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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42章 下卷(2)

  “啊!糟了!我忘记了!堡垒被占领了。我必须到那里去!后会有期!”他转过身,向他们高声喊着,手里举着枪,“共和国万岁!”

  一团团滚滚的浓烟,带着零散的火星,从王宫的烟囱里冒出来,远处响起了钟声,好似受惊的羊儿在叫唤。胜利者从左右各方发射出子弹。弗雷德利克虽然说不是一位起义的战士,但也感到自己高卢人的血液在沸腾。热情洋溢的人群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骚乱的空气中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他痛快地吮吸着。然而,在一种巨大的爱和崇高而普遍的同情之心的冲击下,他感到全身在颤抖,好像全人类的心就在他的胸中跳动。

  余索奈打着呵欠说:

  “现在也许是去教育人民的时候了!”

  弗雷德利克跟着他来到交易所广场余索奈的通讯社,他开始以抒情的风格给《特鲁瓦日报》写一篇有关这次事件的报道,一定要写出一篇真正的好文章来——他亲自签上名的。然后他们一起来到一家小酒店吃晚饭。余索奈一直沉思着,革命的荒诞超过了他自己的荒诞。

  喝完咖啡后,他们来到了市政厅,看看那里是否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因为他顽童的本性总是改不了。他像一只羚羊一样越过街垒,用爱国的下流玩笑来回答哨兵的盘问。

  在火炬的照明下,他们听见了临时政府宣告诞生。最后,到了半夜,弗雷德利克累得筋疲力尽,就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他问帮他脱衣服的仆人:

  “怎么样,你高兴吗?”

  “是的!先生,当然高兴!但是,我不喜欢民众疯疯癫癫!”

  第二天早晨醒来,弗雷德利克想到了戴洛里耶。他一口气跑到他的家里,律师刚刚出去,因为他已被任命为外省委员。头天晚上,戴洛里耶设法会见了勒德吕·罗林勒德吕·罗林(1807—1874),法国资产阶级共和党人,民主派领导人之一,1848年任临时政府委员。,以各大学的名义与他纠缠,最后才算弄到了一个位子,一个差使。不过,据门房说,他下个星期可能会写信来,告诉他的地址。

  事后,弗雷德利克去看女元帅。她气鼓鼓地接待了他,因为她抱怨他撇下她一个人不管。他向她保证说,外面已经平安无事了,她的怨恨才烟消云散。现在一切都平静了,没有任何理由再害怕了。他拥抱着她,她宣布自己拥护共和国——就像巴黎大主教已经宣布过的那样;就像有些人以神奇而迅速的热情作出积极响应一样,例如:大法官、行政法院、法兰西学院、法国元帅、尚加尼埃尚加尼埃(1793—1877),法国将军,奥尔良党人,曾任巴黎城防司令。、德·法鲁德·法鲁(1811—1886),曾任天主教自由派议员,国家学会会员,还做过短期教育部长,为天主教争取到自由教育的权利。先生;就像所有的波拿巴主义者波拿巴主义者即主张恢复拿破仑帝国的帝国派。、所有的正统派和为数众多的奥尔良党人所做的那样。

  君主政体土崩瓦解,其速度如此之快,是人们没有想到的,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资产阶级看见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无不感到惊讶。有几个盗窃犯未经审判就被处决,大家认为是一件很公正的事情。整整一个月,人们都在反复谈论着拉马丁关于红旗的那句话:“红旗只是在玛斯校场上绕了一圈,而三色旗却1848年2月25日这天,临时政府在市政厅宣告成立,一些起义群众拿着红旗冲进市府,要求以红旗作为国旗,拉马丁钡鹊龋挥谑谴蠹叶颊驹谌斓囊跤跋旅妫扛龅撑芍豢吹饺熘写碜约旱撑傻哪侵盅丈坏┱飧龅撑杀涞米钋看蟮氖焙颍捅硎疽∠硗饬街盅丈?

  由于生意停歇,业务中断,人人内心不安,就纷纷走出家门,到处闲逛。这时,人们对服装再不那么讲究了,这样一来,社会地位之间的差别就缩小了,心里的仇恨藏起来了,对未来的希望展示出来了。人民群众显得极为和蔼可亲,他们脸上洋溢着获得权利和尊严之后的骄傲。人们有一种像过狂欢节一样的快乐,迈着像去野外露营一样轻松的步伐。没有什么比巴黎最初几天的情形更动人的了。

  弗雷德利克挽着女元帅的胳膊,一起在大街上溜达。她看见路上的行人在胸前的纽扣上面别着玫瑰章,家家户户的窗口上悬挂着旗子,墙壁上贴着各色各样的布告,她不觉感到心花怒放。女元帅看到人行道的椅子上面放着为伤员们募捐的投币箱,她每走到一处就往里面扔钱。然后,她在一排漫画前面停下来,这些漫画把路易·菲力普画成糕点商、走江湖的郎中、狗、吸人血的蚂蟥,等等。但是看到科西迪埃科西迪埃(1808—1861)是临时政府任命的巴黎警察总监。手下的人都挂着军刀、披着肩带,她倒感到有点儿害怕。另外有几次,她看见有人在栽种自由树自由树通常为一棵白杨,绕以缎带,由人护送着当着长官的面栽下。有时牧师甚至主教也被请来祝福,这是“自由、博爱”的象征,表示“宗教承认革命”。。神甫们也来为此举行仪式,为新生的共和国祈祷,一些佩带金线袖章的差役护卫着他们,人民群众感到这一切都很好。最经常目睹的场面是,各种代表团接连不断地去市政府,请求解决一些问题,因为各行业部门都等待着政府来帮助他们从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实际上,有些人是去市政府提些建议,表示祝贺,甚至纯粹是为了拜访一下,看看临时政府机构运转得怎么样。

  大约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弗雷德利克穿过阿尔科尔桥,到拉丁区去为萝莎妮办一件事情,看见前面走过来一大群人,个个戴着怪模怪样的帽子,留着大长胡子。一位黑人走在队伍的前面,敲着鼓,这是画坊里以前的一位模特儿,还有一个人举着一面旗子,旗子上写着一排字迎风招展:“绘画艺术家”,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勒兰。

  他做手势叫弗雷德利克等等他,过了五分钟后,他真的回来了。因为政府这时正在接见一批石匠,所以他有些空闲时间。他和他同行的人一起请求建立一个艺术学会,一种类似事务所的组织,人们可以在那里自由讨论感兴趣的美学问题。由于艺术家们共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伟大的作品就会产生。巴黎城内不久以后就会建造起一些宏伟的纪念性建筑,他将装饰这些建筑物,他甚至已经着手创作一尊象征着共和国的巨大塑像。来了一位同事把他叫走了,因为他们后面紧跟着来了一个家禽行业代表团。

  人群中有一位代表嘟哝道:

  “真是荒唐!总是那些胡言乱语!没有一点像样的!”

  这是勒冉巴尔,他不跟弗雷德利克打招呼,只是借机发出心中的牢骚。

  公民利用这些时日在街上到处游荡,捋着胡须,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听着一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又去讲给别人听。他只有两句话:“小心点,我们马上会被抄家的!”或者说:“见他妈的鬼!有人又想改换共和国!”他对什么都不满意,特别是对我们没有夺回天然的国界法国天然的国界,法国人认为北部应以莱茵河为界。把比利时划归法国。但维也纳会议却把比利时划给了荷兰。而在1831年的伦敦会议上,法国正式承认比利时独立,永远放弃了天然国界。感到不满。只要一听到拉马丁的名字,他就耸肩。他不相信勒德吕·罗林有“足够的能力解决问题”,把厄尔省的杜邦杜邦(1767—1855),法国政治活动家,革命前是议会运动领导人之一,任临时政府主席。看做是一个老笨蛋,把阿尔贝阿尔贝(1815—1895),机械工人出身,四季社的领导人之一,他在临时政府中是代表工人阶级的政府成员。看做是一个大白痴,把路易·勃朗看做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把布朗基布朗基(1805—1881),法国政治家,社会活动家。是四季社的主要领导人,发动1839年5月12日爆动,被判终身监禁,1848年2月革命后获释。视为一个极端危险的人物,当弗雷德利克问他应该怎么办时,他一边死死地捏住他的手,一边回答说:

  “我告诉你,占领莱茵河!占领莱茵河!无论如何要占领!”

  他随后开始指控反对派。

  反动派自己撕掉了伪装,纳伊城堡纳伊城堡位于巴黎西北小城纳伊,靠近布洛涅森林,建于1740年,风景优美,环境宜人,路易·菲力普国王喜欢在此居住,二月革命中被起义群众放火焚烧。和叙雷纳城堡叙雷纳城堡位于布洛涅森林之西,是当时的大财阀贵族路特希尔德的私人官邸,也是在二月革命中被起义的群众焚烧。的抢劫案,巴蒂诺尔纵火案巴蒂诺尔即现今巴黎市第十七区,也发生纵火案。,里昂骚乱里昂骚乱是当时里昂的工人,主要是纺织工人为了对抗厂主的剥削和压迫,他们捣毁了工厂的一些纺织设备,以及其它一些竞争对手工厂的机器,或者强迫厂主迁移,甚至在闹得最凶的时候,连铁路桥梁也拆毁了,但很快被平静下来,未造成流血事件。,所有这些暴行,所有这些不满,如今人们都大肆渲染。他还提到了勒德吕·罗林的文件报告,强制使用和流通银行钞票,公债利率下降到六十法郎,最后,还要抽取四十五生丁的税,这是极不公正的,仿佛是最后一击,加倍制造恐怖!而在这一切之上,还冒出了一个社会主义!虽然这些理论像耍骰子一样新颖,已经整整辩论了四十年,有关书刊将图书馆塞得满满的,但仍然使资产阶级害怕得要命,就像一阵陨石雨落到他们头上一样。他们非常气愤,因为任何一种观念的出现,都会引起一些仇恨,后来这种观念在别人的厌恶之中得到了发展,获得了声誉,这时,不管它怎么平庸,它总要排斥敌对的观念。

  这样一来,所有制就受到了人们的青睐,几乎上升到了与宗教同样的高度,和上帝混为一谈。只要是攻击所有制,就如同是亵渎圣物一般,几乎可以同吃人肉的行为相提并论。尽管法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人道,但九三年的幽灵九三年的幽灵指的是1793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雅各宾党人所采用的极端手段。又出现了,只要讲到共和国这个词,哪怕读到其中的任何一个音节,断头台上的铡刀就会振动一下;——但这还是阻止不了人们对它软弱性的蔑视。法兰西觉得自己做不了主了,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就像一位盲人丢失了拐杖,一位孩子失去了保姆一样。

  在所有的法国公民当中,颤抖害怕得最厉害的莫过于党布罗斯先生。事态新的发展会威胁着他的所有财产,但特别是他的老经验不灵了。一个十全十美的社会制度,一位仁慈贤明的国王,这是可能的吗!地球似乎马上就要崩塌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辞退了三个仆人,卖掉了他的马。为了能够到街上去逛一逛,他买了一顶软帽,甚至想留起他的胡子;他垂头丧气,闷在家里苦苦地思索着与自己的思想最敌对的报纸,他变得越来越忧郁,以至于有关弗洛贡弗洛贡(1800—1866),法国小资产阶级政论家,曾任《改革报》主编,在临时政府任商业部长,他有一根与他形影不离的烟斗,甚为有趣,被传为佳话。的烟斗的笑话也不能使他露出笑颜。

  因为他是末代王朝的顶梁人物,他害怕人民对他进行报复,毁掉他在香槟地区的财产。这时,他在报纸上忽然读到弗雷德利克挖空心思写的一篇文章。他以为他的青年朋友是一位很有影响的人物,即使不能为他帮忙,但至少可以保护他。所以有一天上午,在马蒂龙的陪同下,党布罗斯先生亲自去拜访弗雷德利克。

  他说,这次来访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来看看他,和他聊聊天。总而言之,他为最近发生的事变感到高兴,他由衷地拥护“我们崇高的信念:自由、平等、博爱,内心永远是一个共和党人”。如果说他在前朝投票支持政府,这仅仅是为了加速它不可避免的灭亡。他甚至对基佐先生大发牢骚,“他使我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之中,我们得承认!”相反,他对拉马丁大加赞扬,说他表现出“卓越的才能,说实在话,当他谈到红旗的事件时……”

  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是的!我知道这些。”

  说完,他又表示他对工人的同情。

  “因为,说到底,或多或少,我们都是工人!”为了表示他公正的态度,他甚至承认普鲁东普鲁东(1809—1865),法国社会主义理论家,他主张不使用暴力,鼓吹阶级调和,受到了马克思的严厉批判,主要著作有《什么是财产》等。的学说有逻辑性。“啊!非常有逻辑性!此人!”随后,他以高超的智慧谈起了有关画展的事情,他说在画展上看见过白勒兰的绘画,觉得他的作品别具一格,主题鲜明。

  马蒂龙对他讲的话都表示赞成,他也想到应该“开诚布公地同共和国携手合作,他谈到了在家种庄稼的父亲,说自己是农民出身,是人民的儿子。不一会儿,他们谈到了国民议会的选举和福尔泰勒区的候选人,认为反对党的那位候选人是没有多大希望的。

  党布罗斯说:

  “你应该把他们的位子夺过来!”

  弗雷德利克大声回答道:

  “不行吧!”

  “哎!有什么不行?”依他看,因为弗雷德利克可以获得过激派的选票,由于他的家庭出身,他还可以获得保守派的选票。银行家还一边微笑着,一边补充说:“而且也许用我的一点点影响来助你一臂之力哩!”

  弗雷德利克表示反对,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才能达到目的。这件事情很容易,只需要通过巴黎的一家俱乐部把他推荐给奥布省的爱国者们就行了,没有必要像人们天天看到的那样,搞什么宣誓效忠,他只要就几个主要原则问题表明自己的态度就行。

  “讲话稿准备好了以后,送来给我看一看,我知道在什么场所演讲合适!我再跟你重复一遍,你将来会为国家,为我们大家,也为我个人派上很大的用场。”

  在如此动乱之秋,大家应该精诚合作、互相帮助,如果弗雷德利克需要什么的话,或者他的朋友们……

  “啊!太感谢了,亲爱的先生!”

  “彼此关照嘛,当然!”

  银行家肯定是一个好人。

  弗雷德利克禁不住考虑起他的建议来,但他不一会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缭乱。

  此刻,国民公会国民公会是大革命时期统治法国的制宪议会(1792—1795),成立共和国,主要领袖人物有罗伯斯比尔、丹东等。的那些伟大人物一一闪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一片灿烂辉煌的曙光就要从东方升起。罗马、柏林、维也纳都在暴发起义,奥地利人被赶出了威尼斯,整个欧洲都在动荡之中。现在是参与行动的时刻,或者是加速行动的时候了;再说,据说议员们将要穿一种新颖的服装,这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翻领背心,系着一条三色腰带;这种骚痒的欲望,这种迷糊的幻想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向杜萨迪耶全部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这位正直的小伙子的热情丝毫没有减低:

  “可以,当然可以!去竞选吧!”

  然而,弗雷德利克还是征求了戴洛里耶的意见,这位新上任的委员在外省遭到了反对派的愚蠢的抵制,这就更加增长了他的自由主义。他立即写信给他表示鼓励。

  但是弗雷德利克需要得到更多人的赞同。有一天,他当着华娜斯小姐的面,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萝莎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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