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伪币制造者(18)

　　“我比你以为的要成熟得多。几天以前，我像艾杜瓦一样开始写笔记；我在右页写上某个意见，在左页写上相反的。譬如说，有一天晚上苏芙伦尼斯卡告诉我们她让布朗尼雅和柏利开着窗子睡觉。关于这件事，她提出的每个论点我们都觉得很合理，是不是？好啦，昨天在吸烟室里，我听到一个刚刚来的德国教授说到这方面的事，他的理论正好相反，然而，我必须承认，他提出来的论证我认为更有道理，更有根据。他说，睡觉的时候重点在于尽量限制消费与运输——他管这种活动叫作“碳化合作用”，而生命正是由这种活动组成。只有把这种活动作尽可能的限制之后，才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他举鸟兽为例，鸟类睡觉的时候把头掩在翅膀下，兽类则卷成一团，几乎不能呼吸；同样的，最接近自然的部族，最不接近文明的农人，睡觉的时候都把自己塞在一个小厢房中；被迫睡在空旷之处的阿拉伯人则至少把袍子的头巾盖在脸上。不过，反回来说苏芙伦尼斯卡和两个孩子，我又认为她一点也没有错，因为，如果我了解得不错的话，他们两个都有结核菌的感染。总之，我对自己说……但是我让你觉得烦了吧。”

　　“不要管这个。你对你自己说……”

　　“噢，顽皮。你不必为你的想法不好意思。”

　　“我对我自已说没有任何事情是对每个人都合适的，而只是因人而异；没有任何东西是对每个人都真的，而只是对那些相信它的人才是真的；没有任何方法和任何理论可以不加分别的用之于每个人的；为了行动，我们必须有所选择，至少我们有选择的自由；而如果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那更简单。对我来说，惟一已经变成我的真理（当然也是相对的）的信念，便是那能够允许我把我的力量做最好的运用的信念，让我的长处得以发挥的最佳方法。因为我无法不怀疑，同时我又厌恶犹豫不决。蒙田所说的柔软舒服的枕头，并不是为我的头而设的，因为我还不困，我还不想休息。我以前以为的我和现在或许是真正的我之间有很大的距离。有时候我怕我起得太早。”

　　“怕？”

　　“不怕，我什么也不怕。但是，你知道吗？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了，这也就是说，我的心境和我刚刚离家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遇见你以后。从那时以后，我不再把我的自由放在前头。或许你不知道我是听你使唤的。”

　　“你这是怎么讲？”

　　“噢，你明白得很。为什么你要叫我说出来？你要我发表宣言？不要不要，请不要藏笑，不然我会受寒。”

　　“噢，好啦，我亲爱的，你不是要装做你开始在爱我了吧。”

　　“噢，不是我在开始，”柏纳说，“是你开始察觉到，或许，但你无法阻止我这一面。”“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用防备你，在我真是非常快活的事，可是现在，如果我不得不把你当做易燃物品看待，非得很小心的才敢走近你……但是想想看，我不久就会肚子大得多么难看！我会变了形！只看我一眼就可以把你治好了。”

　　“对，如果我爱的只是你的外表的话。再说呢，我并不是在生病，而如果说爱你是生病的话，我宁愿不要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严肃的，几乎是悲哀的，他看着她，眼神的温柔是艾杜瓦从没有过的，甚至也是杜维叶没有过的，但那眼神是那么自重，以至于她不可能生气。这时她正拿着一本他们在念的英文书放在膝盖上，心不在焉的翻着，她似乎没有在听，因此柏纳可以并不怎么困窘的说下去：

　　“我一向把爱想像得像火山——至少是我注定要去感受的那种爱。不错，我真的以为我只能用一种野蛮的、狂风一般的、拜伦式的方式去爱。我是多么不了解自己啊！是你，洛拉，教了我认识自己，我跟自己以为的是多么不同啊！我原来在扮演一个可怕的人物，而且拼着命去像他。当我想到我在离家时给我以前假定的父亲的信时，我觉得非常羞耻。我自以为我是个叛徒，一个法外之民，要把一切违背他欲望的东西践踏在脚下，可是现在跟你在一起时我却发现我没有欲望。我渴望自由，把它视为至高的善，可是当我刚刚找到自由的时候，我却向你臣服……噢，你不知道脑子里装满了大作家的句子，当一个人要表达真诚的情感时，它们非得抢先冒出来不行是多么让人发疯了。我这真诚的情感在我来说还是那么新的东西，以至于我还未发明一种语言来表达它。让我们说它不是爱吧，因为你

　　不喜欢这个字眼，让我们说它是忠心吧。就好像在我本来似乎无限的这个自由被你的法则立下了界限。似乎我内在一切骚扰的、动乱的、未成形的东西都和谐的舞蹈起来，而以你为它们的中心。如果我的意念中有一个离开了你，我就离开它……洛拉，我并不求你爱我——我只不过是个学生而已，我不值得你留意，但现在我所要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配得起你的……（噢，那个字是可怕的！）……尊敬……”

　　他已经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虽然她一开始把椅子向后拉了一下，但柏纳的头巳经贴住她的衣裳，他的两只胳膊摆向后边，呈现出崇拜的姿势，但是当他感觉到洛拉的手放在他前额上时，他抓住它，把它贴在自已的唇上。

　　“你是怎样一个孩子啊，柏纳！我也是同样不自由的，”她说着，把手抽回来。“这里！你看着

　　她从宽背心里掏出一块揉皱的纸来，交给柏纳。

　　柏纳先看的是签名。正是他所怕的，费利斯？杜维叶的签名。有一刻他把信拿在手上没有看，他抬头看洛拉。洛拉在哭。柏纳感到他心中又有一条约束断掉了——就是那种把我们每个人跟他自己，跟他自我的过去连结在一起的韧带。于是他读那封信：

　　我所爱的洛拉——凭着即将诞生的、我发誓爱之如己出的孩子之名我求你回来。不要以为你会遭到任何责备。不要太责备你自己——因为那是最会伤你身体的。不要再迟疑了。我整个灵魂都在等待你，赞美你，谦卑的匍匐在你脚下。

　　柏纳这时坐在洛拉前面的地板上，但当他这样问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今天上午。”

　　“我还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呢。你写信告诉了他？”

　　“哎，都告诉了。”

　　“艾杜瓦知道么？”

　　“一点也不知道。”

　　柏纳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转过来对着她：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你真的要知道？回到他那里。他那里才是找该去的——我应当跟他一起过日子。这个你明白。”

　　“明白，”柏纳说。

　　一段长长的沉默。柏纳打破道：

　　“你相信人可以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别人的吗？”

　　“我不知道我相不相信，但是我希望如此。”

　　“我么，我相信能够。另一方面，我不相信人们所谓的那种蠢话，‘血会说出来’，我认为这种念头纯粹是神话。我在什么地方看过一篇文章，说南洋群岛的人习俗上都收养别人的孩子，而他们对收养的孩子往往比对自己生的更喜欢。那书上说——我记不清确切的句子了——‘更看重’。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想，我一向认做是我父亲的那个人从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或做过任何一件事是可以让人猜疑到我不是他真正的儿子的，在我给他的信中我说我总是感觉到不同，那是说谎，相反的，他对我有一种偏爱，这是我再清楚不过的，因此我对他的忘恩负义更是可恶，我的行为非常对不起他。洛拉，我的朋友，我想问你……你认为我该求他原谅，再回到他那里去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也回到杜维叶那里去吗？”

　　“你刚刚还告诉我，对于某个人是得当的事对另一个人未必得当。我觉得我弱，你却是强的。普洛菲当杜先生可能是爱你的，但从你说的话里，我知道你们不是可以互相了解的人？顶多只有一点点。不要在这种破败的时候回到他那里去。你知道我真的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刚刚说的‘我的尊敬’是为我而说的，而不是为他。柏纳，只有当我觉得你不寻求它的时候，你才会得到它。只有你自然的时候我才喜欢你。不要有什么懊悔吧，把那个留给我。那不是你的事，柏纳。”

　　“当我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几乎喜欢它了。你知道我在家里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奢侈。那么多舒服，那么多便利……我觉得我自己要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了。而现在呢，我却觉得我在转向保守主义了。这是前几天我才发现的。那天，我在边界听到一个旅客沾沾自喜的说他如何骗过了海关。‘抢劫国家等于是没有抢劫任何人，’他说。我的反感立刻让我明了国家是什么。我开始对它产生情感，只因为它被伤害了。以前我从没有想到过。‘国家只不过是一个集合体，’他又这样说。如果一个集合体是由各个体的诚意、善意为基础，那会是多么好的集合体！如果人人都是诚意的多好！怎么呢，现在如果有人问我最大的美德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诚实。噢，洛拉！我愿意一辈子用纯直真诚的声音说真话。我所认识的人几乎每个都说假话。自己值多少就值多少——而不装出值得更多的样子……人总是骗人，总是这么被自己给自己披的伪装所占据，以至于到最后再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了……原谅我这样说话。这是我昨天晚上的反省。”

　　“你是在想你昨天拿给我们看的小硬币。当我走的时候……”

　　她无法把话说完；她的眼泪涌上来了，她努力把泪水压回去，而在这压抑中，柏纳看到她的唇在颤动。

　　“那你是要走了，洛拉……”他低低地说，“我怕我觉得你不在我附近时，我会觉得我什么也不值得了……有也微不足道……但是，告诉我——我想要问你……如果艾杜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洛拉脸红了）……如果艾杜瓦更值得一点——……噢，不要否认，我很知道你对他的想法——那么，你还会要走吗？还会把事情都坦白吗？”

　　“你说这话，是因为昨天你看到我对他说的话笑了一下，你立刻就以为我对他有相同的批评。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他永远不会是同一个样子。他什么状态也不会久留，没有任何东西比他的不定件1使他更有吸引力。他永远在铸造，打破，再铸造他自己。你以为你捉住了他……普鲁特斯！？他采用他所喜欢的形状，而你必须爱他才能了解他。”

　　“你爱他。噢，洛拉！我感到嫉妒的不是杜维叶，也不是文桑，而是艾杜瓦。”

　　“为什么？我爱艾杜瓦，但爱得不同。娜麵尔，还碰汉是另一种爱。”“洛拉洛拉，你不爱杜维叶。你对他的是亲情，怜悯，尊敬，但那不是爱。我认为你的忧伤（因为你是忧伤的，洛拉）是由于生活把你分裂了，爱情只在不完整的情况下才给予你，你本来愿意只给一个人的，但你却把它分给了好几个。至于我，我觉得我是不能分的，我只能整个儿的把自己豁出去。”

　　“你说这些话还太年轻。你还不能确定生活会不会把你也‘分裂’。我从你那里只能接受你的……你给我的忠心。其他的，会有它自己的时机，也会在别的地方得到满足。”

　　“会是真的吗？你要使我事先对自己、对生活感到厌恶？”

　　“对于生活你还一无所知。一切还都在你前面。你知道我的错出在什么地方吗？错在我以为我再没有什么了。唉，是在我认为我再没有仆么了，我才放任了自己。上个春天我在鲍镇渡过，那心境就像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人了，什么事对我来说都再也没有关系了。我现在告诉你，柏纳，现在我在受惩罚——永远不要对生命绝望！”

　　对一个热情的年轻人说这些会有什么用呢？而其实，洛拉也几乎不是在对柏纳说。被他的同情所感动，几乎不由自主的，她在他面前沉思起来——只不过一边用口把它说了出来而巳。她是不娴于伪装，不娴于自我控制的。就像一刻以前她在任何时候一想到艾杜瓦都会让她心不由己的冲动投降一样，现在她又向人谆告，这无疑的是承自她父亲的说教倾向。但柏纳对于劝告一向有一种恐惧感，即使来自洛拉也是一样，他的微笑把他的这种反应表露出来了，洛拉于是变得沉静下来：

　　“回到巴黎以后，你想还要继续当艾杜瓦的秘书吗？”

　　“如果他愿意雇我，我就当，但是他什么工作也没有交给我。你知道我会喜欢什么工作吗？跟他一起写他那本书，因为他一个人永远不会把它写出来，你昨天这样告诉过我。他告诉我们的写作方法在我看来似乎是荒谬的。一本好小说写起来必然比这个单纯得多。再者，我们也必须相信自己的故事——你认为对不对？——单单纯纯的把它说出来。我立刻想到我可以帮助他。如果他需要一个探子，我或许可以充任。他可以由我侦察出来的资料来写作……但是只靠观念，是什么也写不出来的。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具有记者的灵魂。如果他坚持他错误的途径，我可以自己来写。我必须谋生。我要把我得到的资料交给报社。有时候我会写诗。”

　　“因为当你跟记者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会感觉到你的诗人的灵魂。”

　　“噢，不要笑我。我知道我好笑。不要太把我戳穿了。”

　　“跟艾杜瓦在一起吧，你会帮助他，也让他帮助你。你非常好。”

　　午饭铃响。柏纳站起来。洛拉抓住他的手：

　　“还有一件事——你昨天给我们看的小硬币……当我走了以后，用来纪念你，”她控制住自己，这次能说完她的句子了——“你愿意给我吗？”

　　“在这里，”柏纳说，“拿去吧。”

　　艾杜瓦日记：与苏芙伦尼斯卡的对话

　　人类精神上的一切疾痛，人每自以为治愈了，其实正似医学上所谓：只是把它们驱散了，而又换上一些新的疾病。

　　圣柏夫：月曜论坛十九页

　　我已经开始看到我的小说的“深奥的主题”。无疑的，那是一将要是——现实世界与我们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有关它的造象之间的对立。表象世界用以加于我们心灵的样子，我们用我们的解释加于外在世界的样子——两者乃是人生的戏剧。现实给予我们的反抗使我们把我们的理念结构转化为梦想境界、希望境界和对来生的信仰，而这些都是由目前的境界给人的失望所喂养出来的。写实主义者是从现实开始——用他们的观念去适应现实。柏纳是写实主义者。我怕我们永远不能相互了解。

　　苏芙伦尼斯卡说我没有一丝神秘主义的成分，我如何能够同意？我和她一样，毫不犹豫的承认没有神秘的主义，人类不可能达成任何伟大的成就。但是当我谈我的书时，洛拉指责的不正是神秘主义？好吧，任她们批评吧。

　　苏芙伦尼斯卡又跟我谈柏利的事，她认为她已经得到了他一次坦直的告白。那可怜的孩子没有一点遮拦可以躲藏医生的侦察的。他被赶到空旷的地方来了。苏芙伦尼斯卡把他精神组织的最内在的小齿轮都卸下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了，像钟表匠清洗钟表的零件一样。如果清洗过之后还是走得不准，那就无望了。以下是苏芙伦尼斯卡告诉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