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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11章 上卷(11)

  聚餐又重新开始了,他越是经常去阿尔努夫人家里,他萎靡颓废的情绪就越是增长得厉害。

  就像使用一种味道太浓的香水一样,总是凝视着这个女人,经常使他的神经受到刺激,这使他的性情降到了最深处,几乎变成了一种普通的感觉方式,一种新的生存模型。

  他在煤气灯下碰见的那些妓女,一些练习嗓子唱歌的歌女,骑着马飞奔的马戏团女演员,步行走路的资产阶级女子,坐在窗户下面的年轻女工,由于相似之处,或者由于强烈的对比,所有这些女人都让他想起了他思念的另一位。沿着一家家的商店,他留心地看着开司米围巾,各种各样的花边和耳环上的宝石坠子,想象着这些围巾围在她的腰上,花边镶缝在她的短上衣上,坠子戴在耳朵上,把她的黑头发映衬得光亮生辉。在卖花女的花店里,鲜花含苞初放,以便她路过时挑选购买;在鞋商陈列的鞋橱里,用天鹅绒毛走过的缎子小拖鞋似乎像是等着她的脚去穿一样;所有的街道都通向她的住宅,马车只停在能够快速到达她家的有利位子上;巴黎的一切都与她紧密相连,这座特大的城市,连同它发出的所有的声音,就如同一支庞大的管弦乐队一样,在她的身边尽情地演奏。

  当他走到植物园的时候,看见一棵高大的棕榈树,将他的思绪带到了那些遥远的国度。他们在一起漫游天下,骑在单峰驼的驼背上,蹲在象帐下面,在蓝色群岛之间的游艇舱里,或者并排骑着两匹系着小铃铛的骡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两匹骡子碰在折断的石头柱子上,失足跌倒。有的时候,他在卢浮宫里停下来,流连忘返于古画之前,他的爱情拥抱着她一直伴随到消失的世纪之中,他以她来替代画中的人物。她戴一顶女式圆锥形高帽,两只膝盖跪在一扇铅封玻璃窗户后面祈祷。她静静地保持着坐姿,就像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的中部地区,古时候是一个邦国。或者佛兰德佛兰德是荷兰、比利时和法国三国沿海历史地区。的贵妇人一样,上衣的领子上了浆,打了皱褶,身子像一条吐着大水泡的鲸鱼。随后,她从宽大的斑岩楼梯上走下来,在一些上议院议员当中,在一顶鸵鸟羽毛的天盖形篷帐下面,她身着一件锦缎袍子。有时候,他梦想着她穿一条黄颜色的丝绸长裤,盘坐在穆斯林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宫中的褥垫上;——一切美的东西,星星的闪烁,音乐中的某些曲调,一个句子的说法,一道轮廓,这些都会在无意识当中,以一种突然的方式,让他勾起对她的联想。

  至于试图使她成为自己的情妇,他可以肯定所有的尝试将会是枉费心机的。

  有一天晚上,迪特梅尔来了,吻着他的额头;洛瓦里亚一边同样地吻着他,一边说:

  “你允许的,对不对,根据朋友们所享有的特权?”

  弗雷德利克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觉得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嘛!”

  她接着说:

  “不都是老朋友!”

  这是事先间接地加以拒绝。

  再怎么办呢?直接告诉她,他爱她?这不用说,她会拒绝他;或者,她一生气,就会把他从她家里赶出去。然而,他宁可忍受着所有的痛苦,也不愿意失去再也见不到她的可怕的机会。

  他妒忌钢琴家的才能,军人的刀伤,他希望害一场大病,危及到生命,以此种方式来引起她的兴趣。

  有一件事情总是让他感到很吃惊,这就是他从来不忌妒阿尔努;他不能想象她光着身子不穿衣服的情景,——因为她的羞耻之心似乎是天生就有的,这使她将自己的性爱藏匿于一种神秘的阴影之中。

  但是,他想象着和她同居的幸福,每天亲昵地称呼她,将手从包头带上伸给她,长时间地在手中抚摸,或者是跪在地上,双手搂着她的腰,从她的眼睛里品饮着她的灵魂,饱尝着她的感情。为了实现这一切,他应该向自己的命运挑战;行动是不可能的,诅咒上帝,责备自己胆小,他在这种爱情的欲望中挣扎,不能自拔,就像关在囚牢里的囚犯一样。一种无始无终的苦恼窒息着他,他一连好几个钟头呆着,一动也不动,或者,眼泪直往下流;直到有一天,他没有力量再克制自己了,戴洛里耶问他:

  “喂,小子!你这段时间怎么啦?”

  弗雷德利克的神经想出毛病了,戴洛里耶还一点也不相信。在如此的痛苦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柔情苏醒了,于是极力安慰他。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任其堕落下去,这是多么地愚蠢呀!年轻的时候像这样浑浑噩噩,等到以后年纪大了,就会意识到这是白白地浪费青春。

  “你简直是在糟蹋我的弗雷德利克!我还是要往日的那个弗雷德利克。小子,还是保持同以前一样吧!我喜欢以前的他!来,抽几口烟吧,傻瓜!振作一点,你真让人感到失望!”

  弗雷德利克答道:

  “确实如此,我真愚蠢!”

  书记官接着说:

  “啊!老行吟诗人行吟诗人是法国中世纪南方诗人的称呼。,我很清楚是什么使你感到痛苦,还不是为了那一点爱情?承认吧!嗳!失去了一个,再找四个!贞洁的女人弄不到手,还可以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安慰。你想我给你介绍一些这样的女人认识认识吗?你只要到艾勒汉卜拉宫艾勒汉卜拉宫是摩尔人于中世纪在西班牙的格林纳达建造的王宫,宫内装饰极为奢侈豪华。娱乐城去就行了。(这是最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面开设的一家公共舞厅,由于在这类营业中过于奢侈豪华,因而到了第二季就破产关门了。)看样子那里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我们去吧!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带上你的那些朋友,甚至勒冉巴尔,我也让你带去!”

  弗雷德利克没有邀请公民,戴洛里耶也放弃了塞内卡尔。他们只把余索奈、西伊和杜萨迪耶带去了,一辆公共马车把这五位送到了艾勒汉卜拉宫娱乐城的门口。

  两条摩尔式的长廊向左右平行地分开。对面一幢房子的墙占据着走廊的尽头,第四边(饭馆这边)好像是安装着彩色玻璃的一个哥特式内院。一种中国式的屋顶遮盖着音乐师演奏乐器的台子,四周的地面铺着沥青,一些威尼斯的灯笼挂在柱头上,远远地看去,在跳舞者的头顶上形成多种色彩的火冠。在这儿或那儿的一些台座上放着一只石盆,里面荡起薄薄的一层水纹。人们在树叶中间发现有一些石膏雕像,那些青春之神和爱神丘比特的全身都涂满了油彩;许多小道上铺着精心压平的深黄色的沙砾,使整个花园比实际上显得要宽广许多。

  有些大学生带着他们的情妇在散步;有些穿着时髦服装的店员;手指中间夹着一根拐杖,趾高气扬地踱着步子;有些中学生抽着雪茄;有些老光棍用一把梳子梳理着他们染了颜色的胡须;有英国人,俄国人,南美洲人,还有三位戴着红帽子的东方人。有一些漂亮的摩登女郎,轻佻的年轻女工和一些妓女,她们来到这里,希望能找到一位保护人,一位情夫,一块金币,或者只是为了寻求跳舞的乐趣;她们的连衣裙套着一件上衣,有水绿色的、蓝色的、樱桃色的、或者紫色的,在乌木树和紫丁香之间来回走动、晃荡。几乎所有的男士都穿着方格布料衣服,有几个人穿着白色的长裤,尽管夜晚的天气还凉爽。到处点着煤气灯。

  余索奈由于同时装杂志和一些小剧院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认识很多女人;他用手指尖向她们送去飞吻,并不时地离开他的这些朋友,去同那些女人聊天。

  戴洛里耶对他的这些举动很忌妒。他厚着脸皮走近一位穿着米黄色衣服的披着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试图搭讪,那女人不屑一顾地打量了他一阵之后说道:“不行!先生,别自作多情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他又去重新接近一位棕黄色头发的胖女人,她也许是气疯了,因为一听见他的头一句话,就觉得不对劲,于是,跳起来,威胁他说,如果他再继续胡诌下去,她就去喊治安警察。戴洛里耶只有强装着笑脸,随后,他又发现了一位小个子女人,坐在一盏煤气灯下面,他向她提议跳一曲四人对舞。

  乐队的音乐师高高地坐在演唱台上,做出一副猴子的姿势,使劲地拉着弹着吹着。乐队指挥站起来,自动地打着拍子。跳舞的人堆在一起,大家开心地玩着扭着,帽子上松开了的帽带轻轻地擦在领带上,高统靴子隐没在裙裾下面,所有这一切都和着音乐的节拍跳动着。戴洛里耶紧紧地搂抱着小个子女人,在疯狂的康康舞康康舞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流行于巴黎的一种下流的舞蹈。的刺激下,活像个高大的木偶人一样,在跳舞的人群当中发疯似的乱跳。西伊和杜萨迪耶在继续散步;这位年轻的贵族子弟只是偷偷地瞟看着那些年轻的舞女,尽管那位伙计在一旁鼓励,他还是不敢同她们讲话,总以为这些女人家里“有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手枪,躲在衣柜里,突然走出来逼着你在汇票上签字”。

  他们重新回到弗雷德利克身边。戴洛里耶再没有跳了,他们正想着怎样结束今夜的晚会,余索奈忽然喊着:

  “瞧!那不是阿马埃古伊侯爵夫人嘛!”

  这是一个面色苍白、鼻子翘起的女人,戴着一副露指的手套,一直长到肘部,一对大黑耳环垂吊在双颊上,如同两只狗耳朵一样。余索奈对她说:

  “我们应该在你家里去组织一场舞会,一场具有东方特色的盛大交际晚会?请你尽量给这些法兰西的骑士们找几位你的女朋友来陪一陪,怎么样?有什么为难的吗?你要等你的那位西班牙骑士吗?”

  这位安达卢西亚女人低下了头,她知道她的那位男朋友不太大方的习惯,怕要她付酒水费。最后,听她吐出钱的问题,西伊一下拿出五块拿破仑金币,这是他身上带的全部现款,钱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是弗雷德利克又不见了。

  他相信听见了阿尔努讲话的声音,发现了一顶女人的帽子,他赶快钻进了旁边的一块小树林。

  华娜斯小姐一个人单独同阿尔努呆在一起。

  “请原谅!我打搅你们了吗?”

  商人回答:

  “一点也没有!”

  从他们最后讲的几句话中,弗雷德利克明白,他此次来到艾勒汉卜拉宫娱乐城,是为了同华娜斯小姐谈一桩紧要的事情。阿尔努可能还不完全放心,因为,他用一种焦急的神态对她说:

  “你有把握吗?”

  “很有把握!别人喜欢你!啊!多好的男人啦!”

  她向他撅着嘴,向前伸出她的厚嘴唇,嘴唇红得像血染的一样。不过,她的眼睛很迷人,黄褐色的,瞳孔中闪烁着金色的光点,充满着智慧,充满着爱情,充满着性感。就像灯一样,它们照亮着她那瘦削的脸庞上有点儿发黄的皮肤。阿尔努似乎很乐意接受她的这种有点无礼的拒绝方式,他侧过身子靠着她说道:

  “你真好,亲亲我吧!”

  她一下抓住他的两只耳朵,使劲吻着他的额头。

  这时候,跳舞停止了,在乐队指挥的席位上,出现了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他长得太肥胖,皮肤白得像一张蜡纸。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像基督似的分开,穿一件天蓝色的呢绒背心,上面绣着大金棕榈图案,一副得意的模样,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愚蠢得像一只火鸡。向观众致敬之后,他开始唱一首小曲。这是一个乡下佬,亲自叙述他在首都的旅行经历,唱歌者的口音是下·诺曼底下·诺曼底位于法国西部沿海地区,现在是法国的一个大区,首府为冈城。的方言,他装成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唱着迭句:

  啊!我在这儿笑你,我在这儿笑你,在这个乞丐加无赖的大巴黎!

  他的歌声引起了观众一阵阵的狂热的跺脚声。戴勒玛说,“这是一位富于表情的歌手。”如果让他冷场下去那就太糟糕了。有人赶快递给他一把吉他,他马上哼起了一首题为《阿尔巴尼亚姑娘的兄弟》的浪漫歌曲。

  这首歌的歌词让弗雷德利克回想起了在轮船上的两个绞车转盘之间,一个衣衫破烂的男歌手所唱的歌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摊开在他面前的连衣裙的下摆上。每唱完两段之后,便有一个长长的停顿时间,——树林里风吹的响声就像波浪翻滚发出的声音一样。

  华娜斯小姐一边用一只手分开挡住她看戏台视线的女贞子树枝,一边出神地凝视着歌手,她的鼻孔张开着,眉毛聚在一起,似乎沉浸在一种极大的快乐之中。

  阿尔努说:

  “很好!我现在明白了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来艾勒汉卜拉宫娱乐城!原来是戴勒玛吸引了你,我亲爱的。”

  她一点也不承认。

  “嗨!还害臊呢!”

  他又指着弗雷德利克说:

  “是由于他的缘故吗?那你就错了。再没有比他还谨慎的男孩子了!”

  另外几位在寻找他们的朋友,走进了绿色大厅。余索奈在介绍大家,阿尔努递烟给他们抽,还请大家品尝冰冻果子露。

  华娜斯小姐看着杜萨迪耶,脸一下子红了。

  她立即站起来,向他伸出手道:

  “你不记得我吗,奥古斯特先生?”

  弗雷德利克问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答道:

  “我们曾经在一栋房子里住过!”

  西伊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们就出去了。他刚一离开,华娜斯小姐就开始称赞他的人品。她甚至说他“天性多情”。

  接下来,大家谈论着戴勒玛,他作为一名喜剧演员,在戏剧表演方面可能会取得一些成功。随后又是一场讨论,讨论的内容什么都有:莎士比亚、出版物审查、艺术风格、人民大众、圣·马丁门圣·马丁门是为纪念路易十四而建的,附近就是圣·马丁剧院。的收入、亚历山大·仲马、维克多·雨果和杜梅尔桑杜梅尔桑(1780—1849)是一位有名的小歌剧作者。。阿尔努认识好几位著名的女演员;这些年轻人专心地听他讲话。可是,音乐的喧嚣声淹没了他讲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四人对舞和波尔卡舞停了,大家都扑向餐桌上,叫来侍者,开怀大笑,啤酒瓶和柠檬汽水瓶在林中的树叶里爆响着,许多女人像母鸡一样地叫个不停,有时候,两位先生争吵着要打架,有人抓住了一个小偷。

  一些跳舞者奔跑着拥入林中小道。他们喘着气,微笑着,脸上红扑扑的,旋转着列队前进,女人的裙裾和男士们西服的燕尾被掀起来了;喇叭、长号吹得更起劲了,节奏更加快了;在中世纪式样的内院后面,人们听见有劈劈啪啪的爆响声,鞭炮燃响了;好些灯光在旋转;孟加拉烟花放射的光彩,纯翠绿的颜色,整整一分钟,照亮了整个花园;——看到最后一团烟花升向空中,所有的观众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烟花慢慢地消失,焰火散发的一团云烟在空中漂浮。弗雷德利克和戴洛里耶一步一步地在人群中行走着,但突然看到的一幕景象让他们停了下来:马蒂龙在存伞的地方让人找零钱,他陪着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长得很丑,但衣着华丽,其社会地位不甚清楚。

  戴洛里耶说:

  “这个小子还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但是,西伊到哪儿去了呢?”

  杜萨迪耶指给他们看一家咖啡馆,大家在那里发现了骑士的儿子,他面前放着一碗潘趣酒,有一位戴着一顶玫瑰色帽子的人陪着。

  余索奈有五分钟不见人影,这会儿也同时出现了。

  一位年轻姑娘傍着他的胳膊,大声地喊他叫“我的小猫咪”。

  他回答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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