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年冬天，艾克塞尔又剩下一个人了。芭布罗去了。哎，这是结局。

　　她到城里不会很久，她说，这和去卑尔根不一样，但是她总不能让她的牙齿一颗颗掉光，让她的嘴像只小牛似的。“要花多少钱？”艾克塞尔问。

　　“我怎么知道？”她说。“但不管多少钱，也花不到你的。我用自己赚的。”

　　她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现在走正好：现在只有两只牛要挤奶，到了春天就会又有两只，还不算所有的山羊与小羊，这是忙季，一直要忙到六月。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艾克塞尔说。

　　反正不花他一个钱。但她总要点钱启程吧，只一点，路费，牙医费，再说，还必得买一件新斗篷和其他一些零星的小东西。但是，当然，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你已经有足够的钱了。”他说。

　　“哎，”她说。“早就光了。”

　　“你没有存一点么？”

　　“存？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我的盒子。我在卑尔根就什么也没存过，何况那时候比现在的薪水高。”

　　“我没有钱给你？”他说。

　　他不大相信她会回来，而她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的脾气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因此，他终于变得漠然起来。最后他虽然给了她钱，却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她拿了一大堆吃的东西时，他装作没有看到。他亲自赶车把她送到村里搭汽船。

　　就这样完了。

　　他可以一个人照顾这个地方，以前他就学会了，但家畜难办，如果他出门，就没人看管。村里的店老板催他去找奥莲来帮忙过冬，她以前曾经在塞兰拉好几年，现在她老了，当然，但还是会做事。艾克塞尔叫人去请奥莲了，但她没有来，也没有回话。

　　同时，他在树林里工作，打他的一点谷子，照管家畜。那是安静而寂寞的生活。塞兰拉的西维特到村子去来回的路上会经过他那里——他每次都运下去木材，兽皮，田产，但很少买东西上去；塞兰拉现在已经很少缺什么了。

　　有时候布列德·奥尔逊也会走过——现在他是勤快得多了，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看起来似乎他要叫电线人员认为他是不可缺的。在剩下的这小段时间，以便保住他这份差事。芭布罗已经去了，他现在再也不来看艾克塞尔了，却是直直地走过去——在他这种处境还要趾高气扬，实在不相称，因为他还住在布列德利克，没有搬出去。有一天，当他又没有一声招呼的走过去时，艾克塞尔叫住了他，问他什么时候打算搬。

　　“芭布罗的事又怎么说呢——她离开的情况？”布列德反问。而一句话带出另一句：“你打发她走的时候既没有给她钱，也没有帮她什么，卑尔根不远，否则她就到不了。”

　　“噢，那么，她已经到了卑尔根了？”

　　“哎，最后终于到了，她写信这么说，但没什么你的功劳。”

　　“我会要你搬出去，不久以后。”艾克塞尔说。

　　“哎，如果你那么好心的话，”另一个说，鼻子哼着气。“但是过年的时候我们会自己搬。”他说完就走了。

　　那么，芭布罗是到卑尔根去了——哎，和艾克塞尔想的一样。他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有，真的，他摆脱了她正好。尽管如此，到这时为止他还是有点希望着她可能回来。这是不讲理的，但是，他对这女孩就是过于放在心上——哎，这魔鬼般的女孩。她有她甜蜜的时候，令人不能忘怀的时候，而他之所以只给她那么一点点旅费，就是为了防止她跑到卑尔根去。她还留了几件衣服在屋子里，挂着，一顶插了羽毛的草帽，包在报纸里，放在顶棚，她也不回来拿。不算，他可能是有点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有点。而就好像要嘲弄他，在他的困难中跟他开个大玩笑似的，他以前帮她订的报纸送来了，每个星期一次，一直要到过年。

　　好吧好吧，还有别的事情要伤脑筋。他一定要做个男子汉。

　　来年春天，他要在屋子的北墙搭出一间侧屋去；这个冬天要砍好木材，锯成板子。艾克塞尔说不上有什么木材，长得不密，但在他田地的周围有些高大的枞树散布，他把向塞兰拉方向的几棵标上了记号，因为这里到锯木厂最近。

　　这样，有一天早晨，他给了家畜一顿特多的丰食，让它们能撑到傍晚，把所有的门都关好，便去砍树了。除了斧头和一筐子吃的以外，他还带了耙子除雪。天气晴和，头一天下过大雪，现在已经停了。他沿着电报线直到那地点，脱下夹克，动手工作。树一棵棵倒下来，他砍掉枝子，只留树干，把它们堆成堆。

　　布列德·奥尔逊顺路经过——昨天的风雪一定让电报线有了麻烦。也或许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只是出自纯粹的热切——噢，最近他对他的工作表现出异常的热心，这布列德！两个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举手打打招呼。

　　天气又变了，风刮起来。艾克塞尔留意到了，但继续工作。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他却还没有吃东西。然后，在砍倒一棵树的时候，他跑到了它倒下的方向，被压到了地上。他几乎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发生了。一棵巨大的枞树从根部断起：人要它倒向一个方向，但风雪要它倒向另一个方向——而风雪胜了。他本可以逃开的，但地面被雪遮住了。艾克塞尔踩空了一脚，站不稳，一只脚掉进石缝里，被压在树下。

　　好啦，接下来又怎么样呢？他本来还可以脱身的，但是，偏偏巧，他倒得很不对——就他自己觉得，倒并没有折断骨头，但有些扭到了，又没办法把自己拖出来。一刻以后，他一只手挣脱出来，用另一只支持身子，但又够不到斧头。他四周看，就像被陷阱困住的野兽一样；他又四周看，想如何才能从树底下脱出来。布列德不久以后一定会顺路上来，他想，让自己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他不让自己为了这事太担心，恼人的只是浪费了时间，不能工作；他心里没想到危险，更不用说性命的问题了。确实，他觉得支撑身子的手麻木了，好像死了一样。踩进石缝里的脚也变得冷了；但没关系，布列德一定会马上过来。

　　布列德没有过来。

　　风雪大了。艾克塞尔觉得雪向他脸上凶狠地刮上来。噢，现在下得紧了，他对自己说，仍旧不很把它当一回事——哎，就好像他在风雪里在跟自己挤眼：小心啊，事情现在有点急迫了！过了很长一段时候，他吼了一声。在狂风里，这声音几乎跑不了多远，但沿着顺风的方面向上却应可以传不少路，而布列德正好在那个方向。艾克塞尔躺在那里，心里充满了妄想：要是他能够够到斧头就好了，或许他可以把自己劈出来！要是他能够把手举起来——手好像被压在什么尖尖的东西上面了，石头的边缘，而那石头静静地，斯文地向他的手指进军。不说别的吧，如果那该死的石头不在那里——但还没有人听说过石头有这样仁慈的。

　　天晚了，慢慢晚了，雪下得很浓；艾克塞尔快被雪盖起来了。雪无知地下着，无情的下着，下在他脸上，先是融化，后来他的肉变冷了，然后不再融化了。哎，现在事情是开始急迫了！

　　他大吼了两声，听。

　　他的斧头现在被雪盖起来了，他只能看到柄的一部分。那边是他一篮吃的，挂在树上——要是他能够到，吃一顿——噢，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的！然后他的要求更进了一步，要求的更多了一种：要是他能够把外套穿上——冷了。他又用尽力气叫了一声……

　　而那是布列德来了。在半路上站住了，一动不动，远看着那叫的人；他只站在那里一刻，好像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似的。

　　“把斧头递给我，可以吗？”艾克塞尔说，有点气弱。

　　布列德匆忙把头转向别处，现在他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仰头看电报线，似乎在吹口哨。他这样做会是什么意思呢？

　　“嗨，把斧头递给我，可以吗！”艾克塞尔叫的声音更大些。“我被压在树底下了。”

　　但布列德现在非常热心于他的电报线，一直仰着头看，也一直吹着口哨。也请你注意，他的口哨声似乎是愉快，似乎是在报复。

　　“噢，那你是要谋杀我？——不肯给我斧头？”艾克塞尔叫道。而在这时，就似乎下坡线的电报线有了毛病，布列德必须去看，不能拖延。他走了，消失在风雪中。

　　噢——好得很！如果他走了以后，艾克塞尔还能凭自己的力气自己拿到斧头，自己救自己出来，那真算给他颜色看看了。他用尽胸膛所有的力气，把那巨大的树身抬了一抬；树动了，他可以感到它摇，但他所得到的只是一阵落雪。试了几次之后，他放弃了。

　　现在天黑下来。布列德去了——但他能走多远？艾克塞尔又叫了起来，而且喊出几句梗在心里的话：“把我丢在这里要我死，是不是，想杀我？”他这样叫。“你没有灵魂，也想不到将来怎么报应？帮人一把，可得一只牛，不会少的。但你是狗，向来就是，布列德，见死不救。噢，但是还会有人知道的，不用怕，就像我现在躺在这里一样千真万确。连斧头也不肯递给我……”

　　沉寂。艾克塞尔又试了一次，把树身抬起了一小点，又摇了一阵雪下来。又放弃了，叹息；现在，他用尽了力气，困倦了。家里还有牲口，现在都站在圈里，叫着要吃的；从早晨以后，还没有一口饲料，没有一滴水，现在没有芭布罗照顾它们了——是啊，芭布罗去了，跑得远远的了，两个戒指都带了去，金的和银的，都带去了。现在天黑下来了，哎，傍晚，夜晚；好吧好吧……但还有冷也得考虑在内，他的胡子冻硬了，不久他的眼睛也会，哎，要是他能把那树上的夹克……还有他的腿——真的，不能这样——但确实是一条腿已经屁股以下都没有感觉了。“全都在高特的手上。”他对自己说——当他想要的时候，他好像说得很虔诚，似乎。天黑下来了，哎，但人也可以死在没有灯的时候。现在，他一切觉得很柔和了，好了，只因为谦卑而微笑，傻傻的、慈祥的笑，笑那周围的风雪；现在那是高特自己的风自己的雪了，是纯真的东西！哎，他甚至可以原谅布列德，永远不说一句……

　　现在他非常安静了，越来越困，哎，好像毒药把他全身都麻痹了。向哪一方面看都白得厉害：树和地，大翅膀，白幕，白帆；白，白……究竟会是什么？胡说，老兄啊！他清楚得很那只是雪，他躺在雪里，他躺在这里不是假的，被压在树下了。

　　他又向风雪中叫喊，吼似的叫喊；在这雪地里，一个男人巨大多毛的胸膛发出来吼叫，吼叫得要他山坡下的小屋可以听到，一吼再吼。“哎，猪，魔鬼，”他又向着布列德叫喊，“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去死。连斧头也不肯递给我一下，我只不过要你递给我斧头；你是人，还是畜牲？哎，好哇，你走你的路好了，如果你昧着良心想要这样做，你就做吧，祝你走运……”

　　他一定是睡着了，他现在完全僵硬了，没有生气了，但他的眼睛还睁着，嵌在冰里，但睁着，既不能闭，又不能眨——他睁着眼睛睡着了吗？只睡了一秒钟，可能，也可能是一个钟头，天知道，但是，现在奥莲站在他面前。他听到了她问：“凭耶稣的名，说你还活着没有！”又问他趴在这里的是不是他，他有没有失去神智。

　　奥莲总是有着什么猎犬的性质，闻着、嗅着，永远都会在有事的地方出现，哎，她会闻出来。也真的，如果不是这种本事，她如何过得了她这一辈子呢？艾克塞尔的呼喊传到了她耳朵，而尽管她七十多岁，她却越过田野过来了。头一天冒着风雪到塞兰拉，然后又来曼安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喂了牲口，站在门口听，挤奶的时间挤奶，再听：那能是什么……

　　然后，一声叫喊传下来，她点了头，艾克塞尔，可能，也可能是山民，是鬼——不管是什么吧，是该闻该嗅该找出来的——它钻出是怎么回事来，那把黑暗与森林握于掌中的全能者的智慧——而它，绝不会伤害奥莲的，那连解他的鞋带都不配的奥莲……

　　而她就站在这里了。

　　斧头？奥莲挖雪，却找不到斧头。那就不用斧头吧——她想把树搬一搬，但她的力气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只能这里那里摇摇树枝。那就再找斧头试试看看——天全黑了，但她用手用脚挖。艾克塞尔连用手指一指都不能，只能说原先放在哪里，但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要是这里离塞兰拉不那么远就好了。”艾克塞尔说。

　　于是奥莲用她自己的办法去找，艾克塞尔对她说，那个地方找不到的。“哎，好嘛，”奥莲说，“我只是随便找找。而这又会是什么呢？”她说。

　　“找到了？”他说。

　　“哎，靠着全能主的荣光。”奥莲答道，音韵是高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