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茨威格

　　第三只鸽子的传说

　　［奥地利］茨威格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Zweig，1881～1942)，奥地利小说家和文学传记作家，小说和传记作品大多以深刻、细腻的人物心理刻画见胜。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来狂人》《看不见的收藏》《家庭女教师》和《象棋的故事》，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文学传记《三位大师》《三诗人》《世界的建筑师们》以及自传《昨天的世界》，等等。

　　《第三只鸽子的传说》选自他的短篇集《万花筒》。它有如一则含义深邃的寓言，以诗意的笔触描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人类近乎无望的可悲处境，在祈愿和平的同时表达了作者对未来的深重忧虑。

　　《创世记》里讲过第一只鸽子的故事和第二只鸽子的故事：当天空关住了闸门，地球上洪水已开始消退的时候，人类的祖先挪亚就把这两只鸽子从方舟中放出来，让它们去打探消息《旧约全书·创世记》载：上帝耶和华为了惩罚罪孽深重的人类，让天降暴雨四十日，使整个世界变成汪洋一片，一百五十天后洪水方退。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淹死了，只有挪亚谨遵上帝的指示，带领全家以及选留的一定数量的动物登上预先造好的方舟，幸免于难，使人类得以延续下来。。可是第三只鸽子飞向了何方，它的命运又如何，却从来没有谁讲过。

　　方舟终于在阿拉腊山的峰顶上搁住了。在这只拯救生灵的大船的肚子里，藏着全部没有被洪水淹死的飞禽走兽。这时，祖先挪亚从桅杆上瞭望远方，只见巨浪滚滚，水天茫茫。于是，他便放出一只鸽子——第一只鸽子，让它去探看情况，以便弄清楚在这云开雾散的天宇下，是否有哪儿已现出陆地。

　　据《创世记》讲，第一只鸽子腾空而起，振翅飞去。它飞到东，又飞到西，飞到哪儿看见的都仍然是水。它飞累了，找不到任何休息的地方，翅膀渐渐失去了力量。它不得已又飞回方舟，飞回这世界上唯一的藏身之地。它绕着搁在山顶上的大船来回飞着，直到挪亚伸出手来接它回舟中去。

　　挪亚又等了七天，七天中一滴雨没下，洪水更往下退了。这时他重新放出一只鸽子——第二只鸽子，让它去打探情况。这只鸽子早上飞出去，傍晚便飞了回来，嘴里还衔着一片橄榄叶——大地已获解放的第一个迹象。如此一来挪亚就知道树梢已伸出水面，考验业已经受住了。

　　又过了七天，他再放出一只鸽子——第三只鸽子。这只鸽子飞向了世界远方，早上飞出去，晚上却没有飞回来。挪亚等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曾等到它。这时挪亚明白了：大地已经露出来，洪水已完全消退。可是那只鸽子——第三只鸽子呢，他却再没有听见任何消息，人类也没有听见任何消息。时到今日，再没有谁讲起过它的故事。

　　可在下面，我就要告诉你这第三只鸽子的去向和遭遇。

　　那天早上，它飞出了憋闷的船舱。当时舱里黑洞洞的，动物们挤在一起，蹄子爪子互相磕碰，大家都不耐烦地叫唤起来，咆哮声、狂吠声、吱吱声、咝咝声，乱成一片。第三只鸽子离开拥挤的船舱，飞进了广阔的世界，从黑暗中来到了光明里边。此刻，它在被雨水冲洗得清新明净的空气中振翅飞翔，自由托举着它，无边的宇宙的恩惠包围着它。大海在它脚下远远地闪着光，森林像湿润的苔藓似的绿得发亮，白色的晨雾从草地上冉冉升起，鲜花盛开的草地弥漫着甜蜜的芳香。天空反射下来明亮的光辉；初升的朝阳给群山撞碎了，化作了万朵红霞；海水被映照得像血一样鲜红；大地在阳光照射下欣欣向荣，蒸蒸日上。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复苏景象啊！鸽子幸福地看着这一切，舒展双翅，滑翔在万紫千红的世界上空，越过块块陆地和片片海洋，像在梦里似的飞啊，飞啊，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化作了一个梦。跟上帝本身一样，它首先看见这个获得了解放的世界，它真是怎么也看不够哇。方舟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以及他所托付的事，它早给忘了；晚上还得回去，它也早给忘了。要知道世界如今已成为它的家，天空已成为它的住房。

　　第三只鸽子，祖先挪亚的不忠实的信使，它就这么继续飞呀，飞呀，飞过空旷的世界；幸福犹如一股强劲的风，托着它不停地往前飞，一个劲儿往前飞。最后，它的翅膀变得沉重起来，羽毛里像灌了铅似的。地球对它产生出强大的吸引力，迫使它往下降，翅膀软弱得耷拉下来，终于擦到了潮湿的树梢。于是，第二天傍晚，它便落进一座森林里。和世纪之初的一切一样，这座森林也没有名字。鸽子藏在密林深处，进行长途飞行后的休息。枝叶覆盖着它的身体，轻风为它唱歌催眠。白天，树荫下凉爽舒适；夜里，繁枝间充满暖意。不久，它便忘记了长空的雄风和远方的诱惑；绿色的穹隆庇护着它，不计其数的光阴从它身边流逝过去。

　　迷途的鸽子定居的那片森林，离我们的世界不远，只是当时还无人踏访，在孤寂中鸽子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梦。它躺在绿色的窠巢里，年复一年，甚至已被死神忘记。因为从见过那次太古洪荒之前的第一个世界的每种动物中，都得保存一只下来；它们既不会老死，也不可能遭到猎人伤害。这些动物秘藏在地球的衣褶里，人眼见不到，就如我们这只躲在密林深处的鸽子。自然，偶尔它也隐隐约约感觉出附近有人类存在。例如：有时传来一声枪响，在绿色的高墙中引起无数的回音；有时伐木工人砍伐树干，使黑暗的密林发出轰鸣；有时一对情人紧紧相偎着走向幽会地，从树丛后送来咯咯的笑声；有时孩子们来林中采摘草莓，远处回荡着他们的歌声。这时候，被深深缠绕在叶簇和梦境里的鸽子，它偶尔也会留神听一听这些来自人世间的声音，但在听见以后并不害怕，而仍旧静静待在自己那个黑暗的角落里。

　　然而，最近一些日子，整个森林却突然轰隆隆响个不停，像是大地要裂开了似的。只见空中嗖嗖飞过无数钢铁制的黑家伙，掉在哪儿，哪儿的泥土便飞腾起来，一片片大树就跟麦秸似的被砍倒在地。身穿不同颜色服装的人们，互相投掷着死亡。从一些可怕的机器中，喷吐出一道一道的火光、一片一片的火焰。闪电从地里蹿出来，直冲云霄，紧跟着便是阵阵雷声，那情形就像地要蹦上天去、天要掉到地上似的。鸽子从梦中惊起，发现死亡和毁灭已降临到头上；就像当初洪水淹没了整个大地，如今世界是一片火海。它猛地鼓动双翅，飞到空中，要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森林，去另找一个居住的地方，一个和平的地方。

　　它高高地飞着，飞遍了我们的整个世界，为了寻找和平；可是，它无论飞到哪儿，都有这种人为的闪电和霹雳，都有战争。人世间又降临了第二次大洪荒，整个地球已变成一片血和火的汪洋。它急急忙忙飞过我们所有的国家，想找一个歇息的地方，然后好再飞到人类的祖先那儿去，把象征希望的橄榄叶送给他。但是在这些日子里，哪儿也找不到一片橄榄叶啊。毁灭的洪水越涨越高，人类眼看就要被淹没，世界正不断被火海吞噬。直到今天，鸽子仍未找到歇息的地方，人类仍未找到和平；而在这之前，鸽子就永远回不去，永远得不到休息。

　　任何人都没看见过它，没有看见过这只迷失归途的神秘的鸽子，这只在我们的时代寻找和平的鸽子；可尽管如此，它却飞在我们头顶上，心里充满恐惧，翅膀已软弱无力。只有很少的时候，当人们半夜里从梦中惊醒，才会听见黑暗的空中有呼啦啦的声音，这便是鸽子在不停地飞，在仓皇地逃逸。在它那翅膀上，系挂着我们的全部忧思；在它的恐惧中，激荡着我们的全部希望。这只在天与地之间战栗地飞翔着的鸽子，这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它现在将向它背叛过的人类祖先报告的，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就像几千年前一样，世界眼下又期待着一个人向它伸出手来，并且告诉它：考验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