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哦！对不起！”两人都窘着坐在那里，瞪着一双眼睛，却不看对方，各自抓着一套心爱理由开始瞧不起对方来。因为佐里不自觉地在模仿一种类型的人，那些人的格言是：“你这种人要我们讨厌都不配。人生太短促了，我们要淡得快些，干脆些，多做，多知道，而且任何你能够想像得到的事情我们都不大想谈，我是‘最优秀的’-最坚强的。”而瓦尔也在不自觉地模仿另一种类型的人，那些人的一套格言是：“你这种人要我们感觉兴趣，或者起劲，才不配呢。我们什么新鲜事儿都见识过，就是没有，也装着见过。我们生活得简直筋疲力尽了，有什么深更半夜对于我们是太迟的？我们可以赌得把衬衫输掉，然而毫不在乎。我们飞得非常之快，把什么都抛在后面。一切都是香烟的烟气。毕司米拉！”英国人血统里那种根深蒂固的竞争精神逼使这两个年轻的福尔赛各自要有个理想，而在这个世纪的末尾，理想也是五花八门的。贵族阶级大体上已经采取了“管他妈的”原则；虽然零零落落，还看得见库伦姆那样的人一他也是个贵族子弟-彻头彻尾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气，在艳羡着那片赌徒的乐土，而这个正是80年代中那些旧式的“纨祷”，和“猎艳者”的最高境界，而且在库伦姆那种人的周围还聚集了一种贵族统治、富户所拥护的可怜的希望。

　　可是在这两个表弟兄之间还存在着一种不大显明的反感-正由于两人的面貌有种说不出的类似，而且双方可能都厌恶这个；或者由于两个人都或明或暗地意识到，在这个家庭的两个支脉中问仍旧存在着古老的仇恨，这都是他们的长辈随口的一句话或者一星半点暗示在他们头脑里形成的。由于这种情形，所以佐里一面把茶匙搅得多响的，一面盘算：“他这根领带别针，这件大衣，这种慢吞吞的说话派头和赌钱的习惯-天哪！”

　　瓦尔呢，一面把小甜圆面包吃完，一面也在想：“这个家伙真是小畜生！”

　　“我想你要去接家里人了吧？”瓦尔说。就站起来。“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很愿意带你们参观一下B·N·C·学院-并不是说有什么可看的-如果他们高兴的话。”

　　“谢谢，我问问他们。”

　　“来吃午饭怎么样？我一个佣人菜做得倒还不错。”

　　佐里拿不准他们有没有工夫。

　　“不过，你总得替我问候一下，行吗？”

　　“谢谢你的好意。”佐里说，他的意思是决定不让他们去的，可是，由于生来就有礼貌，他又接上一句：“你明天还是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也好。什么时间？”

　　“7点半。”

　　“穿礼服吗？”

　　“不用。”两人分手了，各自心里燃烧着微妙的敌意。

　　好丽和她父亲坐了中午的火车到达。这在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钟楼和梦一般的古城，她一句话也不说，几乎是羞涩地望自己的哥哥，因为他也是这个名胜的一部分。吃完午饭，她随意走动走动，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察看佐里的屋内陈设和他的生活内容。佐里的起居室是木板镶的墙壁，一套印刷的巴托罗季镂刻展现了它的艺术性，还是老佐里恩当初买来的；另外就是些大学生活的照片-都是些年轻人，精神活泼的年轻人，有点英雄气派，正好拿来和她记忆中的瓦尔作个比较。佐里恩也留心察看着这一切，因为很能说明自己儿子的性格和趣味。

　　佐里急于要他们看他划船，三个人就出发上河边去。好丽走在父亲和哥哥中间，当人们掉头盯着她坐时，就感到得意。为了看个痛快，父女两个在上船的地方丢下佐里，过河到了拉纤的小路上。佐里的身材本来不胖(在所有福尔赛家人当中，只有史悦辛和乔治是肥硕的)，所以在一个八人的选拔队中，当了第二手。那种神情非常认真，而且卖劲。佐里恩觉得他是这伙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心里很是得意；好丽和一般做妹妹的一样，却比较看上另外一两个，可是死也不会说出来！那天下午，河上很是明媚，草地绿油油的，树木的颜色仍旧很美。一种异常的静谧笼罩着这座古城。佐里恩打定主意，天气如果仍旧好下去，一定拿出一天来画些素描。八人队第二次划过他们，沿着许多平底船使劲地向家里赶-佐里板着一副脸，不让人家看出他划输了。父女俩回到河边来等他。

　　“哦！”佐里走在基督教会学院的草地上说，“今天晚上我得邀瓦尔·达耳提那个家伙来吃晚饭。他要请你们吃中饭，并且带你们参观B·N·C·学院，所以我想还是邀他一下，那样你们就不用去了。我不大喜欢这个家伙。”

　　好丽一张相当狭长的脸变得红了起来。

　　“为什么？”

　　“哦，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这个人有点浮华，而且仪表不佳。他家里人是怎样的人，爹？他只是远房表弟兄，是不是？”

　　佐里恩只好用微笑来避免回答。

　　“你问好丽，”他说，“她看见过他舅舅的。”

　　“我喜欢瓦尔，”好丽回答，眼睛望着她前面的地上，“跟他的舅舅派头-完全不同。”她从睫毛下偷看了佐里一眼。

　　“孩子们，”佐里恩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情说，“你们叮听人谈到我们家的历史过？完全像童话。第一代的佐里恩·福尔赛一一不管是不是第一个，总之是我们稍微知道一点的，而且是你们的高祖-在杜萨特州海边靠一块地过活，正如你们那些祖姑说的，在职业上是个‘农业家’，而且是一个‘农业家’的儿子-事实上就是种田的；你祖父时常说他们是些‘毫不足道的人’。”他看看佐里，看他的少爷气受得了受不了，另一只眼睛瞄一下好丽，看出她对自己哥哥的脸色微微板下来感到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

　　“我们可以设想他们都是又粗又大的，就像代表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之前的英国似的。第二代的佐里恩·福尔赛-是你的曾祖，佐里，人家都叫他杜萨特·福尔赛大老板-根据正史的记载，他是造房子的，生了十个儿女，并且迁移到伦敦居住。按说，他喜欢喝马地拉白酒。我们可以设想，他是代表拿破仑战争和普遍动荡时代的英国。他的六个儿子里最大的一个是佐里恩三世，也就是你的祖父，乖乖-他是茶商和几家公司的董事长，是英国人里面最正直的，也是我最心爱的一个人。”佐里恩原来的讽刺口吻消失了，一对儿女都庄严地望着他。“他为人公正而且坚强，心却是慈爱而年轻的。你们记得他，我也记得他。谈谈其余的人吧！你们的二叔祖詹姆士，那就是小瓦尔的外公，有一个儿子叫索密斯-就是从他那里来了那个夫妇不和的传说的，我想还是不告诉你们的好。詹姆士和杜萨特大老板的另外八个儿女可以说是代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也代表这时代的五厘利息加本钱的生意经和个人主义。总之，在各自漫长的一生中他们把原来三万镑的财产翻了，又翻，最后各人的财产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万镑。他们从来不干一件荒唐事情，只有你们的三叔祖史悦辛算是例外，因为我好像知道他有一次在压宝中受了骗，而且闪为赶过一部双马的马车，被人称做“四马手-福尔赛”。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这种类型的人也过去了，对于圈家来蜕并不一定就好。他们很平凡，但也很正常。我是佐里恩·福尔赛第四代一一很不配这个称号-”

　　“配，爹，”佐里说，好丽紧抓着父亲的手。“不配，”佐里恩又说一句，“只能算是可怜的标本，我怕什么都不代表，只能代表世纪末。不劳而获的收入、玩票思想和个人自由-跟个人主义是两回事。佐里，你是佐里思·福尔赛第五代，孩子，你是新世纪开山的人。”

　　说到这里，三个人转弯向学院大门走去，好丽说：“有趣得很，爹。”

　　两个人都不大懂得她是什么意思。佐里的脸色很严肃。

　　彩虹旅馆的特色是一点儿不时髦，只有牛津的小旅馆能够这样。旅馆里给他们准备了一间橡木板壁的私人小起居室，那个惟一客人到达时，好丽正一个人坐在室内，穿一件白衣服，羞怯的样子。

　　瓦尔就像伸手去碰飞蛾那样握着她的手。她可愿意戴这朵“草花”吗？戴在头发上一定很漂亮。他从大衣上把栀子花取下来。

　　“哦！不，谢谢你-不好意思吧！”可是，她接过来用别针别在颈上，因为忽然记起“浮华”那句话来。瓦尔在大衣领上插一朵花一定会惹人厌恶，而且她非常盼望佐里喜欢他。其实瓦尔当着她是最规矩也最安静，所以吸引她，一半奥妙也许就在这里，她可曾明白呢？“我从来没有提到我们骑马的事情，瓦尔。”

　　“还是不要提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他的两只手那种不自如的样子和两只脚的局促的情形，使她产生一种很甜蜜的权力感；一种柔情蜜意-那就是愿意使他快乐一点。

　　“你非要跟我谈谈牛津不可。一定非常有意思。”

　　瓦尔承认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真是开心的事情。上课简直不算什么，还有几个同学人很不错。“只不过，”他又加上一句，“当然我很想能够住在伦敦，那就可以下乡去看你。”

　　好丽一只手羞怯地在膝盖上动着，眼睛垂下去。

　　“你还没有忘记，”他忽然鼓起勇气来说，“我们要一同去流浪吧？”

　　好丽笑了。

　　“哦！那不过是幻想的一套。人一长大就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你知道。”

　　“滚它的-表兄妹总可以，”瓦尔说，“下回放暑假-6月就开始，你知道，而且长得没有完-我们再看机会。”

　　可是，虽然密谋的快乐和兴奋在她血管里流动着，好丽仍旧摇摇头。“做不到的，”她低声蜕。

　　“做不到！”瓦尔激动地说，“哪个会来阻挡？你父亲和你哥哥总不会。”

　　就在这时候，佐里恩和佐里走了进来，罗曼斯只好溜进瓦尔的漆皮靴和好丽的白缎鞋里面去了，在那个并不能公然倾心吐腹的晚上，它一直就在那里惹得人心痒痒的。

　　佐里恩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不久就发觉两个男孩子中间暗藏的敌意，同时有点弄不懂好丽是怎么回事，自己不知不觉变得讽刺起来，这对于青年人的健谈是一记致命伤。晚饭后，有人给他送来一封信，使他忽然沉默下来，一直到佐里和瓦尔起身告辞时，他都不大说话。他陪着他们出来，一面抽着雪茄，跟儿子一直走到基督教会学院的大门口。转身回来的路上，他把那封信取出来，就借着街灯的光线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佐里恩：

　　索密斯今天晚上又来了-今天是我37岁的生日。你说得对，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明天我就上彼德蒙旅馆去住，可是在出国之前一定要见见你。我觉得冷清，而且心绪很坏。

　　伊莲。

　　他把信折好放在口袋里，向前走去。对自己这样激动很是诧异。这家伙说了些什么话，有过什么举动呢？

　　他转弯到了高街，向杜尔街走去；一大堆钟楼、穹顶、长长的学院建筑和垣墙就像摆成一个迷阵，在强烈的月光下照得雪亮，或者罩在漆黑的影子里。他就在这些中唰走着。在这个英国文雅气息的中心，很难想像到一个孤独的女子会受到人家的纠缠或者追逼，可是她这封信除掉这个又说明了什么呢？索密斯一定追着要和她复合，而且这样做还会得到舆论和法律的支持！“1899年了！”他一面想，一面望着一家村舍墙头上晶莹的碎玻璃。“可是碰到财产时，我们还是个未开化的民族！明天早上我就上伦敦。我敢说她出国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这个念头使他并不高兴。为什么索密斯要把她赶到国外去呢？而且，索密斯也可能跟了去，在国外，她丈夫的那些殷勤就更加没法子对付了。“我得小心点儿，”他想，“那个家伙做事可以毫不顾面子。那天晚上在马车里的派头我就不喜欢。”他的心思转到珍的身上，珍能帮点忙吗？过去有一个时期，伊莲是她顶好的朋友，现在她是个“可怜虫”了，准会投上珍的脾气！他决定打电报给女儿，叫她到帕丁顿车站来接他。当他一步步走回彩虹旅馆时，很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大惊小怪。是不是每一个女人碰到这种情形他都会烦神呢？不会！决不会如此！这个坦白的结论使他觉得很是丧气。他看见好丽已经睡了，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可是睡不着，在窗口坐上大半天，蜷缩在大衣里面，看着屋顶上的月光。

　　隔壁房间里，好丽也醒着。想着瓦尔上眼皮和下眼皮上的睫毛，尤其是下面的；同时在想自己怎样能够使佐里比较喜欢他一点。栀子花在小卧室里的香气很浓，而且闻上去很好受。

　　这时瓦尔正从B·N·C·学院二楼自己房间的窗子里探出身来，眼睛盯着月光照着的四合院，可是一点儿看不见，他看见的是好丽穿着白长服的苗条身材，坐在炉火旁边，就是他走进房间时那个样子。

　　可是佐里，在他那间窄得像个鬼影的卧室里，一只手压在颊下睡着，梦见自己和瓦尔坐在一条船上，在参加一次失利的比赛，他父亲站在拉纤小径上嘁：“二号！手不要放在那里，天哪！”

　　索密斯开始试探。

　　在那许多用橱窗使伦敦西城增辉的珠光宝气商店当中，盖维斯·柯蒂高尔首饰铺是索密斯认为最“有吸引力”的一家-这个名词新近才时髦起来的。他从没有像他叔父史悦辛那样喜欢宝石过；自从伊莲在1889年离开家，把他送她的全部亮晶晶的东西丢下之后，他对这种形式的投资就厌恶起来。可是碰到一种好钻石时，他仍旧认得是一颗好钻石，所以在伊莲生日的前一个星期里，他上家禽街或者从家禽街同来的途中，总要找一个机会在几家大珠宝店的门口停留一下，在这些大店里，你即使不能一分钱买一分货，至少货色是相当靠得住的。

　　从那一次和佐里恩同车之后，他一直就在肚子里盘算，而且愈来愈认识到自己一生中这一个时期的极端重要性，他非得采取行动不可，而且不能错一点。他有一种冷静而理智的想法，要留种就趁现在，要成家立业也趁现在，否则只好死掉这一条心；可是与此同时，他对这个过去曾经热烈追求过的妻子，自从上次见面后，还暗怀着一种欲望，而且深深觉得这样白白放过自己的妻子简直是违反人之常情，也违反福尔赛家人从不张扬的尊贵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