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诸神的挽歌

　　祖尔德拉克，古老而又衰败的冰巨魔帝国，青苔和寒冷的气息从每一块石板上斑驳的缝隙里蜿蜒爬出，仿佛老朽而又不甘心就此沉沦的呼吸。在这里，巨魔们吞噬了他们信仰的自然诸神，以此来强大自己，抵抗巫妖王，并攫取生存和战斗的力量。

　　此事的对与错，尚轮不到我们来评说。

　　沙莉妮·断齿将兜帽掀到脑后，锁甲链环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响声，一串冰花贴着她的披风落下，年轻的巨魔女祭司望着高大的冰巨魔建筑群，仿佛可以依稀窥见这个巨魔帝国昔日的繁荣。然而繁华已尽，决不会再度重现，就像死者归于大地，不再重生。

　　这个比喻似乎并不适用于她身边的那名同伴，索拉·霜刃冰冷的蓝色双眼散发着熹微的幽光，从严严实实的面甲后面透出来，这名脱离巫妖王控制的高等亡者——黑锋骑士团的死亡骑士奉命协助沙莉妮。两人一路同行而来，但是都不见得很愉快，同为部落成员的事实一点也没能让此次旅途变得轻松。

　　这不是他们俩的错，索拉在成为死亡骑士之前，是一名晨锋血精灵；而沙莉妮·断齿，在离开故园前往奥格瑞玛之前，是血精灵宿敌阿曼尼巨魔的祭司、也是祖金酋长的妻子——许多妻子中最小的那一个。

　　比起即将对付的敌人，这名同伴更让年轻的巨魔女萨满感到头痛不已。

　　此地是诸神沉沦之地，风蛇之神、猛犸之神、蝰蛇之神、熊神、龙鹰之神……自然诸神在此地的化身纷纷被曾经祭拜和信奉它们的祭司控制，被偷去力量、能力、甚至存在于凡人世界和诸神虚空的所有能量。

　　随着诸神沉沦，自然被无情地扭曲，呵护此地生灵的力量荡然无存，草木凋零、万物都随着诸神一同衰亡。

　　这样的做法堪比巫妖王——甚至比巫妖王还要愚蠢，亡者不需要生灵之力，而那些巨魔却将自己繁衍生息之地亲手毁去。

　　我的这些族人，是因为失去了昔日的荣光而变得疯狂，还是一直以来都如此傲慢而又愚蠢？

　　“走吧，萨满，不要发呆了。”索拉冷漠地说。死亡骑士冰冷空洞的声音令沙莉妮回过神来，她点点头，跃上自己的迅猛龙，两人一同奔向远方。

　　最后一位尚未沉沦的自然之神，雪豹女神哈寇娅，是这片土地唯一的希望所在。

　　这是一趟漫长而又苦涩的旅途，在雪豹女神哈寇娅的指引下，沙莉妮和索拉一同见证了猛犸之神壮烈的死亡、也亲手结束了熊神绝望痛苦的挣扎，每一次，当夺取神灵力量的祭司被击溃的时候，沙莉妮总是能听到某种悠远而又厚重的声音，在祖尔德拉克灰暗的苍穹下回响。

　　“那是什么声音？”索拉皱起眉头。

　　片刻的沉默后，沙莉妮开口回答，“那是诸神的挽歌。”

　　“嗯。”

　　死亡骑士面不改色，翻身上马，沙莉妮跳上迅猛龙紧随其后——死亡似乎赋予了她的同伴一个坚韧如铁的灵魂，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无比沉静从容。

　　她对这种坚强感到无比嫉妒。

　　杀戮，战斗，更多的杀戮和更多的战斗，诸神已然开口，向着凡人祈求握持利刃的双手。沙莉妮每每会从噩梦中惊醒，隐约看到自己指掌间鲜血淋漓，听到亡者啁啾哀哭。他们都在世界的彼端，灵魂的阴影里等待着她，她知道。

　　当哈寇娅将那枚灵魂符文放到沙莉妮掌心的时候，年轻的萨满祭司终于崩溃了。她软弱地跪坐在地上，呆滞地望着那枚符文。

　　只要念出咒语，它就将把他们送入阴影深处，那片灵魂的世界。在那里，亡者和幽魂都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怎么了？”索拉低下头，望着沙莉妮，话语里带了一丝不快——她知道，在那个精灵眼里，自己现在一定难看极了，站不起来，浑身发抖，而且还在哭泣。

　　“我……不敢……死者在那里，精灵，你没有见过那片灵魂的荒原……那些死者……我们杀死的每一个冰巨魔……都在那里！”

　　“我见过。”死亡骑士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和，“我见过那些亡者，那些死去的巨魔，和我身边曾经死去的许多精灵一样，他们献祭信仰，只为了换取力量——你应当怜悯他们，无需恐惧。我们将从他们中间走过去，然后原路返回。”

　　索拉弯下腰，冰冷的手指覆上沙莉妮掌心的符文，“走吧，萨满。”

　　她抬起头，鼓足勇气，唱起古老而又悠扬的咒文，阴影的门扉仿佛苍穹的帷幕，静静地覆盖下来，两人的身影悄然隐没其间。

　　灵魂的世界荡涤了一切纷繁的颜色，变得粗粝而又简单，深邃的暗灰和苍凉的浅白一笔笔涂抹了天空和大地，沙莉妮和索拉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穿行其间，生怕惊醒了沉睡的梦魇。

　　他们找到了风蛇女神的祭坛，几经周折，从女神充满怨愤和憎恨的灵魂里，取来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

　　那是灌注了诸神灵魂力量的符文石，所有凋敝的神灵的精华都栖息在这块小小的石头里，静静沉睡在索拉·霜刃的指间。

　　“你的神灵。”死亡骑士把石头放在沙莉妮的手中，“我们走吧。”

　　女祭司的手指紧紧握住符文石，回答的话语叹息一样几不可闻。

　　“你不该来这里，精灵。”

　　迷惑的疑问尚未说出口，风声呼啸，一把长矛从背后贯穿了死亡骑士的身体，虽然试图闪避，但是仅仅只是避开了要害，剧痛从右肩一直蔓延到胸口。

　　一只三趾的恶臭大脚踩在索拉的脸上。

　　“干得好，沙莉妮！”

　　粗哑的巨魔语，却带着人类的腔调，索拉迷惑地试图抬头看，但是刺入肩膀的长矛被用力插入地里，剧痛眩晕间，他只能看到一个独臂巨魔高大的灵魂投影——而在投影中裹着一个细小的人类躯体。

　　巨魔女祭司已经跪下来，深深低下头去。

　　祖金。

　　她永远不会错认那个灵魂的投影，正如同他第一次闯入她的灵魂视界之时一样，祖阿曼的酋长一直在此地等待着重生的机会。

　　“把诸神的力量给我，伟大的阿曼尼帝国将在这片冰冻的土地上重生。”祖金的声音浑厚低沉，在灵魂的影子里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沙莉妮的手指在颤抖，符文石在她的指掌间，流溢着跃动的光辉。她就是为此而来，祖阿曼崩毁之后，祖金灵魂的声音闯入她的视界，她奉亡者之命，孤身一人远走奥格瑞玛，奔赴北地，按照祖金的命令一步步完成整个攫取诸神力量的计划，趁着诸神衰亡之际夺取一切……

　　祖金说，到了那个时候，他将再度复生，并成为神。

　　真的……能够成为神吗？

　　沙莉妮抬起头，望着祖金的灵魂幻象，在那幻象深处，是一个弱小的人类躯体。是啊，人类……还有精灵，在衰败的帝国深处，祖金曾经痴迷于研究这些敌人的力量，他甚至在阿曼尼巨魔中开始培养奥术法师……

　　最终，他声称，如果要夺回昔日的荣光，就必须摒弃从前的信仰——乃至躯壳，来换取新的力量。

　　诸神凋敝，不仅仅是在自然力量之中，也在那些巨魔信徒的心里。

　　“祖金，我的酋长，我的丈夫啊，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巨魔不再成之为巨魔，神灵不再成之为神灵，我们换来的力量真的能够夺回我们昔日的荣光么？”沙莉妮昂起头问道。

　　“荣耀必定再临！”祖金咆哮着。

　　在他的脚下，被踏住的血精灵死亡骑士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嘲笑声，荣耀必定再临……多么熟悉的话语，多么熟悉的……渴望……就像那些日子里，血骑士索拉·天刃在太阳井面前、在恶魔和血精灵之中，听到的那些话语，为了荣耀和力量，为了骄傲和欲望……最终换来的是……

　　“谁的荣耀？”他低声问。

　　沉默仿佛黑暗的羽翼笼罩了四周，沙莉妮睁大眼睛，望着祖金的幻象——那幻象并无变化，但是在她看来仿佛突然缩小了……缩小了……最后只剩下那个独臂的衰老巨魔，那个死死抓着生命和荣耀不肯放手的可悲领袖。

　　祖金咆哮起来，抓住插在索拉身上的长矛，拔出来，血肉四溅。他高高举起长矛，朝着精灵的眼睛刺下去。

　　就在这时，一头幽灵狼猛地撞在祖金身上，然后是第二头，第三头。

　　一只看上去更瘦小点儿的狼叼住索拉的领口，干净利索把他甩到自己背上，一路狂奔远去。

　　把灌注了诸神力量的符文石交给雪豹女神哈寇娅之后，沙莉妮用力抖了抖头发，坐在正包扎伤口的死亡骑士身边，每一次变身成幽灵狼之后，她都觉得周身有一种毛皮包裹的不适感，但是这一次，她晓得不仅仅是变身副作用那么简单。

　　“我……我没想过我会背叛他。”她的声音虚弱无力，“我现在该怎么办？”

　　“活下去，走下去，还能怎么办？”索拉轻轻笑了起来，“你选择了一条道路，但是不走下去，是没有办法知道结果的。”

　　“哦。”她轻声说。

　　营地的篝火已经燃起，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飘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沙莉妮伸手接住那些细小的冰晶，冰冷而又温柔，仿佛诸神的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