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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 作者:莫泊桑

第16章 春风得意(1)

  乔治·杜洛瓦第二天醒来,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

  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坐在了窗前,不觉陷入沉思。

  他感到浑身疼痛,仿佛昨天挨了一顿棍棒。

  思来想去,他觉得,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设法先弄点钱来还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前往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前烤火,见他进来,劈头向他问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有点急事儿。我欠了点债,这关系到我的名声。”

  “是吗?在赌场欠下的?”

  杜洛瓦犹豫了一下,最后答道:“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事实上,他只欠德·马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怎肯相信?随即问道:“是欠了谁的呀?”

  杜洛瓦一时无语,半晌方才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维尔的先生。”

  “是吗?他在哪儿住?”

  “他……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是在一条叫做‘胡编乱造’的街上住吧,是不是?亲爱的,别耍我,我认识这位先生。既然你大老远地跑一趟也不能白辛苦,二十法郎倒还可以借给你,多了没有,你看行吗?”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递过来的一枚金币。

  之后,他挨家挨户,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点,总算借到八十法郎。

  然而仍缺二百法郎。他把心一横,决定暂且留下这借来的钱,一边喃喃自语道:“罢了,我用不着为还这臭婊子的钱而这样着急上火,反正以后有钱了会还她的。”

  之后半个月,他省吃俭用,过着清心寡欲、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坚定的决心始终毫不动摇。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便旧态萌发,又对女人害起相思病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离了女人有好多年,如今一见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陆地的水手一样,心潮澎湃,魂不守舍,不能自已。

  于是,一天晚上,他又来到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希望能在此见到拉谢尔。果不其然,他一进去,便瞥见了她。原因很简单,拉谢尔几乎不怎么离开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拉谢尔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杜洛瓦立即满脸堆笑:“好啦,别再耍小孩子脾气啦。”

  拉谢尔转身就走,给他甩了一句话:“像你这样厉害的角色,咱斗不过,躲得过。”

  这句话说得毫不留情。杜洛瓦听了,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得怏怏不乐而归。

  这期间,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不停地咳嗽,如今身体状况是每况愈下了。尽管这样,他对杜洛瓦却仍然很苛刻,在报馆里天天指使他做这个干那个,使他不得空闲。一天,他因心情烦躁,又狠狠地咳了一阵,见杜洛瓦没有弄来他索要的消息,顿时火冒三丈:

  “他妈的,没有想到你竟然笨到如此境地!”

  杜洛瓦真想走过去扇他一耳光,但他还是压住胸中的怒火走开了,然而心里却发狠道:“别狂,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你头上去的。”

  说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兄,等着瞧吧,我可要让你戴顶绿帽子了。”

  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不禁有点自鸣得意,于是搓着手,向外走去。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动了起来:特意去拜访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听一下情况。

  进入房间时,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在一张长沙发上半躺着看书。

  她身子动都没动,只是侧过头,将手伸给他:“你好,漂亮朋友。”

  听到这个称呼,杜洛瓦感觉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段时间见到德·马莱尔夫人,才知道原来她家里都这样叫你。”

  一听到她谈起德·马莱尔夫人,杜洛瓦不觉心里一阵发慌。但是见她始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也就很快镇定自若了。再说,他又有什么可惊慌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又开口道:“你可是惯坏了她了。至于我,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个人,会想到来看看我。”

  杜洛瓦挨着她身边坐了下来,带着一种新鲜敬慕,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鉴赏一件古玩。她有着一头柔软而又温馨的金发,肌肤洁白而又细腻,真的是难得一遇的一个尤物。

  杜洛瓦心里想:“跟那一位比起来,真的是有天壤之别啊。”

  对于拿下她,杜洛瓦相信自己成功在握,宛如摘树上的果子一样,手到擒来。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没来看你,是觉得这样会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疑惑地看着他:“这是怎么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知道吗?我已经爱上了你……不过还不太深……我不想让自己完全坠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应淡然,既没有深深地惊诧,也没有不悦之感,更没有芳心遂愿的得意媚态。她慢条斯理地说道:“啊,你要来看我,尽管来就是了。不过任何人对我的爱,都不会长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着她,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这番话,不如说是那沉着的神态,他随即问道:“何以见得?”

  “因为这完全是徒劳,其中道理,你很快就会明白。如果你早一些说出自己的担心,我不但会打消你的顾虑,而且会让你放心大胆地常来。”

  杜洛瓦不禁有些伤感,叹道:“如此说来,感情难道可以任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转过身,向他说道:“亲爱的朋友,对我来说,一个钟情的男子将无异于行尸走肉。他会变得愚不可及,岂止愚蠢,甚至是极其危险。因此那些对我因萌发恋情而爱着我或有此意愿的人,我一律和他们断绝密切往来。因为首先,我讨厌他们;其次,我觉得他们很像是随时会发作的疯狗而对他们心存疑虑。因此在感情上我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他们彻底‘病愈’。这一点请你务必铭记于心。我很明白,爱情在你们男人看来不过是一种欲念的表现,而我却不这样看,我认为爱情是一种……心灵的结合,男人们是不信这一套的。对于爱情,你们男人的理解仅限于表面,而我看到的却是实质。请……把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静而冷漠。接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听明白,我永远不会做你的情妇。如果你死抱住自己的念头不放,最终不仅是一场空,甚至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后果。好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们仍可成为两个好友,两个名副其实,没有任何杂念的好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意识到,话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任何努力都将徒劳无功。他因而立即果断地拿定了主意,就按她说的做。为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位异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他将双手向她伸了过去:

  “夫人,从今后,我将一切按你的意愿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从话音中感到,这是他肺腑之言,于是将两手也向他伸了过去。

  杜洛瓦在她的两只手上分别吻了吻,然后抬起头,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唉!要是我能早一些结识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该会多么高兴地娶她为妻!”

  这是所有女人都爱听的直探心底的恭维话,弗雷斯蒂埃夫人也是满心欢喜。这一回,她倒是感动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看了一眼,这目光既充满感激,又令人魂不守舍。

  随后,见杜洛瓦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我可要马上就尽我这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我可以坦率相告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必顾忌?”

  “没错。”

  “那好,瓦尔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想办法讨得她的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听清楚了吗?非常正派。但你仍然可以因此向她说几句恭维话。啊!你可不要心存妄想……想从她那里捞点什么。若是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将来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我明白,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不见起色。不过你不用担心这点,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因此请相信我的话,找个时间去看看瓦尔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谢谢你的关照……你已成为我的保护神。”

  接着,他们又聊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明他很愿和她一起待着,他坐了许久。临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咱们已经成为了朋友,这可是说定了?”

  “当然。”

  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已然产生了效果,他又强调了一下,说道:“哪天万一你成了寡妇,我会前来顶替。”

  说完他便走了出来,以免又跟她心生龃龉。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却要费一番周折,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所能轻易去的,再者他也不想唐突前往,免得闹出什么笑话。老板倒是对他挺不错,颇为器重他的才干,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理打点。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在一天早上,他起了个大早,等市场开门后,花十个法郎从那里买了二十来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装进筐子里,用绳子捆好,看上去让人感觉是从远方带过来的,然后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使人今晨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在他名下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对他所送礼物深表谢意,并说星期六她在家,届时请他过去坐坐。

  这样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便就应邀前往了。

  瓦尔特先生在马勒泽布大街有两幢式样相同、连为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对外租了出去——讲求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其余部分由自己居住。两座楼只有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若是有客来访,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纽扣和大红衬里也十分耀眼,使两座大门一眼看去就显示出一种富家豪宅的气派。

  会客室设在二楼,进入会客室之前的是一间挂有壁毯和门帘的候见厅。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过他的手杖,旋即推开一扇门,先行几步,随后便闪在一边,让客人进去,同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来客的姓名。

  初次到这种场合的杜洛瓦,显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从一面镜子中看见似乎远处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造成的错觉,起初他走错了方向,之后便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类似贵妇专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挂在客厅四周的蓝色丝绒,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点缀其上。一张圆桌旁围坐着四位女士正在低声谈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经过一个时期以来巴黎生活的锤炼,特别是身为外勤记者而得以经常接触地位显赫的人士,杜洛瓦对于出入社交场合,可以说已相当游刃有余了。话虽如此,鉴于刚才在进门时遇上的那种阵势,后来又穿过了几个没人的房间,他心中仍不免有些慌乱。

  他一边在那四位女士中用目光搜寻哪一位是主人,一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中说道:“先生,您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亲,然后身子往下一沉,往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没有仔细看清楚椅子的高矮而差一点儿摔倒。

  房间里忽然一阵静默。一位女士又接着刚才的话题开始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开始冷起来,但也还不够冷,既无法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不能去溜冰。于是几位女士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看法。话题之后便就转到了各人喜欢的季节上,所述理由如同漂浮在房间内的尘埃一样,十分淡然无味。

  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扭头看了过去,发现一位胖胖的女人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在穿着黑衫的后背上闪闪发亮。

  因客人的一来一去而出现的躁动很快就无声无息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另外还谈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烦。

  女士们谈论这些事物并没什么独特的看法,更像是在背台词,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见惯。

  门边这时又有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走了进来,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辞了。

  此时话题转到了林奈先生是否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法兰西学院,法国最高学术机构,成立于1635年。学院有院士四十名,通过推荐和选举产生。。新来的客人认为,他无疑是争不过卡巴农·勒巴的。因为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那样出色。

  “你们知道吗?这个冬天这出诗剧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真的吗?这是一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尔特夫人说话时,神态是那样静雅,不慌不忙,使人颇感亲近。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胸有成竹,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犹豫不定。

  她发现天已黑下来了,于是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同时十分注意地倾听着客人们天南海北的谈话,并想起忘记去一趟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她的身体已稍稍发福,但是面庞依然秀美。这也难怪,她此时的年龄已处于日益人老珠黄的时刻,现在靠的全是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生活习惯来调理的,经常使用润肤膏来保持皮肤的光洁。对于任何问题,她似乎都显得相当稳重,既不急不躁,又颇有章法。显然她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维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绝无凌乱之感。此花园虽然并没什么奇花异草,然而也并不缺少引人入胜的魅力。她注重现实,为人审慎,观察细微,一步一个脚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样虚怀若谷,雍容大度。

  她注意到,杜洛瓦进来后还未发一言,别人也没有谁同他交谈,因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仍在没完没了地议论着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于是她向杜洛瓦问道:“杜洛瓦先生,您所知道的情况,必然胜过在座诸位。可否问问,您倾向于谁?”

  杜洛瓦不假思索地答道:“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思索的,并非是历来总引起人们争议的候选人资格,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并非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是著作,而是他们患有何种疾病。他们是否用韵文翻译了洛卜·德·维加洛卜·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剧作家。的剧作,这不是我所关注的,我所关心的是他们的身体器脏现状怎样。因为我认为,如果能发现他们之中有谁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尤其是初期脊髓痨,将要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柏柏尔人,北非信仰伊斯兰教的居民。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的又臭又长的论文,强过上百倍。”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房间里一片静寂。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问道:“何出此言?”

  杜洛瓦答道:“对于任何事情,我所关注的,是它会在哪一方面激起女士们的兴趣。夫人,就法兰西学院而言,你们对它真正感兴趣,是在得知一位院士命归黄泉之时。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因此,为了能使他们死得更快,应该选进去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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