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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 作者:杰克·伦敦

第23章 快!生一堆火(2)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上的微渺生命承受着它全部的凶残。他全身的血液,在酷寒面前畏缩了,血液和那只狗一样,是有感觉的,也像狗一样,在奇寒面前想躲藏起来,把自己包裹起来。只要一小时走四英里,不管他愿不愿意,心脏都能把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的表皮,但是现在热血后退了,缩进身体里面去了。四肢最先尝到缺血的味道。尽管还没完全冻僵,他那打湿的双脚却越来越冻得受不住了,露在外面的手指也越来越麻木。鼻子和脸颊已没感觉了,而全身的皮肤也因缺血而变得冰凉。还好,他还平安,脚趾、鼻子、面颊的冻伤不会太重,因为火已大了。他又往火里添些手指般粗细的小树枝,再过一会儿,就能续上手腕粗的树杈了。然后就可以脱掉湿鞋袜,在烘干之前,裸脚不会受冻,当然先要用雪把脚搓得血液循环。火燃着了,危险被赶开了。他想起硫磺河那位“智叟”的忠告,微笑了。那“智叟”严峻地下了断语,-50℃以下,任何人都不能在喀隆堤一带独行。瞧。他不正是在这一带吗?他刚出了点麻烦;他独身一人;可他自己拯救了自己。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难免婆婆妈妈的,他认为如此,起码有些人是这样。一个男子要临危不惧,他不缺这一点。只要有这一点,任何硬汉都可以单独行动。但脸颊和鼻子这么快就冻住了,这使他有点诧异,而且手指在这么快就麻木也令他意外。它们没感觉了,他差不多无法令它们合拢起来去抓树枝,十个手指就在眼前,可他感觉与它们相隔千山万水。当他摸到一个树枝时,他不得不用眼去看,自己是否拿住它了。他与指间的神经传导系统没有阻塞,但没有感觉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这堆旺旺的篝火,噼啪作响,熊熊的火焰升腾着生命的希望,他解开鹿皮鞋。鞋子已成了冰坨子;德式防寒袜像铠甲似的差不多箍到膝盖,鹿皮鞋带像钢条盘结在一起,他用麻木的手指折腾一番才明白这是白费劲,他拔出鞘中的刀。没等他割断鞋带——事情发生了。这是他自己的过失,或者说考虑欠周而酿成的灾难。他不能在杉树下生火。尽管从树丛中扯出树枝并把它们直接投到火堆中要省事——他应在空地上点火。篝火上方的杉树枝上承受着重重的积雪。已有几周没起风了,每根树枝上都积着沉沉的雪。每当他从树下抽出一根树枝都会引起一次微渺的抖动——对他而言,毫无感觉,然而这抖动却使一场灾祸从天而落。高处的一个树枝上的雪震下来了,落到下面的树枝上,下面树枝上的雪也被打落,这一连锁反应迅速扩展,波及到整棵树。汉子和篝火没得到一丁点的警示,积雪便像雪崩一样塌下来,火被扑灭,刚才燃着篝火的地方,现在罩着一堆软酥酥的雪。

  汉子惊呆了,好像听到一声死刑判决,有那么一会儿,他呆着,瞪着刚才还烈火熊熊的地方。然后,他头脑冷静下来。大概硫磺河的那位“智叟”是对的。眼下要是还有一个旅伴,他就不会有危险。那个旅伴将点燃另一堆火。好吧,现在只有靠自己再生一堆火,这第二次点火绝不能失败。但即使这次成功了,他也很可能会丧失几个脚指头。这会儿脚一定已冻得不行了,在第二堆火燃起之前,还得忍一阵呢。这就是他脑子里的念头,但他不是坐着在想。当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动起来。他重又搭起一个点火的基础。这次是在空地上。树,再休想扑灭他的篝火。他从涨潮时漂来的残枝中收集干草和小树枝。他无法用手指把它们挑拣出来,只能一把把地抓出来。这样,里面就混杂着许多不助燃的烂枝和青苔,但他也只能这样做了。他有条不紊地干着,甚至备好了一抱大树枝,那是在火旺时,才用得上的,狗一直蹲在那儿,看他忙过来忙过去。狗眼中流露着一种渴望,它知道他是能为自己生火的人,这火还得等一阵才盼得到。

  万事俱备,那汉子伸手到兜里去掏第二张桦树皮,他知道树皮在那儿,虽然他的手指没感觉,当他翻寻时,听到那清脆的沙沙声,但不管他如何费力,也拈不起这薄薄的树皮。同时,他清楚,脚上的冻伤正一下一下地严重,这想法使他恐慌,他竭力驱赶围攻着他的恐慌,保持镇定,他用牙把手套戴上,前后使劲地甩动胳膊,用尽全力在身体上敲打双手,他坐着做这些动作,又站起来重复做这些动作;这期间,那狗一直蹲在雪里,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弯到面前,暖暖地盖在前爪上,当它看着那汉子时,它那尖尖的狼一样的狗耳专注地向前耸着。汉子呢,在他甩胳膊拍手时,一阵剧烈的妒忌涌上心头,在他看来,这畜牲由于天然的保护温暖安适。

  过了一会儿,被敲打的指尖,有一丁点感觉回来了,这微渺的感觉似乎来自远方。细微的针刺感变大了,刺痛开始折磨他的神经,而这汉子却满意极了。他把右手手套摘掉,去拿桦树皮。暴露在外的手指马上又麻木了。接着他又掏出一束硫磺火柴棍。但奇寒已使手指僵硬了,他想从中取出一支火柴棍,结果,一整束都掉在了雪里,他想把它从雪里捡起来,但是不能。木然的手指既无触感,也无法弯曲。他小心翼翼,不去想冻麻的脚、鼻子和脸颊,注意力全集中在火柴上,他谨慎地看着,用眼力代替触感,当他看到手指放到了火柴束的两边,便合拢手指——也就是说,他想合拢手指,这个意念已传导下去了,可手指一动不动,他把手套戴到右手上,使劲儿地在膝盖上拍打它。再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把那束火柴,连同夹带着的雪一起捧到大腿上。然而情形并未好转。摆弄一通之后,他总算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把火柴束夹在了两个手掌之间,把它送到嘴边,他艰难地张开嘴,唇边的冰胡子咔嚓响了,他收紧下腭,翘起上唇,露出上牙插入火柴束以便把它们分开。用这办法,他拔出了一根火柴棒,丢在大腿上。情况仍不妙,他不能拿起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用牙叼起火柴棒在腿上划着打火,划了足有二十下才划着,火苗蹿起来,他用牙叼着去点燃桦树皮,可是燃烧的硫磺烟直冲到鼻孔和肺里,呛得他咳起来,火柴棒掉到雪地上,灭了。

  一阵绝望涌上来,硫磺河的“智叟”说得没错。他拼命驱赶绝望情绪,他还是想到了“智叟”的忠告:-50℃以下,必须两人以上才能出行。他拍打双手,但没有产生任何感受,突然,他用牙齿咬掉手套,露出双手,用手掌后侧夹起整束火柴,胳膊肌肉没有冻僵,使他能够用手掌夹紧火柴。他用整束火柴在腿上划火。七十多支火柴棒同时燃起,闪出耀眼的火苗,什么风也吹不灭它。他把头偏向一边,躲开呛人的硫磺味,他夹着燃烧的火柴束去点燃桦树皮。当他这样夹着火柴束时,他感到手上有了知觉,手上的肉烧着了,他闻到了气味,在表皮以下的深层部位也有了感觉,这感觉发展成疼痛而且变得很强烈。他忍受着,笨拙地夹着燃烧的火柴凑进桦树皮,却不容易点燃它,因为他烧着的双手太碍事,大部分火苗在他手掌内燃烧。

  他终于受不了了,双手痉挛地弹开了,燃烧的火柴掉在雪地上吱吱地响着,不过树皮已点着了。他往火苗上放干草和细小的树枝,他没法儿挑拣,因为他只能靠手掌根儿把它们举起来。树棍儿里夹带着烂木碴和青苔,只要做得到,他都用牙齿把它们咬出去。他谨慎又笨拙地呵护着这团火苗,这就是生命,它不能熄灭。热血从身体表面收缩,奇寒令他打起寒战,动作更加变形,一大块青苔把小小的篝火砸个正着。他想用手指把它拨开,可身体剧烈地抖着,一下子拨得太重,把小火堆拨散了,燃烧着的干草和小树棍儿也散开了,他竭力把它们拢到一起,尽管全神贯注,寒战令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小树棍儿无望地散落开来。每一段小树棍儿都腾起一缕青烟,灭了。

  生火的汉子,失败了。他漠然四望,目光碰在那只狗身上,它隔着灭了的小火堆残迹,坐在他对面的雪地里,不安地弓着身子前后摇晃着,两只前爪交换着稍稍抬起,有一种期待的神情。

  看见了狗,他脑子里蹿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起一件事:一条汉子被暴风雪困住了,他杀死一头小牛,钻进牛尸内,侥幸逃生。他要宰了这只狗,把手埋进它暖和的体内去恢复知觉。这样他便能再生起一堆火。他开始唤狗,叫它过来;但他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令狗畏缩,它以前从未听到他这样唤它。这总是有缘故的,它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它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它对这汉子心存疑惧。它放平双耳听着那汉子的呼唤,然后弓起身,来回挪动着前爪,不安的样子表露无遗;它不愿靠拢那汉子。他趴下来,用双手和双膝向狗爬去。这一反常的举动也引起了狗的疑心,它侧身小跑着避开。

  那汉子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竭力使心潮平静下来,然后他用牙齿戴上手套,站起来。他首先向下看了一眼,以确信自己真站起来了——脚已没有感觉,感受不到和地面的接触。他一站立,狗的疑心就没了;他又开始恐吓它,嘴里模仿着鞭打声,狗恢复了原有的忠心,向他走来。狗挨近那汉子,他失去控制,猛地向狗伸出胳膊,却发现双手无法抓捏,手指既不能弯曲也没有感觉。

  这一瞬间,他从心底爆发出最强烈的惊奇。那一刻,他忘记了手已冻坏,冻伤正在深入。这一切只在瞬时,狗还没来得及跑开,汉子便用双臂圈住狗身,他就这样拥着狗,坐在雪地上,而狗则狂嗥,哀号,挣扎。

  他全部的努力也只能如此——用胳膊抱住狗坐在那儿,他清楚这狗已杀不了。他没有任何办法杀死它,他无法靠这两只不听使唤的手抽出刀或握住刀,也无法掐死这畜牲,这一点,他清楚极了。狗从他的臂弯里拼命挣脱开,狂吠着,夹着尾巴,跑出四十英尺才站住,耳朵直冲着前方耸立,探究地观察着那汉子。

  死亡的黑影,沉重地从四面向他爬来。他明白了,现在不再是冻掉几个手指和脚趾的问题了,甚至不是冻掉双手和双脚的问题,现在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恐惧猛烈地从心头喷发出来。他整个人陷入惊慌之中。他转身向河床奔跑,沿着原先那条暗色的小路跑下去,狗紧跟上来。他双目茫然,奔跑着,这恐惧从未有过。当他慢下来,在雪中踉跄前行时,景物才重现眼前——两岸的河堤,陈年的木材堆,光秃秃的白杨树,还有灰灰的天空。这阵狂奔使他感觉放松不少。他不发抖了。要是继续跑下去,或许脚会恢复过来;而且,要是跑得足够长的话,他能回到营地见到小伙子们。当然,他肯定会冻掉几个手指和脚指,还会冻伤一部分脸;不过当他跑回营地时,小伙子们会照料他,并拯救他。但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念头沉浮着,这个念头对他说,他肯定回不到营地和孩子们身边。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身上的冻伤太重了,会很快冻僵,死掉。他把这个念头抛出脑海,不去理它。可这念头又从脑海浮出来,强迫他听它说,他又把它抛出脑海,只想些别的事。双脚已冻得如此严重,以致当它们踏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时,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它们,令他惊异的是,他居然能用这样一双脚奔跑,他感到自己是贴地在飘,浮在天地间。他曾在哪儿看到过长着翅膀的墨丘利神,他想弄明白当这个信使之神掠地飞行时是否和自己的感觉一样。

  他盘算一直跑回营地,与小伙子们会师,但这计划有一点破绽,他没有这样的持久力。好几次他跌跌撞撞快要跌倒,最终他还是步子散乱,累得栽倒在雪中。他想站起身,却站不起来。他知道必须坐下来休息,而且再行路时,也只能走着前进了。当他坐在地上缓过气来时,感到身体暖意融融,不再颤栗了,甚至好像有一团暖烘烘的热气充盈着身体,但当他触摸鼻子和脸颊时,仍无感觉。跑步也无法使它们恢复,手脚也一样,他想到冻伤的面积正在身体上扩大,他努力不去想它,希望忘掉它去想点儿别的事儿;他知道这会引起他的惊恐,他害怕这种感受。可这念头倔犟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在他眼前描出一个惨景:他硬邦邦地仰面死在雪地中。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顺小路拼命狂奔。他一度曾放慢速度改为行走,但一想到冻伤正在蔓延,又不得不奔跑起来。

  那狗一直跟在他脚后跑着。当他再次摔倒在地上,狗面对着他蹲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弯到前面,盖住前爪,好奇地看着主人。狗的温暖与安适激怒了他。他咒骂起它来,直到狗不再感到好奇,把两只耳朵平放下来为止。

  这一次,抖动马上又控制了他。与奇寒的拼搏,他已败定了。奇寒从身体的各路向内部长驱直入,意识到这一点,他又爬起来向前跑,跑了也就一百米左右,便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到惊恐了。他喘着气,镇静地坐起身,脑子里跳出一句话:面对死亡,要有尊严。不过这一句话并非抽象而来。而是源自他想到的一个比喻,他刚才那副尊容一定蠢透了,就像一只被砍掉了头的鸡在乱跑。是呀,不管怎样,冻死已是注定了的,还不如坦然地面对它。这样想着,他便进入了一片澄明之境,他初次感到一股睡意,他想到,这等涅槃倒不错,在梦中告别人世,就像服一剂鸦片一样。冻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有很多死法比这要痛苦得多了。他想象着伙计们第二天看到他尸体的情景。感到自己正混在他们中间,一路过来寻找他自己。和小伙子们一起顺路转弯,发现自己趴在雪地里。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在那一刻他超脱了肉身,而和伙计们站在一起,瞧着雪地里自己的尸体。天真的太冷了,他想。当他回到美国时,可以告诉亲朋们什么是奇寒无比,他的思想飘游开了,仿佛看到了硫磺河的“智叟”,非常真切,“智叟”穿得暖暖的,一副适意的模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

  “你,对了,老家伙,你说对了。”男子对硫磺河的“智叟”喃喃低语。之后,那条汉子入睡了。对他来说,这仿佛是有生以来最舒服、最满意的一觉。狗面对汉子坐着,等着。短暂的白天已经过去,漫漫黄昏开始了。没有一点儿要生火的迹象,而且这狗从未见过一个人那样坐在雪地里却又不生火。暮色苍茫,对篝火的渴望使它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它跳起身子,交替移动着前爪,低低地哀号着,然后垂下耳朵,等着主人对它的责骂。可那汉子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狗尖声呼号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悄悄走近那男子。死气,沉沉地包抄过来,狗竖起毛,惊慌地后退。它又逗留了一会儿,在颗颗寒星下嗥叫起来。

  星汉灿烂,闪烁着熠熠光彩。狗掉转头,向着原来营地的方向,顺着小径,急奔而去。远方,会有人给它吃的,还会有一堆温暖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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