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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在出来五个星期之后启程返国的。佐恩的头脑已经恢复原来那样的清醒,可是他母亲还要在他帽子里缝上许多层橘黄和绿色的丝绸子,逼着他非戴不可,而且走路总是拣阴处走。由于母子间长时期的小心翼翼的争斗局面已告结束,他愈来愈弄不清她有否看出自己急于赶回去会面的也就是她要使他离开的那个人。在马德里换车,倒霉要再待上一天,很自然地只好再到大美术馆去看看。这一次在他那张郭雅女子前面,佐恩特别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现在要回到芙蕾身边去了,少端详一点也无妨。倒是他母亲逗留在这张画前面说:

  “这女孩子的脸蛋和身条非常纤美。”

  佐恩听了很不自在。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内情呢?可是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在涵养和机智上都不是她的对手。她能够以一种超感觉的方式察觉出他的思想脉搏,这其中的秘密他至今还没有猜出,她本能地知道他所盼望的、担心的、希企的是什么。这使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和内疚,因为他和多数的男孩子不同,有良知。他巴不得她坦坦白白谈出来,他简直希望来一个公开争斗。但是两者都没有实现,两个人就这样平平稳稳地、默默无言地一路北返。他就这样第一次懂得女人在耐力上比男人强得多。在巴黎又得耽搁一天。后来因为要跟一家服装店打交道,又延误了一天,弄得佐恩很不高兴。他母亲穿什么衣服都那样美,还要打扮做什么?这次旅行最快乐的时刻是在他踏上开往富尔克斯敦渡船的时候。

  他母亲站在船舷栏杆旁边,和他搀着胳臂,说道:

  “恐怕你玩得并不怎样开心呢,佐恩。不过你对我很体贴。”

  佐恩勒一下她的胳臂。

  “说哪里话,我玩得非常开心-只是最近头不大好罢了。”

  现在到了旅行的终点,他的确感到过去几个星期有一种魅力,一种痛苦的快感,就像他努力在那些写深夜呼声的诗句里所要表现的那样,也就是他所熟悉的孩提时一面听母亲弹肖邦一面想要哭的那种心境。他弄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跟自己讲的那样,随便地跟她说:

  “你对我很体贴。”怪啊-他就足不能这样亲热而自然地说!他接上的一句话是:“恐怕我们要晕船了。”

  果然说中了,到达伦敦时,两个人都相当虚弱,就这样出田玩了入个星期零两天,对于那件一直盘踞在各人心里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

  父亲和女儿。

  自从老婆和儿子丢下他去西班牙之后,佐里恩觉得罗宾山寂寞得简直受不了。一个事事如意的哲学家和一个并不事事如意的哲学家是有所不同的。无论如何这种听天由命的生活,他即使没有习惯,至少脑子里时常想到过:如果不是他的女儿珍搞那么一下,他也许会坚持到底了。他现在也是个“可怜虫”了,所以时刻挂在珍的心上。她这时手边刚巧有个雕刻家,境遇很困窘,她设法为这个雕刻家纾解目前急难之后,便一脚到了罗宾山,就在伊莲和佐恩离开两个星期之后。珍现在住在齐司威克区,房子很小,但是有一间大画室。单以不负经济责任而言,她是属于福尔赛世家鼎盛时代的一个人,现在收入虽然减少了,她的克服办法还使她父亲满意,而她自认也很满意。她父亲给她买下科克街附近的那爿画廊,由她付给父亲房租,现在所得税涨得和房租相等,她的解决办法很简单-干脆就不再付给他房租。十八年来这爿店一直享受着使用权而不负任何义务,现在说不定有一天可以指望不赔本,所以敢说她父亲也不会介意了。采用了,这种办法以后,她每年还能有一千二百镑,藉着省吃俭用,并把原来雇用的两个贫苦的比利时女佣换为一个更贫苦的奥地利女佣之后,就能有两笔大致相等的节余来救济天才。她在罗宾山住了三天之后,就把父亲带到城里来。在那三天里面,她偶然发现父亲保持了两年的秘密,立刻决定给他治病。医生事实上已经被她选定,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鲍尔·波斯特-那个比未来派还得风气之先的画家就是他治好的,可是跟他父亲谈时,他却把眉毛抬起来,说这两个人他都没有听说过,叫她真捺不住要牛气。当然,他如果没有信心的话,那就永远不会复原!鲍尔·波斯特原来是工作过度或者生活过度了,人家只叫他松懈一下自己,就将他的病治好,这样还不相信人家,岂不荒唐!这个医生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倚靠自然。他曾经对自然的征候作过一番专门研究,当他的病人缺乏某些自然征候时,他就给病人提供导致这种征候的药石,于是“以毒攻毒”病就好了!珍对父亲的病满怀希望。他显然在罗宾山过着一种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她打算给他提供一些征候。她觉得他和时代脱了节,这是不自然的,他的心脏需要刺激。所以在齐司威克她的那幢小房子里,她和她那个奥地利女佣想出种种方法来刺激他,为他的就医作好准备-那个女佣感激珍救命之恩,忠心耿耿地工作,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是事情并不如意,比如晚上8点钟佐里恩正要睡去被女佣唤醒时,或者珍从他手里把《泰晤士报》夺去,认为读“这类东西”不自然,应当对“生活”感点兴趣时,她们总没办法不使佐里恩的眉毛不抬起来。说实话,珍的花样这样多,的确使他十分惊异,尤其是在晚上。她声称这对他有好处-虽然他疑心她也获得一些什么-而把代表这个时代的一些青年男女召集拢来,说他们都是天才的明星,于是带着几分庄严性在画室里来来往往跳起弧步舞,以及方式比较高尚的一步舞来,后一种舞简直和音乐合不上来,看得佐里恩把眉毛抬得都快要碰到发际了,因为他怀疑这样反而会使那些跳舞的人意志增加负担。他知道自己在水彩画协会里虽然很出人头地,但是在这些勉强够得上称做艺术家的青年眼中却是落伍的分子,所以总是找一个最黑暗的角落坐下,他弄不懂这是什么音乐,而音乐却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有时珍领一个年轻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到他面前,他总是非常谦虚地竭力去迎合他们的艺术水准,心里想,“糟糕!他们一定觉得很乏味呢!”佐里恩和他老父一样,一直都同情青年,可是为了领会他们的观点,往往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不过这一切都很刺激,而且他从来没有不钦佩女儿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有时候,便是天才也会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来参加这些集会,而珍却总要给他介绍。她觉得这对他特别有益,因为天才正是她父亲所缺乏的自然征候-因为她爱他。

  尽管他完全有把握她是自己亲生,佐里恩却时常弄不清她的相貌像谁-她的金红色的头发现在已经花白了,看上去颜色非常特别,一张开朗的、精神抖擞的脸,和他自己比较放不开、敏锐而细腻的相貌相差很远;她的身材小巧玲珑,而他本人和多数的福尔赛世家家人都生得高大。他时常会寻思人种起源的问题,自己问自己珍是不足有古丹麦或者塞尔特血统。他觉得从她爱斗气这一点以及喜欢伊斯兰教徒穿的长袍上看来,好像是塞尔特种。如果说他喜欢她,而不大喜欢包围着她的这个时代,虽然大部分是年轻人,这一点丝毫不过分。可是她对他的牙齿太感觉兴趣了,原因是他仍旧保留了几颗这种自然征候。她的牙医一下就查出“纯培养状态的葡萄状球菌”(当然有可能痊愈),要把剩下来的牙齿全数拔掉,给他装上两副完整的不自然的假牙。佐里恩的顽强天性激动起来,那天晚上在画室里就当场提出反对。他从来没有生过病,而且他自己的牙齿到死也不会坏。当然-珍也承认-这些牙齿即使不拔,到死也还是好好的。但是装上假牙的话,他的心脏就会好些,人就可以活得长些!他的抗拒-她说-这是病的一个征候,他却把它置之度外。他应当起来战斗。他几时去看那个治好鲍尔·波斯特的人呢?佐里恩很抱歉,老实说,他就不预备去看他。珍冒火了。庞德立基-她说-那个治病的,人真是太好了,而且经济非常之困窘,他的医道也得不到人家承认。就是像她父亲这样的冷淡和偏见,才害得他一直不得意。找找他对于他们两个人都好!

  “我懂了,”佐里恩说:“你是打算一石打死两鸟。”

  “你的意思是说救下两鸟!”珍叫着。

  “亲爱的,这里并没有分别。”

  珍抗议了。试都没有试就这样说,太不讲道理了。

  佐里恩认为他事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说呢。

  “爹!”珍大叫一声,“你是无可救药了。”

  “这倒是事实,”佐里恩说:“不过我愿意尽可能无可救药到底。孩子,我看睡着的狗子还是让它睡吧。”

  “这是不给科学留一条出路,”珍叫道,“你不知道庞德立基多么忠于科学。他把科学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就跟鲍尔·波斯特先生看他的艺术一样,呃?”佐里恩回答,一面抽着他不得已而抽的温和纸烟。是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这种狂热而自我中心的疯狂先生们我很清楚。他们拿你解剖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珍,我总算是个福尔赛,这些人还是不要惹吧。”

  “爹,”珍说,“你这种口气简直是老过头了!当今之世谁也不应当这样不热心。”

  “恐怕,”佐里恩低声说,带着微笑,“这是庞德立基先生用不着给我提供的惟一自然征候。亲爱的,我们天生就是走极端或者有分寸的人;不过你如果不生气的话,今天大半数的人自以为走极端的,其实都很有分寸。我现在活得并不比我指望的差到哪里去,所以这事情还是由它去吧。”珍默然无语。她在年轻时就经验过,自己父亲碰到涉及个人自由时,总是表现出那样委婉然而顽固的态度,你再说也说服不了他。

  佐里恩弄不懂的是,自己怎么会让她知道伊莲带佐恩上西班牙的原因,因为他向来认为她不知轻重。珍获悉这件事情之后,经过一番盘算,便和父亲作了一次尖锐的争论,从这次争论中,佐里恩完全看出珍的积极性格和伊莲的消极对付基本上是对立的。他甚至嗅得出两个人在几十年的为了飞利浦·波辛尼身体的那一场争夺战,现在还遗留一点不快下来,当时消极的一方把积极的一方简直打得落花流水了。

  照珍说来,瞒着佐恩,不让他知道过去的事情,是愚蠢的,甚至是怯懦的行为,完全是机会主义,她说。

  “亲爱的,”佐里恩温和地说,“这也是实际生活中的处世原则啊。”

  “唉!爹!”珍叫,“她不告诉佐恩,难道你真正要替她辩护吗?要是由你做的话,你就会讲出来。”

  “我也许会,只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打听出来,那就比我们告诉他更加糟糕。”“那么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这又是让狗子睡觉。”

  “亲爱的,”佐里恩说,“我怎么样也不能违反伊莲的意思。佐恩是她的孩子。”

  “也是你的孩子,”珍叫着,“一个男人的心怎么能比得一个母亲的呢?”

  “是的,我觉得你太懦弱了。”

  “也许如此,”佐里恩说,“也许如此。”

  谈话的结果就是如此,可是这件事闷在珍的肚子里实在不好受。她最恨让狗子睡觉。这件事非得有个解决不可,她心痒痒地想要来试一下,简直如坐针毡。这事应当让佐恩知道,这样他的感情说不定在含苞待放时就被毁掉,或者不管过去的那一切,听任它开花结果。她决心去看看芙蕾,亲自判断一下。碰到珍决心做一件事时,冒失不冒失在她是相当次要的问题。她毕竟是索密斯的远房侄女,而且,两个人都喜欢画。她要去跟他说,他应当买一张鲍尔·波斯特的画,或者波立斯·斯特鲁摩洛斯基的一件雕刻,当然跟她父亲可一点不能说。下一个星期天她就出发了,脸色是那样的坚决,使她到达雷丁车站时好不容易才雇到一部马车。六月里的天气,河边这一带乡下真是可爱。珍看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由于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尝试过结婚的滋味,她爱好大自然的风光简直近于疯狂。当她抵达索密斯扎寨的那个胜地时,她就把马车打发掉,因为正事办完之后,她还要顺便在水边林下享受享受。所以她就像寻常徒步来的人一样到了索密斯的大门口,先把名片送进去。由于性格使然,她一向认为如果你心里感到振奋,那你就是在做一件值得做的事。如果你心里不感到振奋,你就是在随波逐流,并不是出于高尚的动机。当时有人领她到了一间客厅,设计的样式虽然不合乎她的心意,却也极尽漂亮之能事,没有什么可吹毛求疵的地方。她正在想“太考究了-小玩意太多”时,从一面旧漆框的镜子里看见一个女孩从走廊上走进来。女孩子穿了一件白衣服,手里拿了几朵白玫瑰花,从那个银灰色玻璃缸子里望去,简直不像真人,仿佛一个美丽的幽灵从葱绿的花园里跑出来。

  “你好吗?”珍说,转过身来。“我是你父亲的远房侄女。”

  “哦,对了,我在那家糖果店里见过你。”

  “跟我年轻的异母兄弟。你父亲在家吗?”

  “他就要回来了。他不过出去散一下步。”

  珍的一双蓝眼睛微微眯起来,坚定的下巴抬了起来。

  “你叫芙蕾,是不是?我从好丽那里听过你的名字。你觉得佐恩怎样?”

  女孩子举起手上的玫瑰花看看,泰然答道:

  “他很不错。”

  “跟好丽,跟我,都一点儿不像,是不是?”

  “一点儿不像。”

  “她很冷静,”珍心里想。

  女孩子忽然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两家不和。”

  这个问题原是珍劝她父亲回答的,现在自己碰上,却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在套她的话,但也许仅仅是因为人在理论上认为做得了,而到了真正关头并不总是一样做法。

  “你知道,”女孩子说:“越要瞒着人家,人家就越要打听,结果足什么都瞒不住,这是一定的。我父亲告诉我说是为了财产争执。可是我不相信。我们两家的财产都很多,他们不会变得那样的布尔乔亚气。”

  珍脸红起来。用布尔乔亚气这个字眼来指她的祖父和她父亲,使她很生气。

  “我祖父,”她说,“过去很慷慨,我父亲也很慷慨,他们两个人都点不布尔乔亚气。”“那么究竟是什么呢?”女孩子又问。珍已经感觉出这个年轻的福尔赛家非要问到底不可,立刻决定不让她问下去,而且要给自己捞到一点东西。

  “你为什么要知道呢?”

  女孩子闻闻玫瑰花。“我想知道,只因为他们不肯告诉我。”

  “是关于财产争执,不过财产也有好多种呢。”

  “这就更糟糕了。现在我的确非晓得不可了。”

  珍的一张坚决的小脸颤动了一下。她戴了一顶小圆帽子,头发在帽子下面露了出来。这场交锋使她恢复了青春,脸色这时看上去非常年轻。

  “你知道,”她说:“我看见你丢掉手帕的。你跟佐恩之间有什么感情上的关系吗?因为,如果有的话,你还是丢掉的好。”

  女孩子的脸色有点苍白,可是微笑起来。

  “即使有的话,也不是这样子就能叫我丢掉。”

  珍听到这句壮语,伸出手来。

  “我很喜欢你,不过我不喜欢你的父亲,从来就不喜欢。这不妨坦白告诉你。”

  “你来就是专门为了告诉他这句话吗?”

  珍大笑。“不是,我来是为了看你的。”

  “多谢你的诚意。”

  这孩子很会招架。

  “我比你年纪大一倍半,”珍说,“可是我很同情你们的处境。可恨的是,我不能做主。”

  女孩子又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呢。”

  这孩子真是一点儿不放过!“这不是我的秘密。不过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因为我认为他们应当把详情告诉你和佐恩。现在,我要说再见。”

  “你不等爹同来见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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