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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霍夫曼

第31章 迈耶(1)

  圣者

  [瑞士]迈耶

  《圣者》(1880)被视为整个19世纪德语中篇小说的一篇杰作。它通过12世纪英王亨利二世与其宠信托马斯·白凯特之间的恩怨情仇,深刻而生动地反映了英国当时激烈的政教之争、萨拉森农奴与诺曼贵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等级矛盾,以及英法两大强国为争夺霸权而进行的明争暗斗。小说场景宏大开阔而富于变化,情节曲折紧张而充满传奇色彩,读来扣人心弦。两位主人公的形象和性格都栩栩如生,血肉丰满,既复杂而又有发展变化。例如,托马斯·白凯特既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和铁石心肠的复仇者,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和胸怀博大的人文主义者;同样,英王亨利二世这个人物也充满了矛盾。

  一

  雪慢慢下着,盖住了广阔的田野,盖住了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大道两旁的房舍。大道起自利马特河畔的温泉疗养地,通向帝国苏黎世。雪花越飞越大,越飞越密,仿佛决心要把本已愁惨暗淡的晨光扑灭,用白被将大大小小的路径以及路上移动着的寥寥无几的人畜包裹起来,使世界重归于沉寂。

  这时候,从横跨在离苏黎世城不远的兹尔河上的木板桥头,却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马蹄声。紧接着,在朝向城市一边的桥口,从黑洞洞的木椽顶棚底下,驰出一名孤独的骑手来。结实的身躯裹在粗呢斗篷里,头上的风帽压得低低的,除去那灰白的大胡子以外,整个面孔都被遮住了。紧跟在高大强壮的本地种马后面,疾跑着一条大狼狗,狗的脊背上积满了雪,蓬松的大尾巴耷拉在屁股后面,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马蹄声在木头顶棚下发出隆隆的回响,使三个旅伴从严寒和雪加在他们身上的半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告诉他们,城门和旅舍都已经在望。一阵疾驰,便到了城门口。在低矮的门洞底下,骑士掀掉头上的风帽,抖落斗篷上的雪花,把压在坚毅的额际的皮帽子向上推了推,雄赳赳地策马走过了皇帝行宫脚下的驿道,尽管他看上去已有一大把年纪。

  时间是公元1191年除夕前的两天。适才说的那位旅行者,他也总喜欢在圣诞节后,除夕之前,来苏黎世这座帝国城市做客。

  城里的大道右边,面包店正在供应新鲜面包;在左边那一家老铁匠铺前熏黑了的天棚底下,铁砧叮咚响着,火星四处飞溅。跟往年进城时一样,骑手今天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高声招呼他,对他表示欢迎,这个叫他制弩匠汉斯,那个叫他英国人汉斯。可他用来回答人们问候的阿雷曼尼语古代德语方言,流行于德国南部和瑞士。却又如此地道,如此流利,使人断断不会把他获得第二个绰号的原因归结为他真正出生在遥远的英格兰,而只会想到他是一位曾经勇敢地到国外游历过的旅行爱好者。

  “雄狮”客栈的老板听见马蹄声,好奇地踱到门外,认出正要走过的人以后,便脱掉头上的软帽,向他打听今年沙弗豪森瑞士城市,以盛产葡萄酒著名。的地窖是否充实。旅行者给了老板一个十分内行的回答,叫人一听就不难明白,英国人汉斯如今在何处春风得意。

  至此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制弩匠汉斯几十年来在这座女侯爵兼修女院长的城市公元853年,德皇路德维希(843~876)为纪念圣费利克斯和圣雷古尔,在苏黎世建立了一所修女院,并派他的女儿当了修女院院长。中所经历的没有两样。可接着,他却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开始慢慢感到诧异。须知,今天并非节日,往常在这样的大冷天,妇女们是极少在一清早就出门的。可今天她们都穿戴打扮整齐了,急匆匆地赶着到什么地方去。制弩匠汉斯骑马穿过城中央一条倾斜的小街,来到江水湍急的利马特河边,越过河上的大桥,到了市政厅面前,这时候,他才看见沿河两岸有像蚂蚁搬家似的一长溜一长溜的人,向着上游移动。其中,有手拿珍本祈祷书的高傲的贵妇人,有品貌端庄的手工匠人家的闺女,有道貌岸然的修女院嬷嬷,有模样俏丽、步履轻捷的大姑娘,有满脸皱纹、咳咳呛呛、把衣襟扯起来盖在头上挡住大雪的穷老婆子,一群接着一群,全都急急忙忙向着利马特河汇入苏黎世湖的地方赶去。在那儿,像两名顶盔披甲的武士似的,矗立着两座教堂。

  而且,不知为什么,两座教堂中只有一座,也就是我们亲爱的圣母的教堂,在飞快地敲着钟,对信徒们发出急切的召唤;对面那座大教堂却固执地沉默着,表示对此事不满意。

  制弩匠汉斯骑着马跟在人流后边,一边思索一边穿过一道道拱门,向着利马特河上游一家叫“圣迈因拉德”的客栈走去。他每年来苏黎世都下榻在这里。此刻他勒住自己的棕色坐骑,站在当年圣费利克斯和圣雷古尔流血牺牲费利克斯和雷古尔是罗马人统治时期的两个基督教殉道者,后被尊为圣者和苏黎世城的守护神。的小丘旁,向从大教堂倾斜地通下来的那条胡同里张望。正巧,这时有一个人在融雪后泥泞不堪的路上小心翼翼地选着好下脚的地方,一步一停地从上面走下来。来人是一个穿着黄鼬皮袍的修士,身材纤弱,气宇不凡,黑色便帽下的面孔显得苍白,微微流露出对弄湿了的鞋子感到痛惜的神气。他因专心走路而没有立刻发现制弩匠;人家可是一认出他就腾的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在仍然纷纷扬扬飘着的大雪中光着脑袋,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上候着他。

  “托上帝和圣母马利亚的福,您老人家近来可好?”英国人汉斯向已走到他跟前的老修士致意。

  老修士抬头望见问候他的人,不禁微微一怔,但随即眼睛突然一亮,闪过一丝恍然醒悟的欣喜的光辉,不过他却狡猾地力图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

  这一来制弩匠只得先开口,向他说出下面的话:

  “请允许我向您打听一下,您可尊敬的师兄、高贵的库诺大人眼下可在教堂中?他欠我一小笔款子。三年前,他老人家向我订做过一张英国式的弩;按照惯例,我总希望在年关时把钱全部收回去。可前年、去年圣诞节,我都碰上他手头很紧,因为他掷骰子老是没有好运气。不知道他老人家今年情况又怎样啊?”

  “这个你问他自己去。不过,在这之前,你可以到我那儿用点儿点心。”老修士回答,“傍晚他便会回来。这会儿上上下下全骑马到郊外打猎去了,教堂里留下的就只有我这个你看见的糟老头子。我出来原本打算去朝拜一下那位新圣者,眼下那边,”他指了指圣母教堂高高耸立着的细长的钟楼,“正由一位聪慧的卢采恩瑞士城市。神甫,向虔诚的教友们宣讲他所受的苦难和显示的圣迹。我那些过分敏感的兄弟们正是嫉妒这位新圣者的荣誉,今天才出城去了的。我这会儿之所以上他那儿去,也是好奇多于崇敬;加之天下着雪,路这么难走,我满可以往回转而无所内疚啊。”

  “喏,把你的棕色马驹交到‘圣迈因拉德’客栈里去!它的马夫正像根木头似的站在江边望着圣母教堂出神哩!还有你那条呆坐在雪地里挨冻的狗也可以在我厨房中暖和暖和。凭着圣费利克斯血淋淋的脑袋起誓,我可不能在这潮湿地里站下去了!这一洼洼雪水里蹲着个执铁钳的老妖婆——我指的是可恶的风湿性关节炎,今年她把我夹得真够戗,直到前不久才算松开了她的钳子。马上跟我走吧,英国人!”

  匆匆说完这一席话,布克哈特修士就冷得裹紧身上的皮袍子,像来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沿着泥泞的胡同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汉斯把无所事事地站在河边的店伙计叫过来,递给他缰绳,交代了几句需要向客店老板以及他的老主顾们转达的话,因为这儿也常有贵人们进进出出,他们中不少都是制弩匠的买主和债户。

  随后,汉斯从马背上卸下革囊,往胳肢窝里一夹,便领着始终与主人的财物寸步不离的塔卜犬名。沿着倾斜的胡同向上边的教堂去了。

  老修士的邀请正合他的心意,因为制弩匠汉斯素来是很节俭的。

  二

  冬日的阳光依旧十分暗淡,使老修士招待客人的小小起居室变得明亮的,与其说是那扇开得高的、唯一的小窗,不如说是在壁炉里一闪一闪的火苗。

  布克哈特修士体质羸弱,生活很有节制。当他的客人还在进餐的时候,他自己已先在铺着软羊皮的扶手椅里躺了好一会儿,并把毛皮裹着的双脚伸到火炉边去了。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用人进来收拾走了餐具,把一壶本地产的烈酒和两只银酒杯放在大理石的壁炉台上。

  老修士看上去兴致很好。在这么个阴沉沉的大冷天,能把一位深通人情世故、游遍五湖四海的精明汉子引诱到自己家里来,满足满足他那久已有之的好奇心,使他感到非常得意。他把仅剩下稀稀疏疏几绺白发的轮廓秀气的脑袋靠在红色椅帔上,眯缝着眼睛,老脸上漾起一股子志得意满的喜气。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地说道:

  “怎么样,还好吃吧!现在把椅子转过来,坐近一些。刚才你问我他是谁,那位新圣者?那位让圣母教堂的人捧上了天,但却为我们这些修士所不齿的人?在饭桌上谈教会的事,或者天国的事,我认为都是不妥当的,可现在我就可以回答你啦。这位新近由教皇加封的上帝的代言人,他和我是在同一年出世的。单单这一点,就于他不利。要知道圣者也犹如葡萄酒,越陈越吃香,越陈越能创造奇迹。比如这儿这种,”他从自己杯中呷了一口,“它是从我们的土地里流出来的鲜血,与我们身上的血液有着亲缘关系,自古以来就调养着我们的精神,强健着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圣者圣费利克斯和圣雷古尔的作用也非同小可,我们这所修道院和这座城市,就是在他俩的遗骸上建立起来的啊。他们扶危济困,保佑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我们对他们充满亲切和感激之情,他们对我们也如此。按照先辈的榜样,我们用他们的形象和印章来赋予自己的所作所为以法律效力。根据文献记载,他们在殉难后还提着自己被砍掉的头颅足足走了四十步远,从利马特河边的刑场一直爬到了这儿的山上。尽管后来那些打了折扣的新圣者谁都肯定不能再这么做了,我却不想以此夸耀。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圣费利克斯和圣雷古尔用自己的鲜血向一个异教皇帝证实了自己的信仰,这位与我同年的新圣者呢,却仅仅是与一位基督教国王和封君争短长罢了。

  “话虽如此,咱们女侯爵那座修道院里的嬷嬷们却不这么考虑!这些个傻脑袋瓜,人家除去一些珍贵的典籍外,必定还把一本描写和美化我那位同龄人苦难生平的羊皮书塞给了她们。每次进餐,人家都要给她们念这种有启迪作用的神圣文献,打现在起,这些高贵的女士们的思想就休想再安静下来。她们将明里暗里都致力于一件事,即让那位新殉道者的祭日在我们这儿也得到隆重的纪念。

  “妇人家喜欢的就是新鲜和带有异国色彩的东西。

  “我们的市议会鉴于种种原因不赞成她们的搞法,若非嬷嬷们后来得到了上天的赞助,这事肯定已给压下去啦。

  “事情是这样的,在去年秋天的久旱以后,修女院在维迪孔的一个大农场突然失了火。南风一刮,草料棚中的烈火就直向管事人的住房扑去。房顶已开始冒烟,眼看就要完蛋。这时,极端虔诚的贝尔塔嬷嬷正好在场,她灵机一动,叫管事人和他的儿子们把一张沉重的大石桌拖到房前,自己则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桌面上写了几个斗大的字:

  圣托马斯,快帮助我们吧!

  “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那位圣者俯视尘寰,瞅见这几个字了吧!反正,风向马上转了,那间草料棚被烧成了一堆灰,而管事人的住房却完好无损。此刻。救火的人们也从城里赶来了。只见这边立着张石桌子,那边躺着一堆灰烬——奇迹和圣者都不容人再怀疑啦。

  “因此,我们今天才会有纪念他的祭日,纪念——我不应忘记告诉你——坎特伯雷的圣托马斯指托马斯·白凯特(1118~1170)。的祭日。”

  讲完这一长篇话,老修士端起酒杯,一连喝了好几口。随后,他提起酒壶,瞅了瞅他的客人,想为他斟满酒。坐在壁炉旁边矮凳上的汉斯却闷声不响,神情颇为异样。起初,他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脑袋托在手里,专心一意地听着修士讲故事。布克哈特修士故意把圣者的名字一直留到最后才点出来,可制弩匠看来是早就猜到了。眼下他颓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四肢仿佛还在打着哆嗦。老修士替他斟满酒,盯着他,眼睛里既流露出同情,又闪耀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光。

  “怎么样,我终于把你给逮住了吧,你这狡猾的人!”老修士又开口说,“以圣雷古尔鲜血淋漓的发辫起誓,制弩匠,今天你若不把自己了解的圣托马斯的故事讲给我听,你就休想从这道门槛跨出去。事实上,你所了解的坎特伯雷的圣托马斯,跟那位卢采恩神甫在对面圣母教堂中讲的,以及高贵的女侯爵为拯救我们的灵魂而借给我们的羊皮书里的记载,根本是两码事啊。你在这位圣者生前常见到他,你不会不承认吧!大约在一年前,我亲耳听见你对我院里的兄弟们讲,你和亨利王的关系亲近得就像是他紧身衣上的扣子一样,你当时讲得粗声大气,指手画脚,因为他们把你给灌醉了,因为他们怀疑你的话,不相信亨利二世在不幸地为他的大儿子加冕公元1170年,英王亨利二世让约克郡主教为自己的长子加冕,企图借此剥夺坎特伯雷大主教历来享有的加冕英王的特权,结果反而造成了自己的不幸。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使你发了急。‘我亲眼瞅见它们簌簌往下掉来着!’你嚷道,并以自己灵魂的幸福起誓说,你讲的都是真话。我当时也正准备进来喝杯酒,凑凑热闹,听听你讲自己的故事。我相信你,因为你不是个好吹牛的人。你既然一直待在亨利王身边,给他递衣斟酒,了解他的喜怒哀乐,那么,对那个毁掉了他的肉体和灵魂的人,你也一定很清楚。此人先是当他的首相,为他效力;后来又当大主教,成了他的仇敌和受害者,同时把他驱赶进了绝望与毁灭的境地。早先也罢,后来也罢,你反正都是了解他的。而且,不幸的人啊,你最后还是那些杀死他、成全他当上殉教者的凶手之一啊!在女侯爵的羊皮书里写着,杀死圣者的凶手们犯了弥天大罪,天地万物对他们无不深感厌恶,甚至他们养的狗也鄙弃他们,不肯再从他们手中吃食物。可你的塔卜,”老修士指着从制弩匠膝间机警地探出来的狗脑袋,“我看它倒是你给什么就吃什么的。”

  “仁慈的上帝免了我犯的那样的大罪,”制弩匠汉斯喃喃道,“是的,那位圣者我了解,非常非常了解,就像我了解您布克哈特大人一样。是的,当威廉·特雷西在圣坛前砸碎他脑袋那会儿,我可心告诉你,我也确实在场。而且,我当时还清楚地看见他死去时的微笑,那么一种圣洁而略带讥讽的微笑——上帝宽恕我——仿佛那些刽子手倒是给他帮了大忙似的。啊,神甫,那真是一些难于说清的、神秘莫测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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