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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54章 下卷(14)

  吃完晚饭后,他回到缝纫店里去订做仆人穿的丧服,他还要跑最后一趟,因为他定做了几双海狸手套,实际上应该订做绢丝手套才合适。

  第二天十点钟,当他回到公馆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哭丧着脸,他们凑在一起说道:

  “一个月前我还见过他!我的上帝!人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是的,不过,我们得想办法尽量晚死,越晚越好!”

  于是,大家发出了一阵会意的笑声,有的人甚至谈论着一些与这种场合极不相宜的一些话题。最后,主持仪式的司仪来了,穿着一身法国式的黑礼服和短裤,披着一件长大衣,戴着黑纱,腰间挂一把长剑,腋下夹一顶三角帽,一边向来宾致意,一边说着礼俗的套语:“先生们,大家请便吧!”于是都动身了。

  这一天,是玛德兰广场上的鲜花集市日。天气晴朗而温和,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布帘,将教堂门口边上宽大的黑幅吹得鼓胀鼓胀的。党布罗斯先生的族徽贴在黑幅上面,有三个,每个占据一块方形的天鹅绒。族徽是淡茶色的,金色的左臂,双手握拳,戴银色手套,上面有伯爵桂冠,还写着这样一句铭文:“条条大路通罗马。”

  抬棺木的人将沉甸甸的灵柩一直抬到楼梯上面,于是大家都走进厅堂。

  有六个小灵堂,半圆形的祭堂和椅子上都罩上了黑纱,祭坛下面的灵柩台同上面点着的一枝枝大蜡烛,形成一道黄色的光点。在两边角落里的枝形烛台上,酒精的火焰在燃烧。

  那些最有身份的人坐在祭坛两边,其他的人坐在大厅里,祈祷开始了。

  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大家对宗教仪式都很陌生,司仪只有不时地给他们做手势,叫他们站起来,跪下去,又重新坐下。管风琴和低音提琴的演奏声同人群的耳语声互相交织在一起,在间断的寂静中,可听见神甫在祭台前低声细语地念着祷文,随即,音乐和歌声又响起来了。

  一道淡淡的光线从三个圆形屋顶上投射下来;大门开着,一道如同河流似的白光沿着地面射进来,映照在所有裸露的头顶上。在教堂半墙高的空中,漂浮着一团阴影,穹隆凸角和柱头花叶上镀金的反光,在阴影中闪烁。

  弗雷德利克为了消遣,静静地听着《怒之日》《怒之日》是罗马人追悼死者时所唱的祷词。,他观察着所有参加葬礼的人,尽量观看高高地挂在教堂里的那些表现玛德兰一生的绘画。幸好,白勒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立即议论起壁画来。钟响了,人们走出了教堂。

  悬挂着帷幔和长长的羽翎的灵柩,由四匹大黑马拉着,直奔拉雪兹神父公墓拉雪兹神父公墓位于巴黎东,是巴黎最大公墓,得名于路易十四的忏悔师拉雪兹神父,因此地原是他的田产。,马的鬣毛扎成了几条辫子,头上戴着羽冠,绣着银白色的宽大马衣,一直盖到了马蹄上。车夫穿着高统马靴,戴着一顶三角帽,帽上垂着一条长长的黑纱。执绋的是四位重要人物:一位众议院的财务官员,一位奥布省的参议院议员,一位煤矿公司的代表以及死者的挚友富米匈。载着灵柩的敞篷四轮马车和十二辆丧车跟在后面,参加送葬的人走在最后面,林阴大道中央全排满了人。

  为了观看盛大壮观的送葬队伍,过路的行人都停下来,一些妇女将孩子抱在怀里,站在椅子上,在咖啡馆里喝啤酒的人把头探出窗外,手里还握着一根台球棍。

  去公墓的路很远,——就像参加大型宴会一样,开始的时候,人们有些拘束,随后就放松了,有说有笑。大家谈话的内容只是局限于议会拒绝付给总统一笔年金。皮斯卡托里皮斯卡托里(1799—1870),路易·菲力普时期的参议员,曾任驻西班牙大使,奥尔良党人。表现得过于尖酸刻薄,蒙塔朗贝尔蒙塔朗贝尔(1810—1871),自由派天主教徒,二月革命后当选为议员,拥护拿破仑。“和平常一样够意思”,尚波尔尚波尔属于保王党左翼议员,1849年当选立法议会议员。先生、皮杜皮杜是当时的立法议会议员。先生、克雷东克雷东是一名律师,选为立法议会议员。先生,总之,全体委员会也许早就该按照康丹·博沙尔康丹·博沙尔是当时的立法议会议员,拥护拿破仑。先生和杜弗尔杜弗尔也是当时的立法议会议员。先生的建议去做。

  他们的谈话一直继续到罗凯特街,这条街两边都是店铺林立,店里只看见有一些彩色的玻璃项圈,还有缀满图画和金字的黑色圆形盾牌,这一切使那些店子看上去如同长满了钟乳石的山洞或陶瓷商店。然而,在公墓的栅栏前面,人们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坟墓都竖立在树林中间,还有折断的柱子,金字塔,寺庙,石棚,方尖碑,建有青铜门的伊特鲁立亚伊特鲁立亚是意大利古地名,其墓穴建造别具特色。墓穴。在有些墓穴里,人们可以发现一些陪葬的内室似的房间,里面有几把乡间式的靠背椅和折叠凳。蜘蛛网好像破布一样张挂在骨灰瓮的小链条上,灰尘蒙在一束束的缎子彩带上和十字架上。在墓穴上面的小柱头之间,到处摆放着永不凋谢的花环、烛台、花瓶、花束、镀着金字的黑圆盘,用石膏雕塑而成的童男童女,或者是用石膏雕塑的小天使,用一根铜丝线悬吊在空中,甚至有好几个小天使的头上还顶着一个锌皮盖。黑色的,白色的和天蓝色的抽丝玻璃做成的粗大缆索,从墓碑上面一直延伸到石板脚下,弯弯曲曲,像一条条蟒蛇一样。太阳照射在上面,使那些玻璃缆索在黑木十字架之间闪烁生辉。柩车在宽大的路面上行驶,路面用石板铺成,像城里的大马路一样。车轴间断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女人们都跪在地上,裙子拖在草地上,低声细语地同死者讲着话。缕缕灰白色的烟雾从翠绿水杉的枝叶间冒出来。这是一些丢弃在那儿的祭品和燃烧过的灰烬。

  党布罗斯先生的坟墓在马吕埃尔马吕埃尔(1775—1827)是路易十八时期的左翼议员。和邦雅曼·贡斯当的坟墓旁边。地面从此处开始向下倾斜,形成一个陡坡面,绿树树顶的阴影就在脚底下;更远的地方是消防水泵的烟囱,接着就可望见整座大城市。

  在别人宣读悼词的时候,弗雷德利克趁机欣赏周围的风景。

  第一位是以众议院的名义宣读悼词,第二位是以奥布省省议会的名义,第三位是以索恩·卢瓦尔河煤矿公司的名义,第四位是以约纳省农业公司的名义,另外还有一位是以慈善机构的名义宣读悼词。最后,当一位陌生的先生以亚眠省古玩协会的名义宣读第六篇悼词的时候,人们都悄悄地走掉了。

  所有的人都趁此时机来愤怒申诉社会主义,说什么党布罗斯先生就是社会主义的牺牲品。正是由于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现象和他对社会秩序的尽职尽责,才导致了他生命的缩短。人们歌颂着他的智慧、他的正直、他的慷慨,甚至他做人民代表时所保持的沉默。因为,如果说他不是一位演说家,相反,他却具备那些坚定的、千倍可贵的品质,等等。他们的话总离不开那些字眼:“英年早逝,——永生遗憾,——另一个国度,——永别了,不,还是说再见吧!”

  泥土混合着碎石子填进了墓穴,社会上以后再也没有人谈论他了。

  从坟山上下来的时候,还有人在谈论着他,人们毫无拘束地评价他。余索奈要给报纸写文章,报道葬礼的有关情况,他甚至对宣读的每篇悼词都加以嘲笑;因为,说到底,党布罗斯这位大好人是前朝最有名的“受贿高手”之一。接着,奔丧的马车又重新载着那些资产者去办他们的私事,大家庆幸丧葬仪式举行的时间并不太长。

  弗雷德利克累了,回到了自己家里。

  第二天,当他来到党布罗斯公馆时,有人告诉他,夫人在楼下办公室里处理事情。文件夹、抽屉都乱七八糟地打开着,账簿这里一本那里一本,扔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卷纸上写着“死账”二字,滚到了地上。他差点绊倒在上面,就顺手捡了起来。党布罗斯夫人隐藏在沙发椅里,别人看不见她。

  “喂!你在哪儿呀?怎么回事?”

  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怎么回事?我破产了,破产了!你知道吗?”

  公证人阿道夫·朗格卢瓦先生请她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给了她一份她丈夫婚前写的遗嘱,他把遗产都给了塞西尔,而另一份遗嘱又丢失了。弗雷德利克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也许是没有好好寻找吧?

  党布罗斯夫人一边指着房间一边说:

  “你自己看看吧!”

  两个保险柜用铁锤敲坏了,半开着。她把书桌倒空,搜索着壁柜,抖动着草垫,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她迅速奔向一个角落里,她刚才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小盒子,用铜锁锁着,她立即将它打开,里面一无所有。

  “唉!混账东西!我那么忠心耿耿地服侍着他!没想到……”

  说完,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弗雷德利克说:

  “它也许放在别的地方了?”

  “不会的!是放在这儿,在这个保险柜里。我前不久还见到过。它被烧了!我可以肯定!”

  他开始病重的时候,有一天,党布罗斯先生曾经下楼去签字。

  “可能就是在那时,他下了毒手!”

  于是,她又倒在一张椅子上,五脏俱焚似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即使是一位失去了婴儿的母亲,面对着空荡荡的摇篮,也没有党布罗斯夫人在空空的保险柜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悲哀。最后,尽管动机有些卑鄙,但目睹她的痛苦是如此之深,他极力安慰着对她说,她不会穷困潦倒的。

  “既然我不能带给你一大笔财产,这不就是穷困吗!”

  她现在只有三万法郎年金,不算公馆,公馆可能要值一万八千至二万法郎。

  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这笔钱已经够富有了,但他还是感觉到有一种巨大的失望。永别了,他的美梦!永别了,他本应该享受的豪华而高贵的生活!为了自己的荣誉,他不得不娶党布罗斯夫人。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显得柔情蜜意地对她说:

  “你永远是属于我的!”

  她一头扑进他的怀抱,他紧紧地搂住她,贴在自己的胸前,带着一种激动与同情,这当中还有点点对自己的欣赏。党布罗斯夫人的眼泪不再流了,她抬起头来,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说:

  “啊!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信得过你!”

  他把这视为一种美好的举动,而她却过早地加以肯定,这使年轻人感到不快。

  随后,她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里,他们一起进行筹划。弗雷德利克现在应该谋求上进。她甚至就他的竞选之事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建议。

  第一点就是要知道两三句有关政治经济学方面的行话,必须掌握一门专业知识,比如说关于种马饲养场的问题;还应该写几篇有关地方公益问题的论文;总要有几家邮局或烟草局掌握在自己手里;尽量给别人帮一些小忙。党布罗斯先生在这些方面不愧是真正的楷模。比方说,有一次到乡下去,在一个修补鞋子的小店前面,他让一辆坐满朋友的敞篷马车停下来,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新鞋,一共十二双,而他自己却买了一双不堪入目的水货靴子,甚至还逞英雄似的足足穿了半个月之久。这件趣闻轶事可使他的那些朋友们乐坏了。她还讲了别的一些故事,在言谈举止中,她的高贵和优雅,青春和智慧又重新展现了出来。

  她同意他立即到诺让去旅行一趟的计划。他们的道别情意绵绵,出门时,她站在门槛上,还念念不忘地呢喃道:

  “你爱我,对吗?”

  他回答:

  “永远爱你!永远!”

  邮差拿着一张用铅笔写的便条,在他家里等着他,告诉他说,萝莎妮快要生孩子了。几天以来,他简直忙得晕头转向,把这件事给忘了。她现在安置在沙伊约的一个专科医院里。

  弗雷德利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立即赶去。

  在马尔博夫街的一个拐角处,他读着一块牌子上的粗体大字:“妇产保健所,执业人阿莱桑德里夫人,一等助产士,产科护理学校毕业,出版过多种著作,等等。”然后,在街道的中段,有一个小侧门,门牌上写着同样的字(只是少了“产科”二字):“阿莱桑德里夫人保健所”,下面还附有她的所有职衔。

  弗雷德利克叩了一下门环。

  一位像喜剧中贴身丫环模样的女仆走出来,将他引进客厅,客厅里摆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还有几把铺着石榴红色的呢绒沙发椅,一只挂钟挂在地球仪下面。

  差不多同一时刻,阿莱桑德里夫人出来了。这是一位棕黄色头发的高个子女人,约摸四十岁,身材修长,眼睛秀丽,社会阅历丰富。她告诉弗雷德利克,母亲分娩顺利,并随即将他带到她的房间去。

  萝莎妮微微地笑起来,心里的喜悦难以形容,好似沉浸在爱情的波涛之中,让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低声地说:

  “是一个男孩,在那儿,那儿!”

  她指着放在床铺边上的一个小摇篮叫他看。

  他掀开纱帐,看见包布中间有一种红黄色的东西,满脸皱纹,有一种异味,不停地啼哭着。

  “亲亲他!”

  为了掩饰他的厌恶,他回答说:

  “我怕把他弄疼了!”

  “不会的!不会的!”

  于是,他用唇梢吻了一下他的骨肉。

  “他太像你了!”

  她用两只软弱无力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真的感情。

  他心里又想起了党布罗斯夫人。他责备自己就像一个怪物,背叛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而她却以天性的赤诚之心爱着他,为他受着折磨。因而,一连好几天,他一直陪着她到天黑。

  住在这个不引人注目的诊所里,她感到很快乐。产房正面的百叶窗经常关着,她的房间里挂着鲜艳的波斯花布,朝向一座大花园;阿莱桑德里夫人精心地关照着她,夫人惟一的缺点就是把那些知名的医生都当做是知心朋友,她的同事们差不多全是外省的小姐,她们心里闷得发慌,成天呆在这儿,又没有任何人来看望她们。萝莎妮还发现有的小姐很羡慕她,她带着几分自豪感,把这些情况讲给弗雷德利克听。不过,说话的声音得小一点,因为板壁很薄,尽管不断有钢琴的喧哗声,但总有人在外面站着偷听。

  最后,当他准备动身去诺让时,收到了戴洛里耶的来信。

  两个新的候选人提出来了,一个是保守党的,一个是红党的,第三名候选人,无论是什么人,也不会有当选的机会。这是弗雷德利克的失误,他错失了良机,他本应该早一点来的,这样可以有更多活动的余地。“人们甚至在农业促进会里也见不到你!”律师还责备他同新闻媒体毫无联系。“啊!如果你以前按照我的建议去做就好了!如果我们有一份属于自己公开发行的报纸就好了!”他坚持这一点。此外,由于出于对党布罗斯先生的敬仰,有很多人可能会投他的票,而现在可能会抛弃他。戴洛里耶就是属于这类人物。既然什么也不再指望这位资本家了,那他当然要抛弃资本家所保护的人。

  弗雷德利克把信拿给党布罗斯夫人看。

  她问:

  “你怎么没有去诺让呢?”

  “为什么?”

  “因为三天前,我见过戴洛里耶。”

  得知她的丈夫去世的消息,律师带来了一包有关煤矿的文件,并愿意以业务代理人的身份为她效劳。

  弗雷德利克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他的这位朋友在乡下搞什么名堂?

  党布罗斯夫人想知道,自从他们分手之后,他的时间是怎样打发掉的。

  他回答说:

  “我生了一场病。”

  “那你至少也应该告诉我一声。”

  “啊!这倒没有大的必要。再说,他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比如说,约会呀,拜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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