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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22章 中卷(7)

  他想起了白勒兰和杜萨迪耶谈论阿尔努的话。不用说,这是一种编造的谎言,是一种诽谤吧,也许?而这是为什么呢?他发现阿尔努夫人破产了,流着眼泪卖掉了她的家具。这个念头折磨了他一整夜,第二天,他就去了她家。

  他不知道从何谈起他所知道的事情,就以闲聊的方式问她,阿尔努是否还有他在贝尔维尔的地产。

  “是的,一直有。”

  “他现在在布列塔尼的一家陶土公司,对吗?”

  “是的。”

  “他的陶瓷厂生产情况不错吧?”

  “但……这只是设想。”

  看见弗雷德利克犹犹豫豫的样子,她问道:

  “你来有事吗?你让我好害怕!”

  他告诉她期票改期的事,她低下头说:

  “我预料到了。”

  事实上,阿尔努想做一笔大的投机买卖,不想把他的地产卖掉,并以此抵借了一大笔款,但一直未找到买主,所以才想着办一家厂子加以弥补,但是项目的开支超过了预算费用,别的她就不清楚了。他想回避有关的问话,只是不断地肯定说“这样很好”。

  弗雷德利克竭力安慰她:这也许是暂时的困难。此外,他如果知道什么消息,会及时告诉她。

  她合起双手,用一种迷人的恳求的神态说:

  “哦!那好!”

  这样,他终于能够帮她做些事情了,现在他才真正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她的心!

  阿尔努出现了。

  “啊!你真好,是来请我去吃晚饭吧!”

  弗雷德利克没做声。

  阿尔努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后告诉太太说,他同乌德里先生有一个约会,会回得很晚。”

  “在他家里吗?”

  “当然是在他家里。”

  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吐出实情说,女元帅现在有空,他们要去红磨房红磨房是巴黎红灯区的高级夜总会。快活快活,因为他总得有人听他倾诉苦闷,他叫弗雷德利克一直陪他到门口。

  他没有进去,在走廊上踱着步,看着二楼的窗户,突然,窗帘拉开了。

  “啊!太好了!乌德里老爹不在,再见!”

  那么是乌德里老头养着她吗?弗雷德利克如今不知该怎样想。

  从那天起,阿尔努比从前还要亲热,经常邀请他到他的情妇那里去吃晚饭,不久以后,弗雷德利克就常常来往于两家之间。

  萝莎妮的家让他更开心,晚上从俱乐部出来,或者看完戏以后,他就来到这里,喝一杯茶,玩一会儿摸子填格游戏;星期天,猜猜字谜;萝莎妮比别的女人更爱玩爱闹,别出心裁,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艺儿,让人逗乐,例如:手脚并举,在地上爬着跑;或是在头上戴一顶棉布圆帽。为了从窗户里看外边的行人,她做了一顶熟皮礼帽;她用土耳其长管烟斗吸烟,唱着蒂罗尔山歌。下午没事的时候,她用一小块波斯布剪花,然后亲手贴在玻璃窗上;或者将她的化妆品乱涂在两只小狗的身上;或者焚烧一些香锭,要么用纸牌算算命。有时,她看到某种心爱的小玩意,就克制不住自己购买的欲望,甚至连觉都睡不着,或者再拿去换一个。她弄脏衣料,丢失首饰,挥霍金钱,哪怕是卖掉衬衣,也要买一个舞台两侧的头等包厢。她经常请弗雷德利克解释一个她读过的单词,但又不听他的回答,因为她这时大脑里早已想出了另外一个花花点子,因而问题越来越多。她有时在一阵狂喜之后,接着又耍小孩脾气;要么,她坐在地上,静静地遐想;或者坐在火炉前面,低着头,双手抱膝,像一条水蛇一样懒洋洋的。她当着他的面穿衣服,慢慢拉起她的长统袜,也一点都不在意;接着,她用大量的水洗脸,仰着身子,像一位刚从水里游完泳的女子一样,还在微微颤抖;同时,她露出满口白牙的笑,她两眼放出的火辣辣的光芒,她的青春美貌,她的潇洒快乐,使弗雷德利克神魂颠倒,想入非非。

  他几乎总是感觉到阿尔努夫人在教她的小男孩识字,或者站在女儿玛尔特的椅子后面,看她演练钢琴。当她做针线活的时候,对他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帮她有时递递剪子。她所有的动作都是那样庄重、沉稳,她那双秀气的小手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施舍,为了擦她的眼泪。她的声音有点儿自然而然的低沉,带着爱抚的语调,犹如轻轻飘忽的春风一样。

  她一点也不喜爱文学,但是,她的思想可以用简单而透彻的字句表达出来,而且具有魅力。她喜好旅游,喜欢听树林里的风声,喜欢光着头在雨里散步。弗雷德利克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故事,以为她已经开始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了。

  同这两个女人来往,在他的生命当中,如同演奏着两种乐曲:一种是轻快的、激昂的、令人开心的;另一种是庄重的、低沉的、近乎宗教般的;两种音符同时在颤动,总是在增加音量,最后渐渐地融合在一起;——因为,如果是阿尔努夫人仅仅是用手指刚碰他一下,而另一个女人的面孔就会立即迎着他的欲望出现,因为在她这一边,他的机会不太遥远;和萝莎妮在一起,每当他的心一激动的时候,他立即就会想起伟大的爱情。

  这种模糊的情感是由于两家住房的某些相似之处所引起的。从前在蒙马特尔高地的大街上见到的大柜子,有一只现在放在萝莎妮的餐厅里,而另一只却放在阿尔努太太的客厅里。在这两家吃饭时,餐桌上的菜,道数一样,品种一样,甚至在安乐椅上同样放着一顶类似的小毡帽。另外,还有很多小礼物、屏风、盒子、匣子、扇子等东西,在情妇和太太两家之间换来换去,而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阿尔努常常把别人送给他太太的东西拿去赠给他的另一位。

  女元帅本人和弗雷德利克都笑他这种笨拙的行为。有一个星期天,吃完晚饭后,她把他拉到门背后,叫他看他塞在大衣袋里的一包点心,这是他在别人的饭桌上偷摸下来的,不用说,这又是为了拿回来供他小家庭的女主人受用的。阿尔努先生专耍这样一些近乎卑劣的小聪明,对他来说,偷税漏税几乎成了一种职责;他看戏是从来不肯花钱买票的,他拿一张二等座位的戏票,却总是想挤到一等票的位子上去;有时到冷浴室去冲澡,他常常将一粒短裤头的纽扣扔进守门员的钱盒里,把它当成十个苏的硬币,回来后还大言不惭地当成开心事讲给他的情妇听,而这一点也不妨碍女元帅爱他。

  然而,有一天,当谈到他时,她忍不住说:

  “哎!我烦死他了!我真的受够了!倒霉,我另外找一个男的去!”

  弗雷德利克以为她说的“另外一个男的”已经找着了,他就是乌德里先生。

  萝莎妮说:

  “那么,这又怎么样呢?”

  接着,她流着眼泪说,“不过,我没有向他要过什么东西,他不愿意给,一个吝啬鬼!畜牲!至于他的承诺,唉!那全是一些屁话!”

  他甚至答应将陶土矿利润的四分之一给她,可到如今,连一点利润的影子都没见到,即使是半年以来一直哄她的开司米围巾也没有兑现。

  弗雷德利克立即想到送她一条开司米围巾作为礼物。阿尔努可能会把这作为一次教训,会生气的。

  不过,他是个好人,他的太太自己也这么说。但是,他很傻!像个疯子!现在,他每天不将客人带到家里来吃饭,而是改在餐馆里招待他们。他买的东西也完全没有什么用处,如金链条,摆钟,家用物品。阿尔努夫人甚至把弗雷德利克带到走廊上去看一大堆的小水壶、小脚炉、小茶壶、小汤罐等。最后,有一天,她终于道出了心里的不安:阿尔努让她签了一张借票,这是到期要付给党布罗斯先生的。

  然而,弗雷德利克由于对自己来说有一种荣誉感,因此,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文学创作计划。他想写一部美学史,这是他同白勒兰谈话的结果,然后准备把法国大革命的各个不同时期写成戏剧,再创作一部大型喜剧——这是受了戴洛里耶和余索奈的直接影响。当他工作的时候,经常不是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但最终还是坚持不住。自从阿尔努夫人那里回来之后,他变得更加忧郁了。

  一天早晨,他坐在火炉边,反复思考着他为什么这样郁郁寡欢,戴洛里耶这时进来了。塞内卡尔的那些煽动性的演说让他的老板感到很不安,他又一次被炒了鱿鱼,失去了生活来源。

  弗雷德利克说:

  “你要我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现在没有钱,我知道。不过,帮他找个位子,做点事,我想这一点也不会为难你,随便是在党布罗斯先生那里,还是在阿尔努那里都行。”

  阿尔努的公司里可能需要工程师,当阿尔努不在的时候,可以通知他传递信件,帮他利用许多送上门来的机会。人和人之间,总免不了相互帮忙。况且,他可以设法利用他,不引起他的怀疑。偶然的机会送给他一位助手,这是一个好兆头,应该抓住它才对。他假装不在意,随口回答说,这件事情可能还行得通,他尽量去办就是了。

  他真的马上就去办理此事。阿尔努为他的工厂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他正在寻找中国紫砂,但不知怎么,它的颜色一烧就变样了。为了避免烧制的瓷器龟裂,他将陶土里掺进一些石灰,结果,大部分的瓷器都破碎了,陶器上图案的釉彩起了泡泡,大瓷盘鼓翘变形了。他把这些配方的计算错误归结于工厂的制造设备太差了,打算自己另外搞几台研磨机,另外做些晒场。弗雷德利克记起了有关的几件事情,他走到阿尔努耳边对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能够帮他找到著名的中国紫砂。阿尔努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等听完后却又回答说,他现在不需要人。

  弗雷德利克极力赞扬着塞内卡尔具有广博的知识,拥有工程师、化学家、会计师的头衔,还是一流的数学家。

  陶瓷商同意见见他。

  两个人在薪水的问题上争论得很厉害。弗雷德利克居间调解,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才决定下来。

  然而,由于工厂位于格雷伊,塞内卡尔一点也帮不上忙,这种很简单的事实让他失去了勇气,他认为这又是一种不幸的遭遇。

  弗雷德利克想,阿尔努离他太太越远,他在她身边幽会的机会就越多。于是,他不断地为萝莎妮辩护,讲她的好话,并且把他对不住她的地方一一指出来,还谈到了前些日子吓唬他的话,甚至提到了开司米围巾的事,连女元帅骂他是吝啬鬼,连畜牲都不如的话也照实搬出来。

  阿尔努受不了吝啬鬼这种字眼的刺激(况且,他也感到有愧),没几天就把开司米围巾送给她了。但是,他责怪女元帅不该在弗雷德利克面前抱怨、发牢骚。她回答说,她曾经不止一百次地提醒过他,他只是说他的工作太忙,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到家里去看她,虽然是下午两点钟了,可女元帅还在睡觉。戴勒玛尔坐在床头的一张独脚圆桌前面,正在吃最后一块鹅肝。看见他进来,她远远地喊道:“我有了,我有了!”然后跑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吻着他的前额,亲昵地称呼他,反复向他道谢,甚至要他坐在她的香床上。她那美丽多情的眼睛闪烁着,她那湿润潮红的嘴微笑着,她的两只圆滚滚的胳膊从没有袖管的衬衣里露出来,好性感呀!透过细麻布纱,他不时地感到她身体坚实的轮廓。就在这时,戴勒玛尔的眼珠正在滴溜溜地转动着。

  “但是,确实如此,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

  随后的情形完全一样。弗雷德利克一走进房门,她就站在垫子上,等着他来拥抱她,舒舒服服地亲吻她,亲热地称呼他乖乖、宝贝,在他胸前的纽扣上插上一朵花,给他打好领带结。戴勒玛尔就在当面,她这些殷勤友好的举动反而更无顾忌。

  难道这些是对他表示爱的前奏曲吗?弗雷德利克对此深信不疑。至于欺骗一位朋友,要是阿尔努处在他这种位置,那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因此,他有权利不必要同他的情妇讲什么伦理,因为,他只要对他的太太规矩就够了,他也认为自己同她是规矩的,没有越轨,或者他是有意要让自己这么做,好为他那种不可思议的懦怯而辩解。然而,他又一想,觉得这样是不是太愚蠢了,于是断然决定,非要同他的情妇女元帅上床不可。

  结果有一天下午,正当她弯下腰,在床头柜里找东西时,他靠近她,姿势和动作都表示得很清楚,等她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他又做出同样的表示,这一次,她流出了眼泪,哭了,说她是一个不幸的女子,但这也不应该成为别人轻蔑她的一种理由。

  接着他再一次重复他的尝试,表示做爱的愿望。她这一回采取了另一种应对方式,她看着他不停地笑。他以为以同样一种情调来回应她比较俏皮,于是加以夸大。然而,他显得太轻狂了,以至于女元帅不相信他的诚意。他们的情谊阻碍着任何过火的激情的流露。终于有一天,她回答说她不接受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剩下来的爱情。

  “哪一个女人?”

  “嗨,可不是!找你的阿尔努夫人去吧!”

  因为弗雷德利克经常提到她,阿尔努本人也是如此,女元帅最后不耐烦了,总听身边的两个男人恭维这个女人,她的指责是一种无形的报复。

  弗雷德利克对她怀有怨恨。

  此外,她已经开始让他产生强烈的反感。有时,她自命不凡,摆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一面亵渎着爱情,一面玩世不恭地咧嘴大笑,简直把弗雷德利克笑得发毛,恨不得扇她两耳光。一刻钟以后,这是她人生在世惟一所做的事情,将两手交叉在胸前,就像搂抱着一个人一样,然后喃喃自语地说:“啊!是的,这好!这样好极了!”说完,她半合着眼皮,简直像喝多了酒,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要认识这个女人很难,要想真正了解她就更难。比如说,她是否爱阿尔努就是一个未知数,因为她经常嘲笑他,好像还嫉妒他。同样地,她对华娜斯小姐的态度也是如此,尽管后者是她以前的好朋友,但她总叫她女流氓、穷光蛋。总之,在她的身上,甚至在她的发髻上都带有一种挑衅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他想占有她,这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为了好玩,特别是要战胜她,征服她。

  怎么办呢?因为她经常毫不客气地将他赶走,每次下逐客令时,她就站在两扇门之间,约莫一分钟,对着他的耳朵说:“走吧,我现在没空,晚上见!”要么,就是发现她在十二个人中间戏闹,等到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就像是要故意捣乱一样,障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他一再邀请她吃晚饭,但总是被拒绝,有一次她答应了,但最后她却不来。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狡诈的念头。

  他从杜萨迪耶那里得知白勒兰在指责他,因为他想请他给女元帅画一张像,同她本人一样大小,这需要求她多次到场做绘画模特,而弗雷德利克则一次不少地陪着,画家经常迟到,这给他们二人秘谈创造了极好的机会。他怂恿萝莎妮为自己画一张肖像,把她漂亮的脸蛋献给她亲爱的阿尔努。她果真欣然同意,因为她想象着,到时候,自己的大幅画像摆在画展的中央大厅,这会引来大群参观者在她面前注足观看,报刊杂志载文评论,她会立刻被“捧”起来,成为大红人。

  而白勒兰呢,他也贪婪地抓住这个建议,利用这个机会,他也认为这幅肖像是一幅杰作,将会使他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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