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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霍夫曼

第37章 迈耶(7)

  “过了一会儿,首相的阿拉伯骏马被牵到院子里,托马斯大人骑上走了。接着,钥匙在小屋的门上咔嗒咔嗒转动起来。埃舍两眼无光,不知所措地呆瞪着我;我看见这家伙完全不中用了,便自作主张起来。

  “‘去,以皇上的名义命令侍女蒙娜·莉萨,’我吩咐埃舍说,‘叫她和她的小姐做好动身准备,今天晚上等你房里的灯灭就偷偷到大门口来。违抗命令者处死!去!’

  “埃舍转来回话说,威尔士侍女准备遵命。

  “转眼已是黄昏,我吩咐老头儿把灯点起来,并告诉他,一旦有哪个在围墙上来回巡视的卫士向明亮的门房投来怀疑的目光,他就得拿起粉笔,装作在小黑板上写字。我自己呢,便倒在屋角里他的床上,要知道度过了紧张的一天,我也需要休息啦。可老头子却唉声叹气,唠唠叨叨,把那几句责备自己的话翻来覆去说个没完,叫我十分讨厌。我命令他住了嘴,可自己仍然睡不着。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当一个人的心几乎给恐惧压碎了的时候,他的冷静的思想却不知疲倦地、无动于衷地走它自己的路。我眼下也是如此,脑子里反复地考虑着,首相为什么定要把自己不幸的女儿命名为格蕾丝,是为了纪念他那位在受到感化后也取了这个圣名的生母呢,还是出于一种异教徒可能有的考虑呢?因为,‘格蕾丝’这个词在他们意味着上天的恩赐——愿上帝把它给我们大家——同时也有人间的妩媚优雅的意思。

  “我还想到,托马斯首相曾对格蕾丝讲起他的爱徒理查王子,看来有一阵子还被虚荣心所陶醉,打算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让她也享受享受帝王的尊荣哩。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并且受到梦魇各式各样的愚弄。谁都知道,梦里如果难过,就意味着会得到快乐;如果快乐,就意味着要掉眼泪——我梦见跟随着亨利王从森林中走出来,他的脸突然一下子变年轻了,变成了他的儿子理查。狂暴不羁的王子敲着林中的小城堡的大门。他挥动戴着铁甲的拳头,一下子就把门给砸碎了。然而忠诚的埃舍一头扑到他的脚下,拦住他的去路,富有德行的蒙娜·莉萨更是气得眼泪直流。可是,瞧,这时首相牵着格蕾丝的手,从城堡中走了出来。他一把抓住理查王子的右手,然后领着两人一块儿走到大树的穹顶下去。但转眼间,大树的穹顶又变成了温莎宫大殿的拱顶。在目光慈祥的父王亨利和母后艾琳娜面前,一对漂漂亮亮的新人双双跪下,顿时号角齐鸣,我兴奋得把自己的帽子抛到空中,嘴里高呼着:‘理查王子万岁!格蕾丝公主万岁!’

  “这一呼我便醒了过来,耳边又听见埃舍这个罪人在嘟嘟囔囔地做祷告。我走到窗前,看到城堡里的卧室中仍然亮着灯光。在那儿,蒙娜·莉萨和一个老国王的未成年的侍妾,正等着我熄掉门房里的灯,向她们发出逃奔信号。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最不祥之夜。天空中游动着一长条一长条的乌云,不时地遮没那一钩冷月。等围墙上巡逻的脚步声刚刚静下来,我便吹灭了灯。

  “‘我们有两匹马,埃舍,’我说道,‘你带着蒙娜·莉萨骑一匹。’

  “我们摸黑下了旋梯。大门边已经等着两个蒙面女人。其中身材苗条、面纱蒙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还在哆哆嗦嗦地无声抽泣。我小心翼翼地抽掉门闩,溜出大门,仰起头向上窥视。我仿佛听见墙垣上有张弓弦的声音,但接下去又听不见任何动静。——想必是我产生了错觉吧。

  “我一边等着,一边默念了三遍祈祷文,我在自己的一生中,从来没有那样热诚地祈祷过。突然传来一阵犬吠,随后又一切归于死寂。我这才抓住浑身颤抖的格蕾丝,一把抱起她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对面的树林跑去。不料突然一阵风刮走了天上的乌云,月牙重新露出脸来,把我们周围照得一片雪亮。

  “只听嗖的一声!要是这一箭射中了我该多好!

  “我怀抱中那个很轻的身体蓦地痉挛了一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同时一股热血从小姑娘被射穿了的咽喉喷涌出来,流了我一身,突出在外的箭尖把我的面颊也给划伤了。跟着是一阵急促的喘息,首相的闺女格蕾丝就这样完啦!

  “我把小姑娘的尸体放到紧跟着我跑过来的蒙娜·莉萨怀里,但听这惊恐的女人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尖叫。我不顾一切地冒着嗖嗖作响的箭雨,与埃舍一前一后地奔进了树林。

  “我跃上了一匹马,埃舍跃上了另一匹。我们狂奔在黑夜的林中小路上,头深深埋在马颈飞扬的鬃毛里,以免被路旁光秃秃的树枝擦伤。今夜,这些黑黝黝的枝条似乎也耷拉着脑袋在哀悼那位年轻的死者。

  “我们很侥幸地到达了那一片月色明亮的林中旷地,越过它,便有一条平一点儿的路了。在这儿,我们受惊的马跑得更像飞了起来。蓦地,我听见背后又发出一声惨叫。我一回头,看见埃舍骑的那匹平常十分温驯的马,这时却疯了似的鬃毛奋张,前蹄高举地直立起来,仰身往后倒去。一道从面前飞快闪过的白光把它惊了,很可能是首相饲养在他这宁静森林里的一头珍贵的白色牝鹿。那马躺在一堆石头旁边打滚,埃舍却已头破血流,一命呜呼。看着眼前的惨相,我吓得毛发倒竖,赶紧驱马离开,既顾不上那即将完蛋的畜生,也顾不上那已遭到报应的不忠实的奴才。”

  六

  “我赶到多佛,以便过海去诺曼底追亨利王。但由于没有顺风,他没走成,我在多佛便见到了他。这样,我就比预料的更早一些,在英格兰的国土上经历了向他报告不幸的悲惨时刻。

  “国王悲恸欲绝,把自己关在卧室中。我也就睡在他的卧室门口,跟每次面临着危险时惯于做的那样。国王夜不成寐,我常听见他脚步沉重地在房中踱来踱去。踱着踱着,他又唉声长叹,甚至不顾一切地狂吼乱叫,我便听清楚了他断断续续说的是些什么。

  “‘她是我的心肝啊!’他哀叹道,‘我早该把我的小羊羔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可我又能拿我那位毒辣的皇后和我那些愚蠢的奴才怎么办呢?我又怎能战胜残酷的命运呢!……我和首相,我俩同样不幸,同样痛心!……可我要向他表明心迹……让他知道,我将把无穷无尽的恩宠加在他身上,使他从今以后永远成为离我的心和我的王位最近的人。’

  “天亮之前他安静了一点儿。在朦胧的晨光中,他摆正了桌椅,像是要开始写信。他总是先在嘴里嘀嘀咕咕念完一遍,再一句句写下来。最后,我听见他重重地盖上了大印。

  “他传我进去,把信递给我。

  “‘这信你得亲自交到首相手中,’他说,‘你要尽量找他,直到找着为止。’

  “随后,国王过海去了,我却带着他的信回到伦敦。请相信我,这封信对我乃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虽然我仅仅遵照自己主子的命令行事,良心仍感到非常内疚,因此对于去见首相这件事,怀着一种神圣的畏惧。要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已经查清了格蕾丝的真正死因。

  “我先在伦敦找了个遍,他都不在。他留在城里的手下人也讲不清楚,或者不愿意讲他眼下到自己众多城堡中的哪一座里去了。不过我也无须让他们讲,因为我自己知道。

  “我换了一匹精神抖擞的马,在光天化日之下骑着它——还有什么可瞒人的呢?——奔上了那条我曾无数次地摸黑和借着月色赶过的路。在那枯黄的树顶以及这儿那儿已经掉光了叶子的秃枝间,清朗明净的天空闪闪发亮。

  “当我看见那座辉煌的小城堡已出现在眼前时,心怦怦跳着,就跟榔头在敲打一样。我跳下马来,发现那往常总是紧闭着的城门洞开在那里。院中鸦雀无声,只有轻风在那些异国奇树的常绿的枝头发出絮语,那银光闪烁的喷泉在沙沙沙地抛洒着水珠。

  “我驻足环视,想看看有没有人。我瞧见在那座嵌进围墙中的神龛前,跪着一个女子。她的脑袋埋在双手里,所以没有发现我到来。我认出是蒙娜·莉萨,便走过去猛地推了推她的肩。她吓得一下子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我。随后她两手摆动着向我示意,要我火速离开。我这时才掏出信来对她扬了扬,说明我是皇上的使者,让她立刻领我去见首相。

  “她没再表示反对,便膝头哆嗦地登上台阶,领我向那有着黄色圆柱的拱顶建筑走去。

  “‘她睡在小礼拜堂里——我仍旧把她打扮得像位皇后一般漂亮。’蒙娜·莉萨一边开门,一边胆怯地说,说完就抽身走开了。

  “我跨进一间由天花板上射下来的灯光照明的圆形厅堂,厅堂虽然不大,却显得很爽朗。紧贴着四周的墙壁,安放着一圈贵重的软垫;而在正中央,却立着一个大大的金丝笼子。笼内有无数的鸟儿在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在一棵棵矮小的棕榈树下,一些生着彩色羽翼的异国珍禽在快乐地游戏着,只可惜房里没有任何人来分享它们的乐趣。

  “我走过拼成各种图形的彩石地面,登上一道窄窄的大理石台阶,来到一扇拱门前。我推开门,战战兢兢地撩起挂在里边的缎子门帘。

  “眼前的景象惊得我舌头都僵住了,差点儿连气都透不过来。我看见在半明不暗的小礼拜堂中,既没有挂耶稣受难十字架,也没点长明灯。在圣坛下面躺着的不是一具身躯,而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格蕾丝的尸体。日光透过墙上唯一一扇窗户射进来,照着这超脱了尘俗的美人儿。她头戴一顶缀着亮晶晶的宝石的小王冠,安卧在紫缎枕头上。她柔嫩的身体藏在一袭宽大的长袍里,袍上绣满金丝银线,缀着无数的珍珠美玉,袍裾向两边铺展开来,盖住了灵床的边沿。一双小巧玲珑的玉手交叉在胸前,握着从头上流泻下来的青丝似的长发,这漆黑的秀发不仅把她的脸颊衬托得更加白嫩,也盖住了她脖子上的两个伤口。

  “在死者可爱的脸庞边上,同样被日光照射着的却是另一张脸,这张脸比起那死者的脸来,显得更加委靡,更加缺少生气。它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绝望,仿佛死神的阴影刚刚还笼罩过它似的。首相就这么倒在灵床旁边,头发蓬乱,衣襟散开,手撑在灵床边上,支持着虚弱的身体。

  “四周一派死寂。只有在敞开的窗前,有几片枯叶在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它们的淡淡的阴影,正好跳荡在那紫缎枕头以及枕边的两张面孔上。

  “我不知道,我怎么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突然又表现出了我在格拉纳达所受的摩尔人的影响。我这就告诉您是怎么回事。说是受了神的启发也罢,受了鬼的驱使也罢,反正我是不知不觉地用阿拉伯语念了一句《古兰经》里的诗句——但愿上帝别因此怪罪我才好——很可能是眼前这玉洁冰清的少女,使我想起了异教徒们的天堂以及它那些天使。

  “那句《古兰经》诗句道:‘他们可爱而美丽,美丽得有如百合花和红宝石;他们低垂着眼睑,洁白的脸庞就像鸵鸟蛋,鸵鸟蛋深深埋藏在沙漠里。’

  “我刚把诗句念出口,首相的脸上便起了变化,漾出了一丝和悦而慈祥的笑意。他慢慢转过头来,看是谁用这句《古兰经》诗句安慰他。

  “我抓住时机,几步走过去向他屈了屈膝,然后诚惶诚恐地递上国王的手书。

  “这个失魂落魄的人过了老半天才清醒过来。他看清了由三头豹子组成的国王的印章,捏着信的手就像让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一哆嗦,立刻把信抛开了。他那高贵的双眉紧紧蹙在一起,就像一个严刑折磨下的人在忍受着难言的痛苦。他用满含责备的目光瞪着我,在这目光的深处,燃烧着炼狱似的残酷无情的烈火。它射到我身上,使我感觉所受打击之重就像被投掷器射来的巨石所击中,我顿时心慌意乱,一言未发便拔腿逃走了。”

  七

  “喏,神甫,您大概已经担心,国王和托马斯·白凯特会从此反目成仇了吧。——可是您错了。有一阵子,他俩的确相互回避,谁也不去见谁;不过,这情形在局外人看来是自然而有道理的,因为亨利王当时在大海的另一边与法国国王指法兰西卡佩家族的路易七世(1137—1180)作战,首相却在英格兰主持国政。

  “要知道,我的主子仍然没有动摇自己对明智而忠诚的首相的信赖。是的,甚至可以说,这种信赖就像磐石一样,压根儿就不可动摇。托马斯首相方面呢,似乎也更加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国王的伟大所折服。

  “首相那时的担子很不轻,他为着维护国王的权益,正与一班高级诺曼教士进行着顽强的斗争。这档子事儿您非常清楚,神甫,因为哪儿都层出不穷,司空见惯。在英格兰,其产生的根源是当年征服者威廉给予主教们的特权太多啦。在那儿不像在别处,只有教士与教士之间的争执才不受国王的法庭裁判,而是在俗人受到教士伤害时,也不得不请求教会处理。这一来,喏——拿尽量简单的话来讲——就叫做惺惺惜惺惺。鸡毛蒜皮且不讲,教士们就算犯了杀人、强奸以至于更严重的罪行,也不过跟闹了个恶作剧似的轻描淡写地处分一下。结果教士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干起伤风败俗的事来更加肆无忌惮。

  “对此我的主子很恼火,要知道在处理公共事务时,国王是位很公正的人,因此他企图把他那些教士管束一下。然而谈何容易!

  “当初,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征服者威廉把英格兰的其他教士通通都置于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全权管辖之下。现在,高踞于大主教宝座上的,是一个倨傲的诺曼人;他那教职所赋予他的特权,正好被用来作为对抗他的封君和国王的武器。加之当时在位的罗马教皇估计指哈德里安四世,他当罗马教皇的时间为1154年至1159年。——人家说他在登上教皇宝座前,曾生活在一所修道院里;还讲他一辈子都对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事情不以为然,因而也就很不理解——他也站在诺曼大主教一边,压根儿不愿意教会丧失任何权利。喏,英格兰首相向这位教皇下了无数次国书,再三请求他,希望他对遭到恣意滥用的教会裁判权做一些调整和限制,谁知他却充耳不闻,活像个聋子。

  “我可告诉您,神甫——因为我清楚,你们作为圣费利克斯和圣雷古尔修道院的修士,会站在哪一边。从首相那支圆滑的笔下,产生了反对教士世俗特权的最合情合理的、最机智巧妙的文字,古往今来,甚至以后,都决不会有谁再超过他的。他既未用任何侮辱性的言辞,也不进行枯燥乏味的说教,去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而是以确凿有力的事实,去打动教会的灵智。说得形象点儿,他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户,使黑屋子里豁然明亮起来,连小孩也不能不认识到,亨利王的教士们那样贪得无厌、狡诈阴险、荒淫暴虐,是与救世主耶稣及其十二位使徒的廉洁纯善的品行大相径庭的。

  “就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抵制自己的痛苦吧,首相反正是勇敢无畏地进行着战斗。为此他引经据典,并且把教会中的长老和法学家们也动员了起来;而他最锐利的武器就是《圣经》中的箴言:‘我的王国不在尘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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