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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57章 下卷(17)

  他叫女仆去取他的画匣,然后拿一张椅子垫在脚下,另一张椅子放在身边,他开始大笔大笔地勾勒出粗线条,静静地,好像是按照模型在画一样。他一边画,一边赞扬着柯勒乔的小圣约翰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画家,他的小圣约翰画像有两幅,一幅保存在马德里博物馆,另一幅保存在巴勒莫的圣约翰教堂。,委拉斯开兹的玫瑰公主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代表作有《宫女》,玫瑰公主是他作品中的西班牙公主画像。,雷诺兹雷诺兹(1723—1792),英国画家,工肖像画,特别是他的儿童画,皮肤柔嫩,极受世人推崇。的乳色肌肤,劳伦斯劳伦斯(1769—1830),英国画家,工肖像画,画有多幅母子图,《格劳伯爵夫人》便是其中之杰作。画笔的优雅,特别是那幅坐在格劳夫人膝上的长发小孩,更是他的杰作。

  “此外,还有人能找得到比这些癞蛤蟆更可爱的东西吗?崇高的典型(拉斐尔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罗马画派领袖,他画的圣母像,堪称典范。用他的圣母像作了证实),这可能是一位母亲同自己的孩子吧?”

  萝莎妮感觉闷得慌,就出去了,白勒兰马上说:

  “!阿尔努!……你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什么事?”

  “其实,这家伙也该得到这个下场!”

  “到底怎么了?”

  “他现在可能……对不起!”

  艺术家起身,将小孩尸体的头部抬高一点。

  弗雷德利克问道:

  “你刚才是说……”

  而白勒兰一边眯着眼睛,以便更好估量尸体的尺寸,一边说道:

  “我刚才是说,我们的朋友阿尔努现在可能被关押起来了!”

  随后,他用一种满意的语气问:

  “你看看!怎么样?”

  “行!好极了!可是阿尔努?”

  白勒兰搁下他的铅笔说:

  “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他被一个名叫米尼奥的人告了,此人是勒冉巴尔的好朋友。勒冉巴尔是个有头脑的人,嗯?多愚蠢!你想想看,有一天……”

  “唉!我不是问勒冉巴尔!”

  “是真的。别提啦,阿尔努,昨天晚上,他得弄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就完了。”

  弗雷德利克说:

  “啊!这也许太夸张了吧!”

  “一点也不夸张!我觉得很严重,很严重!”

  正在此时,萝莎妮又出来了,眼睑下边红红的,像涂了胭脂一样发亮。她走到画像旁,默默地凝视着。白勒兰向弗雷德利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别讲话,因为她在场。可是弗雷德利克却没有留心,继续说:

  “然而,我无法相信……”

  “我还要告诉你一遍,昨天晚上七点钟,我还在雅各布街碰到过他。”艺术家继续说道,“他甚至还带了护照,以备急需,他说要带全家乘船去勒阿弗尔。”

  “怎么!他把老婆也带走?”

  “肯定的!他是一位好父亲,不会一个人单独生活的。”

  “你可以肯定吗?”

  “当然!你要他到哪儿去弄一万二千法郎呢?”

  弗雷德利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走了两三圈。他气喘吁吁,咬着嘴唇,然后抓起他的帽子。

  萝莎妮问:

  “你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

  五

  他必须设法搞到一万二千法郎,要不然,他就再也别想见到阿尔努太太了。直到如今,他心里还怀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难道她不是他心中的至爱吗?不是他生命的根本吗?一连好几分钟,他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人行道上,心中焦急万分,但又庆幸自己不再在另一个人家里。

  到哪里去搞钱呢?弗雷德利克自己知道,要想马上筹到这笔款子是很难的,无论是花多大代价也无济于事。惟一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这就是党布罗斯夫人。在她的书桌上,总是放着好几张银行钞票。他来到她家里,壮着胆子问:

  “你能借我一万二千法郎吗?”

  “你要借钱干什么?”

  这是另一位朋友的秘密,她想知道。他不肯告诉她,两人互不相让。最后,她声明说,在不知道他借钱干什么之前,她一个子也不能借。弗雷德利克羞得面颊通红,他借口说他的一位朋友盗窃了别人的一笔钱,今天就得将这笔款子归还给别人。

  “你叫他什么?他的名字叫什么?瞧瞧,他的名字?”

  “杜萨迪耶!”

  于是,他跪下来,求她不要说出去。

  党布罗斯夫人说: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人家还以为你是罪犯呢。收起你那副可怜相吧!瞧!钱在这里!祝他好运!”

  他立即跑到阿尔努家里,商人不在他的店子里。不过他总是住在天堂街,因为他有两套住所。

  来到天堂街,门房说阿尔努先生从前一天起就不在家了。至于他的太太,门房什么也不敢说。弗雷德利克飞快地奔上楼梯,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听。门终于打开了,太太跟着先生一起走了,仆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的工钱已付清,她本人也准备离开。

  突然,门又嘎吱地响了一声。

  “屋里有人?”

  “啊!没有,先生!这是风。”

  于是,他退了出来。管他呢,他们这样急于出走,总有难以解释的隐情。

  勒冉巴尔是米尼奥的好友,他也许能够告知个中缘由?弗雷德利克叫了一辆马车,直奔蒙马特尔皇帝街,来到他家里。

  他家的房子旁边有一座小花园,用几块铁皮封住的栅栏门关着。房子前面有一个三级的台阶,使白色的正面墙壁显得高耸些。从走道上经过,可以看见楼下有两个房间,第一间房是一个客厅,家具上面到处放的是裙子;第二间房是一个工作间,勒冉巴尔太太和女工们就在这里干活。

  女工们都相信她们的老板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有广泛的人际关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当他戴着一顶边沿卷起的帽子穿过走廊时,他那长长的严肃的面孔和身上穿的草绿色的外套,总是吸引着她们,使她们停下手头的活儿看着他。而且,他也从不错过机会,向她们讲几句鼓励的话——礼节上的客套话。过后,回到自己家里,她们又觉得很不幸,因为她们把他当做是理想的化身。

  不过,没有任何一位女工像勒冉巴尔太太那样爱他,这位身材矮小,聪明伶俐的小个子女人完全用自己的手艺养活他。

  当莫罗先生一报出自己的尊姓大名,她就很敏捷地过来接待他,因为从仆人口里得知,他如今是属于党布罗斯夫人的人了。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弗雷德利克一边跟在她后面,一边欣赏着屋内的布置和大量的画布。随后,他在一间像办公室一样的房子里等了几分钟,这里是公民平时思考问题的藏身之所。

  他这回接待客人不像平常那样令人讨厌。

  他慢慢讲述着阿尔努的故事。有一位名叫米尼奥的爱国志士拥有《世纪报》的一百份股票,前瓷器制造商阿尔努用耸人听闻的谎言作诱饵,劝他从民主的角度出发,撤换报社的经理和编辑。阿尔努还诡称,他的意见在下次的股东大会上一定会占优势,于是,他就向米尼奥要了五十份股票,并说要把这些股票让给一些可靠的朋友,他们会投票赞成他的主张。而米尼奥日后不用担当任何责任,不会同任何人发生纠纷;以后事情成功了,他可以给他谋一个行政方面的好职务,至少有五六千法郎的收入。五十份股票给他了,可是阿尔努转手就把股票卖掉了,并用这笔钱同一个贩卖宗教物品的商人合伙做生意。这样,米尼奥就去索钱了,但阿尔努拖着不给,最后,这位爱国志士威胁他说,假如不归还股票或者等值的五万法郎,他就要以诈骗罪控告他。

  弗雷德利克深感失望。

  这位公民接下去说:

  “事情还不止这些。米尼奥是一个忠厚的人,只要求他偿还四分之一的钱,阿尔努又一口答应下来,但自然又是一个花招。总之,前天上午,米尼奥给他最后限期,要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偿还一万二千法郎,余款以后再补。

  弗雷德利克说:

  “我有这笔钱!”

  公民慢慢转过身来说:

  “简直开玩笑!”

  “是真的!钱在口袋里,我带来了!”

  “你真有办法,你!你这小子是个大好人!不过,已经晚了,他的诉状已经递给法院了,阿尔努也跑了。

  “他一个人走的吗?”

  “不!同他老婆一起。有人在勒阿弗尔火车站看见过他们。”

  弗雷德利克顿时面色惨白,勒冉巴尔太太还以为他要昏过去了。他尽量克制住,甚至使出力气问了两三个有关此事的问题。勒冉巴尔也为这件事情感到伤心,总之,这一切损害了民主政体。阿尔努一贯就是一个品行不良、不守规矩的人。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冒失鬼!他是一个‘两头点蜡烛,乱花钱’的人,他喜好追逐女人的本性毁了他。我这样做倒不是可怜他,而是可怜他的太太。”

  因为勒冉巴尔赞赏那些有德性的妇女,所以对阿尔努太太特别敬重:“她这回肯定痛苦极了!”

  弗雷德利克对公民的这种同情深表感谢,仿佛从中得到了一种帮助,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握着他的手。

  看见他回来了,萝莎妮问:

  “你该办的事都办了吧?”

  他回答说他没有勇气去做,只是在街上信步溜溜,散散心。

  八点钟的时候,他们到餐厅吃饭,但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每隔一会儿就叹一口长气,然后把菜碟子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弗雷德利克喝了几口烧酒,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堪重负,粉身碎骨,毁灭殆尽了!除了感到极度的疲乏以外,不再有别的感觉。

  萝莎妮去拿孩子的画像。上面有红色、黄色、绿色、靛蓝色,东一块,西一块地碰在一起,非常刺眼,简直像一个奇丑的、让人笑掉大牙的小怪物。

  再说,这具小尸体现在已经难以辨认了。嘴唇上的淡紫色更增加了皮肤的白色,鼻孔更细小了,眼睛凹陷下去,小脑袋放在一个蓝色的塔夫绸枕头上,安置在山茶花、秋玫瑰和紫罗兰的花瓣之间;这是女仆出的一个主意,她们两个女人就这样虔诚地布置着。壁炉上铺着一块花边布,上面摆放着两个镀银烛台,中间有几束圣枝分隔开;在墙角落里,放着两个花瓶,里面焚烧着伊斯兰教国家后宫中使用的盘香;所有这一切,加上那只摇篮,组成一种像临时祭坛似的东西,弗雷德利克想起了他上次在党布罗斯先生灵台旁的守夜情景。

  差不多每隔一刻钟,萝莎妮就要掀开帐纱,默默地端详着她的孩子。她仿佛看见小家伙在几个月之后学着走路,在中学的院子里玩双杠;后来有二十岁了,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帅小伙子;她自己臆造出来的所有这些形象,就像她有好多个儿子,都一个个地失去了一样,——过度的痛苦更增加了她的母爱。

  弗雷德利克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心里想着阿尔努太太。

  她现在肯定在火车上,脸贴着车厢的玻璃窗,看着茫茫的原野在她身后往巴黎这一边消逝,或者是,她正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一样。然而,这只船却无限期地载着她驶往异国他乡,永远不再回来。接着,他看见她在一家客栈的房间里,行李箱放在地上,破烂的糊墙纸,迎风颤抖的门。然后呢?她去干什么了呢?当小学女教师,贵妇的女书童,或者是侍女?她得忍受一切贫困的折磨。她对自己命运的无知让她痛苦不堪。他早就应该反对她的逃跑,要么就跟在她的后面一起走,而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吗?他想,他再永远也找不到她了,一切都完蛋了,现在不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整个生命都被撕得粉碎;他从早晨一直积蓄在眼里的泪水,不由得汩汩流出。

  萝莎妮发现他在流泪。

  “嗨!你跟我一样哭了!你很悲痛吗?”

  “是的!是的!我很悲痛!”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哭泣。

  党布罗斯夫人此时也在哭泣,她俯身躺在她的床上,双手捧着头。

  事情是这样,这一天,奥兰普·勒冉巴尔晚上来请她试穿第一件花袍子,顺便讲到弗雷德利克去拜访过,甚至还准备了一万二千法郎给阿尔努抵债。

  照此说来,这笔钱——属于她的这笔钱,是为了阻止另一个女人逃走,以便给自己留下一个情妇享受!

  她首先是气得暴跳如雷,决定立即将他赶出去,就像驱赶一个奴才一样。随后她大哭了一场,又平静了下来。她想,最好还是忍气吞声,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早晨,弗雷德利克带回了一万二千法郎。

  她请他把这笔钱留下,给他的朋友以备急需之用。她向他询问了许多有关这位先生的事情。到底是谁逼他做出这种不名誉的事呢?是一个女人,肯定的!女人会把你拖向一切罪恶的深渊。

  这种嘲弄的语气使弗雷德利克非常难堪。听着她的诽谤之词,他感到深深的内疚。然而,让他放心的是,党布罗斯夫人不可能知道全部真相。

  不过,她还没有停止追究,因为,第三天,她还在打探她的小伙伴,然后,又打探另一位——戴洛里耶。

  “这个人聪明可靠吗?”

  弗雷德利克把他吹了一通。

  “请他这几天抽一个上午到家里来一趟,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他咨询一下。”

  她找出了一卷纸张和废旧文件,里面有阿尔努拒绝支付的票据,那上面还有阿尔努太太的签字。正是为了这些票据,弗雷德利克有一次在党布罗斯先生吃午饭的时候赶来了;虽然资本家不愿意追回这些票据的欠款,但他却通过商业法庭,不仅宣布阿尔努违法,而且也宣布他的妻子违法,但她对此却一无所知,她的丈夫也认为没有必要通知她。

  这捆纸就是一件进攻性武器!党布罗斯夫人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她的公证人可能会劝她放弃权利;她当初还不如找一个不知名的人来做公证人。她想起了这个高个子大魔鬼,长得一副无耻相,曾经主动找上门来为她效劳。

  弗雷德利克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她的吩咐,找来了戴洛里耶。

  律师认为自己能与这么一位尊贵的夫人拉上关系,真是三生有幸。

  他几乎是跑步赶来。

  她首先告诉他,继承权是属于她侄女的,因而更需要清理她担保付款的那些票据,她把手续交待清楚,让马蒂龙夫妇无话可说。

  戴洛里耶胸中有数,他知道这其中必有名堂。他一边审查着票据,一边思考着。阿尔努太太的名字,她的亲笔签名,都一一摆在身边,于是,她的整个身影以及上次让他所受的屈辱,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既然报仇的机会来了,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呢?

  因此,他建议党布罗斯夫人把属于继承范围内收不回来的票据进行拍卖,再找一个线人将这些票据买下来,然后由他去控诉债户。戴洛里耶愿意负责提供这样的一个人物。

  将近十一月底的时候,弗雷德利克经过阿尔努太太居住的那条街,他抬起眼睛向她家的窗户看去,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告示,上边用黑体字写着:

  兹出售贵重家具一套,厨房金属用具全套,还有内衣,桌布,衬衣,花边,短裙,长裤,法国和印度的开司米围巾,艾拉尔艾拉尔(1762—1831)是法国著名的钢琴制造商。钢琴,两只文艺复兴时期的橡木箱子,威尼斯的镜子,中国和日本的瓷器。

  弗雷德利克心里想:“这是他们的家具!”而门房肯定了他的猜测。

  至于让他们拍卖家具的人是谁呢,他也不知道。但是,拍卖师贝尔泰勒莫先生也许会给他提供一些具体情况。

  开始时,这位政府官员不愿意说出是哪一位债权人起诉要求拍卖。弗雷德利克坚持要他说出来。这是一位名叫塞内卡尔的先生起诉的,他是一位商务经纪人。贝尔泰勒莫甚至讨好弗雷德利克,把自己的报纸《小广告》借给他浏览。

  弗雷德利克回到萝莎妮家里,把报纸打开扔到桌子上:

  “你看看吧!”

  萝莎妮问:

  “哎!有什么事?”

  她说话时脸色显得如此沉着,以至于让他感到气愤。

  “!别装蒜吧!”

  “真是莫明其妙!”

  “是你叫人拍卖阿尔努太太的家具,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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