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希斯克利夫最后的日子(2)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悄悄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到了。我直到很迟才去睡，可是当我睡下时，我又睡不着。他过了半夜才回来，却没有上床睡觉，而是把自己关在楼下屋子里。我谛听着，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下了楼。睁着眼躺在那儿，为上百种虚妄无稽的忧虑伤神，那可真不是滋味。

　　我可以听到希思克利夫先生的脚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着，他常常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就像是一声呻吟，打破深夜的寂静。他也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儿。我唯一能听得清楚的就是凯瑟琳的名字，加上几声亲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声音低沉而真挚，是从他的心灵深处发出来的。

　　我没有勇气径直走进屋里，于是我又很想把他从他的梦幻中岔开，因此就去摆弄厨房里的火，搅动它，开始铲炭渣。这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所期望的还来得快些。他立刻开了门，说：

　　“奈莉，到这儿来——已经是早上了吗？把你的蜡烛带进来。”

　　“打四点了，”我回答，“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你可以在这火上点着一支。”

　　“不，我不愿意上楼去，”他说，“进来，给我生起炉火，就收拾这间屋子吧。”

　　“我可得先把这堆煤煽红，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

　　同时，他来回走着，那样子像是快要精神错乱了；他的接连不断地重重地叹气，一声连着一声，十分急促，好像没有正常呼吸的余地了。

　　“等天亮时我要请格林来，”他说，“在我还能想这些事情，能平静地安排的时候，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法律的事。我还没有写下我的遗嘱；怎样处理我的产业我也不能决定。我愿我能把它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可不愿谈这些，希思克利夫先生，”我插嘴说，“先把你的遗嘱放一放吧；你还要省下时间来追悔你所做的许多不公道的事哩！我从来没料到你的神经会错乱；可是，在目前，它可错乱得叫人奇怪；而且几乎完全是由于你自己的错造成的。照你这三天所过的生活方式，连泰坦泰坦——希腊神话传说中之神，也是太阳的拟人称。意为“巨人”。也会病倒的。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你多需要这些了。你的两颊陷下去了，你的眼睛充血，像是一个饿得要死的人，而且由于失眠都快要瞎啦。”

　　“我不能吃，不能睡，这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担保这不是有意要这样。只要我一旦能做到的话，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远的时候休息一下吗！我必须先到达，然后我才休息。好吧，不要管格林先生了。至于追悔我做的不公道的事，我并没有做过，我也没有追悔的必要。我太快乐了，可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并没有满足它本身。”

　　“快乐，主人？”我叫，“奇怪的快乐！如果你能听我说而不生气，我可以奉劝你几句使你比较快乐些。”

　　“是什么？”他问，“说吧。”

　　“你是知道的，希思克利夫先生，”我说，“从你十三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在那整个的时期中你手里简直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忘记这书上的内容了，而你现在也许没工夫去查。可不可以去请个人——任何教会的牧师，那没有什么关系——来解释解释这部圣书，让他告诉你，你在歧途上走多远了；还有，你多不适宜进天堂，除非在你死前来个变化，这样难道会有害吗？”

　　“我并不生气，反而很感激，奈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关于我所愿望的埋葬方式。要在晚上运到礼拜堂的墓园。如果你们愿意，你和哈顿可以陪我去：特别要记住，注意教堂司事要遵照我关于两个棺木的指示！不需要牧师来；也不需要对我念叨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对于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稀罕。”

　　“假如你坚持固执地绝食下去，就那样死了，他们拒绝把你埋葬在礼拜堂范围之内呢？”我说，听到他对神这样漠视大吃一惊，于是问他，“那你怎么样呢？”

　　“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他回答，“万一他们真这样做，你们一定要秘密地把我搬到那里去；如果你们不管，那你们就会在实际上证明：人死了并不是所有的一切全都灭亡！”

　　他一听到家里其他人在走动了，就退回到他的屋里去，我也呼吸得自在些了。但是在下午，当约瑟夫和哈顿正在干活时，他又来到厨房里，带着狂野的神情，叫我到大厅里来坐着：他要有个人陪他。

　　我不肯去，还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说话行事都那么莫名其妙，我被吓怕了，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那份心意来单独跟他做伴。

　　“我相信你把我当成恶魔吧，”他说，带着他凄惨的笑，“在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家里，有什么事儿可怕到让人没法待。”然后他转身对凯瑟琳半讥笑地说着。凯瑟琳正好在那里，他一进来，她就躲在我的背后了。

　　“你肯过来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不！对你我已经把自己变得比魔鬼还坏了。好吧，还是有一个人不怕陪我的！天呀！她真残酷啊。啊，该死的！这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来说，简直是太残忍啦——连我都受不了啦！”

　　他不再请别人来陪他。黄昏时候他到卧室里去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我们听见他呻吟自语。哈顿极想进去；但我叫他去请肯尼思先生，该由他进去看看他。

　　等他来时，我请求进去，想打开门，我发现门锁上了；希思克利夫叫我们滚。他好些了，想一个人待着；因此大夫又走了。

　　到了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在我清晨绕屋散步时，我看到主人的窗子开着摆来摆去，雨都直接打进去了。

　　我想，他不会在床上吧：这场大雨要把他淋透了。他一定不是起来了就是出去了。但我也不想再多花时间了猜测，干脆壮着胆子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之后，我就跑去打开板壁，因为那卧室是空的；我很快地把板壁推开，偷偷一看，希思克利夫先生在那儿——仰卧着。他的眼睛那么锐利又凶狠地望着我，我大吃一惊；然后他还在微笑着。

　　我不认为他已经死了：可他的脸和喉咙都被雨水冲洗了；床单也在滴水，而他动也不动。窗子来回地撞，挤着放在窗台上的一只手；破皮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用我的手指一摸，我不再怀疑了；他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永远，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再让人看到他这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眼神。眼睛合不上，它们像是讥笑我的这番努力；他那分开的嘴唇和鲜明的白牙齿也在讥笑！我又感到一阵胆怯，就大叫约瑟夫。约瑟夫拖拖拉拉地上来，叫了一声，却坚决地拒绝管希思克利夫的事。

　　“魔鬼把他的魂抓去啦，”他叫，“还可以把他的尸体拿去，我可不在乎！唉！他是多坏的一个人啊，对死还龇牙咧嘴地笑！”这老罪人也讥嘲地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以为他打算欢欣鼓舞地要围着床绕一阵呢；可是他突然镇定下来，跪下来，举起他的手，感谢上天；因为合法的主人与古老的世家又恢复了他们的权利。

　　这可怕的事件使我昏了头：我不可避免地怀着一种压抑的悲哀回忆起往日。可怜的哈顿，虽是最受委屈的，却也是唯一真正十分难受的人。他整夜坐在尸体旁边，真挚地苦苦悲泣。他握住它的手，吻那张人人都不敢注视的讥讽的、残暴的脸。他以那种从一颗慷慨宽容的心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的强烈悲痛来哀悼他，虽然那颗心像钢一样顽强。

　　肯尼思先生对于主人死于什么病不知该怎样宣布才好。我把他四天没吃东西的事实隐瞒起来了，生怕会引起麻烦此处指埃伦身为管家本有照顾不周之嫌。，可我也确信他不是故意绝食；那是他得了奇怪的病的结果，不是原因。

　　我们遵照他生前的愿望埋葬了他，四邻都认为这真是是怪事。恩肖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个人一起抬棺木，这便是所有的送殡人。

　　那六个人在他们把棺木放到坟穴里后就离去了。我们留在那儿看它被掩埋好。哈顿泪流满面，亲自挖着绿草泥铺在那棕色的坟堆上。眼下它和另外一个坟一样平整青绿了——我希望这坟里的人也安睡得同样踏实。不过这一带的乡民们，他们还会手按着《圣经》起誓说他还在走来走去：有些人说见过他在教堂附近，在荒原上，甚至在这所房子里。你会说这是无稽之谈，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厨房火边的那个老头子肯定说，自从他死后每逢下雨的夜晚，他就看见他们两个从他的卧室窗口向外望。——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也遇见了一件怪事。

　　有天晚上我正到田庄去——一个乌黑的晚上，快要有雷雨了——就在山庄转弯的地方，我碰到一个小男孩子，他前面有一只大羊和两只羊羔。他哭得很厉害，我以为是羊羔受到惊吓，不好赶呢。

　　“怎么回事，我的小家伙？”我问。

　　“希思克利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崖底下，”他哭着，“我不敢走过。”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他和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就叫他从下面那条路绕过去，他也许是在独自经过荒原时，想起他所听过的他父母和同伴们老是说起的那些无稽之谈，因此就幻想出鬼怪来。不过现在我也不愿在天黑时出去了，我没办法。等他们离开这儿搬到田庄去时我就高兴了。”

　　“那么，他们是要到田庄去啦？”我说。

　　“是的，”迪恩太太回答，“他们一结过婚就去，是在新年那天。”

　　“那么谁住在这里呢？”

　　“哪，约瑟夫照料这房子，也许，再找个小伙子跟他做伴。

　　他们将要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锁起来。”

　　“鬼可以利用它住下来吧？”我说。

　　“不，洛克伍德先生，”奈莉摇摇她的头说，“我相信死者是太平了，可没有权利来轻贱他们。”

　　这时花园的门开了，漫游的人回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怕。”我咕噜着，从窗口望着他们走过来就这样嘟囔。

　　“两人在一起，他们可以勇敢地应付撒旦和它所有的军队的。”

　　他们踏上门阶，停下来对着月亮看最后一眼，更确切地说，借着月光彼此对看着——我不禁又感到非得躲开他们不可。我把一点儿纪念品塞到迪恩太太手里，不顾她抗议我的莽撞，我就在他们开房门时，从厨房里溜掉了；要不是我因为幸亏在约瑟夫脚前丢下了一块钱，正好他听到了，就认定我是个体面人，否则我这一溜走就会证实他原来的那个想法了。

　　因为我绕路到教堂去而延长了回家的路程。当我走到教堂的墙边，我发现虽然只过七个月的时间，它却已经显得更加朽坏了——不止一个窗子没有玻璃，显出黑洞来；屋顶右边的瓦片有好几块地方也凸出来，等到秋天的风雨一来就会渐渐地掉下来了。

　　我在靠荒原的斜坡上找那三块墓碑，很快就发现了：中间的一个是灰色的，一半埋在草里；埃德加·林顿的墓碑脚下才被草皮青苔所覆盖；希思克利夫的确还一直是光秃秃的。

　　我在那温和宽阔的天空下，在这三块墓碑前留恋，守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谁能想象得出来，在那安谧宁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安谧宁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