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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许比庄园无疑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住宅。大厦的外观庄严宏伟,内部宽敞,装饰精美,面积广大,景色秀丽,主要是因为它有郁郁葱葱的古木,神态庄严的鹿群,大片开阔的水面和向外伸展的生长多年的林地。这里的地形没有大的曲折变化,只有小小的起伏,极大地增添了庄园景色的魅力。这就是罗莎莉·默里如此渴望能在那里生活的地方,她决心成为这里的主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条件要求,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管与她共享这些产业的荣誉和幸福的那个人是谁!算了!现在我不想指责她。

  她非常亲切地接待我。虽然我是一个贫穷牧师女儿,一名家庭教师,现在又是一名小学教员,但是她用不矫揉造作的快乐欢迎我到她的家,费一些心力地让我的拜访愉快,这一点我倒没有料到。我看得出来,她确实以为我会对她身边的富丽堂皇氛围留下极其强烈的印象。我还得承认,当我看到她分明在努力安慰我,以免我一看到如此阔绰的排场就自卑,或者是一想到和她的丈夫、婆婆见面就心生敬畏。她的这种态度很让我生气。我一点儿也不自卑,虽然穿着简单,但我很注意举止,绝不会显得寒酸或小气。如果我那位自以为屈尊俯就的女主人不那么刻意地表示要我安心,我本来是相当从容自在的。她身边一切豪华的东西都没有使我心神不安,唯有她那改变了的外表才使我触目惊心,不知是否由于上流社会的放荡生活,还是由于其他什么不利的影响,仅仅一年多时间就让她发生了需要许多年才能发生的变化:她的身材已不再丰满,皮肤失去了色泽,动作也不似以前那样灵活,精力也没有过去旺盛了。

  我想知道,她是否很不幸,但我认为我不该问她,而应努力赢得她的信任。但是,如果她决定对我隐瞒她婚姻中的苦恼,我也不会贸然问她,使她难堪。因此,开始时我只是礼节性地问她身体是否健康,生活得是否如意,称赞庄园的美丽,还夸了那个本该是个男孩的女婴几句。那个娇小的婴儿才七八周大,她的母亲对她似乎并不特别关心爱护,至多也就是我预期中的她那个样子。

  在我抵达之后不久,她就派女仆领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备齐了。那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但相当舒服。我脱去旅行穿的累赘衣服,为了照顾女主人的情绪,我还梳洗打扮一番后才重新下楼。她亲自领我去看另一个房间,她说,如果我愿意独处,或者她正忙着接待访客、或必须陪伴婆婆,或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如她所说)不能享受和我做伴的快乐时,这个房间就归我使用。那是一间清静的、整齐的小起居室,她为我提供这样一个避风港,使我无所遗憾了。

  “以后有时间,”她说,“我要领你去看看藏书室,我从没仔细看过架子上的书,但是我敢说,那里有很多充满智慧的书。你什么时候想看,就可以到那里去,钻进书堆里。现在你先喝杯茶吧,很快就要吃饭了,呃,我知道你是习惯在一点钟吃正餐的,你应该愿意在这个时候喝杯茶,我们用便餐时你用正餐。你知道,你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吃茶点,那就可以省得你和阿许比夫人以及托马斯爵士一起用正餐了,否则会很尴尬的——不尴尬至少也会很……呃……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你不会喜欢和他们一起用正餐的,尤其是,有时还有其他夫人们、绅士们和我们一起用正餐。”

  “当然,”我说,“我很乐意照你说的那样。再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倒是更愿意每顿饭都在这个房间里吃。”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这样会使阿许比夫人和托马斯爵士更方便些。”

  “没有这样的事。”

  “至少会使我更方便些。”

  她稍作反对后就表示同意了。我看得出来,我的建议使她如释重负。

  “好了,到客厅去吧,”她说,“更衣铃响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想去:没人看你,更衣有什么用?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客厅确实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非常优雅。但是,当我看到年轻的女主人一进房间就用眼扫视我,似乎要看看这豪华的景象对我造成的影响时,我决心保持一种并不在意的态度,似乎那里根本没看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我的良心马上就对我说:“我为什么要为了维护自尊而使她失望呢?不,我宁愿牺牲自傲而使她获得一点儿没有害处的满足。”于是我真诚地游览四周,对她说,这个房间很有气派,陈设讲究。她没说多少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很高兴。

  她让我看她那只胖乎乎的法国狮子狗,它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只缎子坐垫上。她还让我看那两幅精美的意大利绘画,但她不给我时间仔细欣赏,说是让我以后再看。她坚持要我欣赏她从日内瓦买来的那只装有宝石的手表。随后她领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指给我看她从意大利买来的各种各样的古玩:一只精美的计时钟,还有用白色大理石精雕成的几尊半身像,精美的小件人物雕像和装饰用的花瓶。她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古玩,听到我赞赏的评论,她愉快地微笑起来。然而,她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忧郁的叹息,似乎想到这些小玩意儿不足以使人感到幸福,也不能满足她的欲望。

  接着,她在一个长椅上舒展自己,让我坐对面那把宽大的安乐椅。安乐椅不是放在壁炉前面,而是放在一扇开着的宽敞的窗户之前。不要忘记,因为那是夏天,六月下半月的一个甜蜜而温暖的黄昏。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享受那安静而清新的空气和在我眼前展开的庄园的宜人景色:草木葱葱,满眼翠绿,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在夕阳的照射下投下的一条条长长的阴影。但是,在这个间隙我要把我想问的话问完,正如女士写信时的附言一样,最重要的话要留在最后说。我首先问候默里先生和夫人,默里小姐和两位默里少爷。

  她告诉我说,爸爸得了痛风病,脾气变得很暴躁。他不肯放弃他的好酒以及丰盛的午餐和晚餐,而且和他的医师吵架,因为后者竟敢对他说,如果他不在生活上约束自己,那么他就无可救药了。妈妈和其他几个人身体都好。玛蒂尔达依然是那么粗野和鲁莽,但是她有了一位时髦的女家庭教师,行为礼节上有了相当大的改进,很快就要进入社交界了。约翰和查尔斯(现在正在家度暑假)是“两个漂亮、大胆、不服管教的淘气男孩”。

  “还有别人过得怎么样?”我说,“比如说格林一家。”

  “啊!你知道,格林先生伤透了心,”她回答时疲倦地笑了一下,“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从那件令他伤心的事中恢复过来,我看他是永远恢复不过来了。他是注定要当老光棍的,而他的两个妹妹则极力想早日出嫁。”

  “梅尔塞姆一家呢?”

  “噢,我想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消遣日子吧。但是我对他们家的人都不太了解,除了哈利。”说时,她些微有些脸红,而且再次微笑,“当我们在伦敦时,常常见到他。因为,他一听说我们在那里,就借口拜访他哥哥也赶去了。他不是像影子似的到处跟着我,就是像镜子似的随时碰见我。你不要感到惊讶,格雷小姐,我保证,我非常谨慎。你知道你无法阻止别人爱慕你。可怜的人!他不是我唯一的崇拜者,但是,他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而且我想,他也是其中最忠诚的一个。那个令人讨厌的……哼……托马斯爵士打定主意拿他开罪——或者是为我过多的开支——或者是别的什么——非要催着我马上回乡下来不可。我想,我一辈子都要在这里扮演隐士了。”

  她咬了咬她的唇,面对她曾如此渴望拥有的美丽领域,皱起了眉头。

  “还有海特菲尔德先生,”我说,“他后来怎么样?”

  她再次神采奕奕起来,高兴地回答:

  “哦!他巴结一个老处女,而且前不久娶了她。他在她沉重的钱包和消失的魅力之间仔细权衡,而且期待着在爱情方面失去的能在金钱中得到慰藉——嘿,嘿!”

  “我想,差不多是所有的人了吧……呃,还有韦斯顿先生呢,他现在呢?”

  “我确实不知道。他已经从霍顿离开了。”

  “离开多长时间了?他到哪里去了?”

  “我毫不知情,对于他,”她答复说,打了个呵欠后,接着说,“我只知道他已经走了大约有一个月了……我从没打听过他去了哪里。(我本打算问,他是到别处谋生了呢,还是在别的教区还当他的副牧师,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不问好些。)他的离去在人们中引起很大的震动,”她接着说,“海特菲尔德先生对此极为不满。因为他在普通群众中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海特菲尔德不喜欢他,而且他对海特菲尔德先生也不够驯服和恭敬,另外可能还有其他不可原谅的什么罪过,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现在无论如何要去更衣了,第二遍铃马上要响了,如果我就以这样的穿着去吃饭,那就得听着阿许比夫人的唠叨直到晚餐结束。在自己的家里还做不了主,真是天大的怪事!你只要摇摇铃,我就会派我的女仆去吩咐他们给你送茶来。一想起那个叫人无法容忍的女人来……”

  “谁?你的女仆吗?”

  “不,我的婆婆和我的不幸错误!我结婚时,她本来说是要搬到别处去另过的。当时我真是傻透了,竟会不让她走,请她继续在这儿住下去,替我主持家政。因为,第一点,我希望今后我俩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城里过;第二点,我这么年轻,缺乏经验,一想起整座住宅的仆人都要我管理,每顿饭吃什么都要我安排,还有筹备宴会等其他一切事情,我心里就发慌。我还以为她经验丰富,对我会有帮助。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竟会是一个篡权者、一个暴君、一个恶魔、一个间谍和其他一切令人嫌恶的事物。我愿她死!”

  她转身向男仆下命令,那名男仆身子直立着站在门口有半分钟工夫,而且听到了她讲话的后半部分。尽管他知道应该在客厅里保持一副木然的表情,但他对听见的话当然会作出自己的反应。后来我提醒她说,男仆一定听到了她的话,她回答说:

  “哦,没关系的!我从来不在乎仆人。他们只是些自动机器人,主子们说什么,做什么与他们无关,他们不敢重复它。至于他们会怎样想——要是他们敢想的话——当然,谁都不会在乎他。我们的舌头要是系在仆人手里,那就真是不可思议!”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房间,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去了,由我自己摸索着回到我的起居室。这里,有人给我送来一杯茶。喝完茶,我就坐着仔细想想阿许比夫人过去和目前的情况,想想我从她那里获得的有关韦斯顿先生的一点点消息。我知道,在我平静、单调的生活中,再看到或听到更多有关他的情况的机会可能不大了。从今以后,我的生活看来只有下雨天和乌云密布的阴天了。然而,我终于对自己的想法开始感到厌烦,真想找到女主人对我说过的那个藏书室在什么地方。我无所适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一直待到该上床睡觉的时候。

  因为我不够富有,不能来买一块表,不知道几点了,只能眼看着窗外各种景物的影子渐渐地变长。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大厦侧面的景致,包括庄园的一角,一片树丛,树顶的枝丫上落满无数嘈杂地叫着的白嘴鸦。那里有一堵高墙,墙上有一扇厚实的木门,它一定是通向马厩的,因为从园林那头有一条宽阔的车道直通那扇木门。高墙的影子很快就完全遮住了我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庭院,把金色的阳光一寸一寸地往后逼退,最后只有树顶上有一点点。不一会儿,树顶也被阴影所淹没,那是远山的影子,或许是地球的影子。我同情那群忙碌的白嘴鸦,因为我看到它们的居所刚才还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现在却蒙上了一层地狱里的、或者说我内心世界里的阴郁暗淡的颜色,我感到很惋惜。有一段时间,那些飞在高处的白嘴鸦的翅膀还能受到阳光的照射,阳光给它们黑色的羽毛披上一层橙黄色的光,最后,连这些光也看不见了。暮色渐渐地降临,白嘴鸦们更安静了。我越来越感觉烦躁,明天就想回家。最后,天终于黑了,我刚想按铃让仆人送支蜡烛来,以便照着回到房里睡觉,这时我的女主人回来了。她为自己把我独自留下这么久一再向我道歉,并且说这全得怪那个“讨厌的老太婆”——她是这么称呼她婆婆的。

  “托马斯爵士喝酒时,我要是不陪她在会客室里坐着,”她说,“她就绝不会原谅我。要是他一进客厅我就离开——有一两次我就是这么做的——这就是对她那亲爱的托马斯的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对她的丈夫可从来没有这么无礼地冒犯过。至于感情,她认为,做妻子的根本不需考虑这个。但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情况大不相同,好像我在那里坐着还会有什么好处似的。现在他心情不好时什么也不干,只会发牢骚和骂人;心情好的时候又净是说些让人恶心的废话;酒喝到昏昏沉沉的连骂人话和废话都说不出来时,他就在沙发上睡觉。他现在常常这样睡觉,因为他实在太过清闲,无事可做,只好大量喝酒。”

  “你应该试试让他脑子里想些更有用的事,让他把这个不良习惯改掉。我肯定,你是有本事劝说一位绅士的,你也有条件使他得到更多乐趣。许多女士都热切期盼具有你的这种本领呢。”

  “你以为我会竭力使他高兴吗!不,我所认为的妻子不是这样的。做丈夫的应该使妻子快乐,而不是做妻子的使丈夫快乐。如果丈夫对妻子的现状不满意,对自己能够得到她而不知感恩,那么他就不配做她的丈夫,就这样。至于说对他进行劝说,我向你保证,我才不找这个麻烦呢,要容忍他这样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更不要指望能把他变得更好了。真对不起,格雷小姐,我把你一个人撇下那么长时间,你刚才是怎样打发时间的?”

  “大部分时间是在观看那些白嘴鸦。”

  “天哪,你一定非常无聊!我真应该带你到藏书室去的。你需要什么,尽管摇铃好了,就当是住旅馆,要尽量让自己舒服。我想使你快活是另有自私的目的的,我要你和我多待在一起,不要实行你那可怕的威胁:只待一两天就走。”

  “好吧,今晚别让我留在客厅外面更久了,因为现在我很疲累而且想要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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