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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极其古怪的一声,又丑陋,又轻快,又可怜,又得意-就像个婴儿满足自己愿望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詹姆士眼睛闭上,使人窒息的呼吸又开始了。索密斯退到椅子跟前,木然坐下。这句使他父亲死后也不会知道真相的谎言就好像发自他天性的最深处似的,这话一说完,他所有的感情力量一时都消耗尽了。他的胳臂扫过一样东西。原来是他父亲的一只光脚。在挣扎着呼吸时,詹姆士把脚从被里蹬了出来。索密斯把脚握在手里,一只冰冷的脚,又轻、又瘦、又白,冷得厉害。这只脚不久就要变得更冷,所以又何必送进被里,把它盖起来呢!他机械地用自己的手使它暖一点,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悲痛。威尼弗烈德发出了一声呜咽,赶快又忍住,可是他母亲坐着不动一下,眼睛紧盯着詹姆士望。索密斯向看护招招手。

  “医生呢?”他低声说。

  “去请了。”

  “有什么办法使他的呼吸好一点呢?”

  “只有打针,可是他恐怕受不了。医生说,他在挣扎时-”

  “他不在挣扎,”索密斯低声说,“他是慢慢阻塞起来。太难受了。”

  詹姆士不安地动一下,就像知道他们说的什么。索密斯站起来,弯下腰看他。詹姆士无力地举起双手,索密斯握着。

  “他要拉了坐起来,”看护轻声说。

  索密斯就拉他起来,自己以为拉得很轻,可是,詹姆士脸上显出一种几乎是愤怒的神情。看护拍拍枕头。索密斯把两手放下来,弯腰在父亲额上吻了一下。当他直起身子时,詹姆士的眼睛抬起来看着他,那种神情就好像是把他全身剩下的力量全部使用出来似的。那意思好像说:“我不行了,孩子,你要照应他们,照应自己,照应-我全留给你了。”

  “是的,是的,”索密斯低声说,“是的,是的。”

  看护在他身后不知做些什么,使他父亲来了一个微弱的抗拒动作,就像厌恶她扰乱似的,几乎就在同一时候,他的呼吸逐渐停止下来,变得平静了,人躺着一动不动,脸上的紧张神情消失了,变为一种古怪的苍白的静谧,眼皮抖动一下,就不动了,整个的脸也不动了,呈现出安静的神气,只有唇间轻微呼气声音使人知道他还在呼吸。索密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弄暖那只脚,听见看护靠火坐着在轻轻啜泣,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外人,会是他们之间惟一哭出来的一个!他听到炉火的轻轻噼剥声。福尔赛老一辈子里又有一个要永远安息了-他们真了不起-他这样撑着真了不起!他母亲和威尼弗烈德正僵着身子看詹姆士的嘴唇。可是索密斯却斜靠看床摸两只脚,使它们暖一点,这样使他觉得舒服-尽管脚上变得愈来意冷了。忽然他站了起来,他父亲的唇间发出一声,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可怕的声音,就像一颗心遭到暴力而破裂时发出的长长呻吟。好一颗坚强的心,道出这样的告别!它停止了。索密斯看看那张脸。没有动作了,没有呼吸!死了!他在额上吻一下,转身出了’房间,上楼跑进自己卧室,那问仍旧给他留着的卧室,伏在床上呜咽起来,一面用枕头堵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又进了父亲的房间。詹姆士一个人躺着,神情极其安详,看不出一点忧伤和焦虑,一张毁灭的脸上带着高年的庄严,就像古钱币上被岁月消磨了的美丽庄严。

  索密斯紧紧盯着那张脸看,又盯着炉火看,盯着室内的一切看,室内窗子已经完全打开来,向着伦敦的深夜。

  “永别了!”他低低说了一声,就走出屋子。

  这才是他的。

  那天夜里的第二天整整一天,索密斯有许多事情需要照料。早饭时接到一个电报,安妮特的健康使他很放心,后来总算搭到最后一班火车回雷丁,额上还带着爱米莉的一吻,耳朵里还萦绕着她的那句话:

  “亲爱的孩子,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他半夜到达自己的房子,天气已经变得暖和起来,就好像办完了事情,把一个福尔赛最后一笔账算清之后,可以轻松一下了。晚饭的时候,他收到第二封电报,更加证实了安妮特的健康情况很好,所以他并没有进大房子,反而趁着月光穿过花园到了河边宅船上。他在船上可以大睡一场。他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穿着皮大衣躺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走到甲板上,凭栏向西面望去。这一面的河流沿着岸上一带树林拐了一个大弯。古怪的是,索密斯对自然美的欣赏颇有点像他的那些农夫祖先,如果找不到美的话,就会感到一种埋怨,而且这种埋怨感觉,无疑的,又因他在风景画方面的研究而变得敏锐,变得开化了。可是黎明有一种力量能使最平凡的眼光充实起来,所以连索密斯也心动了。在那种悠悠的、清凉的光线下面,眼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和他平日熟悉的那条河完全不像,这是人类从未进入过的一个不真的世界,就像探险者远远了望到的一些陌生海岸似的。它的颜色和常见的颜色全不同,简直不像颜色。万物都在沉吟,然而又很清晰,它的沉寂使人发呆,而且没有气味。为什么这样一个世界会使他心动,索密斯也说不出来,要么是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极端的寂寞,自己所有的关系,所有的财产全被剥夺了。他父亲说不定就是向这个世界航行去的,尽管它和他离开的世界还有许多相似之处。索密斯企图躲避这个世界,不知道哪个画家有本领画出它。那片灰白的水就像-就像个鱼肚子!哪个敢说他眼前眺望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私人财产呢?除非是这片河水-然而连河水也有人抽出去!树木、林丛、一根草、一只鸟儿、一头走兽,甚至一条鱼,都是没有主人的。然而从前有个时候,这一切都是丛莽、沼泽和水,许多奇形怪状的动物在这里遨游、玩耍,也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给它们取上名字;在那片一直伸到水边的小心经营的高树林的地方过去,可能遍地是葱茏和腐烂的从莽,对岸的那片草原,过去可能长满了沼雾,笼罩着的芦苇。是啊!人把它一把捉住,关在笼子里面,贴上标签,送到律师事务所里归档了。而且是做了一件好事情!可是不时地,就像眼前这样,过去的阴魂却会跑出来,找上一个碰巧清醒的人缠着他,向他嘟囔着:“你们全都是从我的无主的孤寂里出来的,有一天你们全都要回去。”

  对于索密斯,这是一个新而非常老的世界,是一个无主的世界在回溯自己的过去,他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就下了甲板在酒精灯上烧一杯茶喝。喝完茶,他取出纸笔,写了下面两段:

  本月20日詹姆士·福尔赛卒于公园巷本寓,享年91岁。葬礼于24日在高门山公墓举行。鲜花谨辞。

  本月20日索密斯·福尔赛之妻安妮特在麦波杜伦栖园诞生一女。

  在吸墨纸上面索密斯隐隐看出一个“儿子”。

  当他穿过草地向大房子走去时,已经是一个平凡的秋天世界的早晨8点钟了。河的对岸,丛树耸立在四周,被乳白的朝霞衬得非常鲜明,木柴烟升起来又青又直,他的那些鸽子在咕咕叫唤,在阳光中剔着羽毛。

  他潜进了自己的更衣室,洗澡、修面、换上干净衬衣和一套黑衣服。

  索密斯下楼时,拉莫特太太正开始吃早饭。

  她看一下他的衣服,就说,“不要告诉我了!”说时按一下他的手。“安妮特很好。可是医生说她不能再生孩子了。你知道吗?”索密斯点点头。“可惜。不过孩子真惹人怜爱啊。你要咖啡吗?”

  索密斯尽快地躲开她。她使人感到厌恶-人又大、又庸俗、性子急、头脑清楚-真是法国人。他受不了她那些母音,那些喉音,他怨恨她看着他的这副德性。就好像安妮特不能生儿子是他的过失似的,他的过失!他甚至于恨她对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女儿那样无甚价值地疼爱。

  奇怪的是,他总是害怕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人会以为他一有空就会立刻赶上去看她们。相反地,他却从心里感到一种畏怯-尽管他是那样一个贪得无厌的占有者。他深怕安妮特对他有什么不满,怪他使自己吃那许多痛苦,怕看见孩子的模样,怕显露出自己对目前-以及将来的失望。

  他在客厅里来回地走了一个钟点。最后才鼓起勇气上楼,敲敲她们的房门。

  拉莫特太太来开门。

  “啊!你总算来了!她等着你呢!”她掠过他出去了,索密斯轻步走进屋子,咬紧牙关,眼睛偷偷地看着。

  安妮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可是很美。孩子不知藏在哪里,他没有看见。他走到床前,忽然感动起来,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你来了,索密斯,”她说。“现在我好多了,可是在这之前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很高兴不会再有孩子。噢!真痛苦啊!”

  索密斯站着不做声,轻轻抚摸着她的手,什么亲爱的话,同情的话,全都没法出口,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一个英国女孩子绝不会讲这种话!”在这同时,他完全知道自己在精神和理智上永远没法和她接近,她也没法和他接近了。他不过像收了一张画一样收藏了她-如是而已!他忽然想起佐里恩的那句话来:“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可以脱身呢。”是啊,他是脱身了!但是岂不又陷了进去呢?

  “我们非给你弄好东西吃不可,”他说,“不久你就会强壮了。”

  “你要不要看看孩子,索密斯?她睡着了。”

  “当然,”索密斯说,“当然要看。”

  他绕过床脚头到了床那边,站在那里望着。头一瞬间看见的也不过如他料想的那样-一个婴儿。可是就在他一边看着,婴儿一边呼吸,一边小手小脚做着睡梦的动作时,他好像看见她变成了有个性的东西,慢慢变得像一张画,使他看了还想再看,一点不讨厌,非常娇艳而且动人。头发是黑的,他拿指头碰一下她的头发,想看看婴儿的眼睛。眼睛睁开了,深颜色的眼珠-是蓝色还是褐色还说不出来。眼睛眨了一下,瞠视着,好像藏着深深的睡意似的。忽然间,他的心觉得很愉快,很温暖,像是很得意的样子。

  “我的小芙蕾呀!”安妮特柔声说。

  “芙蕾,”索密斯接了一句;“芙蕾!我们就叫她这个名字。”

  胜利和重新占有的感觉又在他心里涌起了。

  天哪!这个-这个东西才是他的!

  插曲·醒悟。

  下午5点钟时分,七月的阳光从罗宾山厅堂那座巨大的天窗照射进来,刚好落在宽大楼梯转弯的地方,小佐恩·福尔赛穿一身青麻纱衣服,就站在那道耀眼的光线里。他的头发梳得很亮,眉头皱着,一双眼睛在闪闪发亮,原来他在盘算怎样下楼,这是他无数次这样楹算的最后一次,因为一会儿他父亲和母亲的汽车就要开回家了。四步一跨,以及最后五步一跨呢?实在乏味!从扶手上滑下去,可是怎样滑法?脸朝下,脚先下去?这样更乏味!肚子贴在上面,横着下去?毫无意思!仰着下去,两只胳臂分垂着?不许做的!还是脸朝下,头先下去呢?这个方法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小佐恩被阳光照亮的脸上所以皱眉头就是这个原因……

  在1909年的夏天,那些在当时便想使英语简单化的头脑简单的人,当然不知道有小佐恩这个人,否则的话,他们说不定会认他做信徒。可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就会做得过分简单,就像他的真正名字原是佐里恩,可是他过世的兄长和在世的父亲老早就把“佐”,“佐里”那些简称霸占走了,所以他只好叫佐恩了。事实上,小佐恩根据习惯把自己的名字拼来拼去总是拼不对,一直等到他父亲向他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叫时,他才算明白。

  一直到现在,他这个父亲在小佐恩的心里只占一个很小的地位,大部分都被那个拉手风琴的马夫波布和他的保姆“大”占去了,“大”每逢星期天都要穿紫衣服,而且在家庭佣工所能偶尔享受的一点私人生活中,也喜欢人称呼她史白拉金。他母亲在他心目中只像梦想里面那样一个模模糊糊的人,散发着好香的味道,在自己快要入睡的时候抚摸他的前额,有时候给他的金褐色的头发修剪一番。碰到他在自己卧室里护栏上把头撞伤时,她就会来为他难受;每当他碰到做了噩梦,她就会坐在床边上用脖子偎着他的头。她很亲爱,但是很遥远,因为“大”非常亲近他的缘故,而且男人的心里在一个时候只能有一个女人啊!至于跟他的父亲,当然,他也有一种特别的亲谊,因为小佐恩大起来也想当一个画家-只有一点点不同,就是他父亲画的是画,而小佐恩打算画的却是天花板和墙壁,两只撑梯中间放一条木板,自己站在上面,束一条肮脏的白围裙,满身都是石灰水的可爱气味。他父亲还带他上里奇蒙公园去骑马,他骑的小马名“老鼠”,因为它的毛色就像老鼠。

  小佐恩就是俗语说的嘴里含了银匙生的,而且那张嘴生得又卷曲又大。他从没有听见自己父母说过生气话,不论相互之间,或者对他,或者对任何人。马夫波布、厨娘珍妮,蓓拉和其余的佣人,跟小佐恩讲话时,声音都特别亲热,连惟一管束他所作所为的“大”讲话时也是这样。所以他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万年不变的、十足高尚而白山的地方。

  他是1901年出世的,到他有了知识时,他的国家刚生过一场厉害的猩红热-波尔战争-刚才害好,现在正准备着1906年的自由主义复兴。压制是最不吃香的事情,做父母的都兴高采烈地要让自己的儿女开心一下。他们惯坏了戒尺,爱惜了孩子,而且热烈期望有好结果。还有,小佐恩投胎投到这里也真算他聪明,父亲已经52岁,性情温和,一个独养儿子早已去世了;母亲是38岁,而他又是她的头生子和惟一的孩子。他很可能长成一个介乎娇养的小狗和狂妄的小畜生之间的混合种,所以没有如此,全由于他父亲十分爱他的母亲,连小佐恩都看得出来她并不仅仅就是他的母亲,而且自己在父亲的心里只不过占第二位。他在母亲心里占什么地位,还没法知道。至于珍“姑”,他的异母姊姊(可是太老,做他姊姊已经不相称了),当然也爱他,不过太莽撞一点。他心爱的“大”也有一点斯巴达人味道。给他洗冷水澡,膝盖都是光着;从来不被鼓励自怜自艾。他的教育问题使他很伤脑筋,小佐恩的意见跟某些人一样,认为最好不要强迫孩子念书。那位法国小姐每天早上来两个钟头教他法文,另外还教他历史、地理和算术,他倒还喜欢。他母亲给他上的钢琴课也不讨厌,她有办法逗他把一个一个调子弹过来,从不强迫他弹他不喜欢的,所以他始终弹得很起劲,非把指头练得灵活不可。他跟他父亲学尽小猪和其他动物。拿年纪说,他受的教育不能算多,可是大体说来,富贵还算没有娇惯了他,不过“大”有时候却说有别的孩子一起玩对他有很大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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