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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卡尔·耶勒鲁普

第4章 卷一(下)

  7

  有什么办法可想?向杰格曼小姐坦述事情发生的情况,并求她装作完全不认识我,会比较聪明一点吗?一开始,我觉得这念头完全是不可能实行的,但随着时间过去,它抓得我越来越紧,直至最后,它的力量变得那么强大,以致我再也顾不得它的愚蠢了。

  想在路上等到她是简单的事;而当我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我说我相信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听说我受到赫兹夫妇的邀请,她快活地说——

  “好啊,终于有人要给我们介绍了。”

  “对,”我回答,“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有一件事求你。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吗?我是说,你可以装作我们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一样么?”

  “这容易做,可是为什么?”

  我告诉了她中午的事,而我的解释得到她连串的笑声。

  “你常常心不在焉?”

  “不常。但是当我弄清楚要见面的是你时,我突然慌乱起来。”

  她天真而带着询问之情看我,接着,突然脸红起来,眼睛转开,而这些,使我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满足。

  “那么,Aurevoir”。我必须再上山去拿钥匙,我们不能一齐到。”我说。

  在易北河岸的岩石附近建的三栋小屋中,老夫妇租用了中央的一栋。从河岸通往小屋有许多石阶,当我爬到近处,看到他们三个已在凉亭,那大部分刷白粉的木造建筑,顶上爬满了藤蔓。午后的太阳火烈地照在屋顶,但这角落的上方却有果树投下浓阴,而白色的桌布和闪亮的壶则构成了他们三人的中心。明娜在忙着煮咖啡。

  介绍的时候我们装出常见的拘束;但在给我咖啡时,她半隐藏的笑容却告诉我!她,也和我一样,享受着这无伤的欺骗。在我觉得——或许她也同样觉得——我们之间这轻微的互信有着夸大的重要性;就似乎在耳语着一种诺言:我们还可以守住更大的、更甜蜜的秘密,并希望它将成事实。

  “想起来了,你,不是也会点丹麦话么?为什么现在不用一用呢?”赫兹太太说。

  我用当时尽可能装出的惊奇来接受这个新闻。

  明娜又把“原有可能到丹麦当家庭教师”的话说了一遍。但她的快活突然混合了紧张,而这使我确信她是在以此话做掩饰。同时,我猜赫兹太太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那么,杰格曼小姐,你或许熟悉我们的文学吧?”我问。

  这个开端她接得非常顺利,于是,我们几乎一字不易地又把我们在“吴坦休息处”关于阿拉丁和浮士德的话重演了一遍。只是演得更流利,像研习熟了的场景,而年轻人的欢乐之潜流鼓动着我们偶尔也爆出新的快乐观念。一方的即兴演说激起了另一方的回应,而后者,不愿被超越,带着一种微笑,表示“你别得意”,说出事情的另一面。这样,讨论变得比原先更充实而且更有深度了——尽管这题材于我们实在不关重要,而只是一种调情的方式。然而,我们的听众却十分吃惊:赫兹先生对我说:“看你让小明娜多么伶俐了;她平常是不大讲话的。”而日后,明娜自己也向我承认,赫兹太太也会对她说:“看吧,现在你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了。”

  这些话似乎透露着真正的满意,而我想,那两位老人在这次见面后立即达成了相当匆促的结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由于他们把我们两个都放在心中,便不难了解他们希望我们更为熟识,更何况他们认为明娜需要把某些虽甜蜜却十分苦痛的往事借着新的兴趣之觉醒而冲淡。即使在那时,我已猜出了这份心意,日后则更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因此,此后每个星期都有几天,我们在易北河岸的这个小屋子里见面。明娜,晚上很容易卸下她的职责,至于我,则没有任何事情比能够跟她见面更好的了。

  虽然我跟明娜日渐亲密,见面的情况却几乎和初次一样,惟一的不同是天气的炎热有时驱使我们到阴凉的幽谷去。照例,我们都在河谷附近,因为这对赫兹夫妇是最方便的地方。当阳光潜入凉亭,便是开始散步的记号。百合岩台地投下的阴影逐渐深重,石头的边缘越形浮现,在河水中映出颤动的线纹。下边,在采石场的黄色长石板上,所有的裂隙都呈现紫罗兰色,像记载着工业成就的楔形文字一样。此时,河中倒影益形清楚明确。河中央,或许有一条长筏划行,左回右转循江而下,而它四五成行的桨则齐前齐后,闪烁地划动。也或有一对ziller——像纵帆式帆船那么大的沉重驳船——顺水缓行,煤黑的船身犹如巨大的甲虫,船帆在船身早已目不能及之后,仍在河岸的回湾中远矗。接着可能是一艘链锁汽轮,喷着烟,发着呜呜声,拖着半打左右的驳船;潜在水中的锁链绕着船首转动的时候近听虽足以令人耳聋,远闻却成为悦耳的声音。

  夜幕渐垂,木筏点着明亮的灯火,灯火又如漂在水上,偶尔会照亮一两个多毛发的面孔,或把曲身向前、斜竿依肩的人投出黑重的侧影。然后,拖船队会出现,像巨大的灯饰,在接近棱堡岩石的地方,绕岬角而行,看似直立的桶队,顶端镶着巨大的金球,由红玉或翡翠的立桶领队。

  河的另一岸也并非寂静无声,因为火车时而经过,在小车站停、开或鸣笛。这情况会一直维持到九点半。那时,开往布拉格和维也纳的快车如闪电在树影中穿过,常使我们记起该是回家的时间。我们需要这个提示,因为,如席勒早已说过,“快乐之屋,挂钟不鸣”。

  再者,快乐者并非我一人。原先掩遮明娜的忧郁如今已渐让位给青春的欢愉。她灵魂深处仍存留的余迹,则偶会从她突现的黯然看出。我,可以不需过分自负地承认,她的改变我有部分功劳。那对慈祥的老夫妇对我们两个的厚爱,于明娜甚有裨益;那有如抚慰的同情,鼓舞康复者去享受生命。这同情,我竟觉有些刺恼,而明娜则惟觉舒适。

  这样,我们注视着巨川的奔流,犹如注视生命顺着快乐的日子逐波而去,再无任何其他要求。

  此外,河流也为我们增添了话题。她告诉我船夫的生活,尤其是山区河川中的;他们必须不断地跟激流搏斗,登陆之前连抓口饭吃都没有时间。我所回报的,则是尽我所能为她形容大船,海港交通的在繁忙,或海岸渔村生活的简朴单纯。那投影于两岸而石板整船运下的采石场也做了我们的话题。我说,沙岩镇德勒斯登如何受恩于这小小的石矿区。我惊奇地,石造的美丽大厦似乎吸取了岩石给予的特质,以致这洛可可风格的城镇适应了沙岩,正像希腊建筑适应了尖角形高贵的大理石山,埃及的巨柱神殿适应了广袤的平野与沉厚的岩石台地。这样的思省,于她而言当然是新的,因为在建筑方面她的知识还相当原始,而我则一向被这种艺术吸引,也许,如果环境许可,我会献身于此。

  8

  一天,喝过咖啡后坐在凉亭中时,明娜拿给我一本笔记,要我画一画多利斯柱头和爱奥尼亚柱头以及柱头线盘,并写上它们的名称,因为这些她觉得都非常特异。我削铅笔的时候,风把笔记本吹翻一页,我看到在前面这一页她曾画过,但未成功。

  “不行,一定不行,”她脸红起来,恳求着,同时把笔记本从我手上夺回去。“只会让你笑!我自己知道画得好不好。当然是不好的,名字我也统统忘了。”

  我答应不看她的,只画我的,不过,我说,要给建筑师看起来,我的也同样糟。事实上,不久我就陷入泥淖了;因为,要懂得什么是轩缘,竖形纹饰和方形墙面固然容易,但当你第一次要把它们表现在纸上,却会有许多细节上的困难难以克服。因此,当赫兹太太叫她去帮助收拾桌子,洗咖啡杯的时候,确实让我松一口气;她本坐在我附近,显然在看,并未料到在我画完之前她会被叫开。这个命令她回答得很犹豫,在离开以前似乎不止一次地有话欲说,却不能启口;她担忧的眼光也清楚地告诉我,不要看她这本秘密的笔记——笔记朴素的布面用非常古拙的字样印着“诗”一字——我以微笑向她做了保证。

  我独自咬着铅笔,在想多利斯柱头的轩缘究竟是不是分开的,而一阵风吹开了纸页,这次是好几页之后的一页。散文与诗都自动呈现出来了。我一刻也未曾认为这些文句与段落是明娜所写,那显然是誊录下来的,但这使我更想知道她意图保存的文句,并因而了解她的性格与知识。我两度拒抗了这诱惑,但一段较长的散文坦陈在我面前,终致我在半违反自己意愿的情况下看到了几句过于激发我好奇心的话。

  我确定没人监视,便看了下面一段德文的引句,是用优美而相当倾斜的齐德体抄写的——

  “在一对本性和谐的年轻人之间,最能为愉快的谈话生色的,莫过于那女孩急于学习,而那青年则愿意教导。这在他们之间产生深沉而欣悦的关系。她从他身上看出她精神存在的创造者,他则在她身上看出他的造物,这造物的完美并非出于自然或偶然,或独自一人的意志,而是出自两人意志的联合;而这思想的交换是如此优美,以致从两人的交会中发出最强烈的热情——既能保持幸福又能导致不幸——而这是我们无需惊奇的。从古代到现在的阿柏拉德都是如此。”

  在读最后几句的时候,我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和迅速下楼的脚步声。我匆忙把纸页翻回,果决地把轩缘画好:只用一条分线,其上则有方墙;线画得不清楚,因为我的手在抖,至于雨珠饰,则完全漏忘。但我心脏怦跳是由于怕被发现还是由于所读的文句,则已属我无法断言。

  明娜坐在我旁边织毛线,似乎非常满意于我这样用心于绘画。那天整日阴沉,浓云密布。在我将要把两根柱子画完时,雷声隆然,又大又沉重的雨点开始打在石阶。我帮着拿起桌布,一同上楼到老夫妇房间。通常,下午茶以前,我们很少到他们的起居间,因为这位于房角,西南两方各有一窗的房间,晴朗的日子,午后不堪忍受。

  两扇窗子之间,有一张又小又硬、装了套子的沙发,另两扇窗子间则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仿油画的石版画德皇与皇储画像,两张画像之下,赫兹则挂了一张他随身携带的特殊珍藏之一:一张康德的小肖像,系康德在世时哥尼斯堡的印刷品,着色清淡。那哲学家站在一张长腿写字桌边,如此的弯腰驼背,以致你可以说有一只不可见的手把他的脸推向纸张,灰色的假发下伸出一条辫子,搭在咖啡色的高领上。这幅古怪而老实的画像,加上它年代久远的霉点,和扁平的桃花心本框,使这间低矮的房间带有了一些安适感;再配合上小窗棂和巨大的、我相信占了房间八分之一空间的耐火黏土的炉子,这种安适感就更为浓重了。

  明娜就坐在火炉边,背向窗口,以免看到不断照耀棕红色河面的闪电。当耀眼的闪光或屋震窗摇的雷声发出,她就会吃一惊,有时甚至发出轻轻的叫声,尽管,她显然已全力控制自己。赫兹太太从沙发上站起,过来像母亲般慈爱地抚慰她,明娜对下一阵雷电的恐惧尽管一直写在无血色的脸上,却尽可能勇敢地微笑。老赫兹则从不断的闪电几乎令他无法阅读的报纸上抬头,同情地看着她俩。

  至于我,则坐在窗口,外面是倾盆而落的大雨,我的意念不断被“诗本”上读过的那段话盘踞。我不知道那是何人所说,但它的风格使我想到歌德。最近,当我读他的自传《诗与真实》,在写到他与葛丽卿那可爱的插曲时,突然出现了这段文句,我灵魂中所翻腾的是何等的风暴啊!我无法再读下去,只想把我这段回忆写下,以平复我痛苦而甜蜜的情绪。但我这段回忆却只有资格附会那著名的书名中的“真实”二字。

  这段文句的作者究竟是谁,当时并不十分困扰我,但它的含意却令我相当沮丧。在我们的谈话中我留意到明娜常透露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这是她不可能在中学甚至大学学到的,也不可能自修而来。再者,我很清楚我所猜疑的来处是谁。这段字句是那时所抄,还是现在?没有标日期,但距她翻开让我画的地方有相当长的间隔;我注意到它比前面一则引文的墨水较鲜,前面这一则标了日期,系在两年之前。这点,我想,该是于我有利的,但反过来说,我的希望也很可能建在沙土上。

  将近午后茶的时辰,雷雨始歇,明娜突然欢快起来;拿起一个灰色石罐下去取水,我则跟随在后。在这个地方,取水的方式十分故事化:既无井,也无邦浦,所有的水都需在房子下坡,易北河岸的泉水中汲取。这清澈的小池正在草地终止之处,跟奔流的溪水以三四码的石块和砾石相隔。泉水从石与沙之间汩汩而出,漂动了细砂,使之犹如水下的小生物一样游动。我们玩笑地称之为青春之泉,这是老赫兹有一天晚上讲的童话故事中所提到的名字。

  迎面的微风是清纯而新鲜的,发着潮湿的泥土与草木混合而成的健康气息,还夹着花的芬芳,尤其是忍冬花;深深吸入肺中的空气如醇酒令人沉醉。阴云已散:此处像黑雾一般翻卷而去;彼处则化做蒸虚,如青烟一样了无痕迹。抬头仰望,天空豁出一片紫丁香的蓝色;往前看,是片片泛白的绿,而金色光束已自西边投出。铅色或浓红的低云之间,透出了高云,如辉煌的尖顶。在百合岩那方向,出现了宽阔的彩虹柱,瞬即变得更为清晰。在这独立长条台地上,一小片孤云悬在枞树林梢,如烟草的香烟吹入儿童的卷发中缭绕不去。只有一束暗淡的阳光照射到连绵的采石场上方的群山;周围的峭壁则躺在泛蓝之中。易北河在弯流处仍泛着不透明的棕红,但渐去渐远,则重拾其平明如镜的表面。闪电仍时而从旷野隐隐闪现,隆隆雷声则在群山引起回响。“看,”明娜呼道,“这色彩!完全是蒲桑!”她这话戳入我心底。天啊!这年轻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蒲桑,更何况可以随口引用他的色调!然而,两者的相似仍是惊人的。如果她说,“看起来很像画廊里蒲桑的画,”倒也没什么;然而,她说的却是,“完全是蒲桑!”这使我勃然而怒。我但愿能够抓住她,像“卡尔·摩尔”抓住“罗蕾”一样,喊道:“说,谁教你说这个话的?你的人性灵魂不能产生此言,断系‘画家’所为!”

  但她已顾自跑下潮湿而闪光的长石阶。是我的脸暴露出我的情绪,亦或她因借用了他人的言词而羞愧,则非我所能知;但她从她的蒲桑逃躲而去则属显然。

  她并没有立即汲水,却把石罐放在泉池边的石阶,转头对一个12岁左右可爱的小男孩说话。这男孩的父亲便是此处的地主,也是一个大采石场的股东;其采石场的列石远起棱堡岩石的基脚。采石场中最远最大的一个,高矗天际,跟明亮的天光相接,透映出山棱上稀疏而饱经风霜的松林行,似乎触及低云的古铜色边缘。那男孩从高处指着他父亲的采石场。

  他忙着弄他巧妙的玩具:一盘装在泉水出口的水磨。他用一颗生苹果,中央插了一根小棍做轴,苹果的外围则在一圈切口上装了几片木叶。他把水做了坝,形成一个小小的磨池,造成足够的落洪以冲动苹果磨。那磨就转而复转,只是没有完成任何工作。从凉亭以及窗口,我都曾看到这好玩的小东西。暴风雨于今冲坏了水坝,那小孩专心在复修,但发现很难将磨轴安装得不致触物。

  “我希望爸爸回家以前能够让它转动,”小孩说着,眼神热切地看着明娜,“因为爸爸总是喜欢看我发明这样的东西,我又希望他今天晚上脾气好,那样我就可以问他明天我可不可以去看炸山。”

  “明天在采石场?”

  “哎!整块石壁。”

  “你认为,他们可以让我们去看吗?”明娜问。

  “那得问爸爸。”

  “我明天是最好不过,学生要跟她们妈妈到碧尔纳看个姨妈。你也喜欢看炸山,是不是?”

  自然我不会反对。

  那小孩突然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噢——”使我们从采石场方向转过头来。回顾之下,发现那彩虹已经发展为完美的穹形,它的倒影正在形成,但只有下缘清楚,穹形的本身则模糊而断续。不久,倒影也完成了,在宽阔的紫罗兰色带状的内外,形成了上下两个亮丽的弓形。在彩虹桥围起的半圆形内,天地较暗,而其上的天空不久就透遍蓝色,灿烂的穹形内暗色的土地中央,由整个山谷透下的阳光所照亮的,是百合岩,像一座冒着烟的祭坛,仍有散云回绕其上。这个景象连那孩子也被引动,因为他全然沉醉在惊奇中说,“这和我们老师那本带画的《圣经》一样,诺亚祭神。”

  跟这族长的形象完全相合的是,明娜此时提起石罐——其平实而家常的形状是往日一切日耳曼画家绝无犹豫即可置于蕾碧卡手上的,然而,她用左手提着的蓝裙子,虽然既无裙边又无装饰,却可能很不适于做游牧女郎的工作。俯身向泉水,把那个罐子按向水中时,她那不游牧的足踝从潮湿的石阶上滑落,若非我及时拦腰挽住,她可能就此做一次冷泉浴。她执罐的手放了,罐子在水中浮起,而泉池则映出她的微笑,嘴角的上翘令人心动;而此时,石罐已满,沉入池底,造成小小的漩涡,扰乱了她水中的映像。现在,她已恢复平衡,但我却太为她担心,犹如小池即是绝壁,不肯就此放她;真的在这难逢的时刻,我本可任许自己比这留连的挽抱更有过之,但几步之外就是那年少的观察者,而窗口也离此不远。

  “谢谢你,我现在不会再跌了,”说着,她跃到小径,“水,你拿?”

  我把注满的水罐拿起,跟在她的后面。午茶后,当我们听到地主的声音,便下去问他炸山的事。没错,是第二天举行,欢迎我们参观。我们请小汉斯——他的要求也获得允许——带我们去采石场。

  河彼岸,月亮已升到树林遮蔽的高地之上。月映在河中及近岸的石头问。天几近全晴,只有百合岩背后的部分,仍隐约为黑雾弥漫。彼岸的巨石,在泛白的天色映衬下轮廓清黑;但未久也现生动之气;岩石突呈,而裂隙落于深影中,采石场的表面只略现微光。“朝臣”台地上许多灯火在树叶间透亮;棱堡的顶端则营火熊熊,其颜色时在变化;华尔兹的乐音从高冈散落而下。

  不久,美丽的月夜把赫兹夫妇也诱惑下来——尽管在草地上行走过于潮湿。我们留在屋前的台阶上,以陪伴地主夫妇为乐。那俊秀而相当健壮的地主太太,抱着婴儿摇晃。汉斯则坐在台阶上,为他的水磨削新扇叶。地主高坐栏杆抽烟斗,为风雨及其带来的凉爽高兴。在采石场,他们可能非常需要这凉爽,因为中午的阳光虽然使那边温度直达一百三十度,工作却必须进行。老赫兹问到他的收益与石价,地主则告诉他春季高水位时的困难,有些年,水位几乎到达石阶边缘。

  一阵汽笛声透过山谷传来,加上彼岸树林间迅速穿过的灯光,发出了散会的讯号。照例我伴明娜回家。

  说真的,整个晚上我都有点紧张地在盼望这月下的漫步。就似乎,从接近泉水的那刻开始,就有某种东西应该属我所有,但设若如此,则其时刻显然仍未到来。尽管有月色,有杨树丛问的小溪,有山谷,有独对,这一切适合于情感的条件,明娜却不为所动。如果她沉默多好!但她却以最甜美的方式不停地讲着跟爱情最无关的话,她什么也不肯会意:我委婉地暗示那青春之泉,但她马上讨论起当河水漫过泉水时附近居民取水的困难,又说不知如此则何处是最近的取水处。“很可能是‘朝臣’;但是,比较高处的‘玫瑰园’老客栈可能有井——对,一定有!”

  总之,我们的谈话句句通情达理,也相当正式,犹如从没有石阶失足的事,而青春之泉则亦未曾存在。

  9

  第二天下午,在听过许多警告与劝诫后,我们跟着欢跳的小汉斯出发了。小汉斯,既做我们的向导,又为我们提备用物品的篮子。

  我们的路,顺着易北河,不久就转入右岸,沿着它石板的、粗石的和砾石的长斜坡前进;斜坡犹如城堵,向采石场的方向盘升五十英尺左右,则由一人余高的石壁围住。每个采石场前面,有些地方斜坡让位给木轨;木轨系从高处的采石场通向河岸,将劈下的石块用一种吊运车运下。这些装载处中,有一处停靠着一条驳船,业已装满半船沉重的货物;近处,几个非常强壮的粗工正从一辆吊运车上卸货,另一辆吊运车则在木轨的上端,靠近绞盘的地方等待。

  大约走了一英里,汉斯在一个靠在石壁上的梯前站住了,他不觉困难地爬到斜坡脚。然而,我们却站住,带着不敢自信的眼神察看那条向上的小径——只约略可以看出痕迹,像在灰色陡峭的山坡上一条泛白的锯齿状线纹。近看之下,发现有一种阶梯似的东西,由突出的石块造成,有些则仅用铁锹铲了一下,略显痕迹而已,看起来似乎滑脚。那已经爬了好长一段距离的汉斯,回过头来,惊奇我们为什么没有跟上。

  “但是你一定要走在前面才行。”明娜对我说,同时脸红起来。

  “不行,杰格曼小姐,那不行。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你滑一下,没有任何可以抓的东西。倘若我在后面,你跌倒我还可以想办法站稳,扶住你;你用不着怕会把我也拖下去,而且——”

  “现在求你走就好了。”她打断我的话。

  “天哪,让我们不要这么计较吧。难道,为了这种琐碎的小事,你宁愿冒着跌断脖子的危险?真是的,还应该有别的路上去才对。这些呆头鹅!但是如果你照我的话做,就不会有危险。请不要那么过于拘谨吧!”

  说这些话时我装作比实际上更不耐烦,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为了扮演良友的角色,并为她自己的福祉而强迫她,我感到奇妙的满足。

  “我知道你的好意,所以也不生气你霸道的口气,”她说,认真地看着我,“可以说,你是对的。真的,如果我这方面是在装模作样,你就全对。可是不幸我却觉得我的动作像以前那些没用的女孩子一样,两只靴子还是用链子绑在一起的,所以,到最后我们两个都会翻下坡去,那一定是精彩得不得了。可是,如果你走前面,让我自己管自己,爱爬得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那么,最大的不幸会只是让我把膝盖划破一些而已,如果你现在觉得我顽固,那你可以想想上去以后我还是照样顽固,来聊以自慰了。”

  那断然的态度,搀和着她说话时恰悦的口吻,突然把我从我的座位上拉下来,而说真的,让我感到如此渺小,以致若有耗子洞,我就会钻下去。因为没有耗子洞,我便爬坡,而一路上都担忧得要死,生怕我的女伴会发生什么事,以作为我的正当惩罚。

  所幸,我们两个都安全抵达了。

  矗立在我们面前,直达被炸的岩石处的白色石面,使人觉得像神殿的废墟。长列的磨石则像截断的巨大石柱。我们也看到切得整齐的石块和边石,使人觉得犹如神殿部分的地基。成堆的砂、橡胶和大块的碎石形成了堤岸,把地分成区域,有些地方则长满了矮小的树木,有美洲接骨木,还有深红的浆果植物类,在耀目的白石堆前辉映着。一边有一个铺瓦的屋顶,矗着冒烟的烟囱,那是铁匠铺,每个采石场都必须的。

  在越过一条短堤后,我们发现已经来到采石场最后的部分,面对岩石。场主与工人就站在那里。我们的房东把木制烟斗从嘴上拿下,致欢迎词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个穿着干净格子裤,干净衬衫的大个子男人,弯腰对石壁而立,像在检查什么,这时也把他红胡子的脸转过来,友善地点点头。另一个男人,穿得又脏又破,长得山神模样,一边搬动工具,一边对我们含混不清地吼了几声。数码以外,两个工人在把楔形的铁柱敲进等待炸开的石头中。更远一些,我们听到鹤嘴锄与橇棍的声音。

  穿格子裤的男人向后退了几步,这样我们才看到一条粗厚的索子像动物的尾巴一样挂着,根部则钻进一个洞里。它挂在一块约二十英尺高的突出石块上,索尾离地约四英尺。那突出的石块,由于一条狭窄的裂隙,业已在石壁上有些松动。石壁则秃坦上升约一百英尺左右,呈黄色,顶端则为既暗且形状粗犷的岩石,石上凡突出之处与裂缝之中,尽生灌木与枞树,使这一带的山势类如长苔的巨树,而在干底部则树皮被剥,木质遭受斧吹。

  房东叫我们到附近的石堤上去,这石堤系在炸石区的外缘。有一个人从铁匠铺出来,扛着两把鹤嘴锄,房东则双手围住唇缘,向他大喊:“小心!”并挥手要他走开,然后,他把烟斗的灰敲掉一些,走向石头,一边走一边猛力喷烟,到达石头那里,把导火索的末端插在烟斗中,烟斗则并未离口。然后,他静静地向我们这边漫步过来,仍一边抽烟,双手则插在皮围兜下。导火线冒了一阵火星,然后消失了,薄薄的轻烟则从石头中汩出。明娜和我互望,带着紧张的笑,预期会有怕人的炸裂。最后,终于听到了一声闷响,几块石头甩了出来,一小撮烟尘四散,那坚固的大石块依旧矗立,只是根基已深受摧撼。房东咒骂两声,穿格子裤的则用鹤嘴锄松动了几块石块。在石缝中,我看到了火药的黑色痕迹。

  “还得凿一次。”他向房东道。

  当我们从近处察看那地点的时候,采石场的人则寻找最好的凿处。我拿了一把鹤嘴锄,撬开一片被炸松的石头,在我的工具下,轻易就击成了规则的平石。突然,我被他们用做塾子的绳索绊住,大笑之声则轰然于耳,红胡子的脸俯临到我肩上。当然,我也笑了,但那是不自然的笑,其意义总是明显的证明被笑者并不那么欣赏那笑声。不错,那快乐的捕捉者做了一些解释,但他粗犷的萨克森方言并不能使我对情况更有若何了解。

  看我落在那巨人掌中,明娜笑不可抑,更让她发笑的我想是我可笑的表情——那表情一定清楚地说:“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很愿意知道。”终于,她总算控制住了她那让我想不生气却气得非同小可的欢笑。

  “他希望你为了重得自由,给他一点赎金,他有这个权利。”她说。“我们有一个传统,就是如果有人闯入工人的保留区,他就有权捉住他,像他现在捉你这样。”

  她这段话是用丹麦语说的,慢,又有点口吃,有时还夹着德语。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我祖国的语言,使我既吃惊又欢慰,因为我们丹麦人遇到外国人能用这么少为人知的语言来表达意思时,总是既惊且喜的。再者,我猜她最近可能对丹麦文用心起来,尽管她从来未提及。

  我是很甘愿付赎金外加利息的,以便除了红胡子课征的之外,还有一点小费供余人同享,但也很可能明娜的在场易使我更为慷慨。那幽默的俘虏者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接过了钱,由于受到这个鼓舞,立刻开始凿孔,而那衣服像随时会全身散落的山神,则借助一柄重锤,把铁柱向石中锤击。

  由于看似许久才得完工,我们便在采石场四周巡看以前炸石的痕迹,欢喜赞叹这些易碎的沙岩如此易于被巧妙的工人敲出所需的形状。其后,我们采用了不那么严肃的消遣办法,采集石块与石块之间野生的美丽花朵,但当明娜发现了彩色的、几乎半透明的小圆石时,她的注意力便移转,在她的热切欢喜中,趴到地上,像发现了宝石矿似的。我点起一根雪茄,坐在稀疏的灌木影下的石头上。

  “好看不好看?”明娜说着,递给我一颗海蓝与淡紫色的小圆石,由于采石场耀眼的光线,她眯着眼看我。

  “真的,好看得不得了。但是你用它们来做什么呢?”

  “噢,我要给小艾弥莉亚。不过,说真的,我宁可留着自己看……你认为孩子气?好吧,只是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尽管小时候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回想的。但我还是喜欢回忆。奇怪的是怎么能够喜欢;但时间使一切都变得柔和,即使在短短的时间之外,都似乎事情晶莹灿烂起来。当那一天来临,一切回忆都戴上了光圈并美丽起来,不是会让人宽慰吗?”

  “对,”我回答,“你说得对。而就是此时此刻,将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它美得几乎让人心痛,并责备自己当时未曾好好领受它;不过,就我这方面来说,这责备将是不公平的。”明娜把头垂得低低,又在她的手帕中多加了几颗小圆石。

  “小时候,我爱这些清丽的石头,收集了许多,想象自己是公主,而它们是我的宝石。我刚才说我要把它们给小艾弥莉亚,但其实她很可能为了我把这东西当礼物送她而恼怒,她父亲则蠢得会送她真的宝石。”

  “给这样惯坏了的孩子当家庭教师,真难为你。我敢说你小时的教养要明智得多。”

  “无功不受禄,”她略带苦涩地说,把一绺散发从眼角上挥开,“明智!没多少!”

  “你家庭非常单纯?”

  “如果只是单纯倒好,但既无欢乐又无家庭的温暖。我们确实穷,但只是穷并不能让人不快乐。你能不能想象,我到了14岁才去过洛希维兹。当然我们偶尔到那台地上走走。父亲有时候在普劳安喝一杯啤酒;当他带我和哥哥也去的时候,那简直是我们的大节庆。在那个时期,工厂大部分都没有建;威塞瑞兹附近的小山谷非常美,我就是在那里发现这种小圆石的。傍晚,父亲有时也带母亲去酒店;这是他们婚姻生活早期的一点余辉,那时她天天晚上都陪伴他。而你,当你回到城里,如果在晚上八点左右向城堡街的Nur Katze探探头,你或许会看到一个老妇人,据说跟我有点像,坐在那里,旁边一杯啤酒;如果有朋友陪伴,她就会讲一个又长又愁情的故事,说她跟她亲爱的先夫如何在这同一个地点欢度舒适岁月。家庭的舒适岁月既然坐落在“雄猫”,你就可以想像留下来给我跟我哥哥的是什么日子了!我们上的学校不错,但那是我们惟一的教育。父亲永远不为我们操心,而这真是可叹,因为他自己受过很好的教育,又是正人君子,受人敬重。不过,这些是我长大以后才明白的。对于他,我的任何了解都来自偶然的片段,因为他缄默得不得了。除了天气以外,他从不对母亲说任何话;有时看过报纸后,他们会为了政治小吵一顿。父亲是保皇党,母亲则站在萨克森这一边,恨普鲁士人,她无法了解大联合究竟有什么好处,坚认只会带来重税。这一点,我站在母亲一边,因六十六年他们把奥斯特拉街所有的树都砍倒了,每次看到那些挺得笔直的军人在街上趾高气扬的时候,我没有一次不恨的。除了这些以外,我父母没话好说。随着年龄日增,我慢慢了解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感觉,而我相信,如果他娶的是另外一个妻子,他可能会成为不一样的人,也可能会成为好一点的父亲,而在同我母亲共度的岁月中,使他越来越缄默的,正是他最好的那些素质,但这缄默终使他成为怪人。怪,他真是超乎任何形容,而他的怪癖发作在我们孩子身上。他最令人讨厌的是有任何生人在家里的时候他就发疯。只要他在家里,我便不可能有朋友。有一次,我生日——那时我十一岁——我母亲答应让我在院子里举行一次生日会,因为我们知道父亲要去上课。不知什么原因,那天学校偏偏放假。母亲看到他从街上走回,飞奔到院子,一脸惊恐,而我们小孩也只得拔脚从另一家院子逃散。你可以了解,在那些日子,他在我们眼中成了厉鬼。我们站在母亲一边,她对我们表露着真正的爱。不幸这种状态使我们对他的事样样厌恨,我们自己的事则样样瞒他,母亲则不但知道,而且鼓励。但某些事情设若他不赞同,本可使我们不做的,然而,实则他的不赞同在我们觉得似乎只证明了他的坏脾气,我们惟一的反应是逃避。但为什么我用这些往事来烦你呢?”

  “你之所以告诉我当然是因为你知道这一点也不会烦我,而在此时没有比这事更使我愿意听的。我童年幸福,由于这个原因,更能充分同情你所缺失的。你会因享受生命光明的一面而弥补往日,并且我确信你不会失去那机会。”

  明娜没有回答,只细细看看她新收集的一堆小圆石。

  “你说到一个哥哥。我以前没听你提过。是否,他现在在德勒斯登?”

  “他两年前死了。”

  “可怜你,又遭这种伤痛。一定是难以忍受的。”

  明娜摇头。

  “不,我不怎么喜欢他。小时候他就对我不好,让我的童年更不快乐。后来,当他长大了——哼,我想他是渴望着想‘用生命的光明面来弥补缺失的东西’。我怕他除了悲伤之外永远也不会给我们什么别的。”

  她用一种抗逆的眼神看我,犹似在说:“我很可以想象你认为我心硬。好嘛,随你吧!我该只因他是我哥哥就爱他吗?——而实则他别的方面一无配爱之处?……何况,你不要以为我那么好,那么仁慈。”

  “没有其他的亲戚可以帮助你们吗?”为了转换话题我这样问。

  “我有一个姑婆,是我的教母,就为了这个原因,她觉得她有天职要对我留一点意。她甚至会照顾我,只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而这个方式,我要抱歉地说,非常叫人不舒服,使人排斥。她一切都不满意,永远在唠叨,抱怨,连我的头发也不放过。那时候,我头发是梳成一卷卷的,因此她的抱怨并非没有理由。她跟父亲一样,不同的是她真为我操心。只有到很久以后,我才领会了他们的心意,而这在她,是藏在严厉之下的,在父亲,则藏在冷漠之下。她也像父亲~样,是个怪人。而她又非常喜欢父亲,但她看不起母亲,因此对我的一切都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因为怕我得了母亲的遗传。每当送我礼物,她照例会提出一番警告,例如,她允许我预约分期出版的古典文学集,并预先给我预约费——她做事情从来就不会有头无尾。这真是一个小图书馆了,大约有一百本左右。当她给我钱的时候,她说:‘不管什么情况下,即使在最匮乏的时候,如果你把你的古典文学集变卖,我即使是死了,变鬼也要来折磨你。’而我确信她一定说话算话。不过,我没有什么好怕,而我也没有把这些书束诸高阁,就仅是这份礼物,我就对她感谢不尽。我身边一向就有好的文学著作,而由于我不像其他年轻女孩有多少别的消遣——其实,是完全没有——我便能够读很多的书,而这是大部分年轻女孩没有的机会。确实,有些我读过的东西其实最好有人禁止我读。好笑的是,我那迂腐的姑婆从没有想到那些古典文学里含有一些14岁的女孩不适合读的东西;当古典文学集开始预约的时候我就是这个年龄,但不是她对文学的记忆有错,而是那纯洁的‘日耳曼古典文学’使她认为那般崇高,以致那种不适的念头无从进入她脑子里。在那个年纪我读‘奥布伦’。嗯,或许你并没有读过。不过,毕竟我并不认为有多大害处。那些晚上,当我母亲早已入睡,我坐下来读大作家的作品时,实是我最早的快乐经验。它们比快乐犹有过之,但也因之逊于快乐,因为固然它们为你打开了许多美丽的景象,也同时为你带来自我认识的阴影。我了解到还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存在。我指的并不是外在环境的世界,而是思想与情感的,对于价值完全不同的判断方法,而这些,原先却被我母亲在我周围织的网弄模糊了——这些网,由可疑的生活规则织成,又附加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感伤的句子,而这些,惟有使它们更为模糊。

  “或许你会奇怪我何须从文学作品中得到这个经验,因为我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的教诲;然而,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说词,而是生活,可是在我们那小小的生活圈中没有任何东西可称得上高尚、纯洁的,还不用说高贵。当然我们看到的只有母亲那一边的亲戚,她的姐妹,姨母和表兄弟姐妹,但这些人中她却算最好的,父亲难以容忍她们,只有他不在的时候她们才来,不然就偷偷潜进厨房,在那里嚼舌头。噢,想到这些,令我多么厌恶!我想,那为我行坚信礼而母亲又每为他的布道而哭的牧师名誉之不好,必然也使我对宗教失去了信心。于是,向我布道的工作只得由歌德与席勒来做,而我承认他们不算顶坏的先知。当然这在我心里造成重大的革命,连带许多的挣扎与怀疑,而这大大地影响了我。由于我必须早起帮忙家事,这种夜读往往用尽了我的力量。再加上我们省吃俭用,更糟的是过得不健康,在不知不觉中我成长的年龄便一直从食不果腹的状态中度过来。我患贫血与神经紧张症,这些情况加起来,使我在那些日子从没有一天真正健康过。走在街上,我会突然头晕,又常常被无名恐惧慑服。有时似乎我对谁都一无用处,而我会因害怕自己疯狂而恐怖至极。在我精神的发展方面,我觉得本可得到我父亲一些帮助,但冷漠已变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再者,有时还加上了反复无常。一年前他死了,也一直未能让我接近,我想,我自己也有部分责任。他从不为我内在的生活费心,使我变得傲岸,我觉得我把自己跟他隔离起来。我常下决心以坦诚和爱去接近他,但临到关头,我想到父女之间竟有困难需待克服,竟然需要努力才得接近,我就懊恼,结果沉默下来。最后一次我走进他房里看他,他亲我,说,‘永远要继续做勇敢的女孩’,那时的情景使我几乎痛哭出来,但我内心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说:…你’做了什么帮助我勇敢呢?你又怎么知道我勇敢?’结果是一声形式化的允诺和冷冷的拥抱。几个钟头以后,当我教课回来,父亲已经死了。”

  明娜默然良久,眼帘下垂;她的嘴角拧绞,每一刻我都预料她会哭出声来。突然,她仰起脸,用无泪的眼睛看我,神情是那样严肃而热切,就如在探测她的故事究竟在我心中引起了何等回应。必然她心中在对自己这样说:“无疑你现在认为我非常坏了!我诚心希望我比这个好得多,但我却绝不会装出比我实际上还好的样子。”她的脸非常忧伤,而我确信她难过的主要原因是这种思念,而不是她那痛苦的回忆。

  我异常地感动,很想紧紧握住她的手,但我们坐的地方相隔数步,工人又在近旁。我的手本可比任何语言更能让她了解我对她的情爱的整个深度,何况语言在此时此际已太脆弱。我告诉她,我久来怀疑她的往日含有某种悲伤沉重的东西,却从未想到那么深根于她整个的童年与发育期间。

  随着我的这句话,她脸上现出一种特异的、猜疑的、几至讥讽的表情,而这是我已那般熟悉的。

  “但你只低徊于你生命中黑暗的一面,”为了改变话题我说,“为什么你不提提赫兹夫妇呢?那时,我想,他们已在德勒斯登了吧?”

  “不错,但我只到了那时才认识他们,在我父亲的葬礼……跟蒂亚姑婆的关系那么远,远得实际上等于没有……也许这样更女了!……赫兹家变成了我的另一个家;不,我不该说它是‘家’,而是比家更好的地方,但你知道……在你知道了我跟你说过的这些事情后,你当比较明白这两位好人对我的意义如何……”

  她话说得慢,就如忧思分心,或许,她已因说话而疲倦,也或许懊悔那般透露心事。

  现在,地主打断我们的谈话,要我们回到原先的安全位置,因为一切都准备就绪,要重新炸山了。

  我几乎已经忘记身在何处,又何以至此。她的某些话,夹着她忧郁的内涵与常露苦涩的声音,在我耳里回转——甚至连我写回忆录的此刻仍在。当然,就内容来说,在多年的回忆酝酿之下,比当时从她口说出更为完整,而有些零星之处无疑是随后几日补加,却被我融会为一,但这些小小的不正确,并无改于我的主要印象。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说到自己的生活故事时的反省与评判态度;显然她常常反复思念这些细节,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检查它们的因与果。从这里我可以看出,她的本性比我原先以为的更为忧郁。我只是近日为她经常萌发的青春欢乐所误导。

  第二次炸山和第一次一样未发任何惊人之声而结束,石头仍旧矗立,然根基则完全松动,像架子一样靠在山壁上,红胡子小心地走近,用斧头玄刨动炸药未曾炸走的松石片。背后的角落中仍有几块炸开一半的石块在做小小的支柱。房东和破衣服的工人密切注意那大石块的动静,以便随时发出警告,那勇敢的红胡子则重击那些支点。一开始,每敲一下他都停一停,准备跳开,但渐渐的他变得太昂奋了,以致不再那般小心。鹤嘴锄连连出击,碎石片则在他周围落下,那顽石的抵抗似乎让他愤怒了。情势极其危险;那盯住令人目盲石面的眼睛已经疲倦,但几乎不敢稍眨,似乎每一秒钟都看到那巨石的边缘已有动静。警告发出了两次,但在住手而又失望之后,鹤嘴锄重新发出挥击,气势更猛,而危险益重。

  明娜脸色泛白,双唇紧闭。我则因长久的悬搁而感觉已钝,向前数步,以便更看清楚这勇猛的锤击所造成的效果;但明娜则跟着跳过来,急切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向后方。就在这刹那,我听到一阵喊声,我看见上方与侧方大块移动的闪光,即时听到沉重的落地声。那整个巨大的石块在一段距离外躺在地上,离我们数码之地则散落一些碎石。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聪明的红胡子;而他则安全自在地站在他征服了的巨石旁边,微笑地向我们点头,犹似在说,“侥幸没事。”我扶住猛烈发抖的明娜,坐在一块石头上。

  10

  午后的太阳将其光灿整个宣泄在岩石上,但在岩石之上却黑云密布。雨突然以如此巨大的颗粒落下,以至你不可能误会它那暴风雨的性格。我们不得不匆匆越过灌木覆盖的矮堤,往采石场的铁匠铺躲雨。这一番奋斗让明娜恢复了力气,原先那几乎无法站立的她,现在在雨中奔过最后的几个石阶,她丝毫未因惊恐而双腿发软。

  从宽阔、明亮、阳光在岩石上耀眼的户外进入这又小又挤满了工人的幽暗铁匠铺,是很大的改变;这里,只有炉火继续的红光。一个俊秀得惊人的青年站在熔炉边,他伸出一只肌肉结实的胳膊,抓住一根绳索,把一根弯曲的长棍向下拉,带动风箱。煤堆燃亮了,他用火棍戳,再加了一铲煤,把一只钝了的鹤嘴锄嵌进煤里,把另一只尖端烧红了的拿出来;他在手指上唾口水,手指从热铁上掠过,把它浸入水槽,发出咝咝声,并冒出白色的水汽。

  明娜笑了。

  “刚刚我们才看过西格夫里德与龙大战,这里又看到他活生生的在森林铁匠铺了。”

  她对我说的又是丹麦语,使工人们好奇地看着,因这急促而不清楚的话而惊异。那铁匠对我们似乎未加任何留意,正在这时,他把那烧过并已开始变为灰色的鹤嘴锄放在铁砧上,用锤头敲击,以致火星四射,我们则后退数步。明娜用赞赏的眼光看他,令我心中不快。

  “你不觉得他英俊吗?”她问。“当他站在这里工作时候,你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诗情画意的了。如果古德浩斯长得像这样就好了!”

  “当然他长得好看,但是你这样公开赞美他就把他宠坏了。他会变得自负,使可怜的村姑们没有一个再能得他欢心的。”

  “他在全心全意工作,当然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那别人也会告诉他。”

  “可是,看到绝对完美的东西真的是叫人欢喜的呀!”

  她的话不论何等正确,却不能令我欢喜。

  “不晓得他是不是萨克森人?”隔了一会儿她说。

  “不是,小姐,我是席莱斯维克人,”那工人十分沉静地用丹麦语说,同时把鹤嘴锄放在一边,专心地拉起风箱来。

  你会以为他把红霞吹上了明娜的脸,因为她的脸变得那么潮红,邻近的工人们咯咯笑了几声,似乎会然于这幕剧情。一开始,我高兴她的错乱,觉得是应得之罪,可是即刻又可怜起她来,因为她似乎没有勇气再把眼光从地上抬起来了。幸亏雨已渐停,我们跟仁慈的地主和红胡子巨人告别,那山神在一角吼叫了几句,铁匠铺的艾冬尼斯则在我们身后送了一句欢悦的“再见”。

  当然,我们不打算冒险循来路下坡。因此小汉斯受命带我们借路邻近的采石场,但我不久就告诉他我们可以自己找路,如此终于摆脱了他。

  大部分采石场都已无人。处处我们都看到相似的景致:白色的地面与石壁,灌木遮盖的矮堤,一列列削砍过的石头,使人思及废墟的巨大粗石块,到处散落的岩石块,使人想到冬季更为频繁的炸山,有时令河水为之阻塞。紧贴岩壁而行,并不难觅见不错的小径。采石场与采石场之间,总有废地间隔,其下则散布石片,在脚下会摇摆或滑动,因而有更多的机会来扶持明娜,而明娜在不安全的地点则不是叫就是笑,伸手求援,或在认为我会滑倒时来将我扶住。她所反省的不幸往事,炸石场的紧张兴奋,铁匠铺的赧颜错乱,似乎只是将她的欢乐之潮挡住,而现在则一倾而下,力量更大。有一次,我们两个都跌倒了,她跌在我身上,幸亏我是惟一跌痛了的人;明娜笑声盈盈地站起来,助我起身,而未显一丝羞怯。或许在此刻即使我们爬坡,她也不会非要我先行不可了;真的、她显得除了满溢的欢乐之外,似乎胸中已再无其他——若有,也是我们和自然界的共鸣吧!而自然界则用她山林的花香与鸟唱迎接我们。

  太阳从山坡上蒸腾出来如同焚香的强烈香气,雨后更显清新,而群鸟被花香所醉,歌唱犹如初春。黄昏的太阳透过枞树的枝叶辉耀,而枝叶则闪烁如星辰。下方,在树干之间,可以俯视河水,如一道光带,上方,微微颔首的树梢之上,则是树皮色的丛林岩石,而丛林岩石之上则有一圈饱经风霜的老枞,直举云霄。

  时而风如浪涛从树顶吹过,豆大雨滴疏洒,明娜的裙子则拍飞一边;她的裙子属小羚羊皮色从她皮质的腰带间成松褶垂下。斜坡上,她行动小心,而凡干露之处,皆因枞针与球果而路滑:她常常驻足,发着小小的叫声,伸出右臂,以致她宽敞的袖子翻到肘部以上,露出肘窝;另一只手,未戴手套而受着曰晒,则贴扶苔石。

  突然,我哈哈大笑,她则转身疑问地看我,我指着她身边直立的石面上宽斜走样的影子,她比我笑得更为开心,同时指着我——一栖在一块高石上,如鹳一样两脚特长。我们笑得久久不能动弹;而每略移动,影子都会以更夸张可笑的样子模仿。最后,我们终又前进,来到一个坡度渐缓、树木又得以蔓生的地方,于是影子又有新的游戏可玩:一时它们躺在草地上,一时又跳过一根根树干,从我们旁边的树上直跃远处密林中某棵受阳光照耀的树干。

  “你猜怎么?”明娜说,“你不是彼得·席勒米尔多么好;因为,不然你就一定会被发现了!”

  “当然——那又怎么?”

  “怎么——?嗯,我不会高兴的就是。”

  她小小的耳朵透红起来,而这不可能是由于阳光照透,因为太阳在我们背后。我的心欢跳起来,因为我确定她想到的是那名著中的段落:无影子的人席勒米尔夜间同他的爱人漫步于花园,突然来到月光辉耀的地点,但伸在他们脚前的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明娜也立刻明了,我那非常单纯的“那又怎么?”并非出于无知的疑问,而是出于妄胆,因为那本书——她提到的那套古典名著之一——是她最近才亲自借给我的。

  不错,设若我的影子不可见,则她将晕倒,而我将不得不与她永别;然而现在,全然活生生的我,浸润在落日余晖中,跟她的影子捉迷藏,我们的路上又有何阻挠呢?确实,我口袋中没有无尽的钱财,但我的影子却是完整的。此刻,它不就立在石坡上,黑白分明,成为不可置辩的证据,证明我是诚实的人,没有鬼魅成分吗?而眼前那小小的、红如玫瑰的耳朵,岂不也说明那是属于一个对我有些许之爱的女人?那我的心何能得以不欢欣雀跃呢?

  “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渴?”明娜突然问。

  “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我确实‘非常’渴。”

  “好,我看到那边有许多覆盆子,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让它们白白干缩不利用。”

  我十分同意她的看法,我们便开始大肆掠食那小小的灌木果实。由于弯腰久站太不舒服,我们便跪下来,四肢着地,从一丛吃到另一丛。不久,我们就觉得一粒粒的搞食太麻烦,因此就连枝折下,串串地从口中拖过,在解渴中,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这种东西多么可口。明娜几乎喜不自胜,甚至开始发出低低愉快的鸣声,像满足的小兽。见这样让我有趣,她便更进一步游戏起来,两只手掌张着,像动物的爪子般趴在地上,用嘴直接摘食浆果。然后,她用一种非常幽默的表情看我,同时发着欢乐的低唱,摇着头,以致她小小的发卷在额间跳动。她的唇是深蓝的,笑起来则现出一排蓝牙。是这村野的neglige使她的唇比我平日觉得更为可近,抑或这浆果的颜色使人返归童年,为我除去了天生的不自信,我不确知,但我确知它给了我一种不可抗拒的想吻她的欲望。此时,我们两个都发现了一粒大如樱桃的浆果。我们两头相撞了,在我又笑又揉头的时候,她却叼住了浆果,而即在此时,我的唇紧紧压在她唇上,眼睛则进入她眼睛的深处,而她的眼睛变得很小,在深处,含藏着落日最后的余晖。我们只有两唇相接,双手则仍趴在地上,如四肢动物。正在我要将手做人类特有的运用,在半意识状态下陶醉于我初吻的天国之欢乐中,要拥住她的肩膀时,她却跳了起来,向小径奔下。在我追及她以前,她已跳到只有一英尺宽的山道上,使我不能与她并肩,而斜坡甚陡。意识到这个,她走得很小心。

  “明娜,”我温柔而缺乏自信地叫道。

  她似乎没有听到。

  “难道你不能看到我的影子?”我问着,想要用玩笑的口吻逗她,“不然为什么你突然跑开?回头看看吧,我的影子仍在——尽管,它已变得更为模糊,但你的亦复同样。”

  仍旧默然。

  “生我的气了?”

  她摇摇头,但既不停步,亦不回头。然而,她摇头的态度平静了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骚扰她,然而这一前一后的沉默前进却使我痛苦难当。终于,我们走近了那小小的山径,两旁有枞树,斜下河边,离莱丹只有几分钟之遥了。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是非得看看她的表情不行了。

  像一只被围困的鹿,她把脸转向我。

  “我现在要说再见。我们离家近了,你不要跟我再走。”

  “为什么?这是怎么说?”

  “不要吵我!这一次让我自己回去,这是我惟一向你做的要求,因为我让了你,因为你……”“不是,不论是什么,告诉我……”

  “再见,再见!”

  她半跑下小山径,越过使她脚步无声的草地;只有她腰间的皮带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当声,如同马鞍,在她于覆盆子问爬行的时候亦系如此,当声音渐杳,我变得无以说明的哀伤。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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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