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七七一年(6)

　　我说：“人类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眼下的快乐和痛苦看似很正常，一旦积累多了就会爆发，乐极生悲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能否坚持下去的关键在于他对事情的忍受极限，包括身体的极限和精神的极限。因疾病去世的人并不是懦弱的，自杀的人也不是，这些看法都是荒谬的。”阿尔贝特大叫起来：“你的想法才是荒诞的！”我回答：“这并不荒诞。疾病在毁坏身体的同时，对精神也有损害，导致一些身体功能无法继续工作，所以这些久治不好的病总让人格外绝望。”

　　“那么，让我们来想想自然对人的思想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它是如何决定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又是如何让一个人迷失本质，变得疯狂。”

　　“当一个人遭遇麻烦事情的时候，身边人对他的宽慰并不能有效地帮助他走出困境，就好比健康的人面对生病的人，前者只能对后者表示同情和鼓励，却无法把自己的活力和健康送给后者。”

　　对于我的话，阿尔贝特并不十分理解，我索性和他谈论起几天前一位溺水身亡的姑娘的事情，我说：“那位姑娘十分美好，是个小家碧玉，时不时帮家里做点活计，周末就穿上漂亮衣服和同龄的姑娘们去外面游玩，有时会在热闹的节日聚会中翩然起舞，要不就和女伴们谈论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的生活不咸不淡。某天，活泼开朗的她突然发觉自己内心的一小片空虚，尤其是在男人对她阿谀奉承之后，空虚变得更为强烈。她从此开始闷闷不乐，直到一个男人闯进她的生活，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情感，这让她着迷不已，因而也更加痴迷这个男人，除了他，世界再没有其他欢乐，姑娘的整颗心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她没有沉迷在爱情带来的欢愉之中，一心只想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她希望用爱情来滋润自己干枯的心灵。男人的甜言蜜语快要将她融化，温柔的抚摸更是让她兴奋不已，她确信幸福已经在不远处朝她招手。但事与愿违，男人离她而去。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慌了神，呆若木鸡，明媚的眼光霎时变成黑暗的乌云笼罩在头顶。所有美好的希望都随着男人的离去而消失，她那么珍惜、那么在乎的一个人，居然抛弃了她！自此她开始陷入无边的黑暗，本可以挽救的事情在她看来已经没有弥补的需要，她伤透了心，对所有人，对整个世界都感到绝望，可怜的姑娘选择死亡来让自己解脱，轻轻一跳，年轻美好的生命便结束了。——阿尔贝特，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和很多人的遭遇一样吗？人们在绝望中发现不了希望，于是用死亡来结束这一切。”

　　“那些对别人的灾难熟视无睹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会认为这个姑娘又傻又蠢，说不定多挨一些日子，就能把心中的痛苦减淡，也许还会遇上另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这和某些人评论病人时的说法一样：‘他真不知道多坚持一会儿，很快身体就会复原，那么他也不会死，会一直活得好好的。’”

　　但是阿尔贝特对我的话仍然不太理解，他说我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要是换成一个经验丰富、沉着冷静的男人，我们该如何对他下结论。听完他的话，我说道：“人不是万能的上帝，总会被这样那样的情况约束着，经验丰富、沉着冷静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也会手足无措，并且……算了，我们再会吧……”我戴上帽子离开阿尔贝特的房间。我发现自己和他之间仍有越不过去的鸿沟，为什么理解一个人会如此地困难呢？

　　八月十五日

　　爱情是人们迫切希望得到的。我对绿蒂的感情有所察觉，她不想看到我的离开，她的弟妹们也不希望我离开，小孩们每天都盼望着在早上能看到我出现在他们的家中。今天原打算去帮绿蒂的钢琴调音，但孩子们闹着要我说故事听，绿蒂也希望我给他们说故事，于是钢琴的事就暂且搁下。晚餐的面包也是我切好并且分给每一个小孩，他们等待我分发面包时的神情就和等待绿蒂时的一样。我说了一个公主的故事，这位公主受到一双神秘的手的帮助，饭菜会自动出现在面前。在和孩子们玩耍的那个我也懂得了不少道理，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话很好笑。在我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往往会自主地对一些故事情节删减或者夸张，这些改动我自己并不会记得，因此当我第二次再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和第一次不相同的地方，自己还没察觉，孩子们先嚷起来了。于是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背诵每一个故事。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作家在二次出版时，明明书的内容经过改正后变得更加生动有趣，但读者们都觉得非常难看的原因。我们习惯于记住第一次的印象，不管是好是坏，如果有人拿出证据想让我们更改之前的看法，真是难上加难！

　　八月十八日

　　为什么？为什么快乐的背后总是跟随着痛苦？

　　我对大自然的热爱不言而喻，它让我身处每一个地方都能感受到快乐，但是现在的我没了快乐可言，反而总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和痛苦，我陷入深深地自责之中。大自然是多么的美丽、和谐：每座山上都是一片片茂盛的树林，树木依山而生，勾勒出群山起伏的线条；清澈的溪水在山间自由流淌，两岸边的芦苇在微风中随意摇曳，白云轻悠悠地飘过透顶，溪水欢快地和它们一同前行。树林里鸟语声不断，昆虫们扇着翅膀在艳丽的晚霞中飞来飞去，它们让寂静的树林变得生机盎然，一些小虫子在草地里蹦跳，唧唧鸣叫着，脚下的土地上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不远处还有纵横交错的灌木丛。在奇妙的自然界中，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昆虫，我的周围是城市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气，我和每一个汲取天地精华的生物生活在一起，我和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生物都在无形和有形中对另一个生物产生影响。自然界的每种生物各不相同，人类也是如此，他们群居在一个个地方，自大地认为自己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者，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宇宙是广阔无边的，人类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的地位注定我们的思想也是狭隘的。上天无所不能，他的精神存在于世界每个角落。鸟儿啊，请赐给我你们的翅膀，好让我越过高山，飞过海洋，俯瞰世间万物，让我近距离地、深刻地看到、感受到上天创造出来的一切事物吧！

　　我的快乐只有在这些回忆翻腾而出时才会出现。亲爱的朋友，我的内心有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我试图把它们一一表达出来。这个决定无疑是伟大的，虽然我还没有正式实施，同时它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

　　我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通往未知险境的道路，它取代了之前五光十色的生活道路。生命看似伟大，其实也很渺小，自然界随意发生一件事便能吞噬掉成千上万的生命。现在，你还相信“世界是亘古不变的”这种说法吗？每分每秒我们的生命都在一点点失去，每分每秒我们也夺走不少其他生物的生命：我们在走路时会踩死昆虫，我们在蹦跳时会震坏蚂蚁辛苦搭建的窝。和这些比起来，地震洪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自然会在我们无意识的时候慢慢地、不起眼地运作着，等我们幡然醒悟后，拿不出任何补救措施，只能屈服在它的脚下。

　　八月二十一日

　　昨晚我梦见自己和她坐在草坪上，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中，我不停地亲吻着，随后她有消失不见，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她。接着我醒来了，才知道一切都是梦，积聚酗酒的眼泪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奔流而下，多希望一直待在美好的梦境里，现实的残酷让我伤心不已。

　　八月二十二日

　　威廉，我的朋友，现在我有浑身的力量和冲劲，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所有事情都不能再吸引我的注意，看书也无法让我静下心来。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结果是可怕的，没了目标的人就是一具空壳。哪怕让我去做苦力活，我也愿意，这样我便能找到生活的意义所在，证明我的存在不是多余的。阿尔贝特每天有忙不完的工作，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你曾说过，如果我想上班，使馆肯定会热烈欢迎我的到来，因此我不止一次想给你，还有部长写一封信，希望你们能给我在使馆里谋一份差事。我知道部长对我十分赞赏，多次想让我在他手下当差，所以我考虑了好几次。但我立刻想到一个寓言，一匹来去自由的马不想再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让人们给自己套上马鞍和绳索，没想到差一点被累死。这个故事让我的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做？我对现在所处的环境表示厌恶，这种感觉紧紧跟随着我，甩不开丢不掉。

　　八月二十八日

　　我的病情不严重，他们会竭尽全力帮我治疗的。今天我收到一份生日礼物，是阿尔贝特送给我的，包里里装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这个蝴蝶结最初系在绿蒂的衣服上，就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那件白色衣服，以前我向她讨要过很多次，没想到他们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我。另外还有两本书，十二开的小本书，是韦特施泰因版本的《荷马史诗》。这个版本我早就想收藏下来，自己的埃贝斯蒂版本实在太过厚重，散步时带着很不方便。礼物都让我感到很温馨，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知道，并且不声不响送了来，不得不说他们对我是十分关怀的。在我看来，钻石珍珠也没有他们送给我的礼物珍贵，金钱只能打动贪婪无知的人们。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蝴蝶结，一遍遍亲吻的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的甜蜜场景，我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但愉悦只持续了几天就消失了。我的朋友，人不能总活在记忆里，过往云烟始终无法牢牢抓在手里，我们要学会放开。但是我们并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放弃对美好事物的思念，它们的出现不是偶然，它们自有它们的意义所在。

　　别了，亲爱的朋友！我会记得这里的夏天，我爬上绿蒂家里的果树，用长长的竿子把梨子一个个摘下来，然后绿蒂接住它们，放进篮子里。

　　八月三十日

　　可怜又可悲的年轻人啊，你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着，她的出现让你不再关注别人，全心全意地围绕在她身边，和她相关的事物你就能看见，其他的就是白茫茫一片。这个傻瓜就是我。我的幸福在离开她的一刹那消失殆尽，威廉，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可以在她身边坐上好几个小时，只为看到她美丽的脸庞和曼妙的身影，我紧张得就像一个即将参加考试的孩子，我想痛哭，想呐喊，但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徒劳地挣扎着。亲爱的朋友，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的情绪几度濒临崩溃，如果不是绿蒂的温柔安抚，让我握着她的手哭泣，一吐心中的烦闷，我想自己不定会在什么时候丧失掉理智，变成一头野兽，钻进凶险未知的丛林里。彻底放纵之后，我的心情才会好上一点儿，只有“一点儿”罢了。当我感到口渴或者疲乏的时候，我就随意躺倒在地，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漆黑的幕布上；当我的腿脚酸软无力时，我就找一棵结实的树坐下来，给自己的双腿按摩，清冷的月光淡淡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慢慢睡着了。威廉啊，旅途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在前方等待我的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别了，我的朋友！

　　九月三日

　　我该走了，威廉，我的朋友，谢谢你在我困难时对我的帮助。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思考究竟要不要离开，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她去了城里，找她的朋友聊天，至于阿尔贝特——算了，我不说了，就这样，再见！

　　九月十日

　　我再也不能看见她！我的朋友！我在夜晚动身离开这个伤心地。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就可以痛快地哭出来，把心里一切好的坏的心情都发泄出来。太阳即将升起，我马上就要出发，我是多么的激动啊！

　　此时的她一定还在睡梦中，等她醒来后，我已经走远。在和她聊天的过程里，整整两个小时，我都没有表示出一点离开的迹象，我真佩服自己的忍耐力。阿尔贝特说，他将和绿蒂在结束晚餐后马上赶来花园与我见面，天啊，我该抱着怎样的心情和他们聊天呢？我和绿蒂经常在那棵栗树下观看日落，绚烂的晚霞飘在天边，橘色的光芒笼罩着山谷和小溪，这条道路上随处可见我和绿蒂的身影；还没认识绿蒂之前，我就对这个地方特别有好感，想不到绿蒂也和我一样喜欢这里，真让人兴奋！因为绿蒂的喜爱，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变得更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