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火与骨

　　1

　　当他拖着镣铐走到近处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些红色的痕迹并非秘血岛土壤的本色。

　　暗红色的血静静在黑红的土地上流淌，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从他的脚边流过，血骑士抬起头来望向前方，森森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清远方那些德莱尼人在忙碌着什么。

　　“快走！”一名守备官用力推了他一下，他踉跄几步，拖得脚上锁链哗啦作响，但是仍然骄傲地昂着头，愤怒地瞪视了那个德莱尼一眼，步伐坚定地绕过那片灌木丛，来到炎鹰部队曾经的营地旁。

　　这里看上去曾经有过一场恶战，但是现在一切已经结束，营房倾圮、匆忙构架起来的魔力管道和晶塔都已经被摧毁、有些地方火焰还在哔剥燃烧，没有看到炎鹰部队的血精灵士兵们，但是他注意到泥土间有拖拽的痕迹。

　　“这边！”那名高壮的德莱尼人拖着他来到营地废墟后面，他记得那里曾经是一个大坑，是德莱尼人的坠落救生艇砸出来的，对了，他们还在里面发现了两名德莱尼幸存者，并且从那些章鱼人的嘴里撬出了很多情报……

　　被俘已经多久了？一个月……或者更久？在炎鹰部队执勤的时光久远得仿佛半辈子之前一样，血骑士费力地绕过一堆飞船的残骸，被守备官拖到大坑前。

　　他瞪大了眼睛。

　　寂静仿佛噩梦的双翼悄然沉落，那些德莱尼人冷酷地注视着他，没有人说话，周遭寂静无声，他们只是看着，看着。

　　看着炎鹰部队最后幸存的一名俘虏和所有死去的士兵。

　　玛提斯·炎鹰望着那个巨大的土坑，他无法移开目光，那里有几十具血精灵的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在里面，血、伤口、肢体……一张张死白的面孔和灰暗的眼睛不甘心地望着天穹，衬得那些炎鹰战袍血一般红艳凄怆。

　　他跪了下来。

　　曾经在拷问和囚禁中始终挺立不倒的那个骄傲的血骑士，如今沉重地跪在同伴们的尸体前。他呆滞地望着那些德莱尼人，他们开始动作，提起一桶桶油倒进大坑，血和油混合在一起，荡漾起狰狞的波纹。

　　执政议会中的一名德莱尼人点燃了火把，丢进坑里，那些尸体顷刻燃烧起来，火焰翻卷跳跃，热风卷过，仿佛巨兽喉咙中呼呼低吼。

　　血骑士跳了起来，想要扑进那片火焰里，然而镣铐和锁链又将他扯回到坑边混着血的泥泞里。

　　他听到一个痛苦凄厉的嚎叫声，尖锐，响亮，绝望而又疯狂。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玛提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不让尖叫声迸发出来。手上的疼痛掩盖了记忆中的痛苦，皮肤在牙齿间裂开，他尝到了血的腥味。

　　酒，他需要酒。

　　自从夏露不准他饮酒以来，噩梦就越发频繁地找上玛提斯，一次又一次地，他回到秘血岛的那些日子里，而每一个噩梦都以那个熊熊燃烧的墓坑作为结束。太阳的光辉从不曾照到秘血岛，他还记得自己被拖走的时候，德莱尼人草草灭火填土，掩盖焦黑的尸骸——那些战士们甚至不曾有一块碑文。

　　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紧闭双眼，努力让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然后跌跌撞撞下床，胡乱套上衣服走出门去，此时天色仍旧昏暗，然而东方已经泛起一线柔和的白光。复仇台地的营房外，几名被遗忘者已经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而夏露正坐在铁匠铺旁，用磨刀石打磨着自己的战斧。

　　玛提斯走过去，死亡骑士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没睡好。”她说。

　　“至少睡了一觉。”他嘟哝着，“你们——死人都不睡觉吗？”

　　“能不睡就不睡。”她低头打磨战斧，金红色头发有节奏地摇曳，“睡觉对于亡者是习惯不是必须，而且我们——至少我——不喜欢做梦。”

　　“哦？”

　　“我总会梦到那些我杀掉的人——在我还是巫妖王的奴仆的时候杀掉的那些人，他们在我的梦里等着我。”夏露抬起头，把长发抿到耳后，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看他们的脸。”

　　“至少你可以不睡。”玛提斯叹了口气。

　　“做噩梦了？”她反应很快。

　　“嗯。你上次给我那种药水还有么，或者，酒也行。”

　　夏露愣了一下，点点头：“有，但是今晚不能给你。”

　　“嗯？”

　　“维库人袭击了我们的一个哨岗，今晚急行军，我们去偷袭他们，把哨岗夺回来。”她说着，把战斧在玛提斯面前晃了晃，“动起来，忙碌起来，没时间蹲在角落里胡思乱想了，血骑士！”

　　当晚，他们趁着夜色出发，悄然无声，行动迅捷，亡灵盗贼们手脚轻快利落，都穿着轻便的软甲，夏露和其他战士索性将铠甲脱下来背在身上，只穿了一身便装，甚至没有骑马。

　　这支偷袭小队中最大件的行李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形物体，两个亡灵推着它在地上滚动，软软的土地倒也没多少声响，玛提斯好奇地打量着个灰白色大球，突然看到大球上冒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睁开两只眼睛眨了眨，对他作了一个鬼脸。

　　……一只憎恶？

　　血骑士使劲儿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亏这些死人想得出来……用这种方法把这个走路咕咚咕咚的大家伙悄悄运到前线……

　　“莫普中尉喜欢那么干。”夏露低声说着，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喜欢被滚来滚去的，那样会让他觉得晕乎乎像喝酒，他说——反正他现在喝多少酒也不会醉了。”

　　玛提斯轻轻笑了起来，加快脚步跟上部队，他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紧绷的战斗气息，这让他有了一种期待的感觉。

　　来到被维库人占据的岗哨外围，他们潜伏下来，飞快地将铠甲穿戴好，武器紧握手中，一名亡灵军官调整着右眼的工程眼镜，警惕地扫视整个岗哨。

　　“他们还没把投弹车运走。”他指了指东面几台狰狞的大家伙，“但是好像有人看守——两个维库猎手，带着他们的狼。”

　　“我带人去夺回来。”夏露扬起下巴，“我和——”她迟疑片刻，指了指人群中的一名亡灵法师，“我和夏尔去就够了。”

　　“好。”军官点了点头，“但是那样……”

　　“莫普来投弹，莫普比战车更准！”憎恶嘟囔着，挥舞着三条手臂，“莫普一次可以扔三个，战车一次只能扔一个！”

　　夏露笑笑：“以莫普的炸弹为信号吧。”她说着，和那名亡灵法师迅速先后隐没在夜色里。

　　“有没有发现他们的首领？”另一名军官问。

　　“没有。”带着工程眼镜的亡灵又扫视了一番，“但是我们逃回来的人说他们有一个首领，骑着龙。”

　　“莫普闻到蜥蜴的味道！”憎恶又咕哝了一句，“莫普喜欢吃蜥蜴！”

　　“那就把炸弹扔到他们窝里，莫普，把蜥蜴熏出来。”军官说着，向玛提斯和其他人挥了挥手，“你们散开，等那些维库杂种被莫普的炸弹熏出来再一个个干掉，好了，行动吧！”

　　憎恶猛地直起身来，三只大手抓起炸弹，一个亡灵盗贼轻快地将它们一一点燃，莫普肉山一样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又俯身向前，三颗炸弹带着呼啸的风声扑向了维库营地，轰隆隆的炸响声和猛然迸射的火光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几个巨大的身影从营地废墟中咆哮着爬出来，借着火光，可以看到更多的巨大腿脚或者头颅一片狼藉地横陈在爆炸后的火焰里。

　　各种法术效果转眼间就在维库人中间炸开来，玛提斯辨认出法师的烈焰风暴和术士们的火焰之雨——据说冰系法术对这些北方野人没有什么效果。在他的身边，几个新兵兴奋地冲了上去，争相撂倒那些被炸的晕头转向、烧得四处乱跑的维库人。远方战车所在之处爆发出深红色的死亡凋零光晕，显然，夏露也动了手。

　　玛提斯冷静地打量着战场形式，眼下自己这方占据优势，而且是压倒性的，他拔出长剑握在手里，却并不打算上前奋战，只是游走在战场边缘，近乎悠闲地撂倒了两个半死的维库战士。

　　冲进混乱战场中央的都是热血蠢货，反正，这又不是他的战争。

　　包围圈渐渐收缩，残余的几个维库人聚在那座比较高的房子前面顽抗着，刚才莫普炸塌了两座，但是这一座尚且完好，复仇之手的士兵们冲上前去——玛提斯看到那个年轻的血精灵骑士也在其中。

　　一个热血的小傻瓜。

　　讥讽的笑容刚刚浮上他的脸颊，一道寒光便穿过了他的视野，风声呼啸着自耳边掠过，带起淋淋沥沥的温热液体，洒在玛提斯的脸庞上，“碰”的一声巨响，一把战斧钉在他身后的土坡上，而前面那个血精灵骑士摇晃了一下，仰面摔倒，那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巨斧削去了他的半个头颅，剩下的半张脸抽搐了一下，凝固成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

　　凄厉凛冽的咆哮声从夜幕深处升起，一个比其他维库人更高大的家伙骑着一头丑怪的巨兽—— 一条龙出现在房顶上，他挥舞手臂，向着复仇之手的战士们投出另一把巨斧，将一个巨魔打飞了出去。

　　尖利的惨叫撕破夜幕，玛提斯机械地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腥味充溢着他的嗅觉，那是那个骑士的血……

　　他呆呆地盯着那个已经死去的血骑士，那半张苍白的脸和从前无数张死去同伴的脸瞬间叠合起来，将他拉回到秘血岛的梦魇深处。

　　没有声音。

　　玛提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紧剑柄，冲入战团，在他的身侧瞬间刮起一阵血的旋风，他开启了血骑士独有的鲜血圣印，每一击都狠辣有力，残忍无情，毫不防御，只顾攻击——复仇之手的战士们跟着他突击向前，一个个放倒残余的维库人。

　　就在这时，维库人首领拉动原龙的缰绳，巨兽张开大口，试图对着地面上的战士们——甚至包括那些尚未死去的维库人——喷出熊熊火焰。

　　“维——普！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轰隆轰隆轰隆……”

　　憎恶把身子一卷，变成一个肉球从坡上滚了下来，血肉战车一般挥舞着三只手里的斧子，一头撞进塔屋的底部，建筑瞬间倒塌，重度脑震荡的憎恶两眼翻白，摊开在废墟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失去立足点的原龙打了个趔趄，喷射的火焰失去了准头，一口全都喷到了空气里，什么也没烧到，它笨拙地拍动翅膀飞了起来，试图逃走。

　　“发射！”

　　夏露嘹亮的声音传来，玛提斯抬起头，看到他娇小的身影从投弹车上凌空飞起，手中的战斧当头劈下，砍进原龙的颈部，巨大的野兽发出惨号，带着两个人影跌落下来，夏露打了个滚，安全落地，而维库人的首领比她更快从龙背上跳起来，对着还没站稳的死亡骑士挥起战斧——

　　砸在自己的脚上。

　　咕噜的声音伴随血沫从维库人首领的嘴里吐出来，玛提斯全力跃起劈下的一剑把这家伙从右肩劈到了左胯，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再无半点声响。

　　“谢谢。”夏露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血骑士凝视着死去的敌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这一仗大获全胜，黎明时分，从复仇台地赶来的士兵们接手了这个哨岗。而彻夜未眠的战士们又投入到打扫战场的工作中去，为了不给巫妖王留下可趁之机，北地不成文的规矩是所有的尸体必须火葬，无视一切意愿和习俗。

　　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将敌人的尸体和战友的尸体分开来焚烧掉，没有人说话，静悄悄地，两堆火焰点亮青白色的天穹。

　　在激战之后，鲜血圣印的副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其实在战斗中力量已经开始反噬，但那时，玛提斯根本感觉不到。当战斗结束，尘埃落定，他无力地跌坐在废墟里，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泛起刀割一样的疼痛感，喉咙里溢出血的腥味，晕眩袭来，但是他咬着牙，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昏过去。

　　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握着浅红色的药水瓶。

　　“吃药，然后休息。”夏露冷淡地说，“下午我们就得赶回去。”

　　“等等……”玛提斯艰难地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请……带我，去……火葬柴堆……那里。”

　　夏露愣了一下，叹口气，伸手扶起摇摇欲倒的血骑士，慢慢朝着柴堆走去。

　　火焰正在熊熊燃烧，在柴堆旁，放着那些死者留下的武器装备，玛提斯认出了一把战锤和一套铠甲，还有半个头盔——这就是那个天真的年轻血精灵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恍惚间，他又一次看到了秘血岛的幻影，看到了火光中摇曳的同伴灵魂。

　　但是此地并非秘血岛，阳光转眼间已从东面的海平线上跃出，照亮这片战场，驱走夜晚哀哭的梦魇，玛提斯望着横亘天穹的阳光，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夏露扶着他的手加重了力道，“喂，玛提斯！别干傻事！”

　　“嗯？”

　　“你刚才的表情就好像要跳进火里一样！”她嘟囔着。

　　“不会的……”他疲惫地摇摇头，“至少这一次不会……我并不想去死，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忍受这样活着……”

　　死亡骑士女孩保持了沉默，她将玛提斯扶进帐篷，让他喝了治疗药水，躺下来休息。而她坐在帐篷外面，抱着战斧，一动不动。

　　疼痛折磨着血骑士，睡眠却不肯眷顾，他望着斑驳的帐篷布发呆，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索性对着帐篷外那个纤细的身影问，“夏露？”

　　“什么？”

　　“死者……会宽恕吗？”

　　“不。”夏露沉默了片刻，“对死者而言，宽恕并不是什么问题。玛提斯，如果你梦见死者，那么只是因为他们希望你记住他们，因为他们只能在往事中徘徊，而你却在时光中前行。他们……他们只是不希望被遗忘。”

　　她把一只手伸进帐篷，轻轻握住玛提斯颤抖的手，再不说话。

　　玛提斯·炎鹰静悄悄地闭上双眼，在秘血岛时候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下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