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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第6章

  斯佳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自己气得脸都红了。

  “喂,说话呀。”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恨不得摇摇父亲,让他住口。

  “他在家,还好心地问起你,他几个妹妹也问了,还说希望你明天没有事的话就去参加宴会呢。我敢说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他精明地说,“行了,女儿,你和阿希礼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她马上说,一面使劲拉着他的胳臂。“我们进去吧,爸。”

  “这会儿是你又要进去了,”他看看她,“我可要站在这儿弄个明白才行。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你一直有些古怪。是他一直在玩弄你?他向你求过婚吗?”

  “没有。”她马上说道。

  “他也没向你求婚。”杰拉尔德说。

  她火了,但杰拉尔德挥挥手,让她安静。

  “别啰嗉了,小姐!今天下午约翰·韦尔克斯悄悄跟我说了,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丽的手从他胳臂上滑了下来。原来这事是真的!

  她的心顿时像被野兽的尖牙猛地啃了一口,感到了深深的剌痛。这会儿,她感到父亲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神情有些怜悯,也有些烦恼,因为他碰到了一个不知怎么解答的难题。他虽然爱斯佳丽,但她硬要他回答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却使他感到不舒服。埃伦知道所有的答案。斯佳丽应该把自己的心事去对她说才是。

  “你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全家的丑吗?”他又像往常激动时那样提高嗓门吼道,“县里哪一个花花公子你弄不到手,偏偏去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她顿时来了气,觉得伤了自尊心,一下子痛苦竟消除了几分。

  “我没追求过他。只是一只是感到惊讶。”

  “你撒谎!”杰拉尔德说,说罢盯着她那张痛苦不堪的脸,接着又突然和蔼地加了一句院野对不起,女儿。但你毕竟只是个孩子。爱你的人多着呢。”

  “母亲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都十六了。”斯佳丽压低嗓门说。

  “你母亲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压根儿不像你这么轻浮。得了,女儿,打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尤拉莉姨妈,他们那儿正在庆祝苏姆特堡大捷,不出一星期你就会忘掉阿希礼了。”

  “还把我当小孩呢,”斯佳丽想着,既悲痛又愤怒,连话也说不出了。“只要在我面前晃一晃新玩具就行了吗?”

  “行了,别犟嘴了,”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点头脑,早就嫁给塔尔顿家的斯图特或布伦特了。好好想想,女儿。嫁给这兄弟俩中的一个,两家庄园就可以并到一起了。我与吉姆·塔尔顿会给你们造一幢好房子,就在两家庄园接界的那片大松林那儿,还有一”

  “别把我当小孩了!”斯佳丽嚷道,“我不要到查尔斯顿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嫁给这兄弟俩。我只要一”她马上住了口,但巳经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说话时不慌不忙,仿佛尽管他平时难得动脑筋,这番话倒都是经过细细斟酌后才说的。

  “你只要阿希礼,偏偏又得不到。就算他愿意娶你,凭我和约翰·韦尔克斯的交情,我要答应也放不下心。”看见她神色惊讶,他又接着说院野我要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跟了他是不会幸福的。”

  “哦,我会幸福的!会的!”

  “你不会的,女儿。只有情趣相投的人结婚才能有幸福。”

  斯佳丽突然忍不住想大声顶撞父亲,“你不也是幸福的吗,可你和母亲没有相同之处啊。”但她忍住了,生怕自己太放肆,他会扇她耳光。

  “我们跟韦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韦尔克斯家跟我们的邻居们都不一样一跟我认识的哪一家都不一样。他们是怪人,他们还是表亲通婚的好,把这些怪毛病都传给他们自家人吧。”

  “喂,爸,阿希礼不是一”

  “别闹,丫头!我没说那小子的坏话,因为我喜欢他。我说怪,不是说疯。他不像卡尔弗特家那么怪,把全部家产都拿去赌马,也不像塔尔顿家的人总是烂醉如泥,也不像方丹家,都是些火急火燎的怪物,自以为受到怠慢就随便杀人。这些坏毛病当然容易理解,如果不是上帝保佑,我杰拉尔德也会有这些毛病的!我倒不是说你做了阿希礼的妻子,他会对你不忠,也不是说他会打你。要是他那样你倒会快活些,因为至少你会理解这种怪异。但他怪得与别人不同,让人一点也摸不透。我虽然喜欢他,但他说的话十句倒有八句让我摸不着头脑。得了,丫头,你说实话,他说起书本、诗歌、音乐、油画和那些荒唐的废话,你懂吗?”

  “哎,爸,”斯佳丽不耐烦地喊道,“如果我嫁给他,我会改变一切的!”

  “呸,你以为你改变得了?”杰拉尔德恼火地说着,一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你对天下的男人了解得可太少了,更别说阿希礼了。没有哪个做妻子的可以改变丈夫一丝一毫的,这点你要记住。至于说要改变韦尔克斯家的人一那更没门儿,女儿!他们一家人向来都是这样,以前这样,也许将来也一直是这样。我跟你说他们生来就有股怪劲儿。瞧他们那德行,一会儿冲到纽约,一会儿又冲到波士顿,不是听歌剧,就是看油画。还从北方佬那儿订购成箱的法文书、德文书!他们就坐在那儿看啊,幻想啊,不知在干什么。照我说还不如跟常人一样把这些时间用来打打猎、打打牌呢。”

  “全县骑马谁也比不上阿希礼,”斯佳丽听他把阿希礼糟蹋成这个样子,不由得火了,就说,“除了他父亲没人比得上他。说到打牌,上星期在琼斯博罗,阿希礼不是还赢过你两百块钱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又在瞎说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否则你不会知道具体数目。阿希礼骑马能得第一,打牌也能得第一一这是我说的,丫头!我不否认他要是喝起酒来连塔尔顿家的人也喝不过他。这些事他样样都行,但他的心思不在这儿。所以我才说他怪呢。”

  斯佳丽沉默了,心里一沉。她想不出什么话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知道父亲是对的。这些寻欢作乐的事阿希礼虽然样样都行,但他的心思确实不在这上头。别人感兴趣的事,他都是出于礼貌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杰拉尔德见到她沉默不语,便拍拍她的胳臂,得意地说院野瞧,斯佳丽!你也承认我说的不错了吧。你要阿希礼这样的丈夫干吗呢?韦尔克斯家的人个个都疯疯癫癫的。”他接着连哄带骗地说院“我刚才提起塔尔顿家并没有把他们推给你的意思,那兄弟俩都不错,不过要是你以后看上了凯德·卡尔弗特,对我也完全一样。卡尔弗特家都是好人,尽管老头儿娶了个北方婆娘。等我死了一乖孩子,听我说!我就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一”

  “我才不要你把凯德放在银盘上送给我呢,”斯佳丽生气地说,“求你别再把他推给我了!我不要塔拉庄园,什么庄园也不要。庄园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一”

  她正要说“如果没有你想要的男人”,但杰拉尔德早巳气坏了,他把塔拉庄园看成天底下仅次于妻子的心爱之物,他要把它送给她,她竟对这份礼物不屑一顾。他气得吼道:

  “斯佳丽·奥哈拉,你竟敢当面对我说塔拉庄园一这片土地没什么了不起·”

  斯佳丽倔强地点点头。她痛心极了,顾不上父亲是不是火了。

  “天底下只有土地才是最了不起的,”他大声嚷嚷,气得将两条粗短的胳臂乱舞着。“因为天底下只有土地才是经久不变的,你别忘了这一点!只有土地值得你去出力,值得你去战斗一值得你去拼命!”

  “哦,爸,”她不耐烦地说,“你这话就像个爱尔兰人!”

  “你以为我对此感到羞耻吗?不,我还引以为荣呢。而且别忘了,你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对任何一个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土地就是他们的母亲。此时此刻我倒替你感到羞耻。我把除了故乡米斯郡以外,天底下最美的一块土地送给你,而你,竟然还看不上!”

  杰拉尔德越说越来劲,刚要大嚷大叫,见斯佳丽愁容满面就打住了。

  “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对土地有这种爱了。如果你是爱尔兰人,你就摆脱不了这种爱。你还是个孩子,又在操心情人的事。等你大了,你就明白这一切了……好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凯德呢,还是要那兄弟俩,还是要埃文·芒罗家的少爷,等着瞧吧,我会把你好好地嫁出去的。”

  “哦,爸爸!”

  这会儿,杰拉尔德巳经不想再谈下去了,他感到腻味了,对这个难题竟落到他身上也烦死了。此外,让他感到委屈的是尽管自己把县里几个最佳人选供她挑,还要把塔拉庄园送给她,她还是一副可怜相。杰拉尔德喜欢的是别人对他的礼物拍手叫好,深表感谢。

  “行了,别赌气了,小姐。你嫁给谁都无所谓,只要他和你情投意合,门当户对,人品又体面就行。对女人来说,结了婚以后才有爱情。”

  “哦,爸,那都是老掉牙的老观念了。”

  “可这观念很好!鬼混啊,恋爱结婚啊,这套都是奴仆、美国北方佬之流干的玩意儿!最美满的婚姻是父母做主的婚姻。因为像你这样的傻瓜怎么分得清好人和坏蛋?得,就瞧瞧韦尔克斯家吧。他们怎么会代代相传、人丁兴旺呢?原因就是跟他们的同类人结婚,跟他们家一向看中的表亲结婚。”

  “啊!”斯佳丽叫道,父亲这番话让她深切感到事实终归是事实,这情况也在所难免,不禁又悲伤起来。父亲见她低着头、步履蹒跚。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道,笨手笨脚地摸摸她的下巴,想托起她的脸蛋,他觉得心疼,不由得也愁容满面了。

  “是的。”她扭开身子,拼命叫道。

  “你在撒谎,但我倒感到得意。我很高兴你还有自尊心,丫头。而且我要看到你在明天的宴会上有自尊心。你对人家一片痴情,人家除了把你当朋友,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我可不要县里人因此说你的闲话,取笑你。”

  “他心里才有我呢,”斯佳丽想着,心里十分痛苦,“哦,放在心上的时候多着呢。我知道他把我放在心上的。我看得出来。如果时间允许,我知道我能让他开口一只要韦尔克斯家别老认为他们一定得跟表亲结婚就行了。”

  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臂。

  “现在我们得进去吃晚饭了,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可别对人说。我不想让你妈为此操心一你就别说出去了。把鼻涕擤擤,女儿。”

  斯佳丽用块破手绢擤了擤鼻子,他们手挽着手走上黑黝黝的车道,那匹马在后面慢慢走着。走近屋子时,斯佳丽本想再说什么,却见母亲正站在门廊中朦胧的阴影里。她戴着帽子,披着围巾,还戴着无指手套,黑妈妈站在她身后,紧紧绷着脸,一只手提着个黑皮包,包里是埃伦给奴隶看病常备的绷带和药品。黑妈妈的嘴厚厚的,往下耷拉着。碰到她生气时,那下唇更会比平时拉长一倍。这会儿嘴唇又拉长了,斯佳丽猜想黑妈妈碰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了,正在火头上呢。

  “奥哈拉先生,”埃伦见父女俩从车道上走来就叫道一她这代人讲究规矩,尽管她嫁人巳经十七年,生过六个孩子,但仍讲究这一套一“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病了。埃米的孩子生了,快死了,一定得受洗礼,我和黑妈妈这就上那儿去,看看能帮着做点什么。”

  她询问似的提高了嗓门,仿佛在等待杰拉尔德的意见,尽管这仅仅是个规矩,但杰拉尔德心里还是很看重它的。

  “我的天啊!”杰拉尔德咆哮道,“那些穷白佬为什么偏偏在吃晚饭时来叫你,我正想告诉你亚特兰大一带传说的有关打仗的消息呢!去吧,奥哈拉太太。如果外边出了什么事,你不去那儿帮帮忙,晚上也睡不踏实的。”

  “她晚上尽忙着护理黑人和那些能照顾自己的穷白佬,哪里睡得踏实啊。”黑妈妈嘟嘟囔囔道,一面走下台阶朝等在车道边的马车走去。

  “吃饭时你替我照看一下吧,乖乖。”埃伦说着,手轻轻摸了摸斯佳丽的脸蛋。

  斯佳丽强忍住泪水。母亲的这一抚摸使她感到母亲魅力无穷,闻到她窸窸窣窣的绸衣服里隐隐散发出的美人樱香囊的香味,她激动不巳。对斯佳丽来说,母亲真是个奇人,奇就奇在跟她同住在一幢房子,既让她害怕,又让她陶醉和抚慰。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马车,他让马车夫小心赶车。托比替杰拉尔德照管马匹巳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听到有人吩咐他怎么干他的老本行,闷闷不乐地噘着嘴。马车上路了,黑妈妈坐在托比身边,两人都板着面孔。非洲人就是这样噘起嘴赌气的。

  “要是没有我给斯莱特里家的那些穷鬼这么多帮助,他们就得在别处花很多钱,”杰拉尔德怒气冲冲说,“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他们那可怜的几亩沼泽洼地卖给我,他们也就可以离开这个县了。”说完,他想到可以再来次恶作剧就又快活起来。“来吧,女儿,我们去告诉波克,我们没把迪尔西买下来,而是把他卖给约翰·韦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站在路前的一个黑孩子,走上台阶。他早巳忘了斯佳丽的伤心事,一心只想捉弄一下他自己的贴身男仆。斯佳丽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上台阶,脚步沉重。她想,她和阿希礼结为夫妻总不见得比她父母之间的关系更别扭吧。她平时也常在想,父亲这种吵吵闹闹、生性迟钝的人,怎么会娶上母亲这样的女人,因为这两个人无论出身、教养和性格都相差甚远。

  埃伦·奥哈拉三十二岁,按那时的标准,她得算是个中年妇女了,生了六个孩子,活下来三个。她高高的个子,比烈性子的小个子丈夫还高出一头,可是她走起路来优雅轻盈,裙摆款摇,身材就不那么显了。脖子露在黑色塔夫绸紧身衣领口外,圆圆的,细细的,皮肤白皙。脑后那堆罩在发网里的秀发沉甸甸的,压得她的头似乎老是稍稍向后仰。她母亲是法国人,外祖父母是1791年法国革命时逃到海地去的。她母亲给了她一双弯眼梢的黑眼睛,乌黑的睫毛和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名士兵,给了她挺直的鼻梁和方方的下巴,配上线条柔和的脸蛋倒不乏柔美。不过埃伦脸上那矜持而谦和的神情,以及她的优雅庄重、不苟言笑,是多年生活磨练出来的。

  如果她眼光里有一点热情,笑容里多一点亲切,在家人和仆人听起来美妙动听的声音里带点自然流露的味儿,那她早就算得上是一个绝色美女了。她说话带着佐治亚州沿海一带那种柔和含糊的口音,元音吐得柔和,辅音发得亲切,还带有一点点法语腔调。吩咐仆人或责备孩子时从来不提高嗓门,但在塔拉庄园里,听到这声音无不服从照做。她丈夫又吼又叫,大家听了反而都默不作声,不理不睐。

  从斯佳丽记事时起,母亲就一直是这样,不论是夸奖还是责怪,她的声音总是柔和悦耳。尽管乱糟糟的家里每天都有紧急的事情,但她总是不慌不忙,应付自如。她情绪稳定,总挺着胸抬着头,连三个儿子夭折的时候都是这样。除了吃饭、看护病人,或者给庄园记账,斯佳丽从来没看见母亲在椅子上靠过,也从来没看见母亲手里不做针线活儿而闲坐着。如果有客人在场,就干精巧的剌绣活,其它时间就忙着缝杰拉尔德镶褶边的衬衫,缝制女儿的衣服或是奴隶们的衣服。斯佳丽很难想象母亲手上不戴金顶针,绸裙窸窣的身边没有那个小黑女孩的身影会是什么情景。这黑女孩的职责就是替她拆线头,为她拿黄檀木的针线盒。她跟着她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母亲四处走动,指挥下人做饭、打扫卫生以及组织庄园上下忙大批大批衣服的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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