又迈出了一步。他头脑里轰鸣着,森林和林中空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往旁边移过去。
    阿列克谢觉得,由于紧张和疼痛他变得很虚弱。他咬了咬嘴唇,继续往前走,拼命地向林中之路走去。这条路经过那辆被打坏的坦克旁边,经过那个拿着手榴弹的乌兹别克人身边,通往森林深处,通向东方。走在柔软的积雪上倒还好,但一旦碰到路上硬邦邦的、隆起的地方就痛得难以忍受,只得停下来,不敢往前再迈出一步。他就这样两脚不灵地张开着站立在那儿,好像是因为风吹得他摇摇晃晃的。忽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道路、松树、暗蓝色的针叶、针叶上的一道细长方形的浅蓝色的光……都消失了。他站在机场上的一架飞机——他自己驾驶的飞机——旁边,他的机械师,或者如他所称呼的“技术员”,瘦长个子的尤拉,牙齿和眼白闪着光——它们在他那胡子也不刮、一直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发光的——用邀请的手势向他指示着座舱,暗示说准备好了,起飞吧……阿列克谢朝飞机迈了一步,可是土地在燃烧,烫痛了脚,他好像是在一块烧得炽热的铁板上走。他猛然使劲一冲,想越过这块火热的土地直上机舱,却撞在冰冷的机身上,这使他惊奇不已:机身油漆得并不光滑,摸上去像粗糙的、被饰上去的松树皮似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飞机,他是在路上,一只手在树干上摸索着。
    “是幻觉吗?我因为震伤而神经错乱了,”阿列克谢想,“沿着大路走是难以忍受的,拐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吧?然而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不少路……”他在雪地上坐下来,又用那种坚决干脆的猛劲脱下靴子,用指甲和牙齿撕开鞋帮,以免它们挤压那被弄坏了的脚;从颈脖上取下用安哥拉羊毛制的绒毛大围巾,把它撕成两半,裹住双脚,再穿上靴子。
    现在走起来方便多了。不过,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不是走,而是移动,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是走在沼泽地上那样用脚后跟踩下去而把脚掌高高地抬起。因为疼痛和紧张的缘故,走了几步,头就开始眩晕起来,他只好闭上眼睛,背靠树干站着休息,或者坐在雪堆上休息,同时感觉到脉搏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就这样挪动了几个小时。可是他回首环顾时,在林中小径的尽头处依旧可以看见被阳光照耀着的道路拐弯的地方,在那边,像小黑点似的乌兹别克人的尸首还突出在雪中。这使得阿列克谢很伤心,的确使他伤心,而不是使他吃惊。他想走得再快些。他从雪堆上站起来,咬紧牙关往前走,并在前面指定一些小目标,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们身上——从一棵松树到另一棵松树,从一个树墩到另一个树墩,从一个雪堆到另一个雪堆。在荒凉的林中之路的白雪上,他的身后蜿蜒着一串无精打采的、弯弯曲曲的、模模糊糊的脚印,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所留下来的。
    4
    他就这样移动着直到傍晚。在阿列克谢背后,慢慢往下落去的太阳把日落时的寒冷的火焰投射到了松树梢上,林中的灰色暮霭也开始变得浓厚起来。这时,在边上丛生着刺柏树的谷地里像是谁给阿列克谢展开了一幅画。他一看到这幅画立刻就感到好像有人用湿毛巾给他沿着背脊一直擦到脖子似的,连飞行帽底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大概当时在林中空地上进行过战斗,谷地里的刺柏丛中大约驻扎着一个卫生连。有人把伤员运到这里,卫生员就迅速地把他们安置在针叶做的枕头上。他们现在也就这样一排排地躺在灌木丛的树荫下,有的半截被雪埋着,有的浑身落满了雪。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他们不是因伤而死,而是有谁迅速地挥刀整个地切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躺着的姿势都一样,头向后偏得很厉害,仿佛是努力要张望一下他们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这幅恐怖图画的内涵是一目了然的!在松树下,有一具被雪掩埋着的红军战士的尸体,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位齐腰埋在雪里的护士。她是个柔弱的姑娘,戴着一顶用细带子在下巴上打了个结的风帽。她把那个战士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的肩胛骨中间露出一把亮光闪闪的刀柄。旁边,有一个穿着党卫队黑色军服的德国人和一个头上扎着满是血迹的纱布的红军战士僵死在那儿,他们在最后的决死战斗中互相掐着对方的喉咙。阿列克谢立刻明白了:是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用刀子结束了那些伤员的生命,刺死了护士,但立刻就被他还没来得及杀死的人抓住了。那个人把他将要熄灭的生命里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手指上,紧紧地掐住了敌人的喉咙。
    暴风雪就这样埋葬了他们——一位戴着风帽、用自己的身躯护卫伤员的柔弱的姑娘和这两个人,即刽子手与复仇者。他们在姑娘那穿着老式宽统靴的脚旁互相厮打着。
    密列西耶夫惊讶地站了一会儿,尔后一瘸一拐地来到护士面前,拔出她身上的短剑。这是一把党卫队的佩刀,铸成古日耳曼宝剑的样式,红木柄上镶有镀银的党卫队的标志,生了锈的刀上还保留着题词“AllesfurDeutschland”①。阿列克谢从党卫队员身上解下皮制的刀鞘,在路上刀是必要的。后来他从雪底下扒出一件被冰冻得铁硬的防雨衣,用它小心地盖住那护士的尸首,又在上面放了一些小松树枝……
    ①德文,意思为“一切为了德意志”。
    在他做着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树木中间透出的亮光在西边熄灭了,浓密而寒冷的黑暗宠罩着谷地。这里很静很静,只有晚风在松树梢上飘动,森林的喧嚣有时就像使人平静下来的催眠曲,有时则使人感到急躁、惊恐。轻轻的簌簌作响的并且微微刺痛人脸的小雪花在谷地里飘着,不过眼睛已看不见。
    阿列克谢生长在位于伏尔加草原的卡梅欣城,他是城里人。根本没有经历过森林里的事,因此,既不关心过夜的事,也没想到篝火。他突然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同时那被弄坏了的、非常累的双脚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没有力气再去找寻燃料,就钻到浓密的小松林里,坐在树底下,浑身缩成一团,把脸藏在用手环抱着的双膝中间,还用自己的呼吸取暖。他呆然不动,贪婪地享受着已经到来的寂静和安宁。
    打开保险的手枪虽已准备好,但是在森林中度过的这第一个夜晚,阿列克谢未必会用到它。他睡得像石头似地很死,无论是均匀的松涛声,还是在路边呻吟的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是远处的狼曝——浓密的、不可渗透的、紧紧包围着他的黑暗中所充满的林中的那些声响,他一声也没听见。
    灰色的晨曦微微地闪光,近处树木模糊的侧影刚从严寒的雾中出现,这时他好像被人推了一下似地醒来了。醒来后他想起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在哪儿,并因为这样大胆地在森林中度过一夜而感到害怕。潮湿的寒气透过了“鬼皮”和飞行服的皮衣一直侵袭到骨头,他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最糟糕的是脚:现在一点也不能动,它们比以前疼得还要厉害。一想到必须要站起来他就很恐惧。然而,他还是像昨天脱掉靴子那样坚决地猛地一跳站了起来。时间很宝贵!
    阿克谢在遭受所有这些威胁的同时,又加上了饥饿。还是在昨天,他在用防雨衣遮盖那护士的尸首时就发觉到了她旁边有一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袋,但已经有什么小野兽在里面折腾过,在那被咬破的小洞边的雪地上有些碎渣。昨天阿列克谢几乎没注意到这些。今天他捡起了这个布袋,那里面有些绷带包,一大听罐头食品,一束什么人的来信,一面小镜子,镜子的后面镶嵌有一位瘦老太太的照片。能看得出来,袋子里原来还有面包或面包干,但是鸟或野兽把它们全吃掉了。阿列克谢把罐头食品和绷带分别放在飞行衣的口袋里,同时自言自语地说:“谢谢你,亲爱的!”这姑娘腿上的防雨衣被风吹下来了。他重新把它盖好,接着便往东蹒跚而去,在树枝交织成的网后面,东方已经燃起橙黄色的火焰。
    他现在有一听一公斤重的罐头食品,他决意一昼夜吃一次,在中午时吃。
    5
    为了减轻每走一步给他造成的痛苦,他开始考虑和计算自己的路程,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假如一昼夜行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那么他三天,至多四天就能回到自己人那里。
    这样,很好!他继续往下考虑:走十公里到十二公里意味着什么?一公里,这相当于两千步,那么十公里就是两万步,而这真是太多了。如果考虑到每五六百步之后必须停下来休息的话……
    昨天阿列克谢为了缩短路程,给自己定了一些可以看得见的目标——一棵松树呀,一个树桩呀,路上的一个洼坑呀,然后努力向它们赶去,把它们当作休息地。现在他把所有这一切翻译成数字语言,改成数步子。他决定在两个休息地点之间移动一千步,即半公里,看表休息,不超过五分钟。这样,从日出到日落,即使很困难,他也能移动十公里左右。
    但是,第一个一千步对他来说走得多么艰难啊!他想通过计数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减轻痛苦,但是走了五百步后,他就乱套了,胡乱地数起来,因为除了灼热之痛和痉挛之疼以外不能想其他任何东西了。不过总算走过去了一千步!他连坐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伏卧在雪上并开始贪婪地舔着冻雪;又把前额和太阳穴紧贴在冻雪上;而太阳穴里面的血怦怦地跳动着。由于接触到冰寒,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后来他哆嗦了一下,看了看表:秒针正在走五分钟的最后一圈。他惊恐地向它瞥了一眼,好像它走完了一圈时就该有某件令人恐怖的事要发生似的。当它一走完一圈,他立刻就双脚站立起来,呻吟着再往前移动。
    快到中午时,透过浓密针叶丛的太阳光像一条条细丝线在半明半暗的森林里闪烁着,林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和强烈的融雪味,这时他总共完成了四段这样的路程。他索性坐在路当中的雪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到达那株大白桦树的树身前,虽然它就倒在差不多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他垂下肩膀,久久地坐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连饥饿也没感觉到。
    他喘了一口气,扔了几团雪到嘴里面,身体慢慢动弹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生了锈的罐头筒,用那把刀把它打开。他拿了一块凝冻的、没有滋味的油脂放在嘴里,想把它咽下去,但它渐渐融化了。他嘴里感觉到了它的滋味,便突然觉得如此之饿,以至于费了好大劲才逼着自己放下罐头。仅仅是为了吞下去一点东西,他又开始吃雪。
    在重新上路之前,他用刺柏树做了两根手杖。他拄着手杖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走起来越发地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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