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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 作者:杰克·伦敦

第18章 印第安女子(2)

  “那个男人后来差不多一无是处。那些狗已经没有什么劲了,可每逢他掉队,就要偷乘雪橇。帕苏克说她愿意驾一辆雪橇,这样那小子就没事干了。早晨,我公正地分给他一份粮食,让他一个人先行。然后由帕苏克跟我一同拆帐篷,把东西装上雪橇,把狗套上。等到中午,太阳和我们捉迷藏时,我们就会赶上那个男人,看见泪水在他脸上结成了冰,接着,我们就赶过了他。晚上,我们搭好帐篷,把他那份粮食放在一边,替他把皮毯子摊开。同时我们还要点起一大堆火,引他前来。几个钟头后,他才会一颠一晃地走来,边哼边哭边吃饭,然后入睡。这个男人没病,他不过是走长了,累了,饿软了。不过我跟帕苏克也是走长了,累了,饿软了;我们啥事都干,他却啥事也不干。可是,他有我们的老前辈贝特斯讲过的那一身肥肉。所以我们总是很公平地分给他一份粮食。

  “一天,我们在死寂的荒原上碰到两个鬼魂般的路人。一个大人和一个少年,都是白人。巴尔杰湖上的冰已解冻了,他们的大部分行李都掉到了湖里。他们每人肩膀上背着一条毯子。晚上,他们点起篝火,在那儿一直蹲到早晨。他们只有一点面粉。他们把它调在水里当糊喝。那个男人拿出八杯面粉给我瞧——他们所有的粮食全在这儿了,可是佩利也在闹饥荒,而且远在两百英里外。同时他们还说后面有一个印第安人;他们分给他的粮食很公平,可他跟不上他们。我可不相信他们分得公平,否则那个印第安人一定跟得上。但我不能分给他们食物。他们想偷走我的一条狗——最肥的一条,实际上也瘦得很——我拿手枪对他们的脸一晃,叫他们赶快滚。他们只好走了,像醉鬼一样,摇晃着,融入死寂的荒原,向佩利而去。”

  “这时,我只剩下三条狗和一辆雪橇,狗饿得皮包骨头。柴少火不旺,房间里自然冷得厉害。我们吃得少,冻得更够呛,脸冻得发黑,连我们的亲妈也不会认出我们。还有,我们的脚也很疼。早晨上路时,我一套上雪鞋就疼得要命,我竭力忍着不哼。帕苏克从来不哼一声,她总是在前面开路。那个男人呢,他只会号啕。

  “三十英里河的水很急,河水正从下面把冰化开,那儿有许多空洞和裂口,还有大片暴露在外的水面。一天,我们照常赶上了杰夫,他正在那儿歇脚,因为他每天早晨总是提前上路。不过我们之间隔着水。他是从旁边的一圈冰桥绕过去的,那些桥很窄,雪橇过不去。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座宽冰桥。帕苏克身体很轻,先走,她手里横拿着一根长竿,打算万一压碎了冰掉下去,用它救急。但是她很轻,雪鞋又大,总算走过去了。接着,她就招呼那些狗。可是它们既没有竿子,也没有雪鞋,都掉下去给水冲走。我在后面紧紧抓住雪橇,直到冰破了,狗掉到了冰底下去。它们身上的肉很少,可是照我原先的打算,它们够我们吃上一周,现在没这个指望了。

  “次日早上,我把剩下来的一点粮食分成三份。对杰夫说,他可以跟着我们,也可以不跟着,一切都随他自便;因为我们要轻装快进。他号哭起来,抱怨脚疼和苦难,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指责我们不义气。可帕苏克的脚跟我的脚也很疼——唉,比他的还疼得厉害,因为我们还得给狗开路;同时,我们也很困难。杰夫赌咒发誓地说他快死了,再不能走了。于是帕苏克就拿了一条皮毯子,我拿了一个锅和一把斧头,准备动身。可她瞧了瞧留给那个男人的一份粮食,就说:‘把粮食糟蹋在没用的人身上可不对。他还是死了的好。’我摇了摇头,说不能这样——一旦成了伙伴,一辈子都是伙伴。可她提起了在四十英里站的人;她说那儿有许多人,都是好人;他们都指望我到春天能给他们送粮食去。我仍然说不成,不料她马上抢出我皮带上的手枪,朝杰夫打了一枪,而杰夫也就像我们的老前辈贝特斯说的一样,年纪轻轻就已魂归天国。为了这事,我骂了帕苏克一通;可她并不难过,也不懊悔。同时,我心底也赞同她的做法。”

  查理停下来,又捡了几块冰,扔到炉子上的淘金锅里。大家一言不发,外面,狗群悲号起来,好像在诉说冰刀雪箭之苦,每个人的背上蹿起一股寒气。

  “我们日复一日地走过那两个鬼魂睡过的地方——而我们,帕苏克和我,也知道在走到海边之前,能够像他们那样过夜,就觉得很快活了。后来,我们遇到了那个印第安人,他也像幽灵一样,他的脸朝着佩利方向。他说,那个男人和少年对他很不公平,他已三天没吃到面粉了。每夜,他只能把鹿皮鞋撕下几块,放在杯子里煮熟了当晚餐。可他的鹿皮剩得也不多了。他是海边的印第安人,这些话都是帕苏克翻译给我听的,因为她会说那儿的话。他对育空河一带不熟,他不认识路,可他正在朝佩利走。有多远呢?两夜路吗?十夜吗?一百夜吗?——他一点都不清楚,不过他要走到佩利。眼下,回头已晚了,他只能前行。

  “他没向我们讨东西吃,他看得出,我们也陷入困境。帕苏克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我,变得忐忑不安了,犹如母鹧鸪见到受折磨的小鹧鸪的神情。我就对她说。‘这人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我们分一份粮给他,好吗?’她的眼一下充满光彩,仿佛进入了极乐之境;不过,她直视了那人很久,又看了看我,咬紧牙关,说:‘不。海还远远的,我们随时会死掉。还是让这个异乡人去死,让我的男人度过危险。’那个印第安人朝佩利方向而去,消失在死寂的雪原里。那夜,她的眼泪滴了一夜。我从未见过她流泪。不是火堆里的烟熏得她流泪的,因为木头是干的。她如此难受,我有点奇怪,心想,她的心灵可能因为走黑路,受够了苦,已变得多愁善感了。

  “人生真荒唐。我思考了很久,可是日复一日,荒诞感不仅没减少,反而愈演愈烈。为何要这样苦苦地挣扎下去呢?人生这场赌博,人是赢不了的。活着就是劳苦,受压迫,直到岁月压垮我们,把双手放在死火堆的冷灰上。生活很难。小崽子吸第一口气时很苦,老人吐最后一口气时也很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和痛苦;可当他滑向死神时,仍不甘心,翻滚折腾,不断回望,唉,将挣扎进行到底啦。但死神为人和善。只有生存才会让人难受。然而我们热爱生命,仇恨死亡。这可真怪。”

  “后来的日子里,我俩——帕苏克和我,很少言语。晚上,我们像死尸挺在雪里;早上,我们前进,像两具行尸,死气沉沉。没有松鸡,没有松鼠,也没有雪鞋兔——一切精光。河水在白外套下默流着,莽林里的树汁都上了冻。天气奇冷,和我们眼下一个样;晚上,夜星近极了,大极了,跳跃着;白天,阳光从林子间贴着地平线射过来,我们行进着,阳光就在林子间闪个不停,使我们觉得眼前好像有无数太阳。

  “整个天空灿烂辉煌,积雪幻化成了亿万颗闪烁的、细小的钻石。可是既没热气,也没有声音,只有死寂的冻原。我说过我们前进犹如行尸,仿佛梦游,这梦乡里,时间已软化、融解了。脸,朝着远方的海,心,渴慕着远方的海,脚,奔向着远方的海。

  “我们在塔基纳过夜,可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塔基纳。我们瞧着白马村,可是一点也没瞧出那是白马村。我们的脚踩在深谷里的地上,可是一点也不觉得。我们什么都不觉得。我们不停地跌倒,但我们的脸是朝着远方的海摔下去的。

  “最后一点口粮光了,我俩——帕苏克和我,总是平分着吃,不过,她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到麋鹿口,她就站不起来了。清晨已来到,我们仍在一条皮毯子下面躺着,不走了。我准备停在这儿,跟帕苏克手拉着手,一起迎接死亡的到来;就在这段时期,我变得成熟了,懂得了女人的爱情。此时我们离汉因斯教区还有八十英里,中间横着险峻的大奇尔古特山,山上常年刮着风暴。当时,帕苏克为了让我听得见,嘴唇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很多话。现在她不再怕我生气,说出了心底的话,告诉我她如何爱我,以及我从未注意的许多事。

  “她说:‘你是我的男人,查理,我是你的好妻子。我一直给你生火,给你做饭、喂狗,帮你划船、开路,我从无怨言。我从未说过,我爸爸的家里更暖和,或在契尔凯特吃的东西更好。你说,我就听,你吩咐,我就做。是吗,查理?’

  “我说:‘对呀。’接着,她就说:‘你第一次到契尔凯特来时,没正眼瞧我一下,就把我买下来,像买条狗,带着就走,当时我心里恨极了,还害怕。不过那已过去很久了。因为你对我很好,查理,就像一个好男人待他的狗一样。你的心是冰冷的,那里没有我的位置,可你对我很公平,你为人很正直。每逢你做出勇敢的事情,干出伟大的事业时,我都和你在一起,我常把你跟别的种族的人相比,觉得你在当中光彩熠熠,你的话是真的,你从不失信。慢慢地我为你自豪了,后来,你就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也一心一意只想着你。你犹如盛夏骄阳,总是亮闪闪地打着转,不离高高的天空。无论我朝哪儿瞧,我都会看见这个太阳。可你的心总是冰冷的,查理,那儿没有我的地位。’

  “我接着说:‘是啊。我的心是冰的,那儿没有你的地位。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如今,我的心就像春阳下的雪,在融化,在酥软,那儿有溪流声,有爆出嫩芽的烟柳,那儿有松鸡拍翅之声,那儿有知更鸟鸣啭,那儿有宏伟的音乐,因为冬已远去了,帕苏克,我领悟女人的爱了。’

  “她笑了笑,做了个娇媚的手势,叫我把她抱紧一点。于是她说:‘我快乐极了。’说完了,她安静地躺了很久,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轻喘着。后来,她悄声细语着:‘路已到尽头,我累极了。不过,我要先说点别的事。很久以前,我还是契尔凯特的一个小女孩时,我在放着一捆捆兽皮的小屋里玩,男人全出门打猎去了,女人和男孩子都在把肉拖回家来。那是春天,我孤身一人,一头大棕熊睡了一冬才醒过来,它一下把头伸到了小木屋里,噢!地叫了一声,它饿极了,瘦得皮包骨头。这时,我哥哥刚拖着一雪橇肉跑回来。他从火里抽起烧着了的柴去打那头熊,那些狗也带着挽具,拖着雪橇向熊扑了过去。他们打得很激烈,四处轰响。他们滚进火堆,一捆捆皮子打得满处飞舞,后来连木房也打翻了。不过最后那头熊还是给打死了,我哥哥也给它咬掉了几根指头,脸上被它的爪子抓了几条印子。先前那个到佩利去的印第安人,在我们的火旁烤手时,你注意到他的手套没有?那上面没有拇指。他就是我哥哥。可我没有给他东西吃。而他也就肚子空空地离开了,进入了死寂的雪原。’

  “弟兄们,这就是帕苏克的爱情,她死在麋鹿口的雪堆里。这是伟大的爱情,她为了我,牺牲了自己,非但如此,连哥哥也奉献了。而我干了什么?把她带出来,受尽苦难,最终惨死。这个女人的爱情就是这么惊天地,泣鬼神。在她魂归天国之前,她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到她的松鼠皮外套里面,让我摸她的腰。我摸到了一个装得很满的袋子,这才明白了她的身体为何会垮。我每天都把粮食分得很公平,谁也不少一点;可每天她只把她那份吃掉一半。另外的一半全放进了这个装得很满的袋子。

  “她说:‘帕苏克的路走到尽头了;可是你的路,查理,还要向前延伸,越过奇尔古特山,到汉因斯教区,再到大海,而且还要向前,在众多的太阳下,越过异乡的土地和陌生的海洋,要这样过很多年,年年充满了荣光。它会领你走到有许多女人的地方,而且都是好女人,不过它再也不会使你得到比帕苏克的爱更深广的爱了。’

  “我知道我老婆说的是实话。可我急疯了,一下子把那个装得很满的口袋扔得远远的,对她发誓,说我的人生之路也到了尽头,她那双倦极了的眼里盈出两颗眼泪。她说:‘在所有的男人里面,查理一生走的路都是光闪闪的,他说的话永远算数。难道现在他会忘了荣誉,在麋鹿口犯浑吗?难道他忘记了四十英里站的人吗?他们把自己最好的粮食和最好的狗都给了他。帕苏克一向认为她的男人是值得她自豪的。振作起来,套上雪鞋走吧,让我仍旧觉得他值得我自豪。’

  “等到她在我怀里变得冰冷坚硬之后,我就起来,找着那个装得满满的口袋,套上我的雪鞋,晃晃悠悠地前进;这个时候,我腿软了,颈子上像顶着一个天大的头,耳朵里有一种轰鸣声,眼前红光一闪一闪。童年的情景来到了眼前。我仿佛坐在节日的筵席上唱着歌,一会儿又随着男人和姑娘们的歌声,在海象皮鼓的咚咚声中跳起舞来。而帕苏克握着我的手,在身旁走着。每当我趴下来眯上眼时,她就跑来叫醒我。每逢我栽倒下去时,她就把我扶起来。要是我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她就会把我引回路上。我就像一个梦游的人,幻象丛生,头脑就像醉了似的,轻盈极了,当时,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海边的汉因斯教区。”

  查理拉开了帐篷的门,是正午时分。南面,在荒凉的亨德尔森山峰顶上,挂着一片冰凉的太阳,两旁的幻日闪闪发光。大气闪烁着,像霜花织就的轻纱。帐篷前的路旁,立着一条狼狗,竖起沾满了霜花的密毛,头上的长吻,指向那片冻日,悲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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