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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霍夫曼

第5章 霍夫曼(5)

  “老天啊!梅内尔骑士和他的好运气不是到咱们中间来了吗?咱们之所以老不赢,是因为他既未站在庄家一边,也未站在咱们一边。这样下去可不成,我得马上请他来为我下注!”

  不论骑士说自己牌艺低劣也好,缺乏经验也好,上校都不答应,结果硬把他拉上了桌。

  他的手气正好和您——男爵阁下一样,牌张张顺手,不一会儿就为上校赢了一大堆钱,使上校对自己借用梅内尔骑士的好运这个妙主意高兴得不得了。

  骑士的赌运尽管使所有人惊异,对他自己却未产生丝毫影响;是的,他本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反而更加讨厌赌博了。他硬撑着熬过了那一夜,第二天清晨精疲力竭,于是他下了最大决心,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再跨赌场的门槛。

  那个老上校的做法更增强了他的决心。这家伙一摸牌就输,因此莫名其妙地想让骑士为他摆脱厄运,死乞白赖地要骑士去代他押牌,要不至少也得在他赌钱时站在他身边,用骑士的“福体”祛除那个老是把输牌推到他手中的妖魔。——众所周知,赌友中间的无聊的迷信比哪儿都多。——骑士只是在态度十分严厉的情况下,甚至声明宁可和他决斗,也不再为他打牌以后,才摆脱了上校的纠缠,上校本来也不是个决斗爱好者嘛。过后,骑士还一直骂自己当初不该对这个老傻瓜让步。

  然而,骑士赌运亨通的故事却不胫而走,甚至还牵强附会地加上了种种离奇神秘的色彩,把骑士描绘成了一个能与鬼神打交道的人。骑士尽管赌运很好,却不摸牌,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性格坚毅,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敬重。

  大概又过了一年,骑士由于意外地失去了一小笔维持生活的款子,陷入了极其狼狈困窘的境地。他不得已向自己最忠心的朋友告穷,朋友毫不迟疑地帮助他,给了他所急需的款子,同时却又骂他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怪人。

  “命运在向你我招手,”他说,“它告诉了我们走什么路子去寻找并且找到自己的幸福,只是我们麻木不仁,才不加注意,不予理会。我们头上的神灵已凑近你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喂,你要发财吗?那玩牌去吧!否则你会终生穷困潦倒,无以自立。’”

  到了这会儿,他脑海里才生动地出现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走红运的情景,于是醒时梦里都只看见一张张的牌,听见庄家那一声声单调的“赢——输”、“赢——输”,以及金圆叮叮当当的响声。

  “可真是啦,”他自己嘀咕道,“像那天的情况,我一夜之间便可脱离穷困难堪的处境,不再成为自己朋友的拖累。是的,我有义务听从命运的召唤。”

  那位劝他去玩牌的朋友,陪他进了赌场,又给了他二十个金路易,使他能放心大胆去下注。

  要是说骑士上次为老上校已经押得很准了的话,这回就更是如此。他只管闭着眼睛不加选择地下注好了,反正都是赢,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只看不见的神手,一个把运气操在手中或者干脆就是运气本身的神灵,在斟酌调弄他的牌。一夜赌下来,骑士赢了上千金路易。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还沉浸在陶醉之中。他赢的金圆堆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抓住桌子,把它拖到面前。他回忆着发生的事情,手在钱堆里掏来掏去,把它们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时,那种对于罪恶的金钱的迷恋,便第一次如烈性毒气一般渗透了他全身,使他失去了长期保持住的心灵的纯洁!

  他急不可待地盼着天黑,天黑了好去打牌。自此,他夜夜必下赌场,而且运气又好,因此不出几个星期便赢了很大一笔财产。

  好赌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不在乎输赢,而只是从赌博本身获得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的乐趣。在玩牌的过程中,种种偶然性奇妙地凑合在一起,那种冥冥中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便再清楚不过地显现出来,激励着我们的精神,使它鼓动双翼,力图飞进那朦胧的国度里去,以窥探那个制造人类命运的工场的秘密。——我认识一个人,他没日没夜地独自关在房中开局,又当庄家又当押家,依我看这人才算得一个真正的赌迷。另一类人,一心只想着赢钱,视赌博为一种迅速发财的手段。我们的骑士便归入这一类。由此证明,真正的更高一级的赌兴都是与生俱来,存在于一个人的天性之中这一说法是正确的。

  正因为如此,他不久便觉得光当押家已施展不开,遂用自己所赢的为数可观的钱开起一个局来,结果运气仍然十分之好,短时间里全巴黎就数他那个局最兴旺了。作为最富有、最走运的局主,拥到他身边来的赌客也最多,这是十分自然的事。

  一个赌迷过的那种放荡粗鄙的生活,使骑士很快失去了一切曾经博得人们尊敬爱戴的优点和德行。他不再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快活的游伴,具有骑士风度的妇女崇拜者。他已无心于科学和文艺,也放弃了扩大自己眼界的一切努力。他那死人一般苍白的脸上,阴沉沉地射着寒光的眼中,充分流露出一种最可怕的狂热,他已被这种狂热紧紧包裹住了。——不是对于赌博的酷好,不是的;而是魔鬼亲自在他心中点燃的对金钱的欲火!——一句话,他成了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最不折不扣的庄家!

  一天夜里,骑士手气不如平时那么顺,可也并未怎样输。这时,一个干巴老头儿出现在他的局上,衣着寒碜,模样猥琐,手抖抖颤颤地抽了一张牌,押上一个金币,多数赌客见到他都吃了一惊,对他显出鄙夷的神气,但老头儿一点儿也不在乎,更没说半句不高兴的话。

  老头儿输了,一盘接一盘地输了,而且他输得越多,其他赌客便越高兴。可不,老头儿把赌注一倍一倍地往上加,最后在一张牌上竟押了五百个金路易。在他翻牌的一刹那,旁边一个人大笑道:

  “转运啰,韦尔杜阿先生转运啰!唉,别丧气,继续押下去吧!我瞧您这模样,临了儿准能大赢一注,把他这个局给炸垮的!”

  老头儿恶狠狠地瞪了说风凉话的那位一眼,冲出了赌场,但半小时后又跑回来,口袋里鼓鼓地装着钱。然而玩到最后一盘,老头儿只得歇手,他取来的钱又输光了。

  骑士尽管已滥赌成癖,可仍注意在自己的局上保持良好的赌风,对众人讥讽和鄙视老头儿的做法极为不满。散局了,老人已经离去,他便叫住那位说风凉话的老兄以及另外几个对老头儿作践得最厉害的赌友,对他们提出了严肃的责问。

  “哎,”一个赌友回答,“您不了解弗朗西斯科·韦尔杜阿这老家伙,您要了解他,就不会怪我们和我们对他的态度啦,相反还会大大称赞我们。告诉您,这个韦尔杜阿出生在那不勒斯,十五年前在巴黎住了下来,眼下是全巴黎最卑鄙无耻、最凶狠毒辣的吝啬鬼和放印子钱的人,一点儿人味都没有。哪怕是他亲兄弟痛苦得死去活来,在他面前打滚,也休想求他拿一个金路易出来救自己兄弟的命。由于他干的投机勾当,一些人,不,一些家庭便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们都诅咒他,骂他不得好死。凡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恨他,无不希望他遭到恶报,尽快结束其罪恶累累的一生。他从来不赌钱,至少在巴黎这十五年没赌过;因此,当这老吝啬鬼出现在局上时,难怪我们大家都很诧异。同样,我们对他输了很多钱不能不高兴;试想,要是这个恶棍运气很好,那就可悲,太可悲了!很显然,这老傻瓜是让您局上的财富给迷了心窍啦,骑士。他原想来拔您身上的羽毛,结果反倒给烫啰。本人不解的是,韦尔杜阿这个悭吝成性的家伙,怎么能有决心下那么大的注。哼,他多半不会再来了,咱们总算甩掉了这混蛋!”

  哪知事情完全出乎所料,韦尔杜阿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了骑士局上,而且押的和输的都比前一天多。他仍然不动声色,甚至有时还自我解嘲地苦笑一下,好似他已经预先知道,风向很快就会完全转过来。可是,接下去的几夜,老头儿输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快,越滚越多。有人代他最后总计了一下,他已在骑士局上输掉三万金路易。后来有一夜,牌局已经开始了很久,他才面无人色、目光迷惘地走进来,站在离牌桌老远的地方,眼睛瞟着骑士正在翻的牌,终于,骑士重新洗完牌,让人端过来,正准备开第二盘,老头儿却突然嘶声哑气地喊道:“且慢!”把几乎所有赌客都吓得回过头去。只见他拼命挤过人丛,来到骑士身边,凑近他耳朵压低嗓门儿说:

  “骑士!我在圣沃诺内街的住宅连同家具、陈设、金银、珠宝,通通估计在内总共值八万法郎,这个注您敢认吗?”

  “请吧。”骑士冷冷地回答,连瞧也没瞧老头儿一眼,便开始分牌。

  “皇后!”老头儿嚷道。

  翻牌结果,皇后输啦!——老头儿一个踉跄退了回去,身子靠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了,就像根石头柱子似的。以后便谁也不再去理睬他。

  局散了,赌客们纷纷离去,骑士和他的助手们将钱装进了银箱。这时,韦尔杜阿老头子才跟个幽灵似的从角落里踱出来,走到骑士跟前,用有气无力的低沉的嗓音说:

  “还有一句话,骑士,就一句话!”

  “嗯,啥话?”骑士问道,一边从银箱上拔下钥匙,然后露出鄙夷的神气,从头到脚打量着老头儿。

  “我的全部家产,”老人接下去说,“都败在了您的局上,骑士,一点儿也没剩给我,丝毫也没剩给我,我已不知道明天早上去何处安身,用什么来填自己的肚子。没奈何,我只好找您,骑士。求您从赢我的钱中,借个十分之一给我吧,好让我拿去重开旧业,挣脱这可怕的困境呀。”

  “瞧您想到哪儿去啦,”骑士回答,“韦尔杜阿先生!您难道不晓得,庄家从来不能把他赢的钱借出去吗?这是从来就有的规矩,咱可不干违背规矩的事儿。”

  “您讲得对,”韦尔杜阿继续说,“您讲得对,骑士,我的要求是不像话,太过分了,竟要十分之一!——不,不,就借我二十分之一吧!”

  “老实告诉您,”骑士不耐烦地回答,“我从自己赢的钱里一个子儿也不借出去!”

  “也是实话,”韦尔杜阿脸色越见苍白,目光越见呆滞,他说,“也是实话,您的确不能借任何一点儿钱出来——我过去也是这样的!——不过,您就算打发一个叫花子,从您今天的飞来之财中施舍我一百个金路易吧!”

  “果真名不虚传,”骑士怒气冲冲地吼道,“您老兄真会折磨人啊,韦尔杜阿先生!实话对您讲,您从我这儿别说一百个金路易,五十个金路易——就连二十个金路易,一个金路易也得不到。我除非疯了,不然就决不会借哪怕一点点钱给您,使您能够重新去做那可耻的买卖。命运已把您踩到了泥土里,像对毒蛇似的,再扶您起来就是罪过。去吧,您活该倒霉!”

  韦尔杜阿双手捂面,长叹一声,蹲到了地上。骑士吩咐助手把银箱搬上马车,然后提高嗓门儿问道:

  “喂,您什么时候移交您的住宅,您的财产,韦尔杜阿先生?”

  韦尔杜阿从地上站起来,口气坚决地回答:

  “现在——立刻,请跟我走吧,骑士!”

  “好的。”骑士说,“您可以搭我的车,回您那明天一早就要永远离开的家去。”

  一路上,骑士也好,韦尔杜阿也好,谁都一言不发。——到了圣沃诺内街的住宅前,韦尔杜阿拉了拉门铃。一个老婆婆出来开门,一见韦尔杜阿就唠叨开了:

  “啊,上帝,您到底回来啦,韦尔杜阿先生!昂热拉为了您已急得半死了!”

  “别嚷嚷,”韦尔杜阿回答,“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昂热拉听见这门铃声啊!不能让她知道我回来了。”

  说着,他便从惊呆了的老婆婆手中接过燃着许多支蜡烛的烛台,走到前面为骑士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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