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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特》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第19章

  1

  这个春天,巴比特忙着两件大事,在公布林顿区拓展街车线路前,他预先为某街车公司的职员秘密收购林顿区的房地买卖权,此外他自家举行一次餐宴。这餐宴,正如他向他太太炫耀的,不仅是要“一回正式的社交宴会,还得弄成是真正值得夸炫的事,邀请一些聪明的知识分子,和一群城里最可爱的小妇人”。这是多么撩人的事,他几乎忘记他想和保罗·李尔斯林溜到缅因去的计划了。

  虽然,他出生于东部产红葡萄的乡下,而如今巴比特已攀升到那种都市社交生活的水准。做主人的,如果有四个客人来吃饭,那用不着花一二夜便安排妥了。不过,一个十二人的餐宴,必得从花店订花,拿出所有雕纹的玻璃器皿,即使巴比特也煞费周章了。

  两星期来,他们研究、争论、裁定客人的名单。

  巴比特大为惊慌地说,“当然我们是够时髦的人家啰,不过话说回来,要我们款待一个像奇姆·福林克那样的名诗人,一个什么也不懂,只晓得诗啦,每天那样写几则广告啦,一年搞上一万五千元!”

  “对了,再加上哈伍德·小野。你知道吗?前晚优妮斯跟我说,她爸爸会讲三种语言!”巴比特太太说。

  “哼!那没什么!我也会——美国啰、篮球啰、还有桥牌!”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笑。想想嘛,那可多棒,会讲三种话,多么有用,而且——,而且有这种人来参加,我不懂我们为何邀请奥维罗·琼斯这一家人。”

  “哦,这个,奥维罗可是个极有前途的家伙!”

  “这,我知道,可是——一个开洗衣店的!”

  “我承认,一个开洗衣店的没有写诗的或搞房地产的那样高级,不过啰。同样的是,奥维罗十分聪明。听过他园艺方面的演讲吗?哎呀,这家伙能告诉你每种树的名字,甚至它们的希腊和拉丁学名!再说,我们欠琼斯家一餐。再说,老天哪,我们可看笑话取乐啰,一群像福林克和小野那样的空头艺术家都要来啰。”

  “哦,亲爱的——我一定得告诉你这个——我认为,做个主人吗,你该坐在后头只管听着就好,让你的客人有机会偶尔开开口!”

  “噢,你扯些啥的,真是!当然啰!我一直叽叽呱呱!再说,我只是个生意人——噢,当然啰!——我没有像小野的哲学博士学位,也不会诗,我没啥东西好放屁的!好罢,我可告诉你,就在几天前,你这该死的奇姆·福林克跑来俱乐部求我告诉他,我对春田校舍契约是个怎样看法。而,这事谁能告诉他?我能!你可赌上你的小命,是我告诉了他!我真的说了!他跑来求我,而我原原本本告诉他!你,包我身上好了!而,他那么他娘的高兴地听我说话,而——主人的责任!我想,我晓得我做主人的责任,而,我可告诉你——”

  事实匕,奥维罗一家被邀请了。

  2

  餐宴那天一大早,巴比特太太即紧张兮兮了。

  “乔治,你今晚一定得早点回来。记得,你还得穿衣服呢。”

  “哼。我瞧《拥护者时报》说,长老会,全国大会决定退出全球性宗教运动啰。那可——”

  “乔治!你听见我说的话吗?今晚,你得及时赶回来穿衣服。”

  “穿衣服!他娘的,我现在就穿了啊!以为我穿BVD去上班吗?”

  “你别在孩子面前乱扯话!再说,你一定得穿上你那晚礼服!”

  “我想你是指我的燕尾服啰。我可告诉你,所有无聊讨厌的发明中——”

  三分钟后,巴比特尖叫,“唷,我可不晓得我是否要穿燕尾服。”然则,他的态度显示他会换上盛装的,讨论继续下去。

  “哦,乔治,你千万别忘了回来路上顺便到威琴亚商店拿冰淇淋。他们的送货车环了,我不相信他们会送来——”

  “好啰!早餐前你就说过啰!”

  “哦,我不希望你忘了。今天一天,我得忙得晕头转向啦,还得教那女孩怎样帮忙做晚餐——”

  “再怎么说都没理由去多雇一个小妞来做菜。玛蒂达就能做得很棒啰——”

  “——哦,我还得出去买花、插花,安排餐桌,订腌渍杏仁子,注意烤好鸡,还得把孩子安排到楼上用餐,还得——反正怎么说都得赖你到威琴亚拿冰淇淋。”

  “好好好好好啰!天哪,我会去拿的!”

  “你只要走进去说来拿巴比特太太昨天打电话订购的冰淇淋,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十点半,她打电话给他,提醒他别忘了到威琴亚拿冰淇淋。

  他吃一吓,随即涌上一个念头令他沮丧了。他怀疑,是否花岗住宅区的晚宴值得如此铺张。然则,他去购买鸡尾酒配料时,他又兴奋了,甚至后悔自己有那么一个亵渎的念头。

  这便是在大公无私的禁酒令下如何买到酒的方式:

  他驾车远离商业中心纵横齐整方格子般的街道,进入旧城区——紊乱的小街、沾满煤垢的仓库和楼房;再往前开,便进入树林区,以往是一处果园,如今混杂着廉价出租公寓和妓女户。沿途,每次他瞧见警员,便佯显出一副极为无辜的模样,恰似一位热爱法律、赞颂权势的人,渴望停下来跟对方聊聊天,而同时,一种冷颤直透他的背脊。他把车子停下,距希莱·汉森沙龙一条街,一面担着心,“哦,胡来,如果被人瞧见,还以为我是来这儿做生意的啰。”

  他走入这个和无酒禁时的沙龙相仿的酒吧,一张油腻的长吧台,地上散着锯木屑,后墙上挂一面有着斑裂的镜子。此外,一张松木桌,一位邋遢的老头窝俯在上头,身旁一杯似威士忌的东西。吧台上有两人,啜着似啤酒般的东西。酒保是一个高大苍白的瑞典人,淡紫色领带上别一枚钻石。他瞪着巴比特,瞧对方笨重地直趋上来,挨过来压低声腔说,“我,嗯——汉森的朋友要我来这儿,买点琴酒呢。”

  酒保俯瞪着他,一副愤怒的主教的模样。“我想你搞错地方啦,朋友。我们这儿只卖饮料。”一面用抹布拭着吧台,这抹布真脏得可以了,而他的视线凝盯着他机械移动的手肘上头。

  桌上的老人朝酒保梦呓般地说,“嘿,奥斯卡,听我说。”

  奥斯卡不睬他。

  “噢,喂,奥斯卡,听我说,好么?喂,听——着。”

  这老酒虫懒散的声腔,啤酒渣熟稔的臭味,令巴比特陷入虚恍之中了,酒保头也不回地朝那两人走去。巴比特似只猫地乖巧地跟着,嗫求说,“嘿,奥斯卡,我想跟汉森先生说说。”

  “见他有何事?”

  “我只想和他说说,这是我的名片。”

  这是一张有着浮凸字体的名片,用极黑色和极刺眼的红色,表明乔治·福·巴比特先生本身即是房地产业、保险业的化身。酒保拿捏着它仿似一个十磅匝的东西,随即细读起来,好像它长达百字。他并没有削减了他那主教股的尊严,可是他咕噜了,“我瞧他在不在附近。”

  自吧台后房间,他带来一位显得老气的年轻人,阴阴郁郁的,目光却如炬,穿赞褐色丝质衬衫,方格子背心敞开着,棕色裤子——这位即是希莱·汉森先生。汉森先生只吐了一个“你”字,然则,他冷傲的眼光搜唆着巴比特的底蕴,他毫不因巴比特花了一百二十五元买的暗灰色西服所动(他将这价钱告知运动俱乐部内每位熟人)。

  “高兴见到你,汉森先生。嘿,嗯——我是巴比特一汤普逊房地产公司的乔治·巴比特。我是杰克·奥非德的好朋友。”

  “哦,有何指教?”

  “这,嗯,我要开个宴会,而杰克跟我说你能帮我弄到一点琴酒。”听到这番唐突阿谀的话,汉森的眼神流露更深的厌烦了。“如果需要,你可打电话给杰克。”

  汉森只扭一下头,指着后房入口,即大步离开。巴比特犹如通俗剧中的小丑,爬入一个公寓房间,摆着四张圆桌子,十一张椅子,墙上悬一份酿酒日志,室内漫着一种怪味,他静等着。三次,他眼巴巴瞪着希莱·汉森溜过,口中哼着什么,两手插在袋内,毫不瞅他。

  如今,巴比特不得不修改他今早的豪言:“一夸脱酒决不付出超过七元”改为“可以付到十元”。汉森再度现身时,巴比特求说,“你能办到吗?”汉森皱起眉来,尖刻地说,“等一下——老天——再等一下子!”巴比特静待下去,愈显得乖驯了,最后汉森悠哉地再度出现,拎着一夸脱琴酒——勉强说是一夸脱吧——在他细长冷傲的手上。

  “十二元!”他斩钉截铁地说。

  “嘿,嗯,不过这,老板,杰克说八九元就能弄到一瓶。”

  “没这事,十二元。这是真货,从加拿大走私进来的。不是你们那种滴几滴杜松汁的薄酒货,”这位诚实的商人冷峻地说,“十二元——如果你要的话。你得了解,我只是看在你是杰克的朋友的情分上。”

  “当然啰!当然!我懂!”巴比特感激地奉上十二元。汉森哈欠着,随手将钞票塞入闪闪发亮的背心内,昂首离开,这令巴比特感到能同这般了不起的人物接触真是荣幸了。

  他把这瓶琴酒藏到外衣内,再藏入办公桌里,在这般鬼祟的过程中,他直觉许多乐趣。整个下午,他一想到自己今晚能让客人来一杯,就禁不住得意地嘿嘿笑了。事实上,他也真乐昏了头,他离家不到一条街时,才猛想起他太太叮咛到威琴亚拿冰淇淋的事。他解嘲地,“哟,该死啰——”而后掉头回去。

  威琴亚不仅是家食品店,它可是全天顶市的精致食品店。大多在外举行的晚宴,都在威琴亚白金色舞厅举行;所有高级的茶会里,客人可以辨认出威琴亚出品的五种三明治,七种蛋糕;所有豪华的晚宴,都以威琴亚出品的三色冰淇淋作为压轴。三色冰淇淋做成三种真正不同的形状——甜瓜、夹心蛋糕似的浑圆,以及长砖型。

  威琴亚商店,部分淡蓝色木造墙壁,饰着玫瑰花的石膏雕模,服务生一律穿着镶花边围裙,玻璃架上叠满了蛋白制成的糖果。置身在这种职业化的优美的氛围中,巴比特感到一种熟稔的厌烦,他说服自己静待冰淇淋,一位女客朝他嘻笑,他的颈背蹿升一阵火辣的热痫。他忿愤地回家。到家后,头件事便听到他太太急躁地问:

  “乔治!记得去威琴亚拿冰淇淋吗?”

  “喂!瞧这是喻!我会忘掉什么吗?”

  “就是!老是那样!”

  “唷哦,我他娘的可很少忘掉什么的,再说,我可真累啰,到威琴亚那样的鬼商店去,得站在那儿瞧那些小妞,穿得奇少,脸涂得像六十岁老太婆一般,在那儿啃一大堆弄坏她们胃肠的鬼东西——”

  “噢,你又胡说了!我早知道啦,你讨厌瞧那些漂亮的女孩啦!”

  巴比特捧着冰淇淋,他意识到他太太陷在忙碌之中,他无法以他那种男人的道德愤慨来威慑对方。他没趣地溜上楼更衣。沿路,他瞥见一个闪耀的餐室,雕花玻璃器皿,蜡烛,打亮的地板,彩带,银器皿,玫瑰花。面临即将举行的晚宴,陶醉之中仍有一丝理智,令巴比特抹掉四次想穿打折衬衫的念头,他另取出一件新衬衫,打上黑色花领结,用手帕擦拭他的漆皮皮鞋。他愉悦地打量蝴蝶领结,银质雕花钮扣,轻抚他脚上的袜子。那双黑丝袜,裹着巴比特粗壮的小腿,俨然是一双俱乐部高级人士的足踝了。他站在镜前,瞧着自己身上鲜亮的西服,三色交织的蛮棒的裤子,不禁幸福地喟叹了,“天哪,我看来还不赖嘛,我看来一点没有卡特巴乡巴佬的味道。如果老家那些人瞧我这身打扮,他们准吃一惊!”

  他满意地下楼调鸡尾酒。他削冰块,挤橙汁,从餐具间的盆内取出大堆瓶罐茶匙。这时,他感到自己如希莱·汉森沙龙中的酒保一般权威。其实,巴比特太太嫌他碍手碍脚,而玛蒂达和那位临时雇来的女孩跟他擦身时,用手肘触触他,尖着声腔说:“请开个门!”而巴比特恍若无闻。

  除了新买的琴酒,他的地窖内藏有半瓶波旁威士忌,四分之一瓶意大利苦艾酒,近一百瓶的橘子酒。他并无鸡尾酒调制器具,因为拥有调酒器即是放荡与酒鬼的象征。虽然他也喜欢饮酒,然则他厌恶被人指说为酒鬼,更甚于他对酒的喜爱。他把配料从一支旧的肉汁器,倒入一个无把手的水壶。马士达灯泡发着强光,他高高举着蒸馏器,他的脸发烫了,衬衫前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钢制的碗皿也闪映着纯金赭色。这时,巴比特罩在一片神圣的尊严之中了。

  他尝了一口达圣酒。“喔,老天,和老鸡尾酒可是差不多的啰!像是波士牌的,不,更像曼哈顿的。嗯嗯嗯嗯嗯!嗨,蜜拉,客人来之前先来一杯好罢?”

  她慌慌张张地冲入餐室,把餐桌上角一玻璃皿挪动四分之一英寸,又慌忙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股执拗的劲。披一条厚棉布毛巾,护着底下的银灰色镶饰晚礼服。巴比特太太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当然不要!”

  “哟,”巴比特又轻松又诙谐地,“我想我这老头可得喝一杯!”

  鸡尾酒令他感到一种晕眩的快感,还意识到这快感后潜藏着某种毁坏什么的欲望——飞车到另一处去,亲吻酒店小姐、唱歌、扯些俏皮话。他大声指挥玛蒂达,为着拾回他失落的威严:

  “把这壶鸡尾酒放冰箱内,记得绝不许碰到它。”

  “是。”

  “好,现在可得记清楚啰,顶架上别放啥东西。”

  “是。”

  “哦,得——”他发晕了。自己的声音又淡又远了。“噫!”他夸张地命令说,“喔,得记清楚啰,”随即溜入舒适的起居室里。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说服“像蜜拉和小野夫妇那般古板的人,饭后到某处去狂欢一下,拿不准会痛饮一番。”他发现自己有浪荡的禀赋,只是一直被埋没罢了。

  客人到了。那对经常迟到的夫妇,旁人苦苦等候他们,又不得不佯着和煦的样子。这时,巴比特的那种晕眩的快感消失了,蹿起一种阴郁的空虚。但他得强迫自己尽一位花岗住宅区主人的职责,热烈欢迎客人。

  来客包括哈伍德·小野,这位哲学博士关心电子公司的公益和财政;伯吉乐·杨齐,煤炭商,在麇鹿慈善会和拥护者俱乐部同样具有影响力;艾迪·史旺森,杰贝林汽车公司的代理商,住在对街;以及奥维罗·琼斯,李利白洗衣店的老板,自称是“天顶市最大,最忙碌的洗衣店”。然则,所有来客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德·奇姆·福林克了,他不仅是“诗潮”的作者,这些诗每天在六十七家大报上同时连载,令他成为世界上拥有最多读者的诗人,同时他也是位乐观讨好的演说家,兼“一两业广告”的撰稿人。尽管他写的诗中蕴含了哲学的探究和深度的道德观,但它们是幽默的,即使十二岁的小孩也能懂;此外,这些诗句显得不像诗而像散文,这又增添了一种诙谐的风味。福林克先生名满各地,人家唤他“好小子”。

  当然还跟来六位太太,或多或少的——时近黄昏,一眼瞧去都差不多,想弄清楚人数也着实不容易;何况,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嚷说,“喔,真棒!”同样极其快活的语气。男士瞧来就颇有差别了:小野,自修出身的学者,高大个子,马脸;奇姆·福林克,外貌平庸,一撇鼠须般柔软的八字胡,夹鼻眼镜上的丝带表明了他的行业;伯吉乐·杨齐。肥胖、粗梗般的黑发一气往后梳;艾迪·史旺森,秃头活泼的年轻人,穿一件钉玻璃扣子有图绘的黑丝质晚礼服,显出高雅的格调;奥维罗·琼斯,粗壮稳笃的男人,无特色,刷子似的亚麻色胡须。个个都丰润、整洁。当他们一气高喊“晚安,乔治!”时,声音嘹亮,煞像一群堂兄弟。奇怪的是,你越深入了解女人时,她们便愈显出彼此的差异来,而你越深入了解男人时,他们粗放的举止则愈发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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