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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霍夫曼

第61章 卡夫卡

  法律门前

  [奥地利]卡夫卡

  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主要代表,多数评论家把他的创作看成是表现主义的,也有人认为他应该属于超现实主义。作品内容貌似荒诞,实则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人及其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异化现象。卡夫卡对西方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极大,美国和欧洲相继兴起过“卡夫卡热”,我国在20世纪80年代也出现了类似情况。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城堡》《美国》,中篇小说《审判》,短篇小说《变形记》《地洞》《流放地》《乡村医生》《绝食大师》和《致科学院的报告》等。

  《法律门前》是中篇小说《审判》的一个片段。它内容荒诞又荒谬,文字也不多,且语调平淡,却告诉读者一个深刻的道理:资本主义社会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谓“法律之门人人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通通都是虚伪的谎言。

  法律门前站着一名卫士。一天来了个乡下人,请求卫士放他进法律的门里去。可是卫士回答说,他现在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乡下人考虑了一下又问,他等一等是否可以进去呢?

  “有可能,”卫士回答,“但现在不成。”

  由于法律的大门始终都敞开着,这时卫士又退到一边去了,乡下人便弯着腰,往门里瞧。卫士发现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进去,就不妨试试,把我的劝告当耳旁风好了。不过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呢。从一座厅堂到另一座厅堂,每一道门前面都站着一个卫士,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说第三座厅堂前那位吧,连我都不敢正眼瞧他。”

  乡下人没料到会碰到这么多困难;人家可是说法律之门人人都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啊,他想。不过,当他现在仔细打量过那位穿皮大衣的卫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长又密又黑的鞑靼人似的胡须以后,他觉得还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许他进去时再进去好一些。卫士给他一只小矮凳,让他坐在大门旁边。他于是便坐在那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间他做过多次尝试,请求人家放他进去,搞得卫士也厌烦起来。时不时地,卫士也向他提出些简短的询问,问他的家乡和其他许多情况;不过,这都是些那类大人物提的不关痛痒的问题,临了儿卫士还是对他讲,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旅行到这儿来原本是准备了许多东西的,如今可都花光了,为了讨好卫士,花再多也该啊。那位尽管什么都收了,却对他讲:“我收的目的,仅仅是使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礼数不周到。”

  许多年来,乡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观察着这个卫士。他把其他卫士全给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第一个卫士似乎就是进入法律殿堂的唯一障碍。他诅咒自己机会碰得不巧,头一些年还骂得粗声大气、毫无顾忌,到后来人老了,就只能独自嘟嘟囔囔几句。他甚至变得孩子气起来,在对卫士的多年观察中,他发现这位老兄的大衣毛领里藏着跳蚤,于是也想请跳蚤帮助他使那位卫士改变主意。终于,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周围真的变黑了呢,或者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不过,这时在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一道亮光,一道从法律之门中迸射出来的不灭的亮光。此刻他已经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的经验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凝聚成了一个迄今他还不曾向卫士提过的问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僵硬,再也站不起来了。卫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俩的高矮差已变得对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卫士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吗,”乡下人说,“可怎么在这许多年间,除去我以外就没见有任何人来要求进去呢?”

  卫士看出乡下人已死到临头,为了让他那听力渐渐消失的耳朵能听清楚,便冲他大声吼道:“这道门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因为它是专为你设下的,现在我可得去把它关起来了。”

  猎人格拉胡斯

  [奥地利]卡夫卡

  众所周知,在卡夫卡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变形记》中,他让主人公变成了甲虫,表现了现代人生存的困境和生的无奈。眼前的《猎人格拉胡斯》,在我看可算《变形记》的姐妹篇,因为它同样用象征和讽喻的手法,用主人公死后变成蝴蝶飘零四海的荒诞故事,表现了现代人的困境和无奈,以及更加可悲的死的困境和死的无奈。

  文学作品,特别是西方现代派的作品,大多意义深邃而文字晦涩,即如本篇和前边的一些篇目,读者在理解时大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必受笔者一家之言的限制。

  两个男孩骑在码头的矮墙上掷骰子玩儿。纪念碑前的石阶上,一个男人坐在那位挥舞宝剑的英雄石像的阴影中读报。井边有个姑娘在往自己的桶里压水。水果小贩躺在他的货堆旁,眼睛瞅着湖上。透过没了玻璃的门框和窗洞,看得见啤酒店里有两个汉子在喝酒。店老板坐在前面的一张桌子边上打盹儿。这时,湖上轻轻漂来一艘小船,无声无息地驶进了小港。船上跳下个穿蓝上衣的人,正把缆绳穿进岸边的铁环;另外两个身穿缀着银纽扣的黑上衣的汉子,抬着一副担架紧跟着船主也上了岸。担架上盖着块带缨穗的大花绸披巾,底下显而易见地躺着一个人。

  码头上谁都对这些新来的人漠不关心,就连担架被放下来等着仍在那儿拴缆绳的船主时,也没人走上前去问一问,或者仔细瞧瞧他们。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舱里钻出来,怀中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船主又让她叫住耽搁了一会儿,随后才赶上来,指了指左边一所临湖而立的三层楼黄房子。两个汉子重新抬起担架,穿过一道低矮的、由一些直直的圆柱支撑着的大门。一个小男孩推开窗户,刚巧赶上看见这一行人消失在楼房里面,便赶忙关上窗户。那用黑色栎木精心拼成的大门同样也关死了。一群在这之前一直绕着钟楼飞来飞去的鸽子,这会儿纷纷落在楼房前面。楼门外聚集着这么多鸽子,其中一只还飞到二层楼去啄玻璃窗,好像楼里贮藏着它们的粮食似的。这是些毛色鲜丽的饲养得很好的活泼动物。船上的妇人使劲向它们扔来谷粒,它们先啄食地上的谷粒,随后又朝妇女飞去。

  通向码头有一些又窄又陡的胡同,从其中一条胡同里走出来一位绅士,头上戴着顶饰有青纱的大礼帽。他东瞧瞧,西望望,对事事都挺关心的样子,看见墙角有一堆垃圾他便气歪了脸。纪念碑前的石阶上扔着块果皮,他走过时便用手杖把它戳下去。来到房前,他一边敲门,一边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戴着黑手套的手中。门开了,过道上大约有五十个男孩,夹道迎候他,冲他深深地行着鞠躬礼。

  船主走下来欢迎绅士,领他上楼去。在二楼上,他们沿着修建得美观精致的阳台,环绕楼内的小天井转了一圈。两人最后跨进楼房最里边一间凉爽宽敞的屋子,这屋子的后窗对着一面光秃秃的黑灰色石壁,再没有其他房舍。孩子们怀着敬畏,远远跟在绅士和船主背后。这时,两名夫役正忙着在担架上躺着那人的头的地方插上几支长长的蜡烛,并将其点燃。然而烛光并不明亮,仅仅是把先前静止不动的影子吓得跳了起来,在墙壁上哆嗦摇晃。盖在担架上的绸披巾拉开了,下面躺着一个男人,头发和胡须乱糟糟地长在了一起,皮肤黝黑,看上去像个猎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紧闭双目,毫无生气;不过,尽管如此,也只有周围的布置,才明显地告诉人们这是具死尸。

  绅士走向担架,伸出手摸摸躺在上面的人的额头,然后才跪下去祈祷。船主示意夫役们离开房间,他们便出去赶走了那群挤在外面的男孩,并且把门关起来。绅士似乎对此仍不满意,眼睛瞪着船主,船主明白他的意思,也从侧门退进了隔壁房间。这一来,担架上的人立刻睁开眼睛,苦笑着把脸转向绅士,问道:“你是哪位?”

  跪着的绅士站起身来,毫不惊讶地回答:

  “鄙人是里瓦市里瓦市:意大利的一座小城,濒临加尔达湖,为世界著名的疗养地。市长。”

  担架上的人点点头,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指了指椅子,等市长应他邀请坐定以后,又说:

  “这我早就知道,市长先生。不过,我常常一上来总忘掉了周围发生的事,所以尽管我都知道,还是觉得问一下更好。您大概了解我是猎人格拉胡斯吧?”

  “当然当然,”市长说,“昨天夜里,我就接到了您光临的消息。那会儿我们早睡了。快到半夜,我妻子突然叫醒我:‘萨尔瓦多,’——这是我的名字——‘你瞧窗户上有只鸽子!’确实有只鸽子,可却大得跟只公鸡似的。鸽子飞到我耳边来说:‘已故的猎人格拉胡斯明天要来啦,你以全城的名义去接待他吧。’”

  猎人点点头,舌头在上下唇之间伸动:“是的,鸽子比我先飞来了。不过,市长先生,您以为我应该留在里瓦市吗?”

  “这个我还不敢说,”市长回答,“您真死了吗?”

  “死了,”猎人说,“正如您所见到的。许多年以前,这肯定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从黑林山——那是德国的一个地方——我从那儿的一处悬崖上摔了下来,当时我正在追赶一只羚羊。打那时起我就死了。”

  “可您不还活着吗?”市长问。

  “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讲,”猎人回答,“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活着。因为运我尸体的船迷了航,也许是由于扳错了舵,也许是船主一时心不在焉,或者让我家乡的美景转移了注意力,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我留在了人间,自此以后我的小船就在尘世的河流上无休止地航行,使我这个只愿意在山区生活的人死后在世界各地漂泊流浪。”

  “难道天国没有您的份儿吗?”市长皱着眉头问道。

  “我,”猎人回答,“我总是处于通向天国的阶梯上。我在那无限漫长的露天台阶上徘徊,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右,时而在左,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我由一个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您别笑!”

  “我没有笑。”市长辩解说。

  “这就好,”猎人说,“我一直在运动着。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儿来眼看快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船主的妻子尤丽雅又会敲一下门走进来,把早餐给我送到担架边,让我喝一种我们的船正驶经的国家特产的饮料。我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裹着肮脏的尸衣,灰黑的头发和胡子乱糟糟地长在一起——看见我这模样显然不会叫人开心的。一块妇女用的拖着缨穗的大花绸披巾盖着我的双腿,我头上点着一支教堂用的蜡烛。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小画:显而易见是一个非洲的布什曼族人,正用他的矛瞄准着我,他本身却尽可能地在一面画得很好的盾牌后躲起来。在船上你经常能看见一些愚蠢的图画,这恐怕就是其中最蠢的一张。除此而外,我那木笼子里便什么也没有。从旁边墙上的小窗孔飘进来南国之夜的温暖气息,我耳畔响着流水拍击旧船帮的响声。

  “当我还是活猎人格拉胡斯时,在故乡黑林山追逐一只羚羊跌下了山崖,从此以后就躺在这儿。一切都按顺序发生:我追逐羚羊,跌下山崖,躺在一条山沟里流尽鲜血,最后死了。这只船本来应该送我到阴间去。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头一次躺在这木板上舒展开四肢时是多么高兴啊!群山还从未像这四堵当时还模糊不清的板壁一样听我唱过歌呢。

  “我愉快地活了,也愉快地死去。上船之前,我幸福地扔下了弹药匣啊、背囊啊、猎枪啊等等——这支枪我生前一直骄傲地背在身上。我迅速穿起死者的尸衣,心情就跟新娘子穿上结婚礼服时一样。随后我便躺在这儿静候着,谁料不幸却发生了。”

  “命不好啊,”市长举起手来一摆道,“对此难道您一点儿都没有错?”

  “一点儿都没有,”猎人说,“我生前是个猎人,这难道错了?在我当猎人那会儿黑林山里还有狼呢。我埋伏着,开枪射击,打到野兽后就剥它的皮,这难道错了?我的工作得到大伙儿赞赏,被人称为‘黑林山中的伟大猎手’,这难道错了?”

  “我未负有做评判的使命,”市长说,“不过,我也觉得您实在没有错。那么,究竟又是谁错了呢?”

  “船主错了,”猎人说,“谁也不会读到我在这儿写的东西,谁也不会来帮助我。即使把帮助我作为一项任务定下来,所有房屋仍会门窗紧闭,所有的人仍会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整个世界就像一家深夜里的大旅店。当然,这样也好,因为这一来就没有谁知道我;即使有谁知道我,也没有谁知道我待在哪儿;即使有谁知道我待在哪儿,也没有谁知道怎样把我拦住,于是乎也就没有谁知道该如何帮助我。想帮助我的念头是一种病,一种必须卧床治疗的病。

  “我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没有大喊大叫要人来帮助,即使是在我失去自制非常想喊叫的时刻,比如眼下吧。因为,只要我朝四周瞧瞧,弄清楚了我现在在哪儿,弄清楚了几百年来我大概住在什么地方,这就足以使我打消喊叫的念头了。”

  “了不起,”市长说,“真了不起。——不过,您眼下打算留在我们里瓦城吗?”

  “我没这个打算,”猎人微笑着说,同时把手放在市长的膝头上,以减轻话语里的嘲讽意味,“我现在在这儿,除此一无所知,除此一无所能。我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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