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遇“鬼”(2)

　　“昨天一整天我都忙个不停，而且无休止地忙碌着，我感到很快活。因为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我并没有为新天地之类的忧虑而烦恼，我觉得，有希望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是一桩极其快乐的事，因为我爱你。不，先生，现在别抚摸我——不要打扰我，让我好好说下去。昨天，我完全相信有天意的存在，相信你我都会万事如意。你大概还记得，昨天是个好天气——天高气爽，绝不会让人为你的旅途是否平安和舒适感到担忧。吃过茶点后，我去小径上散了一会儿步，心里一直想着你。在我的想象中，我总是看见你离我很近，以至于我几乎感觉不到实际你并不在我身边。我想到了呈现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比起我自己的生活来，要广阔多了，活跃多了，如同容纳了江河的深深的大海和又窄又浅的小河相比一样。真不知为什么说教者要把这个世界比作凄凉的荒漠，在我看来它倒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天气变冷了，天上布满了阴云，我回到了屋子里。索菲娅叫我上楼去看看刚送来的结婚礼服，在衣服盒子里，结婚礼服的下面，我看到了你给我的礼物——你像王子那样阔绰地从伦敦订购来的面纱。我猜想你是因为我不愿要珠宝首饰，所以你决心哄骗我接受一件同样贵重的东西。我打开面纱，会心地笑了笑，心里盘算着怎样来取笑你的贵族情趣，取笑你那想把自己的平民新娘用贵妇的服饰装扮起来的费尽心神的努力。我还想着如何把我自己那块没有绣花的方丝巾拿下来给你看，这是我准备了用来盖我卑微的头的。我想问问你，对一个既不能给丈夫带来财富，也没能带来社会关系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方巾是不是已经够好的了。我能清楚地想见到你会有怎样的表情，而且能听到你那激烈的共和主义者式的回答，你高傲地说，你没必要靠娶一个富豪的钱袋来增加你的财富，也没必要靠娶一个贵族的冠冕来提高你的地位。”

　　“你简直看到我的心里去了，你这个小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嘴说，“不过，除了绣的花之外，在那条面纱上，你还发现什么了呢？难道你发现了毒药或者匕首，让你现在显得这么愁眉苦脸的？”

　　“没有，没有，先生。除了它的精美和华丽外，我只在上面发现了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傲慢，不过那可是不能吓着我的，因为我对这个魔鬼已经习惯了。可是，先生，当天黑下来的时候，起了风。昨晚的风不像现在这样又狂暴又猛烈，而是‘鬼哭狼嚎似的呜咽声’引自英国小说家、诗人司各特（1771—1832）的诗作《最后一个行吟诗人之歌》。，比这要凄惨可怕得多。我真希望你还在家里。我走进这间屋子，一看椅子空空荡荡的，壁炉也没生火，心里就一阵发冷。我上床后有好一阵睡不着——一种焦虑不安的心情折磨着我。风越刮越猛，在我听来，它似乎盖住了另一种悲哀的呜咽声。起初，我分辨不出这声音来自屋内还是来自屋外，可是每次风一停息，这声音就又冒了出来，隐隐约约而又凄凄惨惨。最后我才断定，那准是一条狗在远处嚎叫。后来它终于停止了，我非常高兴。睡着以后，我老是梦见月黑风高的夜。我也依旧一心盼着同你在一起，同时还奇怪而又遗憾地意识到，有某种障碍把我们阻隔开了。在睡第一觉的梦中，我一直沿着一条陌生的、曲曲弯弯的路走着，周围一片漆黑。雨抽打着我，我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很小的孩子，年纪太小身体又弱，不会走路，在我冰冷的怀里颤抖着，在我耳边可怜地哭叫着。我本以为，先生，你就在这条路上，在前面离我很远的地方走着，因而我拼命地想追上你，我一次次奋力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求你停一停——可是我的行动受到了束缚，我的声音还没出口就消失了。而你，我觉得走得离我越来越远了。”

　　“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了，简，这些梦还压在你心上，让你心神不宁吗？神经质的小东西！忘掉那些虚幻的烦恼，只想想真实的幸福吧！你说你爱我，简妮特，对呀——这我绝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并没有刚到你嘴边就消失了，我完全听到了，它们既清晰又温柔，也许只是太严肃了一点儿，但仍像音乐那样悦耳动听。‘我觉得，有希望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爱德华，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遍。”

　　“我爱你，先生——真心实意地爱你。”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真是奇怪，这句话却刺痛了我的胸膛。为什么？我想就因为你说得太真挚、太虔诚了，因为这会儿你仰望着我时，你的目光是那么忠实、真诚和坚贞不渝。这让我诚惶诚恐，仿佛某个神灵来到了我的身边。你就来点恶作剧吧，简，干那一套你不是很在行吗？露出你那无所顾忌、羞怯腼腆、让人生气的笑容来吧。告诉我说你恨我——嘲笑我，惹恼我吧，随你怎么样都行，只求你不要打动我。我宁愿给激怒，也不想因感动而弄得心里难受。”

　　“等我把故事讲完了，我会嘲笑你，激怒你，让你心满意足的。不过现在先听我讲完。”

　　“我以为，简，你已经全都告诉我啦，我觉得我已经弄清你忧郁的根源是在梦里了。”

　　我摇了摇头。“怎么！还有别的？不过我不相信是什么要紧得不得了的事情。不过，有言在先，我不相信。你说吧。”

　　他举止不安，急躁还带着几分忧虑，这使我感到惊异，不过我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我还做了另外一个梦，先生，梦见桑菲尔德府成了一片凄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出没的地方。宅子那气派非凡的正壁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薄壳似的一堵墙，很高，看上去摇摇欲坠。我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漫步穿过院内杂草丛生的废墟，时而被大理石炉壁绊了一下，时而又碰到了掉下来的檐板碎片。我裹着披巾，怀里还是抱着那个陌生的孩子。尽管我两臂很累，我却不能把他随便放下。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把他放下——不管他重得使我多么步履维艰，我都得抱着他。我听到大路上远远的有马在奔驰的声音，我认定那一定是你，而你正要去一个遥远的国家，而且一别就要多年。我不顾死活发疯似的赶忙爬上那堵薄薄的墙，急于要从墙顶上看你一眼。石头从我的脚下纷纷滚落，我抓住的藤萝不断断落松开，那孩子吓得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差点让我窒息。最后我总算爬到了墙顶。我看见你在白色的大路上就像一个斑点，而且时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阵风猛烈地吹刮着，刮得我简直站都站不住。我在那窄窄的墙顶上坐了下来，把那个吓坏了的孩子放在膝头，想哄他安静下来。你在大路上拐了个弯，我俯身向前，想看你最后一眼。可墙却突然倒塌了，我不由得一个晃动，孩子从我的膝头滚了下去。我失去平衡，跌了下来，接着就醒了。”

　　“现在讲完了吧，简。”

　　“现在才讲完序幕，先生，故事还在后头呢。醒过时，一道强光弄得我眼睛发花。我想——哦！那是日光！天亮了！可是我错了，那只是烛光。我猜想准是索菲娅进来了。梳妆台上放着一支蜡烛。壁橱的门大开着，临睡前我把结婚礼服和面纱都挂在那里面。我听见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问道：‘索菲娅，你在干什么？’没人回答，可是有个人影从壁橱里出来了，它端着蜡烛，举得高高的，仔细察看着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索菲娅！索菲娅！’我又喊了起来，可是，它依然默不作声。我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探身向前看。我先是感到吃惊，接着是迷惑不解，最后我血管里的血全都变得冰凉了。罗切斯特先生，那不是索菲娅，不是莉亚，也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的——全都不是，我当时很肯定，我现在还能肯定——甚至也不是那个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尔。”

　　“肯定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我的主人插进来说。

　　“不是，先生。我严肃地向你保证，绝对不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身影，以前我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府见过。那身材，那轮廓，对我来说全是陌生的。”

　　“你形容一下，简。”

　　“先生，那似乎是个女人，又高又大，浓密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背后。我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白色笔直，可到底是长袍、被单，还是裹尸布，我就说不上来了。”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起初没有。但没过多久她就把我的面纱从衣架上取下来，把它举起来盯着看了很久，随后往自己头上一披，转身去照镜子。这一刹那，在暗淡的长方形镜子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脸和五官。”

　　“是什么模样？”

　　“我觉得很可怕，像鬼似的——哦，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孔！没有一点血色——那是张野蛮的脸。我真但愿能忘掉那双骨骨碌碌转动的红眼睛，还有那张又黑又肿的可怕的脸！”

　　“鬼通常都是苍白的，简。”

　　“可这东西，先生，它却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肿，额上横着一道道皱纹，乌黑的眉毛倒竖着，十分愤怒，两眼充满血丝，要我告诉你她让我想起了什么了吗？”

　　“你说吧。”

　　“那个丑恶的德国鬼怪——吸血鬼。”

　　“啊！——它干了些什么呢？”

　　“先生，它从自己那丑恶的头上扯下我的面纱，撕成了两半，扔在地上，用脚踩踏。”

　　“后来呢？”

　　“它拉开窗帘，朝外面看了看，也许是它看到天快要亮了，便拿着蜡烛朝门口退去。正走到我床边时，那个鬼影停了下来，一双火红的眼睛恶狠狠直朝我瞪着。它猛地把蜡烛举起来靠近我的脸，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它吹灭了。我能感到它那张可怕的脸在我的脸上方闪着微光，我失去了知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只是第二次——给吓得昏了过去。”

　　“你醒过来时谁在你身边？”

　　“没有人，先生，只看到已是大白天。我起身后连头带脸在水里浸了浸，喝了一大口水。虽然觉得全身软弱无力，但是并没有生病，于是决定除了你之外，对谁都不把我看到的这次经历告诉其他任何人。现在，先生，告诉我，这女人是谁，是个什么人？”

　　“毫无疑问，这是脑子过度兴奋的产物，这是肯定的。我对你得细心爱护，我的宝贝，像你这样的神经，是经不起粗心大意对待的。”

　　“放心吧，先生，我的神经肯定没有问题。那东西是真的，事情也确实发生过。”

　　“那么你前面的那些梦呢，也是真的吗？桑菲尔德已化成废墟了吗？你我之间有没法逾越的障碍阻隔着？我真的没掉一滴眼泪——没接一个吻——没说一句话就离你而去了吗？”

　　“还没有。”

　　“难道我会那么做吗？好了，把我们俩牢牢地结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到来了，等我们俩结合在一起，这种心理恐惧就再也不会发生了，我敢保证。”

　　“心理恐惧，先生！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那只是因为心理恐惧才出现的。既然连你都没法给我解开那位可怕的来客之谜，那我就更希望它只是心理恐惧导致的了。”

　　“既然连我都没法解释，简，那它肯定不是真的了。”

　　“先生，今天早上起来，我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当我朝房间里四下张望，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眼前每件熟悉的东西的可喜景象中找到点勇气和安慰时，可是在那儿——在地毯上——我看到了一件东西，完全否定了我原来的假设——那条面纱，被整个儿撕成了两半。”

　　我发觉罗切斯特先生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战。他连忙伸出两臂把我搂在怀里。“谢天谢地！”他喊道，“即使昨晚真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到过你身边，幸而也不过就是撕毁了面纱——啊，简直不敢想象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他呼吸急促，紧紧地把我搂在胸前，我差点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来。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高高兴兴地接着说了起来。

　　“现在，简妮特，我要从头到性把整个事情给你解释清楚。这件事一半是梦幻，一半是真实。我并不怀疑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那女人是——肯定是——格雷斯·普尔。你自己就说过她是个怪人，从你所了解的一切情况来看，你也有理由这么说她——看她对我干了些什么？对梅森又干了些什么？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你看到她进了你房间，也看到了她的举动，可是但由于你兴奋得几乎发狂，差不多是神魂颠倒的，所以你把她看成了一副恶鬼的样子，跟她本来的面目不一样了。披头散发啊，又肿又黑的脸啊，夸大了的身材啊，这些全是你幻想出来的东西，是做噩梦的结果。恶狠狠地撕毁面纱倒是真的，这也很像她干出来的事。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我要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家里。这得等我们结婚有些年头后，我会告诉你的，只是现在不行。你满意了吗，简？你接受我对这个谜的解释吗？”

　　我想了一想，说实话，我觉得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说满意那倒未必，不过为了让他高兴，我尽力装出满意的样子来——说宽了心，那倒是真的——因此我用一个表示满意的微笑回答了他。这时，因为这时早过了一点钟，我准备起身离开他了。

　　“索菲娅不是陪阿黛尔睡在儿童室吗？”我正在点蜡烛时，他问道。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还是能睡得下你的，今晚你就跟她同睡一床吧，简。你讲的那件事会使你神经紧张，那也毫不奇怪。所以我不想让你单独一个人睡。答应我，到儿童室去睡吧。”

　　“我很乐意这样做，先生。”

　　“还要从里面把门闩牢。你上楼的时候把索菲娅叫醒，就说要请她明天及时唤醒你，因为你得在八点以前就穿好衣服，用完早餐。好啦，现在别再心事重重了，把讨厌的烦恼抛开吧，简妮特。你难道没有听到风声已经小到悄声细语了吗？雨点也不再敲打窗玻璃了，瞧这儿——”他撩起了窗帘，“多美好的夜色啊！”

　　夜色确实很美。半个天空都明净如水。风向已经转成从西向东，云朵排成一行行银白色长队，被风推动着向东飘去。月亮洒下了宁静的光辉。

　　“啊，”罗切斯特先生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我，问道，“现在我的简妮特感觉怎么样？”

　　“夜很宁静，先生，我也一样。”

　　“那你今晚不会再梦见离别和忧伤，只会梦见欢乐的爱情和幸福的结合了。”

　　这个预言只实现了一半。我的确没有梦见忧伤，但也没有梦见欢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我把阿黛尔搂在怀里，看着那孩童的酣睡样子——那么恬静，那么安宁，那么天真——我就这样望着，等待着白天的到来。我的全部生命力都在我的躯体中清醒着，活跃着。太阳刚一升起，我就起了床。至今我还记得离开阿黛尔时她紧紧搂住我，记得我把她的小手从我脖子上松开时，我吻了吻她，我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感激之情对着她哭了起来。为了怕自己的啜泣声惊醒她安静的酣睡，我赶紧离开了她。她仿佛是我往日生活的标志，而他，我现在要打扮好去相会的人，则是我未知的明天的象征，令我敬畏而又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