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年众多动物像奴隶般卖命劳动。但他们干活时心情很愉快；他们不惜力气和牺牲，也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一小撮游手好闲、偷盗成性的人类。

　　春季和夏季他们每周工作六十小时，到了八月，拿破仑宣布礼拜天下午也需要劳动。是否参加纯属自愿，但不参加的动物要被扣掉半数口粮。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任务来不及完成。这年的收成不如上年那么好，而且有两片本应在夏初种植根菜的田地没有播种，因为没有及早把地犁好。可以预见的是，即将到来的冬天将会很难熬。

　　风车工程遇到不少意料之外的困难。农场有片很好的石灰岩矿场，某个仓库里藏有大量的沙子和水泥，因而建筑材料倒是齐全了。但动物们刚开始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石头破成大小合适的碎块。除了用铁镐和铁锹，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能做到，可是没有动物会用这些工具，因为谁也不会用两条后腿站立。徒劳无功了几个星期之后，有只动物想出了正确的办法——就是利用地心引力。采石场里铺满了许多因为太大而没有用处的巨石。动物先用绳索把这些石头绑起来，然后大家齐心协力，奶牛、马、绵羊，以及其他能抓住绳子的动物，到关键时刻连猪也来帮忙，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沿着斜坡把它们拖到采石场的最高点，再把它们推下悬崖，掉到下面摔成碎块。大石头摔碎后，运输的事情就简单了。马一车一车地拉，绵羊一块一块地拖，就连穆丽埃和本杰明也驾起老式的两轮斗车，作出他们的贡献。到夏末，他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石块，于是在猪的监督下开始建造风车。

　　但这是个缓慢而费力的过程。经常要筋疲力尽地忙上一整天，才能把一块大石头拖到采石场的顶部，而且有时候它从悬崖掉下来却没有摔碎。如果没有拳击手，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他的力气好像有其他动物加起来那么大。每当大石头开始往下溜，被拖着向山下滑去的动物们会绝望地喊叫，这时总是拳击手拉紧绳索，让大石头停下来。看着他吃力地渐渐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四蹄的趾头牢牢地抓住地面，庞大的身躯布满了汗水，大家心里充满了敬意。有时候苜蓿提醒他别累坏了自己，但拳击手置若罔闻。对他来说，他的两个口号，“我会更加努力地工作”和“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足以回答所有的问题。他请小公鸡在其他动物起床前四十五分钟而不是半小时把自己叫醒。现在他轮休的时间不是很多，但有空便独自到采石场去，收集一车碎石块，再单枪匹马地将其拉到修建风车的工地。

　　尽管夏天很操劳，动物们的日子过得不是太糟糕。他们的食物就算不比琼斯时代多，起码也不比当时少。光是只需养活他们自己、不用再养五个挥霍无度的人这个好处，就足以抵消许多不如意的事情了。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动物的劳动方式更有效率，能节省劳动力。就拿除草来说吧，他们能够把草除得干干净净，这是人类做不到的。还有就是，由于现在没有动物会偷吃，所以不必用围栏隔开牧场和农田，这节省了维修篱笆和门户所需的大量劳动。可是随着夏天的流逝，各种始料未及的短缺开始冒出苗头。他们需要煤油、铁钉、绳索、狗粮和马蹄铁，但这些农场都无法生产。往后还将需要种子、化肥和各种工具，以及修建风车必备的机械。谁也想不到要如何弄到这些东西。

　　某个礼拜天早晨，当动物开会准备接受任务时，拿破仑宣布他制定了新政策。从现在开始，动物农场将会与邻近的农场做生意：这当然不是为了牟利，而只是为了获取紧缺的物品。修建风车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他说。所以他安排出售一垛干草和当年收成的部分小麦，假如还需要更多钱，那就只能再卖些鸡蛋了，因为威灵顿总是有市集的。拿破仑说，母鸡应该乐于做出这种牺牲，这是她们为修建风车作出的特别贡献。

　　动物们再次隐隐感到不安。不和人类打交道，不做生意，不使用金钱——难道最早在琼斯被赶走后举行的第一次庆功大会上通过的决议不包括这几条吗？所有动物都记得当时通过了这几条决议，反正他们记得是有这回事。四头曾反对拿破仑解散动物大会的年轻肉猪斗胆提高了嗓音，但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因为几条狗发出了可怕的吼声。然后绵羊重施故技，咩咩地喊起了“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大家暂时的尴尬情绪也就平息了。最后拿破仑抬起前蹄要求肃静，并宣布他已经安排妥当。谁也不必去跟人打交道，这是让动物最不痛快的事情。他准备亲自扛起这副重担。威灵顿有个讼师叫做温培尔，他同意担任动物农场和外部世界的中间人，每个礼拜一会到农场来接受吩咐。拿破仑像往常那样用高喊“动物农场万岁”来结束他的讲话，动物们在合唱《英格兰的牲畜》之后就解散了。

　　事后尖嗓客到农场转了一圈，安抚动物们的情绪。他向大家保证，反对做生意和使用金钱的决议从来就没有被通过，甚至谁也没提过这样的议案。这纯粹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追究起来的话，可能是当初雪球散布了谎言。有几只动物还是将信将疑，但尖嗓客奸诈地问他们：“各位同志，你们敢肯定这不是你们做梦时梦到的吗？你们有这项决议的记录吗？这项决议写在哪里呢？”确实并不存在关于这项决议的文字记录，于是动物们都觉得是他们弄错了。

　　每逢礼拜一，温培尔会如约来到动物农场。他是个相貌狡猾的小个子，留着络腮胡；虽然只是个门可罗雀的小律师，但他很有眼光，比别人更早意识到动物农场需要一名经纪人，而且会有不少的佣金。看到他来来去去，动物们心里很害怕，总是尽量躲着他。但话又说回来，看见四条腿的拿破仑向两条腿的温培尔发号施令，他们感到很骄傲，于是也就认可了这种新安排。如今他们和人类的关系跟以往并不相同。动物农场的兴旺发达并没有消除人类对它的憎恨，实际上人类比从前更加仇视它了。每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这农场迟早会破产，特别是风车，那肯定是要失败的。他们会在酒馆碰头，拿着图表相互论证风车注定要崩塌，就算它能够安然竖起来，那也无法运转。然而动物们如此有效地管理自身的事务，还是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些许敬意。这种敬意的表现之一是，提到动物农场时他们开始使用正确的名字，不再称其为里甲农场。他们也抛下了对琼斯的支持，至于琼斯，他已经放弃夺回农场的希望，移居别的地方去了。除了通过温培尔，动物农场和外部世界没有来往，但不断有谣言说拿破仑即将和狐狸林的皮尔金顿先生或者瘦田的弗里德里克先生达成贸易协议——但大家从来没听说过拿破仑会同时和他们做生意。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猪群突然搬进了主楼，并在那里住了下来。动物们又隐约想起当初通过了一项决议禁止这么做，而出来说服他们相信事实并非如此的还是尖嗓客。这绝对是有必要的，他说，猪是农场的头脑，应该有个安静的地方来工作。再说以领袖（最近他提到拿破仑时总是尊称其为“领袖”）的身份，房子比猪圈更适合他居住。不过当听说猪不仅在厨房里吃饭、在客厅里娱乐，还在床铺上睡觉时，有些动物还是觉得不妥。拳击手像以前那样说了句“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就忘了这回事，但苜蓿清清楚楚地记得有条规矩是反对睡床铺的，她走到谷仓末端，想要读懂写在上面的七大纪律。她发现自己只能读单个的字母，于是把穆丽埃找来了。

　　“穆丽埃，”她说，“请读第四条纪律给我听。难道它不是说不能在床铺上睡觉吗？”

　　穆丽埃有点吃力地辨认着那句话。

　　“上面写着‘动物不得睡有被单的床铺’，”她终于读出来了。

　　苜蓿觉得很奇怪，她不记得第四条纪律有提到被单；但既然墙上是这么写的，那事实肯定就是这样。尖嗓客这时恰好从附近走过，身边跟着两三条狗，他正确地解释了这件事。

　　“各位同志，”他说，“我们猪在主楼睡床铺的事情，看来你们已经听说了？这有什么不好呢？你们不会以为有反对睡床铺的规矩吧？床铺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啊。正确地说，厩房里的一捆稻草也是床铺。只有反对被单的规矩，因为被单是人类发明的。我们把被单从主楼的床铺上拿走，改用毛毯了。那睡起来也是很舒服的！但这种舒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同志，我们每天都很费脑子。各位同志，你们不会剥夺我们休息的权利，对吧？你们不会让我们因为过于疲劳而无法履行职责吧？你们肯定不想看到琼斯回来吧？”

　　动物们赶紧向他保证绝对没有这个想法，至于猪在主楼睡床铺的事情，也就不再讨论了。几天后，猪宣布今后他们将比其他动物晚起床一小时，大家也都没有怨言。

　　到秋天时，动物们很累，但很快乐。他们这年的收成不好，在卖掉部分干草和谷物之后，过冬用的储备食物不是很充足，但风车足以弥补一切。这时工程完成近半了。秋收后天气干燥晴朗，动物们更加卖命地劳动，心里想着成天来回搬运石块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他们可以把围墙再垒高一英尺。拳击手甚至在夜里也走出来，自己在秋天的月光下多干一两个小时。每当休息，动物们会绕着尚未完工的风车转啊转，对着牢固笔直的围墙赞叹不已，也很惊奇他们居然能够修建起如此雄伟的工程。只有老本杰明对风车漠不关心，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还是像以前那样，只发表诸如驴子寿命很长之类的深奥言论。

　　十一月来了，伴随着呼啸的西南风。施工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天气太潮湿，没办法搅拌水泥。终于在某个夜晚，风变得很大，吹得农场的建筑摇摇晃晃，还吹落了谷仓屋顶的几片瓦。那些母鸡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因为她们同时在梦里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翌日早晨，动物们走出他们的厩房，发现旗杆被吹倒了，果园里有株榆树像萝卜般被连根拔起。一看到这个景象，每只动物的喉咙里都发出了绝望的喊声。他们看到了可怕的局面——风车倒塌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冲向现场。平时走路不紧不慢的拿破仑跑在最前头。是的，他们奋斗的成果已经倒塌，被夷为平地，他们辛辛苦苦才破开和搬来的石头散落得到处都是。最初他们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悲哀地凝视着四散的石块。拿破仑默默地来回踱步，偶尔对着地面哼几声。他的尾巴变得很僵直，生硬地甩来甩去，这表示他正在紧张地思考着。突然间他站住了，似乎拿定了主意。

　　“各位同志，”他镇定地说，“你们知道这件事要怪谁吗？你们知道昨晚跑来推翻风车的敌人是谁吗？是雪球！”他突然咆哮了。“这是雪球干的！这个叛徒极其歹毒，一心想要破坏我们的计划，为他可耻的败走复仇，所以趁着夜色偷偷溜进来，破坏了我们将近一年的劳动成果。同志们，我在这里宣布判处雪球死刑。有哪只动物能让他伏法，就能得到‘二等动物英雄’勋章和半蒲式耳的苹果。谁能活捉他就能得到一蒲式耳！”

　　动物们震惊莫名，万万想不到雪球竟然会犯下这种罪行。大家气愤地叫嚷着，开始设想要是雪球回来该用什么办法抓住他。很快就有动物在离小丘不远的草丛里发现了几个猪的脚印。脚印只能被追踪到几英码之外，但好像是通往篱笆上的一个破洞。拿破仑仔细地嗅了它们，宣称它们正是雪球留下的。他认为雪球很可能是从狐狸林的方向过来的。

　　“别再耽搁了，各位同志！”拿破仑在大家查看脚印时大声说，“还有工作没完成。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们要重建风车，今年冬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我们都要施工。我们会让这个可悲的叛徒明白，想破坏我们的劳动没那么容易。要记住啊，各位同志，我们的计划不容更改，它们必须得到完成。同志们，冲啊！风车万岁！动物农场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