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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霍夫曼

第19章 凯勒(1)

  事在人为

  [瑞士]凯勒

  歌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Keller,1819—1890),瑞士德语作家,尤其擅长中短篇小说创作,故有“中短篇小说家里的莎士比亚”之称。他的中短篇代表作为两卷《塞尔特维拉的人们》(1856—1874)和《苏黎世小说集》(1878)。此外,他的长篇小说《绿衣亨利》(1855),也是德语文学中的一部名著。

  德语的Novelle,到了凯勒以及同时代的施笃姆和迈耶等人手里,可以说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而其中凯勒的成绩尤为突出。他继承和发扬了德国古典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深刻地反映了瑞士的宗法社会走向崩溃,资本主义开始发展的这一历史转折时期的现实状况。他长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生活细节的描绘,往往能从一些司空见惯的人情世态中,发掘出一些富于时代典型意义的细小事情和现象来,加以集中、放大和渲染,令人一目了然。此外,瑞士新兴的民主制度使凯勒对世事的观察多了一些乐观和明朗——与他的德国同行比较而言——他的小说于是形成了一个十分突出的风格,那就是极富生活气息和幽默感。

  《事在人为》选自《塞尔特维拉的人们》,原名《自身幸福的锻造者》。这篇小说以轻松幽默的格调,娓娓动听的语言,讲了两个骗子的故事。它的情节颇有些离奇,转折也出人意表,结尾更耐人寻味。这一大一小两个骗子究竟谁赢了,一下子实在说不清楚。

  约翰·卡比斯,塞尔特维拉城一位快满四十岁的体面男子,他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名言,即所谓:人人都必须是、应该是、也能够是自身幸福的锻造者。为达此目的,他说,还须大叫大嚷,折腾来又折腾去。

  一个好样儿的,他更经常讲,应该从从容容、漂漂亮亮地几榔头就打出自己的幸福来!他所讲的幸福,还不仅仅是你我所想的获得生活必需之物,而是要啥有啥,绰有余裕。

  因此,还年纪轻轻,他便初显身手,漂漂亮亮地敲了第一榔头,也就是把他的名字“约翰尼斯”改成了英国人常叫的“约翰”,给自己脑门儿绕上一圈盎格鲁撒克逊的灵光,使自己区别于所有其他瑞士佬,提早为日后的飞黄腾达做好了准备。

  完成这一壮举后,他便静悄悄地过了一些年,既不学习,也不干事,又不胡搞乱来,只是心安理得地坐等。

  无奈幸福却不肯上钩,他便又敲了出色的第二榔头,索性把自己卡比斯这个姓中的字母“i”改成“y”,使这个(有的地方念卡彼斯)意思为“圆白菜”的德语词,带上了一股子洋味儿。这一来他便相信,我约翰·卡比斯该更有理由交好运了吧。

  谁知一晃又是几年,他眼看三十出头,祖遗的一点薄产尽管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终于花光了,幸福却仍然不肯光临。到了这步田地,他才真正着起急来,考虑要老老实实地干他一番。

  从前,他经常羡慕许多塞尔特维拉市民,羡慕他们仅仅在自己的姓后面添上个女人的姓,就堂而皇之地开起大商号来了。有一阵,也不知从哪儿和怎样就忽然刮来了这股风。总之,它看来很对那些爱穿红绒背心的先生们的口味,转眼间全城各个角落都听见了这种冗长的双姓。大小店铺的招牌上,住户的门板上,打钟绳上,咖啡盏和茶匙上,无不写着它们。而且有一段时间,城里一周出一次的报纸,竟也充斥着告白和启事,内容无外乎某某人启用某某复姓。对于新婚夫妇们,能尽快在报上登出这么一则启事来,更是成了蜜月中的一大乐事。自然啦,这中间也产生了某些嫉妒与非议。试想,一个臭皮匠或别的被瞧不起的人,仅仅用上个双姓便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又怎能不遭人指责非议,嗤之以鼻呢?尽管他是完全合法地占有着老婆的那一半。经验表明,姓氏的连缀关系着谱系的改变,历来是上流社会这部大机器里一个既有用又脆弱的小零件;所以,靠加长姓氏挤进上流社会的外来者是一个还是更多,大家到底是不能漠然视之的。

  不过对约翰·卡比斯来说,他名字的这一根本改变无疑将会成功。形势逼人,他必须毫不迟疑地打出他最漂亮的一榔头;作为一个锻造自身幸福的老铁匠,他虽然并不成天地敲来打去,可到了节骨眼儿上就不能不露一手了。也就是说,约翰开始不声不响地,然而十分坚决地,物色起对象来。瞧吧,有志者事竟成!就在约翰下定决心的那个礼拜,一位老太太便带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来到塞尔特维拉住下啦。老太太自称奥利华夫人,女儿自然就叫奥利华小姐。卡比斯-奥利华!这声音立刻在约翰的耳朵里响起来,并不断在他心中引起回声:用这个姓先开一家小商号,要不了几年定能创出一份大家业!主意一定便着手行动,他用自己的全部行头精心装备起来。

  他那装备包括:一副金丝眼镜;三枚用金链子缀在衬衫上的珐琅扣;一条交叉在撒花坎肩前胸的长长的金表链,外加各种七零八碎的附件;一枚巨大的胸针,上面嵌着一幅滑铁卢大战1815年,英国和普鲁士及其联军在比利时的滑铁卢取得对拿破仑的决定性胜利。的袖珍画;三四枚大戒指;最后,一根藤手杖,杖头是做成贝壳形状的观剧用的单眼镜。此外,他在口袋里还带着几件宝物,是他要坐定以后才掏出来摆在面前的,计有:一个大大的皮烟斗套,套里藏着只海泡石烟斗,烟斗雕成了被缚在马背上的玛泽巴【伊万·玛泽巴(1640—1709):乌克兰哥萨克起义领袖,拜伦和普希金都歌颂过他反抗沙皇统治的斗争。】形象,这是他最珍爱的一件东西,因此每当他抽起烟来,雕像上的人和马都要翘得和眉心一般高;其次是一个金锁和雪茄匣,匣中躺着一排排上等雪茄,外面裹着一张红白色相间的虎皮纹纸;还有一个惊人的豪华打火机,一只银鼻烟壶以及一块描花的小记事板;最后,才是那个精致和复杂得无以复加的钱包,里面有许许多多神秘莫测的夹层。

  在约翰看来,这全部东西加在一起才构成一个幸福男子的理想装备;所以,他还在小有家财之际便购置了这些东西,为自己的一生预先定下了基调,可以说是既勇敢又不无远见。须知今日,这些东西与其说是一个爱虚荣的平庸男子装门面之物,还不如说已成了他磨炼意志、毅力和得到安慰的凭借。眼下虽然天时不利,可他仍得为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做好充分准备,谁不知幸福就跟个贼似的,不定哪天晚上便会闯进他家里来呢。因此他宁可饿死,也断断不肯卖掉或当掉其中哪怕最不重要的一件两件。不管在世人眼中还是自己眼中,他都决不能成为一个叫花子,所以便学会了在保持体面的情况下,苦熬苦挨过日子的本领。为了不遗失、损坏或弄乱任何一件东西,他还规定了自己的举止要安详、文雅,喝酒及其他使人烦躁的任何事,他都决不允许自己去做;难怪他十年前买下的玛泽巴烟斗,至今还不曾折断一只马耳朵或敲掉那高高翘起的马尾巴,就连皮包和匣子上的钩儿环儿,一个个也都开关自如,跟刚造成时一般无二。除去所有这些装饰品外,他对他那外套与帽子也爱护备至,并且永远拥有一件干净衬衫,以使那些扣子、链子和别针有个雪白的衬底。

  要做到这些,才不像他那句名言中说得那么容易呢,可世人往往把一种天才的成就,错误地说成是不需花力气的。

  倘使两位女士是幸福的化身,那这幸福便会心甘情愿地投进约翰张开的网中;她们一见他文质彬彬,满身珠宝,便觉得没有白来塞尔特维拉,要找的人终于找到啦。约翰整天悠哉游哉,她们便想这准是个生活舒适而又有保障的食利者或年金领取者,家中秘藏着不知多少票据。她们提起自己家道不错,却发现卡比斯先生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便聪明地打住话头,相信吸引这位君子的仅仅是姑娘的人品。长话短说,不到几个礼拜,约翰便与奥利华小姐订了婚,接着就去京城,订制精印他们那高雅的双姓的名片,做一块漂漂亮亮的招牌,并为即将开张的呢绒绸缎号建立几处必要的信用关系。一时兴起,他还买了两三把精致的尺子,数十本印有麦扣利罗马神话中的商业神。标志的支票簿,标价签和金边的小标签,以及账本等一应物品。

  事毕,他兴冲冲地赶回去见他的未婚妻。在约翰眼中,她百事都好,不足之处就是脑袋稍嫌大了些。她快快活活地迎接着自己的未婚夫,听他报告旅行经过,然后告诉他,结婚必需的新娘一方的证明文书已经到了。她说这话时微微笑着,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似乎有件并非十分重要,却又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要让他知道。一切过场走完了,最后才弄明白:奥利华老太太诚然是位寡居的贵夫人,小姐却不过是她年轻时的私生女,因此不论公私场合,都只能用她娘家的姓氏,也就是姓霍依普特尔“霍依普特尔”,意为小脑袋。!新娘因此叫霍依普特尔女士;他们日后的商号便叫约翰·卡比斯-霍依普特尔,译成德语意思即为“圆白菜小脑袋汉斯”。

  未婚夫呆呆地站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瞪着他那不吉利的未婚妻,终于喊道:

  “长他妈这么个大脑袋还叫霍依普特尔!”

  未婚妻又羞又怕,低下头,以待风暴过去。她做梦也没想到,对卡比斯来说,她有一个漂亮的姓氏至关重要啊。

  卡比斯二话没说,便冲回自己家中,以便把事情好好地考虑考虑。谁知在路上,有些捣蛋鬼便叫起他小脑袋汉斯来,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有三天三夜,约翰独自一个人关在房中,像个老铁匠似的翻来覆去敲打这件被自己做坏了的活计。第四天头上,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又去到母女俩家中,提出要和老太太结婚,而不是和她的闺女。谁料在老太太方面,也打听出卡比斯先生家中并未藏着什么票据,当下便大为震怒,毫不客气地给他吃了闭门羹,随后自己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塞尔特维拉。

  卡比斯先生眼睁睁看着光辉灿烂的奥利华母女,像个肥皂泡似的一闪一闪地在蓝天里消失了。他手中还握着那把锻造幸福的大榔头,显得十分狼狈。他自己的最后一点积蓄,也因这次交易花得精光。临了儿,他不得不狠下心来找点儿事做,以便至少把生活维持下去。他将自己估量了又估量,发现除有一手刮胡子的好手艺,操刀和磨刀还在行外,便别无一技。于是他便买了个大面缸,开起一家小小的理发铺来。铺门上挂了块写着“约翰·卡比斯”的牌子,这是他自己动手锯断了那块漂漂亮亮的大商号招牌,痛心地扔掉了失去的奥利华那一半做成功的。然而,“圆白菜脑袋”这个雅号却留了下来,并为他在城里招徕了许多主顾。往后一些年,他便在刮脸和磨剃刀中讨生活,过得倒满可以。他曾经挂在嘴边的那些豪言壮语,似乎也完全忘记了。

  话说有一天,他店里来了位顾客,一个刚出远门归来的塞尔特维拉人。在约翰朝他脸上抹皂沫的时候,此人随口问了一句:

  “从你招牌上看,塞尔特维拉倒还有些姓卡比斯的人吧?”

  “鄙人是族中最后一名,”理发师不无自豪地回答,“敢问先生,您干吗打听这个?”

  陌生人一直不做声,直等到他的胡子刮完,打整干净,一切停当,钱也付了以后,他才重新提起话头来道:

  “在奥格斯堡德国城市。,我认识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他经常向我提到,他的祖母也出生在瑞士的塞尔特维拉城,娘家便姓卡比斯。老头子好奇得要命,非常想了解此地还有没有他祖母族里的人。”说罢,主顾便出店去了。

  圆白菜脑袋却把这事反复地思来想去,想着想着,一下子十分激动。他隐隐约约回忆起确曾听人说过,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有一位老辈嫁到了德国,从此杳无音信。此刻,一股子对亲眷的脉脉温情,一种对于自己宗族谱系充满浪漫味儿的兴趣,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以至于担心起来,怕那位主顾不会再露面。根据此人胡须的长势判断,他两天以后非来不可。果然,他如期来了。约翰为他抹好皂沫,在刮脸时好奇得手都微微颤抖了。一刮完,便再也忍不住,立刻详详细细打听起来。顾客回答说:

  “那不过是位叫亚当·里图姆莱据《圣经》载,亚当是人类祖先的名字。作者为此人取名亚当,不是没有用意的。的老先生,他讨了个老婆,可是没有小孩,就住在奥格斯堡的X街。”

  上床后,约翰把这事又琢磨了一夜,居然在天亮前重新鼓起了勇气,要使自己真正幸福起来。第二天一早,他将礼拜天穿的讲究衣服装进一只旧背囊,把精心保存下来的全套饰物捆成个小包,把身份证明以及受洗凭证一应都揣在身上,便锁了店门,立即上路向奥格斯堡走去。一路上,他跟个老成的手艺人一般沉默寡言,毫不引人注意。

  终于,奥格斯堡的钟楼和绿色城垣在望了,他于是取出身上的钱来点了点,发现所剩无几,必须捏紧手头,才有在事情不成功时回家去的盘缠。因此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他走进客房,发现所有桌子的上方都挂着手艺人的标记,其中也有铁匠师傅的。作为自身幸福的锻造者,他当即坐在铁匠的标记底下,希望讨个吉利。天色尚早,他便吃了顿早饭,给身体增加一点力气。然后,他回到自己小房中,穿戴打扮起来。他将自己打磨了又打磨,全部装饰都上了身,还有那个看歌剧的单眼镜,他也没忘记绕到手杖上去。老板娘见他一身华丽地走出房来,吓了一大跳。

  为找到他一心想找的那条街,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他来到了一条很宽的胡同里,看见两边全是古老高大的邸宅,可是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最后总算看见一个小女孩,手提一把泡沫翻腾的锃亮的啤酒壶打他身边走过。

  他拉住她,问亚当·里图姆莱老爷家住哪里。小女孩抬手一指,原来他已站在人家门口。

  他好奇地仰起头来一望,只见门大楼高,窗户宽敞,墙上的装饰浮雕和飞檐凸线多不胜计,看得我们这位寻找幸福的穷光蛋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竟至害怕起来,担心自己这回干的买卖是否太大了些:须知他面前这所宅子,简直跟座宫殿似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轻轻推开沉重的大门,溜了进去,来到一座华丽的楼梯前。一道石楼梯分两段通向楼上,在一段与另一段的转接处留着很宽的平台,两边扶手上包铁又大又多。从楼梯底下望去,穿过一扇开着的门,可以望见阳光中的一座座花坛。约翰轻手轻脚走去,希望在那儿碰上一个用人或者园丁,结果除了一个长满奇花异草的老式大花园外,却谁也没瞧见。在花园中,还有一座石砌喷泉,以及围着喷泉的各式各样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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