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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女花影下》 作者:马赛尔·普鲁斯特

第27章

  每次去看斯万夫人以前,我总要打听清楚她女儿是不是确实不在家,我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我决心与她断交,也因为我仍希望和解,这个希望重叠在断交的意图之上(希望和意图很少是绝对的,至少并不总是绝对的,因为人的心灵有一条规律,它受突然涌现的不同回忆所左右,这规律即间断性),并且使我意识不到这个意图的残酷性。我很清楚希望极为渺茫。我像一个穷人,如果他在啃干面包时心想等一会儿也许有位陌生人会将全部家财赠给他,那么他就不会那么伤心落泪了。为了使现实变得可以忍受,我们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个小小的荒唐念头。因此,如果不和希尔贝特相遇,我的希望会更完好无损 —虽然与此同时,我们的分离便成为现实。如果我在她母亲家与她迎面相遇,我们也许会交换几句无法弥补的话,那会使决裂成为永恒,使我的希望破灭,另一方面,它所产生的新焦虑会唤醒我的爱情,使我难以听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儿决裂以前,斯万夫人就曾对我说:“您来看希尔贝特,这很好,不过希望您有时也来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莱里①日来,客人很多,会使您厌烦,挑别的日子来,辰光稍晚的时候我总在家。”因此,我的拜访仿佛仅仅是满足她很久以前表达的愿望。我在时辰很晚、夜幕降临、我父母即将吃晚饭时出门去斯万夫人家,我知道在访问中不会遇见希尔贝特,但我一心想的仅仅是她。那时的巴黎不像今天这样灯火辉煌,即使市中心的马路也无电灯,室内的电灯也少见,而在这个当时被认为偏僻的街区里,底层或比底层略高的中二层(斯万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间就在这里)的客厅射出明亮的灯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观看。他自然将这灯光的明显而隐晦的起因与大门口那几辆华丽马车联系起来。当他看到一辆马车启动时,便颇有感触地认为奥秘的起因发生了变化,其实只是车夫怕马匹着凉,因此让马匹来回溜达,这种走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胶皮车轮静寂无声,它使马蹄声显得更清脆、更鲜明。

  ① 舒弗莱里,奥芬巴赫轻歌剧中的主人公,此处指正式接待日。

  在那些年代里,不论在哪条街上,只要住房离人行道不是太高,从街上就能看见室内的“冬季花园”(如今只能在斯达尔①新年礼品丛书的凹板照片中见到),这种花园与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厅的装饰 —极少鲜花,长颈水晶玻璃瓶中只插着单独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进 —恰恰相反,它拥有大量的、当时流行一时的室内装饰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无讲究,它体现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静地采用毫无生气的装饰,而是她如何热切地爱着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当时流行于公馆中的便携式微型花房。

  元月一日凌晨,人们将这种花房放在灯下—孩子们没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礼品中间,而它是最美的礼品,因为人们可以用它培育植物,从而忘记光秃秃的冬天。冬季花园不仅和这种花房相似,还和花房旁边的那本精美书本上的花房图画相似,那幅画也是新年礼物,但不是赠给孩子们,而是赠给书中女主人公 —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们如此着迷,以致他们现在虽已老迈,但仍然认为那些幸运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节。过路人踮起脚往往就能看见在这冬季花园的深处,在各式各样的乔木的内侧(从街上看进去,亮着灯的窗子仿佛是儿童花房 —图画或实物—的玻璃罩),一位身着礼服、纽扣上插着一支栀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着的女士面前,两人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一块黄玉中的两个凹雕,客厅充满了茶炊 —当时是新进口货—的雾气,这种茶炊雾气今天仍然有,但人们习以为常,不再理会。

  ① 斯达尔(1814—1886),法国文人及出版商。

  斯万夫人很重视这种“茶”,她认为对男人说“您每天晚一点来,我总在家,您来喝茶”这句话既新颖又有魅力,她暂时用英国口音,并伴之以温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对方十分认真,神情严肃地向她鞠躬,仿佛此事至关重要,奇异不凡,人们应该肃然起敬,绝不可掉以轻心。

  斯万夫人客厅里的鲜花不仅具有装饰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与时代无关,仅与奥黛特旧日生活有关的原因。她曾经是交际花,大部分时间都和情人在一起,也就是说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体面女人家里所看到的,并且被体面女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对交际花来说就更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时刻不是穿衣去给别人观赏,而是脱衣和男人幽会。她无论穿便袍还是穿睡衣,都必须像出门一样打扮得风度翩翩。别的女人将珠宝炫耀于外,而她却将它藏于内室。这种类型的生活,要求并且使人习惯于一种隐秘的、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奢侈。斯万夫人的这种奢侈也扩及花草。在她的安乐椅旁总有一个硕大的水晶玻璃盆,里面全都是帕尔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雏菊花。花盆似乎向来访者证明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 —正如她喜欢独自喝茶一样,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断了。这种消遣甚至比喝茶更亲密,更神秘。

  因此,当来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鲜花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仿佛他翻看了奥黛特尚未合上的书的标题,而标题会泄露她读的是什么,也就是说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何况鲜花比书籍更有生命。人们走进客厅拜访她,发现她并非因为单独一人而惶惑不安;人们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厅并非因为空寂而惶惑不安。这些鲜花在客厅中占有神秘的地位,它们与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它们不是为来访者准备的,而是仿佛被奥黛特遗忘在那里。它们以前和现在都与奥黛特密谈,因此,人们害怕打扰它们,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如稀释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尔马蝴蝶花,徒劳地试图窥见其中的奥妙。从十月底起,奥黛特尽量按时回家喝茶,当时它仍然称做 five o’clock tea(五点钟的茶),因为奥黛特听说(并喜欢向别人重复)维尔迪兰夫人办沙龙正是为了告诉别人她这个钟点一定在家。

  奥黛特也想办一个沙龙,与维尔迪兰沙龙同一类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话说, senza rigore①。因此,她仿佛是德·莱斯比纳斯小姐,从小集团中的迪·德方夫人 ②那里夺来最讨人喜欢的男人,特别是斯万,好另立门户。按某种说法,在她的分裂活动和隐居生活中,斯万一直追随她,然而,尽管她能轻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话,她自己却并不信服。然而,当我们喜欢某些角色时,我们一再在众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练,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们虚幻的见证,而将真实几乎遗忘殆尽。斯万夫人整天在家时,穿着双绉丝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洁白纯净,有时穿着百褶薄纱长袍,上面洒满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们可能认为这身装束与冬天不相称,其实不然。这些轻盈的丝绸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时的客厅挂有门帘,十分闷热,描写沙龙生活的小说家当时最高的褒词便是“舒舒服服地垫得厚厚的”)像她身边那些仿佛冬去春来,裸露出肉红色的玫瑰花一样显得娇弱畏寒。地毯使脚步声难以觉察,

  ① 意大利文,无拘束。

  ② 德·莱斯比纳斯、迪 ·德方都是十八世纪著名沙龙的女主人。

  女主人又隐坐在客厅一角,毫不觉察你的到来,因此,当你来到她面前时,她仍在埋头看书,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仿佛突然发现奥秘,至今我们记忆犹新。斯万夫人穿的便袍当时已不时兴,大概只有她还仍然穿着它们,因此仿佛是小说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维①的小说中才见过这种便袍)。此刻是初冬,奥黛特客厅里硕大的菊花万紫千红,这是斯万从前未在她的寓所见过的。

  我赞赏它们 —当我闷闷不乐地拜访斯万夫人时,我的失意使这位希尔贝特的母亲具有浓厚的神秘诗意,因为她第二天会对女儿说“你的朋友来看我了” —可能是由于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丝椅垫一样呈浅粉色,或是和她的双绉睡袍一样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样呈铜红色,它们给客厅的布置又加上一层装饰,这层装饰也同样艳丽高雅,但却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续几天。使我尤为感动的是,与十一月黄昏薄雾中的夕阳所放射的绚丽的红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颜色并非转瞬即逝,它持续的时间更长。我看见阳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进斯万夫人家,发现阳光再现,转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这些菊花仿佛是高超的彩色画家从瞬息万变的大气和阳光中猎取来装点住宅的光彩一样,它们敦促我抛开深沉的忧郁,利用喝茶的这个小时去贪婪地享受十一月份短暂的乐趣(这乐趣闪烁在我身旁那亲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辉之中)。可惜,我所听见的谈话并不能使我达到这光辉,谈话与光辉毫无共同之处。时光不早,但是斯万夫人温柔地对戈达尔夫人说:“啊不,还

  ① 亨利·格雷维(1842—1902),法国女小说家,作品情节曲折,以俄罗斯为背景。

  早呢,别瞧钟,还不到时间,钟也不准。您有什么事要急着走呢?”同时又朝并未放下小皮夹的教授夫人递去一小块馅饼。

  “要从这里出去可不容易。”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说。这句话表达了戈达尔夫人的感想,她惊奇地大声说:“可不是,我的小脑瓜里也总是这么想的。”她的话得到赛马俱乐部先生们的赞成。当斯万夫人将他们介绍给这位毫不可爱、平庸无奇的矮女人时,他们仿佛受宠若惊,一再致敬,而戈达尔夫人对奥黛特显赫的朋友也十分谨慎,用她的话说是“严阵以待”(她喜欢用高雅的字句来表述最简单的事物)。“您瞧瞧,连着三个礼拜三您都失约。”斯万夫人对戈达尔夫人说。“可不是,奥黛特,有多少个世纪、多长的日子我们没见面了。

  我这不是认罪了吗?不过,您知道,”她用一种过分腼腆和含糊的神气说(虽然是医生的夫人,她谈起风湿病或肾绞痛来也不直截了当),“我遇到不少小麻烦,各人都有难念的经嘛!我的男仆中出了一场风波,其实我并不比别的女人更看重权威,但是,我不得不辞退膳食总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个更赚钱的工作。他这一走几乎引起内阁全体辞职,连我的贴身侍女也不愿意留下,那场面可以和荷马媲美。不过,我终于掌稳了舵,这个教训使我获益匪浅。瞧,我用这些仆人们的琐事来使您厌烦。您也知道,不得已进行人员调整,这是多么伤脑筋的事。

  您那位漂亮女儿不在家?”她问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儿在女友家吃饭。 ”斯万夫人回答,同时转身对我说:“我以为她给您写过信,让您明天来看她哩。 ”接着她又对教授夫人说:“您的婴儿怎么样?”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斯万夫人的话向我证明,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和希尔贝特见面,而这正是我前来寻找的安慰,正因为如此,我这段时期的访问成为必不可少的。“没有,我今晚给她写几个字。再说,希尔贝特和我不能再见面了。”我说话的语气仿佛将这分离归结为某个神秘原因,这样一来,我可以保持爱情的幻想,我谈到希尔贝特和她谈到我时的温柔口吻使这幻想不至于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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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在少女花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