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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60章 下卷(20)

  “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女人的尝试。我的灵魂不会离开你,但愿上帝把一切祝福都施加在你的头上。”

  她像母亲般地亲吻着他的额头。

  但是,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向他要一把剪刀。

  她取下她的梳子,满头白发披散下来。

  她突然狠心地齐根剪下一大把长发说:

  “留着吧!永别了!”

  她出去后,弗雷德利克打开了窗户。看见阿尔努太太站在人行道上,做了一个手势,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她登上马车,车子开走了。

  于是,他们的情缘就这样了结了。

  七

  那一年的初冬时节,弗雷德利克和戴洛里耶围坐在火炉边谈心,他们已摈弃前嫌,重归于好,他们天生的命运注定他们要永远相聚相爱。

  弗雷德利克简略地讲了一下他和党布罗斯夫人分手的情况,她后来同一位英国人结婚了。

  而另一位却绝口不提他是怎样娶上罗克小姐的。只是告诉他,有一天,他的老婆同一个唱歌的私奔了。为了洗刷那顶绿帽子带给他的笑话,他热衷于谋求政治权力,以至于弄巧成拙,连累到了他的省长职位。他被免职了。后来,他到阿尔及利亚去做过殖民长官,当过阿拉伯总督的秘书,报馆的经理,广告代理人,最后在一家实业公司的诉讼事务所当职员。

  而弗雷德利克呢,他在吃光了三分之二的财产之后,现在只得过着小市民的生活。

  随后,他们互相通报了一下他们以前那些朋友的情况。

  马蒂龙现在做了参议员。

  余索奈谋取了高职,掌管着所有的剧院和新闻事业。

  西伊,笃信宗教,如今已是八个孩子的父亲,居住在祖传的一栋城堡里。

  白勒兰先是投身于傅立叶主义,后又学习顺势疗法顺势疗法是德意志人哈里曼(1755—1843)创立的一种治疗理论,其原则是以病治病,以毒攻毒。,贩卖活动桌,从事哥特艺术和人道主义绘画,最后成了一名摄影师。在巴黎所有的城墙上,都可以看到他的肖像,穿着一身黑礼服,身材瘦小,脑袋硕大。

  弗雷德利克问道:

  “你的好朋友塞内卡尔呢?”

  “失踪了!我不知道,没有他的音讯!你呢,你那伟大的爱情阿尔努夫人呢?”

  “她可能去了罗马,同她的当骑兵中尉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她的丈夫呢?”

  “去年死了。”

  律师说:

  “啊!”

  接着,他敲着自己的额头说:

  “对了,前一天,我在一家小店子里碰到了那位女元帅,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是她认养的。她是那位名叫乌德里的某位先生的遗孀,如今发福了,胖得出奇,像个大南瓜。真是松垮了,从前她的腰身是那么细嫩。”

  戴洛里耶并不隐瞒,他曾在她失望之时,趁机尝过她的鲜,亲身体会过她的细腰。

  再说,这是你那一天允许我这样做的。

  他以前也对阿尔努夫人有过非分之想,但他对此一直守口如瓶,而现在却主动说出他和女元帅偷鸡摸狗的事,这种招供正好是一种补偿。弗雷德利克已经原谅了他,因为他那次对阿尔努太太的不轨企图并没有得逞。

  虽然对戴洛里耶的不道德行为有些气恼,但他仍然佯装着笑脸。提到女元帅,他又想起了华娜斯。

  戴洛里耶后来从未见过她,其他经常来阿尔努家的那些人,他也没见过他们,但特别对勒冉巴尔记忆犹新。

  “他还健在吗?”

  “总算勉强地活着!每天黄昏的时候,他很规律地从格拉蒙街慢吞吞地走到蒙马特尔大街,站在哪家咖啡馆的门前,气喘吁吁,身子弯成两截,干瘪憔悴,活像一个幽灵。”

  “那么,贡班呢?”

  弗雷德利克高兴得叫了一声,请临时政府前任代表告诉他有关小牛犊头的奥秘。

  “这是一种英国的进口货,为了嘲笑王党分子在一月三十日举行的仪式,独立党人举行一个大型宴会,在宴会上吃小牛犊头,并用头盖骨盛红葡萄酒喝,以此庆祝斯图亚特王朝的灭亡。热月政变以后,那些恐怖党人也组织了一个同样的兄弟会,这证明类似的荒唐之举比比皆是。”

  “我觉得你现在对政治不太关心了。”

  律师回答:

  “由于年龄关系吧。”

  于是他们概括性地总结了一下各自的人生。

  他们二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虚度光阴,一事无成,一个幻想着爱情,一个梦想着权力。是什么理由让他们都失败了呢?

  弗雷德利克说:

  “这也许是没有走正道的缘故吧!”

  “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可我呢,正好相反,我的过错就在于过分正直,遇事没有考虑到许多次要的细节,而正是这些比什么都要命。我呀,是逻辑性太强了,而你老兄呢,是感情太重。”

  然后,他们抱怨着机遇,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这个时代。

  弗雷德利克接着说:

  “我们从前有着远大的抱负,描绘未来的蓝图,而如今两手空空,一事无成。曾记得在桑斯中学的时候,你想写一部哲学批评史,我呢,想写一部关于中世纪诺让的伟大小说,并且从弗罗瓦萨尔的著作中找到了写作的主题:描写布罗卡尔·德·菲雷斯特朗热爵爷和特鲁瓦的主教如何攻击欧斯塔什·德·昂布勒西古尔爵爷大人的。你还记得吗?”

  他们追忆着自己的青春时代,每说一句话,就彼此问一问:“你还记得吗?”

  他们仿佛又重新看见了中学的院子,小教堂,会客室,楼梯底下的讲武堂,学监和学生们的一张张面孔,有一位名叫昂热勒马尔的凡尔赛人,用旧皮靴裁剪绑鞋底的带子,米尔巴勒先生和他的红夹髯,线条画和绘画的两位教员,总是争吵的瓦罗和苏里雷,那个波兰人,哥白尼的同乡,总是带着一个纸板做的行星系图,这是一个流动讲学的天文学家,讲学的每场报酬就是请他在食堂里吃一顿饭,还有就是在散步的时候,有一次大吃大喝,酩酊大醉,再就是开始学习抽烟的烟斗,奖学金的颁发,假期的欢乐。

  那是一八三七年的假期,他们到那位土耳其女人的家里去逛。

  大家这样称呼一个真名叫佐拉伊德·土耳克的女人,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一个伊斯兰教徒,一位土耳其女人,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那栋坐落在城墙后面、位于河边的住宅的诗意。甚至在盛夏,她的房子周围有大片的树阴,窗口上摆着一大盆木犀花,旁边有瓶金鱼,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家的房子。有一些穿着白色短衫的女孩子,脸上抹着脂粉,垂着长耳环,看见有人经过时,就拍打着玻璃;到了晚上,她们就站在门口,用嘶哑的嗓音轻轻地哼着歌曲。

  这个堕落的黄色场子,向全区发出了神秘的光彩。人们用委婉的词语来特指这个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有一条某某街,——在那座桥头下面。”周围的农妇都为她们的丈夫而提心吊胆,资产阶级的太太们都为她们的女仆而忧心忡忡,因为县长先生的女厨师就在那儿被人发现了。不用说,这儿对那些红男绿女具有神秘的诱惑力。

  因而,在一个礼拜天,当大家在做晚祈祷的时候,弗雷德利克和戴洛里耶,事先烫好了头发,在莫罗太太的花园里采了一些花,然后从通向田野的边门出去,在葡萄园里绕了一个大圈圈,来到渔场,从这里溜进土耳其女人的屋里,手里始终拿着一大把花。

  弗雷德利克献上他的一束花,就像一位情人献给他的未婚妻一样。然而,天气的炎热,对陌生人的担心,一种内心的愧疚,直至很高兴地看到,有许多妇女受他支配,都十分感激他,他脸色变得苍白,呆在那里不向前进,也不说一句话。女人们都笑了,开心地看着他的尴尬相。他以为她们在取笑他,便逃了出来,由于弗雷德利克有钱,戴洛里耶便乖乖地跟着他走。

  女人们目睹着他俩出来。这个故事三年以后还没有人忘记。

  他们津津乐道地说个没完,这一位补充着另一位的回忆,临到讲完之后,弗雷德利克说道:

  “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戴洛里耶应声道:

  “是的,也许是的吧?那是我们最美好的幸福时刻!”

  (根据法国加利玛出版社1986年版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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