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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作者:奥利佛·萨克斯

第14章 宁愿再度失明的人(2)

  我想起格雷戈里对他的病人S.B.的观察,“他不看说话人的脸,也没有面部表情”。维吉尔的行为肯定不是一个看得见的人的表现,但也不是盲人的行为。倒不如说,这是心理失明或是失认的表现--能看见但是无法理解。他使我想起我的一个曾把自己妻子错当做帽子的失认症患者P。我去他家时,P没有像正常人那样看我,带我进屋子,而是突然奇怪地注视着我,先是我的鼻子、右耳,往下到下巴,再向上到右眼,就是没有将我的脸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理解。

  我们走出拥挤的机场,到他们停车的场地,艾米一直握着维吉尔的胳膊,领着他。维吉尔喜欢车(和S.B.一样),手术后的第一大乐事就是透过家里的玻璃观察车,欣赏车的移动,辨认车的颜色和形状--特别是颜色,不过有时他会混淆形状。我们通过停车场时,我问他:“你看到的车都是什么样子的?”他指着我们经过的所有车说:“那辆是蓝色的,那辆是红色的--哦!那个真大啊!”维吉尔发现有辆车的形状令他吃惊,马上喊道:“看那车!我不得不向下看!”接着他弯下腰看那辆流线型V-12美洲豹,看清楚了它并确信它很矮。但是他得到的仅仅是颜色和大体轮廓,如果不是艾米在身旁,他就会走过他们的车。维吉尔能看,看时也能集中注意力,但仅仅是在有人这样要求他或向他指出某物时才行,而并非自发的。这点让鲍勃和我很是震惊。他的视力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但显然还不能自如地使用眼睛,仍然有很多盲人的习惯和动作。

  开车从机场到他们家路途很远,我们必须穿过小镇中心,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来和维吉尔、艾米谈话,并且观察维吉尔对看到的新景象的反应。他通过车窗观察不断变化的景观和路上其他车辆的运动,显然能从这些事物的活动中获得乐趣。他辨认出我们身后有辆行驶飞快的超速车,认出了轿车、公共汽车(他尤其喜欢嫩黄色的校车)、18个轮子的拖车,还有一次也认出辅路上一辆慢行但噪音很大的拖拉机。他似乎对大的霓虹灯招牌和广告牌十分敏感,也很感兴趣,喜欢在我们开车时从中指认字母。尽管他经常由一两个字母或是招牌的样式准确地推测对单词,但是阅读完整的单词还有困难;有一些招牌他看到了,但是读不出来。我们驶进镇子时,他还能看到而且认出交通灯变化的颜色。

  他和艾米告诉我们他在手术后看到的其他事物,以及发生的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看是一种定向、一种动作,甚至那些晚年失明的人也可能丧失它,尽管他们大半生都在看。约翰·霍尔在其自传《触摸岩石》中列举出很多这种惊人的例子,而他本人也是如此。霍尔一直视力正常,直到40多岁时在5年之内完全失明,自此他就不知道要朝向别人、注视对谈者了。

  还有一些困扰。比如,他看到了月亮,比想象的要大;有一次,看到天上的一架“胖飞机”,令他迷惑不解,以至于“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证明那是个软式小型飞船。偶尔他会看见小鸟,有时如果小鸟飞得太近了,还会让他跳起来。对此艾米解释说:“它们当然飞得没有那么近,维吉尔只是没有距离感而已。”

  因为要筹备婚礼,所以最近他们要用很多时间来购物。艾米想要炫耀一番,就把维吉尔的故事讲给认识的售货员或店主听,让他们亲眼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维吉尔。有趣的是,当地电视台正好播放了有关维吉尔手术的故事,人们会认出他,并过来和他握手。超市和其他商店的货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而且常常包装鲜艳,正好给维吉尔的新视力提供了良好的锻炼机会。拆绷带的第二天,他认出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成卷摆着的卫生纸,他拿起了一卷递给艾米来证明他看得到。手术三天后,他们去了“IGA(独立食品联盟)”,在那里维吉尔看到了书橱、水果、罐头、人、过道、手推车--多得让他有点害怕。维吉尔说“东西一齐跑了过来”,他需要走出商店闭一会儿眼睛。

  艾米表示,尽管维吉尔很难把山的视觉形状和他曾走过的真实的山联系起来,没有大小知觉,也不知道透视是什么,但是维吉尔说他喜欢清静的风景,喜欢青山绿草,特别是看完商店里太过繁杂的景象后。复明后的第一个月维吉尔还是获益良多的,艾米在她的日记里这样总结道:“每天都像一次冒险,他一天比一天看得多。”

  到了他们家,维吉尔没用拐杖,自己沿着小路走到前门,拿出钥匙,抓住门把,拧开锁,打开了门。这真让人惊叹!他说之前可干不了这个,这是手术后一直锻炼的成果--这是一次“展示”。但是他说,如果不摸索着走路或不用拐杖,他会感到“恐慌混乱”,因为他总是没有信心,对空间和距离的判断也不稳定。有时感到物体的表面或物体似乎森然逼近到头顶上,但是实际上它们仍然距离很远;有时他会被自己的影子弄糊涂(他不明白影子和挡光物体的概念),会突然停下来,甚至绊倒在地,或者极力要迈过它。尤其是步伐产生了特别的危险,因为他看到的是一片杂乱、由平行线和交叉线组成的平面;尽管知道脚步存在,但他看不到其作为固体形状在三维空间里抬起落下。如今手术已经过去了五周,他的无力感经常比失明时还强烈,也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自信和行动的自如。但是维吉尔希望这一切会随着时间水到渠成,有所改变。

  我不确定文献里是否记载着每一个病人手术后都在空间和距离理解上面临如此大的难题-- 一连几个月甚至几年。就连瓦尔沃的那个非常聪明的病人H.S.也不例外。H.S.此前一直视觉正常,直到15岁时在一次化学爆炸中眼睛受伤,之后就一直失明,直到22年后接受了角膜移植。但紧接着他每一分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严重问题。在磁带里他这样记录道:

  手术后头几周,我没有深度感和距离感。路灯像是附在窗玻璃上的亮点,医院的走廊像是黑洞。过马路时就算有人陪着,来往车辆也让我恐惧。走路时我非常没有安全感,事实上比手术前更害怕了。

  我们一起走进厨房,厨房在他们家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白色松木餐桌。鲍勃和我在桌上摆开所有的测试材料--彩色图、字母表、图画、错觉图片,然后安好一台摄像机记录测验过程。我们一落座,维吉尔的猫和狗就蹦蹦跳跳跑过来迎接,还不断打量我们。这时我们注意到维吉尔在辨别谁是谁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困难。自他手术后回家以来,这个滑稽又尴尬的问题就一直存在:因为碰巧两只宠物都是黑白相间,所以除非摸到它们,不然他就会一直弄混--这也是两只宠物的烦恼吧。艾米说,有时她看到他仔细地观察那只猫,看它的脑袋、耳朵、爪子、尾巴,还温柔地抚摸这些部位。第二天我也看到了:维吉尔极其专心地抚摸并且看着蒂布尔斯(猫的名字),正在脑中建立猫的视觉联系。维吉尔一直都这么做,艾米说,“你可能会想一次??足够了”,但是他总是忘记刚才的视觉印象和视觉识别。

  切塞尔登18世纪20年代曾这样描述过他的病人,有与维吉尔惊人相似的一幕:

  尽管似乎微不足道,我还是要讲一件特别的事:他经常忘记哪个是狗,哪个是猫,又不好意思问。但是他会摸索着抓住猫,安静地看着它,然后将之放下说:“猫咪,下一次我就能认出你了。”……但是下次又得别人告诉他……他经过仔细观察认为下一次能认出来,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刚刚学会了,后来又忘了。每天这样的事情不计其数。

  只活在时间里的人

  拆绷带后,维吉尔第一次正式的视觉识别是眼科医生视力表上的字母,所以我们决定首先测试他的字母识别。他看不清楚普通的新闻报纸,因为视敏度只有20\/80,但是很乐意看一些高于1\/3英寸的字母。在这方面的大部分题目上他都表现得很棒,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所有常规字母(至少是大写字母)--从拆下绷带起,他就能做到了。那么他为何在识别面孔(比如猫)、整体形状、大小和距离方面困难重重,而识别字母则不费什么劲?我问维吉尔时,他告诉我上学时学过字母表,当时用的是盲人教学用的写字模形块或裁剪的字母。我为之一震,想起格雷戈里对病人S.B.的描述:“大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竟然能看着墙上的钟表,说出时间。当时我们惊奇到以为他手术前绝不可能完全失明。其实是因为在失明的日子里S.B.一直用一个没有玻璃的怀表,通过触摸指针来辨认时间。”很明显,用格雷戈里的话说,S.B.迅速地在触觉和视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通道间作出了转换。看起来维吉尔必定也作了这样的转换。

  尽管维吉尔能轻易认出单个字母,但无法将它们串起来--读不了甚至也看不到整个单词。我对此很迷惑,因为他说在校期间不仅学了布莱叶盲文,还通过凸起的和印刻的字母学了英文,而且英文已经能读得相当流利了。确实,他仍能够靠触觉轻易读出战争纪念碑和墓碑上的雕刻文字,但视觉似乎只能集中到几个字母上,无法自如地移动扫视,而这正是阅读必需的。这种情况也发生在会识字的H.S.身上。H.S.曾说:

  最初为阅读付出的努力是痛苦的。我能认出单个字母,但是认不出整个单词;经过很多周让我筋疲力尽的练习后,我才做得到。实际上,一个一个读完字母后我不大可能一下记住所有的。最初几周我也数不出五个手指:我感觉到它们都在,但是……在数的时候我无法越过一个数到下一个。

  维吉尔和我们在一起时,其他问题也显现了出来。他会不断地注意细节--角、边、颜色、动作,但是无法合成它们,做不到只看一眼就完成复杂的知觉。这就是那只猫在视觉上将他搞糊涂的一个原因:他看得到爪子、鼻子、尾巴、耳朵,但是不能同时看到所有部分,也不能将之看做一个整体。

  艾米在日记中对此也有评价,认为即使最明显的联系--如视觉和逻辑上的联系那般明显,维吉尔都必须重新学起。她告诉我们,手术后几天“他说树木看着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不过在10月21日,即手术一个月后的日记里她写道,“维吉尔终于能够把一棵树组合起来看了,现在他知道树干和树叶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整体”。还有一次艾米写道:“维吉尔说摩天大楼好奇怪啊!不能理解它们是如何挺立不倒的。”

  与维吉尔情况相同的很多病人--或许所有病人--都曾有过相似的问题。1891年爱德华·鲁尔曼描述过这样一个病人:“尽管她手术前尚有一点视力,还经常逗狗,但是她并不知道脑袋、腿、耳朵是如何连到狗身上的。”瓦尔沃则引用过病人T.G.对自己的描述:

  手术前我对空间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认为每个物体只是一个可触知的点,我认为……就算走廊尽头有个障碍物或是楼梯,这些东西也是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出现,对此我已经习惯。但手术后,一连好几个月,我都无法再协调视觉和步行速度……我必须要让视觉形象和走完这段距离的时间二者协调一致。这真是困难,如果走得太慢或是太快,就会绊倒。

  瓦尔沃评价道:“这里真正的困难是,这些人已经习惯于通过触摸获得有先后次序的知觉,从而无法适应对物体同时产生的知觉。”感官完整的我们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之中,而盲人的世界里却只有时间。因为盲人总是按次序获得感觉(触、听、嗅)来构建世界,不能像有视力的人那样同时用视觉感知,所以无法瞬间获得视觉形象。确实,如果人不能在空间这个维度看事物,那么空间的观念就变得难以理解--那些晚年才失明的聪明人也概莫能外(这是冯·森德的伟大著作的中心论点)。约翰·霍尔在他著名的自传《触摸岩石》中谈到自己这样的盲人几乎独自“活在时间里”, 这也有力地支持了上述观点。一直处于黑暗之中的他写道:

  身处某地的感觉不怎么强烈……空间简化为自己的身体,身体的位置不是通过沿途经过的物体感知的,而是根据运动了多长时间来判断的。因而,位置靠时间衡量……对盲人来说除非旁人说话,否则这些人是不存在的……人总处于运动之中,来了又去,只是暂时的存在。他们从虚无中来,最终也会消失不见的。

  尽管维吉尔能识别、也能写出字母和数字,但是会混淆某些十分相似的字母(比如“A”和“H”),偶尔还会倒着写在50多岁--仅仅失明5年后,霍尔就描述自己的视觉记忆变得十分不确定,以至于连“3”怎么写都不能肯定,不得不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大致轮廓。因而,数字就以触觉动作的形式被保持下来,而不再以视觉形象存在。但对于一个失明了45年的人来说,维吉尔的表现已经很惊人了。可是世界并非仅仅由字母和数字构成,他如何识别物体和图画?又如何应对真实的世界?

  绷带一拆开,维吉尔第一深刻的印象就是颜色。颜色在盲人触觉的世界里没有相似物,所以令维吉尔很是兴奋--从他说话的方式和艾米日记的记载来看,这点毫无疑问。(对颜色和动作的识别可能是天生的。)维吉尔不断提到颜色,提到新看到的景象颜色鲜艳、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告诉我们前天晚上吃了希腊沙拉和意大利面,后者吓了他一跳:“白色的圆圆的面条像是钓鱼线,我还以为是棕色的呢。”

  维吉尔看到光、形状、运动尤其是颜色后,感觉完全出乎其意料,这对他的生理和情绪造成很大的震撼,甚至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瓦尔沃的病人H.S.就曾写道:“看到这些,感觉视觉冲击很强,像是头上挨了一记重拳……情绪上的冲击之大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妻子时那般强烈,也像我们从车里下来看到罗马纪念碑时那般震撼。”

  我们发现维吉尔能轻易区分大量颜色,颜色匹配也没有问题,但是让人不解的是,他有时会混乱地叫错颜色的名字:比如他称黄色为粉色,但知道这种颜色和香蕉的颜色一样。我们起初想弄清楚他是否得了颜色失认症或命名障碍,即由于大脑特别区域受损造成的颜色联系和颜色命名缺陷。但在我们看来,他的问题仅仅是缺乏学习或遗忘--早年开始的漫长失明生活有时会妨碍他将颜色和名字联系起来,或者使他忘记之前形成的联系。这种联系及其基础--神经联结,从一开始就十分微弱,现在在他大脑中已经中断了,不是因为损伤或疾病,仅仅是由于长久不用。

  维吉尔认为他有很久以前的视觉记忆,包括色彩记忆:在我们从机场驱车回家的路上,他谈到自己在肯塔基州的农场长大,“看到农场中间有条小溪”,“小鸟停在篱笆上”,“还有一幢很大的白色旧房子”……尽管如此,但我不能断言这些是真的记忆,是大脑的视觉图像,还是仅仅是没有图像的语言描述(像海伦·凯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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