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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5章 上卷(5)

  弗雷德利克扭头走出店门,连买的版画也忘了拿。

  冬天结束了,春天到来了。弗雷德利克的心情也开朗了。他开始准备他的考试,在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之后,就动身回老家诺让去了。

  为了避免母亲的责备,他没有去特鲁瓦看望他的朋友戴洛里耶。不久,又开学了。他退掉了原来租住的房子,另外在拿破仑码头重新租了两间房,购买了一些家具。

  他原来想得到党布罗斯夫妇邀请的愿望早已没有了,他对阿尔努夫人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爱情也开始降温了。

  四

  十二月份的一天早晨,当他去听诉讼法课程的时候,他却发现圣·雅克街上比往日热闹多了。大学生们纷纷从咖啡馆里走出来,或者是从敞开的窗户里,互相叫唤,从这一家喊到另一家;商店里的店主站在路中间,神情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百叶窗都关上了,当他走到苏福洛街时,发现有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像集会一样围在先贤祠先贤祠始建于1764年,是法国名人的安葬地,巴黎主要名胜古迹之一。的四周。

  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少则四五个,多则十一二个,他们手挽着手地走向这边,同聚集在那里的庞大的人群会合在一起。广场的底边,靠近栅栏处,有一些穿工人服装的人们在演讲,人们高谈阔论。耳朵上戴着三角帽,双手交叉在背后的治安警察沿着墙边来回走动,他们脚上穿着沉重的高统靴,踩在地下的石板上咯吱作响。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神秘而惊奇的神情,很显然,大家正在等待着什么东西,每一个人的嘴唇边上都挂着一个巨大的疑问。

  弗雷德利克站在一位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跟前,此人看上去和蔼可亲,留着小山羊胡子,像是路易十三时代的一位雅士一样。他向他询问骚乱的原因。

  另一位回答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的!这是他们如今的时髦!多么滑稽的闹剧啊!”

  他哈哈大笑起来。

  在国民自卫军总部签字的“改革”书中的“改革”主要是指基佐政府时期围绕着选举制度的改革所进行的一种政治运动。请愿书,再加上余曼余曼(1780—1842),基佐政府的财政部长。的户口普查政策,还有其它的一些事件,半年以来,在巴黎引起了多次解释不清楚的骚乱和集会,由于这种类型的骚乱频频发生,连报纸再也懒得报道了。

  站在弗雷德利克身边的那位公民继续说:

  “这样做既不雅观,也没有色彩。阁下,我们的法兰西人为何退化到如此的地步!在路易十一统治的鼎盛时期,甚至在邦雅曼·贡斯当邦雅曼·贡斯当(1767—1830),在拿破仑统治时期做过议员、部长,后为反对派自由党领袖。执政时期,青年学生中间还有更多的骚乱事件。如今,我觉得他们温顺得像绵羊,愚蠢得像傻瓜,只适合去做杂货铺的小商贩,唉,可怜啦!这就是被人们称做在校的青少年一代。”

  他把胳膊伸得开开的,好像饰演罗贝尔·马格尔这个角色的弗雷德利克·勒梅特尔一样,感慨道:

  “青年学子们,我祝福你们啦!”

  然后,他看见一位拾破烂的人,在一家酒商铺子的界石旁边搅着一堆牡蛎壳,就责备着问:

  “喂!你,你也算是一位在校的学生吗?”

  拾荒货的老头抬起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人们可以从他那长着灰颜色的络腮胡子中间,清楚地辨认出一只红鼻子,一双因醉酒而显得呆滞的眼睛。

  “不是!我看你倒像是‘一位大家在各色人群当中所见到的那种面相凶狠的人,大把大把地花着金子……’哎!花吧!我的大主教,你要花就花吧!请你用白崖国白崖国——即英国的别称。的金银财宝来贿赂贿赂我吧!‘你是英国人吗?’我不会拒绝薛西斯薛西斯(约公元前465—前424),古波斯帝国国王。的礼物!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关卡联盟关卡联盟最初是德国推行的一种贸易政策,并很快产生成功的效果,因而引起法国的关注。吧!”

  弗雷德利克觉得有人在碰他的肩膀,他转身一看,原来是马蒂龙,脸色苍白得令人吃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又是一场骚乱!”

  他害怕自己被牵连进去,一直哀叹不已。穿工人服装的那些人尤其让他不安,因为他们属于秘密社团秘密社团其实并不秘密,它是路易·菲力普统治时期存在的一些政治团体。例如较早的有“立宪社”,稍后成立的有“人民之友社”和“人权社”等,这些社团成员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在当时具有进步的革命倾向。的人。

  长着小胡子的年轻人问:

  “真的有秘密社团吗?这是政府玩的一种老把戏,以便恐吓那些资产阶级。”

  由于害怕警察听见,马蒂龙请他小点声音讲话。

  “你还相信警察,你呀?说实话,先生,你就知道我不是一个秘密警察吗?”

  他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他,马蒂龙十分激动,他起初一点也不知道这是开玩笑。人群推着他们往前走,他们三个人被挤上了一座小楼梯,从这里经过一个走廊,通向一座新建的大型梯形教室。

  过了一会儿,拥挤的人群自行疏散了,露出了好几个头,大家向著名的萨缪埃尔·隆德洛教授致敬。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将一副镶银边的眼镜举在空中,迈着沉稳的步伐,有点气喘吁吁地走向教室去讲课。他是十九世纪法国司法界的著名学者之一,同时也是扎卡里埃扎卡里埃(1769—1843),德国法学家。和鲁道尔夫鲁道尔夫(1803—1873),德国法学家。之流的死对头。尽管他当选为法国贵族院议员,但这一新的具有崇高尊严的显贵职位并没有改变他的任何行为和生活方式。大家知道他并不富裕,都非常尊敬他。

  然而,在广场的后面,有些人在高喊:

  “打倒基佐!”

  “打倒普里查尔普里查尔是一名英国传教士,长期在塔希提岛传教,由于煽动土著人对抗法国人,被法军驱逐回国,因而酿成外交冲突。!”

  “打倒卖国贼!”

  “打倒路易·菲力普!”

  人群前推后拥,一直挤到关着的院子门前,这下把教授也拦住了,不能继续往前走,他在楼梯口停下来,过了片刻,大家又发现他站在三级台阶的最后一个台阶上。他讲话了,但人群中的嗡嗡的嘈杂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尽管大家刚刚还爱戴他,可现在又憎恨他,因为他代表当局说话。每一次他都试图提高讲话的声音,但下面的喊叫声又重新开始。他使劲地做了一个手势,怂恿学生们跟着他进去。但回答他的是一阵普遍的谩骂声。他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膀,从走廊里溜了。马蒂龙也利用他的位子,同时消失在人群里。

  弗雷德利克说道:

  “胆小鬼!”

  另一位说:

  “他是谨慎!”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教授的悄然离去变成了他们的一种胜利。好奇的市民们凭着所有的窗户观望。有几个人开始唱起了《马赛曲》《马赛曲》是法国国歌,1792年由鲁日·德·李尔创作。,另外有一些人则提议到贝朗瑞贝朗瑞(1780—1857),法国著名的民歌作家。家里去。

  “到拉菲特家里去拉菲特(1767—1844)曾任法国银行总理、众议员、议长。!”

  “到夏多布里盎家里去!”

  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人喊道:

  “到伏尔泰家里去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运动的伟大作家。他去世已六十多年了,书中的小胡子喊着:“到伏尔泰家里去。”这显然是胡诌,是拿在场的群众开心。!”

  治安警察四处巡逻,以尽量温和的语气对集会的群众说:

  “先生们,走吧!走吧!撤离这里吧!”

  此时,又听见有人高喊:

  “打倒刽子手!”

  自从九月暴动九月暴动发生在1841年9月,主要是反对余曼的新的户口政策。以来,老百姓经常这样咒骂当局,人们重复着骂这句话。有的嘲笑、有的吹口哨,向公共治安警察喝倒彩。他们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其中有一位忍不住了,看见有一位年轻人走到他身边,冲着他的鼻子哈哈大笑,他粗暴地使劲将他一推,推到了五步开外的小酒店门口,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大家正准备离开时,这位警察自己也被一位大力士似的壮汉打翻在地,后者的头发就像一把乱麻一样,披散在头上戴的一顶打了蜡的帆布便帽下面。

  这位大力士早在几分钟前就站在圣·雅克街的拐角处,看到警察打人以后,他立即扔掉手上的一个大画夹,向治安警察扑过去,把他按在地下,使劲用拳头捶他的脸。别的警察跑过来了,眼看这位凶神恶煞的小伙子长得如此的壮实,至少也得四个人来制服他。于是,他们有两个人抓住他的衣领,有两个人拽住他的胳膊,第五个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腰。警察们把他骂作强盗、凶手、暴徒。他胸前裸露着,上衣被撕烂了,他否认自己有罪,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他不能看着有人打一个小孩子而无动于衷。

  “我的名字叫杜萨迪耶,住在克莱里街,在瓦兰萨兄弟开的一家卖花边和时髦货的商店工作。我的画夹呢?我要我的画夹!”

  他不断地重复着:

  “杜萨迪耶!……克莱里街。我的画夹!”

  不过,他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带着一种坚贞不屈的神情,让他们押往位于笛卡儿大街的警察分局。

  一大群人跟着他,弗雷德利克和长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也紧跟在后面,他们对这位商店职员感到由衷钦佩,对当局的暴行感到异常愤慨。

  他们越往前走,跟随的人群就越来越少。

  警察不时地转过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喧闹的人群无事可做了,好奇的人们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渐渐地全都走开了。路上的行人一边看着被押解的杜萨迪耶,一边大声地发出一些带侮辱性的议论。有一位老太太,站在自家的门口,甚至叫着说他偷了她的一个面包。这种不公正的行为更增加了两位朋友的愤怒。他们终于走到了警察分局门口,这时只剩下二十来个人了,看见四周有军警,他们就自动散开了。

  弗雷德利克和他的同伴大胆地要求释放刚才被关进监狱的囚犯。有一位当官的威胁他们说,如果他们继续坚持的话,就将他俩一起关进去。他们要求见警察局长,并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法科学生的身份,声称这位囚犯是他们的同学。

  他们被传进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有四条长凳子靠石灰墙摆着,墙壁被烟熏得发黑,里面有一扇小窗子打开着。这时,杜萨迪耶健壮的面孔出现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小小的,眼神显得真诚而直率,鼻头方方正正的,这让人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条忠实的好狗的面孔。

  余索奈问:

  “你不认识我们吗?”

  问话的这个人正是留着小胡子的那位年轻人。

  杜萨迪耶结结巴巴地回答:

  “没……没想起来……”

  另一位接下去说:

  “你别装傻了,人家知道你跟我们一样是大学法科的学生。”

  尽管他们挤眉弄眼地暗示,杜萨迪耶还是猜不透他们的意思。他似乎在凝神想着什么,随后突然问:

  “你们找到我的画夹子了吗?”

  弗雷德利克抬起眼睛,有点失望,余索奈抢着回答:

  “啊!你的画夹呀,对,对,是你做课堂笔记用的,对吗?你放心吧!”

  他们继续重复表演着他们的哑语,杜萨迪耶终于明白了,二位是来为他帮忙的。他默不做声,害怕牵连了他们。再说,看到他们把自己抬升到大学生的行列,同这些白皮嫩肉的年轻学子一起,他心里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羞愧。

  弗雷德利克问道:

  “你有什么话要我们转告给谁吗?”

  “没有,谢谢!没有任何人!”

  “可是你的家人呢?”

  他低下头去,不回答,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是个私生子。看着他沉默不语,两位朋友感到很吃惊。

  弗雷德利克接着问:

  “你有烟抽吗?”

  他摸了摸身上,随后从口袋底下拿出一根破碎的烟斗——这是一管很漂亮的海泡石烟斗,一支乌木烟管、一个银盖子、一个琥珀嘴子。

  他用了三年时间,把它加工成一件杰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羚羊皮套子包住他的烟斗,尽可能地慢慢吸着,从来不放在大理石上,每天晚上把它挂在床头上。而现在,他将烟斗拿在手上摇着,手上还在流血,他把下巴垂在胸口,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嘴张开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的目光,凝视着他曾经寄托着欢乐的残物。

  余索奈一边做着拿烟的动作,一边低声说:

  “我们给他一些雪茄,怎么样?”

  弗雷德利克已经将一个装满雪茄的烟盒放在了小窗口的边上。

  “一包烟,拿着吧!再见了,请多保重!”

  杜萨迪耶扑向伸过来的两只手,疯狂地握着不放,声音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怎么?……给我的!……这是给我的!……”

  两位朋友回避着他的感激之情,悄悄地退了出去,一起来到卢森堡公园前面的塔布雷咖啡馆吃午餐。

  余索奈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告诉他的同伴,他在多家时装报社做事,还为一家《工艺》杂志设计编制一些广告。

  弗雷德利克马上问:

  “是雅克·阿尔努的杂志社吗?”

  “你认识他?”

  “也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也就是说,我曾经见过他,我碰到过他。”

  他随便问了一下余索奈,他是否有时看到过他的太太。

  这位浪子回答:

  “有时见到过。”

  可弗雷德利克不敢再继续问了,这个人刚刚来到他的生活之中,并占据着一个难以估量的位置。他付了午饭的账单,另一位并没有一点要付一半的意思。

  感情的交流是相互的,他们彼此留了地址,余索奈热情地邀请他,请他把他一直送到佛勒吕街去。

  他们来到花园中央,此时,阿尔努的一个职员正屏住呼吸,扭过头去,做着可恶的鬼脸,开始学着公鸡叫。于是,周围所有的公鸡都拖长着声音,咯——咯——咯地一齐叫了起来。

  余索奈说:

  “这是一种信号。”

  他们在波比诺剧院波比诺剧院位于卢森堡公园附近,也叫卢森堡剧院。附近,由一条小路穿进去的一栋房子前面停下来。从小阁楼的天窗里,在金莲花和香豌豆花之间,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少妇,光着头,穿着紧身胸衣,两只手撑在屋檐的天沟边沿。

  余索奈一边向她送去飞吻,一边道:

  “你好,我的小天使!你好,我的小乖乖!”

  他一脚踢开栅栏门,消失不见了。

  弗雷德利克等他等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不敢到他家去找他,以避免显出急于要人家回请午饭的样子。但是,他在拉丁区拉丁区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是巴黎的文化教育中心。到处找他,有一天晚上碰见了他,就把他带到了他在拿破仑码头的租住屋内。

  他们促膝交谈了很长时间,余索奈一心觊觎的是剧院的荣誉和利益。他同别人合作改编一些未经采用的歌舞剧和轻松的喜剧,他有“成堆的演出计划”,录制歌曲,他自己还时不时地唱上几曲。接着,他从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雨果雨果(1802—1885),法国著名作家,浪漫主义的杰出领袖和文学巨匠。的诗集和一本拉马丁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曾担任过临时政府的外交部长。的诗集,于是趁机将浪漫派挖苦一番。这些诗人的作品毫无见识,不通情理,谬误百出,尤其是,他们完全不像是法国人,不像法国人写的东西!他自己吹嘘熟悉法兰西的语言,用一种过于的严肃性和一种诙谐幽默的人在谈论严肃的艺术时所特有的学院式的风格,将一些最美丽的词句都剔除得干干净净。

  弗雷德利克的爱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想就此罢手,为什么不马上冒险说出会给他带来幸福快乐的那句话呢?他问这位从事文学的青年能不能将他介绍给阿尔努。

  这件事情容易得很,他们商量好第二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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