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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特》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第45章

  1

  他听见麻雀的叫声,醒过来,愉快地舒展着身体,然则想来一切都不对劲;他决定要反抗现实,却一点也没有那种离经叛道的喜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非反抗现实不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何不理智点;为啥不赶快停止这些个傻念头,好好地享受家庭的乐趣,好好地做生意,安安分分地和俱乐部里的同道相处呢?”离经叛道又能让他得到什么呢?只有羞辱和痛苦——这种羞辱被像爱达·蒲迪克那种无赖当成小孩子闹情绪的反抗似的看待罢了!可是——无论想干什么,他总会同到“可是”就打住了。不管会遭到什么痛苦,他再也无法对那一度产生怀疑的世界再感到心满意足,因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荒唐可笑。

  他惟一搞清楚而自信的是,“他要利用这个世界来追求女人。”

  到了中午,他甚至连这点自信也不那么肯定了。即使在麦克钟小姐、洛依塔·史旺森,和爱达身上他都找不到女性的温柔和可爱的地方,但那也不能证明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女性。许久以来,他一直认为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既能了解他、重视他,又能让他快乐的女人。

  2

  巴比特太太在八月里回来。

  她离家不在期间,他的确是怀念过她那叫人充满信心的唠叨,当她回到家时,他要在馆子里为她接风。现在,虽然不敢在信上露出丝毫让她伤心的暗示,然则他实在不愿她在他尚未寻回自我之前就回来,况且,到车站接她,又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着实也叫他为难万分。

  他慢慢地闲逛到车站。为了避免和熟人打招呼,也怕自己一副神思不安的样子被人识破,他很专心地看着避暑胜地的广告。毕竟他是训练有素的人,当火车叮当入站时,他已经站在水泥的月台上,注意看着驶进站的车厢,当他看见她夹杂在旅客群中,正朝车站出口的通道走去时,他挥动他手中的帽子向她招呼。在门口外,他拥抱她并惊喊说:“哦,哦,哦,哦,老天,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然后,他注意到妲卡。这个鼻子小巧得很好玩、两眼机灵的小女孩正以一种全心爱他、信赖他的神情看着他。他把她紧紧地抱起,举得高高的,逗得她又叫又笑地,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复到以前那个稳健的自己。

  回家的路上。妲卡坐在他旁边,一手攀着驾驶盘,假装在帮他开车,他转过头去,大声地对他太太说:“我敢说这小孩以后一定会变成我们家最棒的驾驶盘!你看她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就像个经验丰富的专家一样!”

  他一直很怕会跟太太单独一道回家,他知道,她会以耐心的神情期盼他有更热情的表示。

  3

  家里有件还不明朗化的事情在酝酿着,他要独自去度假,也许是到卡特巴去住个一星期或十来天的,然则,巴比特的脑子里始终挥不去一年前,他和保罗在缅因州度假时的种种情形。他在那个地方找回了自己,也让心境真正平静下来,而且有保罗在一起,过的是真正原始而又冒险的生活。灵机一动,他想就去缅因好了。而惟一放心不下,真正走不开身的是他的生意,而且蜜拉可能会觉得有点好笑,他一个人居然要单独到那儿去。可是,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快乐,管他什么事都要去做,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到缅因去算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上路了。

  由于他无法向他太太解释清楚,让她明白此行他要在荒野地里去找寻保罗那充满原始气质的精神。于是他援用一年前就准备好、却一直都没用的谎话。他对太太说必须到纽约去看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银行提出比实际需要的费用还多几百元的现金;也弄不清为什么那么温柔地和妲卡吻别,并哭着说:“上帝祝福你,孩子!”他从上车就一直跟妲卡挥手道别,直等到火车驶离月台尽头的栅门,妲卡也变成巴比特太太那庞大的棕色影子旁边的一个小红点,逐渐消失。

  北行途中,他一直想象着缅因州的那些向导的样子;他们都是思想单纯、身体强壮又亲切的人,他们在没有天花板的木屋里玩纸牌、饮酒作乐,他们成日在林野间、湍流中讨生活,具有丰富的森林知识。他特别记得那个具有半印第安、半白人血统的裘依·派乐莱斯。假如能让他和一个像裘依一样的人住在森林里,用双手辛勤工作,穿着法兰绒布衬衫,无牵无挂的生活,那么他才不顾再回去过那种单调无味的绅士生活哩!

  要不然,就像那种描述北美加拿大电影中的捕兽者那样,跑到森林里,在岩壁间搭个帐篷住下来,做个不屈不挠,沉默的穴居者。何不就这么做呢?我可以这样做的啊!家里的钱足够用到威珞娜结婚和泰德自立。何况还有老亨利会照顾他们的。真的!何不就这么决定呢?真正为自己而活——

  他渴望过那种生活,承认自己所追求的就是这种生活,于是他几乎相信他就要去过毫无牵绊的林野生活了。不过,潜意识里却不断地对他这念头斥为无稽:“无聊!人们摆脱那正派高尚的家庭生活和伙伴,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愿这样做罢了,原因就是这么单纯而已!”于是巴比特如此自我诠释,“好吧!到森林中去总不会比保罗犯案坐牢那样花更多的心神才是——。天哪,我多么想这么做啊!穿着马克森式平底靴——带着六弹枪——住在边疆小镇——还有赌徒——睡在闪闪星空下——做个十足的男子汉——和袭依·派乐莱斯在一起——真不知心多棒!”于是他来到了缅因,再度站在森林旅馆前的码头上,再度戏水于清澈冷凛的湖中,湖畔松涛沙沙作响,郁绿的群山宜人,偶尔一条鳟鱼跃出水面,滑落水中,留下了阵阵涟漪。他迫不及待地奔向向导们住的木屋,那种心情就好像久居在外的人奔向他怀念已久的故居、故友般的殷切。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到他。他们一定会站起来大叫:“嘿!巴比特来了!他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他可真是个男子汉哩!”在宽阔而凌乱的小木屋里,向导们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玩扑克牌,连纸牌子也是油渍渍的;那些向导多半是满脸皱纹,身上穿着破旧的长裤,鼓着破旧的便帽。他们抬头看了巴比特一眼并点头招呼。裘依·派乐莱斯,那个满脸胡子、皮肤黝黑,上了年纪的汉子,低声咕噜着说:“你好。又回来了啦?”

  除了筹码的哗啦声外,室内显得异常寂静。

  巴比特站在他们身边,觉得非常孤单而无趣。因此,等他们酣战一阵后,他暗示地问:“嘿!裘依,让我凑一脚如何?”

  “可以呀!来!坐嘛,你要多少筹码?让我想想;你跟你太太去年曾到过这儿,对不对?”裘依·派乐莱斯说。

  这就是巴比特来到故居后所受到的接待。他跟他们玩了将近半个钟头的牌,然后再开口说话。他的头被廉价芋草和纸烟的味道熏得发昏,而且他实在对那劳什子的四色同花顺、三色同花顺的牌感到烦死了,同时,也对他们如此不重视他的来到而感到生气。

  “最近工作忙吗?”语气不太耐烦地问裘依。

  “不忙。”裘依应着。

  “愿意替我做几天的向导吗?”

  “哦!等一会儿,我原打算下个礼拜再开始工作的。”

  只得答应巴比特。因为裘依领受巴比特邀请他的这份友谊。巴比特付清了他所输的钱,且带点孩子气地离开了木屋,裘依从烟雾绕缭的氤氲中抬起头,像海豹自浪花丛中伸出头般,大声说:“明天我会到!”然后又埋首在他的三个么牌里。

  无论在他那充满新伐松木香味、寂静无声的小木屋里‘,或是在湖畔,在长满薰衣草的山后那一片晚霞里,巴比特都无法找出一丝原本充塞在他想象中,他所追寻的保罗的精神和气质。他是那么地孤独无奈,因此晚饭后他就留下来,和一个站在旅馆办公室暖炉旁,有点气喘的老妇人聊天。他跟她谈起了泰德在州立大学的璀璨光明的远景,也提起了妲卡,妲卡那慧黠逗人的话,谈着谈着,一直到他极端想念那个他已经准备不要的家。

  穿过层层暮霭,穿过北端沉寂的松林,他摸黑来到湖畔并找到一只独木舟。船上没有桨只有一块木板,他笨拙地坐到筏上,用那块木板划着,把船划离开湖岸到了湖中。远望过去,旅馆和别墅里透出的灯光都成了一团黄色的光点,好像一群萤火虫绕着沙基门山的山脚飞舞似的。山脉在熠熠的星光下更显得巍峨独立,宁静怡人。湖水像条无垠的黑色大理石通道,在黑夜里泛着亮光。他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笨拙,而且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敬畏感,不过那种微不足道的感觉,使他完全摆脱了那个天顶市乔治·巴比特先生的傲慢作风,让自己由灿烂暂趋于平淡,使心灵舒解开来。这时,他想到了保罗,幻想着他(从监狱,从姞拉的压力下,从他那兴隆的屋顶建材生意里解放出来)坐在木筏的另一端,拉着悠扬的小提琴。他发誓着:“我一定要继续留在这里!再也不要回去了!既然保罗不在,我就不愿再看到那些该诅咒的人们!我怎能傻到只因裘依·派乐莱斯没有跳起来热情地欢迎我,就发怒离去呢?他是个山里头的人;他的智慧使他不愿像城里的人一样客套而虚伪地拥抱你,同你寒暄问好。而且,让自己回到山上来,远离城市的生活,重新尝试山居生活——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啰!”

  4

  次日早晨九点,裘依到巴比特住的小木屋。巴比特热忱地迎接他:

  “喂!裘依,我们去爬山好吗?让我们远离这些软趴趴的东西、女人和一切好吗?”

  “好啊,巴比特先生。”

  “我们走到巴克斯卡尔湖那边去好不好?他们跟我说湖那边的木屋都没人住了——连帐篷也是,是吗?”

  “唔,可以是可以啦,巴比特先生,可是我觉得到史各图依特湖比较近,而且你还可以在那儿好好的钓鱼。”

  “不,我就是要到真正的荒郊野外去。”

  “哦,好吧。”

  “我们背个旧登山袋,走入深林里,来一次真正的徒步登山。”

  “我想也许从秋葛湖经由水路去比较容易。一路上我们可以开汽艇——那种艾宾宝赂德人掌舵的平底船。”

  “不要,先生!难道你要汽艇的马达声来破坏整个湖面的宁静吗?别让它破坏你的生活情趣啰。现在,你回去整理东西,再告诉他们你要什么吃的就行了!我很快就好了。”

  “大部分的人都开船过去哪,巴比特先生。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程的。”

  “听着,裘依,你不愿走路去是吗?”

  “喔,不是的,我想我可以走得动的,但是我已经十六年没有再走过那么长的路途。多数的人都搭船去。不过,你坚持走路的话,我想我还是走得动的。”说完,裘依伤心地走了。

  在裘依回来之前,巴比特已经平息了他的一触即发的怒气。他料想,等他们开始出发后,裘依就会慢慢地热络起来,向他说着森林间有趣的事情。可是,出乎意料,裘依甚至在他们已经开始徒步旅行了都没表示热络些。他一直走在巴比特后面,不管巴比特由于背包的重量压得肩膀有多疼,喘得有多厉害,他都可以听到裘依的喘息声,就在他身后。但是,沿途的景色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山径两旁,累累的松果把整个山林都染成褐色,夹杂其中的枞木、羊齿植物、银桦树,盘根错节地使整个路面凹凸不平,崎岖得很。面对这大自然,巴比特又恢复了淳朴敦厚的情绪,他享受着汗流浃背的滋味。当他停下来休息,他咯咯地笑着说:“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还真能撑到底,可不是吗?”

  “嗯哼!”裘依也承认。

  “可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嘿,你可以居高临下穿过树林看到底下的湖。裘依,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能住在这样的山野里,不必每天饱受电车和打字机的嘈杂声,还有,人家不断干扰你的生活。我真希望能跟你一样,对森林的一切摸得那么清楚。嘿,那朵小红花叫啥名字呢?”

  裘依擦着背,有点气愤地瞪着花说:“有的人叫这种名字,而有的人又叫那种名字,我只叫它粉红色的小花。”

  巴比特的脚步逐渐从轻快有节奏的步伐变成沉重而蹒跚时,他就不再东想西想了。他累极了。臃肿的双腿不听指挥地往前移动着,真不知何时会跌一跤,他机械地擦拭滴在腿上的汗水。走完了一段铺在沼泽地,飞满苍蝇的垃圾堆上,又热又难走的木头路,他们就到了巴克斯卡尔湖,他已经累得不知道要高兴了。当他放下肩上的背包时,脚下一个不稳,跌了一跤,有好一阵子他都无法站直腿。他找到了一棵靠近伐木工人住的工棚,花开得很茂盛的枫树躺下,心情轻松,一下子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傍晚了,他发现裘依已经弄好了火腿蛋和烙饼当晚饭时,他对裘依这个森林男人的羡慕之情又充塞了整个心胸。他精神充沛地坐在一根断木头上,感到很有男子气概。

  “裘依,假如你有一笔钱,你要怎么用呢?你还要继续干向导的工作吗?或者,你想买块森林地,离群索居呢?”

  裘依第一次展颜笑了。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子说:“我常想这个问题呢!假如我有一大笔钱的话,我想搬到听涛市去,在那儿开一家一流的鞋店。”

  晚饭后,裘依提议要打打牌消遣,但是巴比特很干脆地拒绝了,于是,裘依很安心地在八点钟就去睡觉。巴比特自己一个人坐在断木上,凝望着漆黑的沼泽,一边拍打不时来袭的蚊子。这时候,除了鼾声大作的裘依外,方圆十里内再也找不到别的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这种感觉在天顶市也曾有过。

  他担心着麦克钟小姐会因为复写纸用得太凶而不肯付那笔费用。他又想起过去在恶棍之桌那一桌吃饭,经常受到的揶揄捉弄,心中立刻升起无比的怒意。他想:这时候,姞拉·李尔斯林在做什么?他怀疑,泰德当了一个暑假的修汽车工人以后是否会成熟稳重一点?或者他会不会变成学校的顶尖人物。他也想到他的太太。“唉!假如她能——假如她不是那么满足那该死的安定日子——不?我不会!我不会回去的!再过三年我就满五十岁了。再过十三年就六十岁啰。我一定要及时行乐,我不管!我是定要及时行乐才行!”

  他想到爱达·蒲迪克,想到洛依搭·史旺森,还有那个漂亮的寡妇——她叫什么名字?——是丹妮丝·朱迪克吗?——巴比特曾帮她找过公寓的。随即,巴比特的思绪陷入幻境里。然后,他叹着气对自己说:

  “天哪!我好像无法不去想这些人呢!”

  巴比特根本无法从心中的枷锁里解放开来,因此这种远离现实的逃避行为只不过是个愚蠢的举动罢了。

  在这次的度假中,看不出一丝丝迹象说他在逃避现实,他自己心里可明白得很。四天过后,他已经坐上回天顶市的火车。他知道,悄悄再回到天顶市并非所愿,但是回天顶市是他惟一的路。

  他再次仔细地分析自己所发现的事实:他再也逃不离天顶市、他的家庭和他的事业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那烦人的事业、家庭,还有天顶市的大大小小的街道与所有忧郁的事,以及任何的风吹草动。

  “不过我打算……呃!我打算开始做些事。”他发着誓,试着给自己打气。那时,他正要出发回天顶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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