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霜路

　　1

　　这是夺回晶红龙殿的最后一场战斗。

　　夏露挥舞战斧，干净利索将面前的憎恶劈成两半，恶臭熏天的肚肠流了满地，她面不改色地一挥手，缝合怪庞大的尸体伴随强烈的暗影能量轰然炸开，将附近的几个诅咒教徒掀翻在地。

　　“我们必须找出那个诅咒了生命之树的死亡骑士！”她喊叫着，“不管用什么方法！”

　　“你能给我五分钟吗？”玛提斯高声问。

　　她冷峻的眼光扫过逼近的天灾军队，挥动手臂，开始吟唱一长串凄冷的咒符，一只只食尸鬼在她的呼唤下爬了出来，挡成血肉的墙壁，“快一点！”

　　血骑士哼了一声，走过去找到一个受伤的诅咒教徒，把脚踩在这个受伤男人的背上：“好了，老兄，时间有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叫做‘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你会一直疼得吱哇乱叫’，怎么样？”

　　诅咒教徒朝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死亡是永恒的，你这个……啊哇啊啊嗷……”

　　玛提斯将他的一根手指切了下来。

　　当第七根手指落地的时候，诅咒教徒终于支持不住，带着满脸的鼻涕和泪水供出了死亡骑士藏身的山洞，于是血骑士痛快地砍掉了这家伙的脑袋，跟着部落的突击小队冲进山洞里。

　　夏露冲在最前面，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瓦伦哈尔！滚出来，你这个渣滓！”她咆哮着，“你这个以自由意志屈从于巫妖王的败类！”

　　黑暗的风暴从洞穴深处卷起，夹带着可怕的吼叫声，夏露挥动战斧扑向前去——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战斧带着她瘦小的身子切开那片黑暗的迷雾，火花溅起，战斧和长剑相撞，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冰冷双眼对视，燃烧着熊熊的敌意。

　　两个死亡骑士都用尽全力拼斗，武器带起寒冷的风和锐利的黑暗，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玛提斯看到山洞的泥土被死亡能量玷污，又被一个凋零法术点燃，跃动起暗红色的污血之焰——部落的其他士兵根本无法靠近他们的战场，夏露高亢尖锐的吟唱声，和着瓦伦哈尔低沉的咆哮，一样冰冷、一样粗粝，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和高大的人类死亡骑士相比，夏露娇小身材带来的力量劣势渐渐显现出来，当她手中的武器迟滞下来的时候，瓦伦哈尔的剑劈中了她的肩、撕开肩甲和血肉，嵌在她的身体里——她闷哼一声，猛地转过身——伤口撕裂，暗色的血肉飞溅，但是借着转身的冲力，她手中的战斧斜向上抡过，瓦伦哈尔还没来得及拔出手里的剑，战斧已经劈开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带起来，钉在了山洞墙壁上。

　　夏露无力地靠在另一边洞壁上，抬手按住伤口：“这是你出卖灵魂应得的价码，瓦伦哈尔！”她咬牙说。

　　那个死亡骑士发出了阴森的垂死笑声，“没关系，夏露，我在那边等着你，你们——我倒要看看，若是有一天你们真的能踏平冰封王座，到那时……你们还能去到哪里？”

　　他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暗影火焰瞬间包裹了全身，须臾便只剩下一具白骨。

　　“夏露……”玛提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试图扶着摇摇欲倒的女孩，然而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铠甲，就猛地缩了回来——浓烈的暗影气息和冰霜包裹着夏露，他的掌心顿时被灼出了一片伤痕。

　　“别碰我，玛提斯。”夏露轻声说。

　　她的目光盯着另一个死亡骑士的骸骨，玛提斯从前只在自己烂醉时从镜子里见过那样的眼神，冰冷而又绝望，空洞得仿佛可以照见死亡的尽头。

　　晶红龙殿是红龙一族在北疆的圣地，战斗结束、打扫完战场，部落军队便要将它移交给它真正的主人。

　　扑翼声从远方传来，一个火红色的巨大身影转眼间覆盖了整片天空，它收束翅膀降落的一刹那，柔和的光芒泛起，当光芒散去，一个身形修长优雅的“精灵法师”站在了众人面前。

　　克拉苏斯，红龙女王最忠诚也最强大的伴侣。

　　夏露将战斧拄在地上，微微低头行礼。

　　“我代表我的族人，感谢你们，部落的勇士们，感谢你们帮助我们从天灾手里夺回了圣地，作为回报，我们将协助你们对抗巫妖王，并提供我们力所能及的协助——”克拉苏斯微微一笑，扫了夏露一眼，“也包括一些额外的愿望。”

　　简单的交接仪式之后，部落的军队便返回龙殿入口斜坡处的营房，但是夏露留了下来，面对强大的红龙，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惧色。

　　“约定是否仍然有效？”她盯着克拉苏斯的双眼问。

　　“约定依然有效，但是你应当明白，北地和洛丹伦都已经遭受瘟疫污染，红龙一族分身不暇，我们不可能给你一个奇迹。”

　　“我只求一点希望。”她回答。

　　温和的——近乎怜悯的笑容出现在克拉苏斯的脸上，他点点头，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口袋。

　　“晶红之树的种子。”他说，“如果它们能够生长起来，就可以一点点净化阿尔萨斯留下的瘟疫之痕——但是，也许要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才能完全恢复奎尔萨拉斯的原貌。”

　　“对精灵而言，时间不是问题。”

　　红龙点了点头，“让你的同伴来拿吧。你不能碰触——”他的话被死亡骑士女孩坚定的摇头打断了。

　　“我来拿给他。”她的声音清脆，高亢，近乎颤抖，“我必须记住这些种子是什么，以及……我是什么。”

　　说着，她步伐坚定地走上前去，从克拉苏斯手中拿起那个口袋，一缕浅色的烟雾升起来，她平静地转身走向玛提斯——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些种子的生命能量正灼烧着她已死的身躯，他连忙跑过去，从夏露手里接过那个口袋——摸起来温热，每一颗圆润的种子都有着独特的生命律动。

　　夏露摊开手，掌心已经焦黑，隐约可以见到苍白的骨头，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感觉一般。

　　“走吧，玛提斯。”她柔声说，“我们得去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你帮我把这些种子带给我姐姐，艾莎·晨风，晴风村的游侠队长。”夏露笑着帮玛提斯打点行囊，“回银月城，休息一下，晴风村风景还不错，打了好几个月仗，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你呢？”

　　死亡骑士女孩笑了笑，“我过一阵子也会回去，但是现在忙……”她指了指那堆新来的、正在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新兵，“帮他们训练完这个月的新兵，我就回去找你。”

　　“好，我在晴风村等你。”玛提斯笑着点点头，挥手跳上了飞艇。

　　看着那个身影远去，夏露瘦削的肩膀突然无力地塌了下来，她吐出一口气，轻轻靠在墙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战斧的长柄。

　　“为什么对他撒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另一名血精灵死亡骑士索拉·霜刃走进来，看着自己的同伴，“我们明明马上就要出发去寒冰王冠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让我帮你骗维克妮？”夏露反唇相讥，“不许明知故问——就算你是我的长官也不行！”

　　索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靠在她身边的墙上站着。

　　过了一会儿，夏露自己打破了沉默。“索拉……你知道吗，我……我还活着的时候，最远只去过陷落之前的洛丹伦……真的很可笑，我死后走过的地方比我活着的时候要多得多，我见过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风景和那么奇妙的世界，可是……”她摇摇头，“已经……太晚了。”

　　索拉没有回答，夏露也没有再说话，透过帐篷的气窗，可以看到龙骨荒野湛蓝得近乎狰狞的天空，她木然望着远方，耳边却在不停回响着瓦伦哈尔死前的嘲笑。

　　你们还能去到哪里？

　　那句话仿佛刀刃撕裂她的思绪，却连疼痛也刺不出半滴，萨瑟理安曾经在临别时的仪式上祈求“希望”，然而唯有生者才有希望，死者……时光已经成灰，存在即是诅咒，纵然每一步都在向前，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从这被诅咒的命运里偷来，职责在身，不敢轻忘，然而若是真的有朝一日，战争结束，重任卸下……

　　除了坟墓和灰烬，我们还能去到哪里？

　　“我曾经……我曾经奢望。”她喃喃道，“索拉……我曾经奢望那个我永远都无法回去的地方……”

　　“我明白。”索拉伸出手臂，揽住她纤细颤抖的肩膀，“我也曾奢望……只是奢望而已。”

　　营房外响起集合的号角声，新一批前往寒冰王冠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而在昏暗的营房角落里，沉默披着黑暗的羽翼降临，两名死亡骑士静静相依，冰冷的手指绞缠，却留不住哪怕半分微茫的温暖。

　　回到晴风村已经快半个月了，还是没有夏露的消息。

　　玛提斯走出自己借住的房间，伸了个懒腰，正好对面，夏露的姐姐，艾莎·晨风也走出来，对着他笑了笑。

　　第一批晶红之树的种子已经发芽，并且显现出了对天灾瘟疫污染的抗性，当然按照这个速度，恐怕确实要上千年才能恢复永歌森林的原貌——但至少让精灵们看到了一点希望。带回种子的玛提斯受到了此地驻扎部队和居民们的热烈欢迎，他试图向他们解释这是夏露的功劳——不过确实没少喝酒，反正，代替夏露干杯也不是个坏主意嘛。

　　见到艾莎·晨风的时候，玛提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艾莎和夏露是双胞胎，精灵里双胞胎比较少见，而且她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眼睛之外。

　　不过，姐妹俩的脾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艾莎温柔活泼，心思细腻而且性格开朗，在村民中间也非常受欢迎。只有在死亡之痕前线作战的时候，她那果决勇敢的姿态里，还能看出一点夏露的影子。

　　玛提斯找时间回了一趟银月城，当初去北地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军饷和父亲留下的财产糟蹋得差不多了，但是还剩下一小块海边的田产，而且他也从北地带回了一点钱，如果轰走那块地上的鱼人，种些树木和血蓟，应该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

　　那么，唯一的问题是……和谁？

　　玛提斯突然想起以前在龙骨的白银之手中立营地里，认识了一个叫米高扬的人类骑士，那家伙娶了一对儿脾气火爆的姐妹，某天晚上，姐妹俩发现他居然跑到某个巨魔女祭司那里偷腥，结果被两个老婆提着长刀戴着拳套一路追打，整整在树上和熊一起睡了半个月……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艾莎轻快地走过来坐在玛提斯身边的草坪上，今天她不执勤。

　　“没什么。”玛提斯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在想……夏露什么时候会回来。”

　　沉默。

　　过了一会儿，艾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来，玛提斯……我带你看一样……看一件事情。”

　　血骑士迷惑地站起身来，跟在游侠女孩身后，走向村外。

　　奎尔萨拉斯原本依靠符文石和魔法，始终四季如春，如今符文石遭到了破坏，土地蒙受污染，冬季的寒意也开始渗入这片温和的土地。但是相比寒冷的北地，这里的气候顶多只能算是深秋而已。玛提斯跟着艾莎，来到村外一片开阔的林地，远处正对着的就是瘟疫之痕黑色的腐泥痕迹。

　　“看。”艾莎指着地面。

　　一开始玛提斯完全没明白她让自己看什么，后来他意识到，有一些……痕迹？……穿过草地，笔直指向瘟疫之痕，在这样的天气，其他地方的草叶上都闪烁着露珠，而这些痕迹旁边的草却变得无精打采，叶子上结着微微的霜痕，玛提斯蹲下身触摸那些草叶，霜和暗影的气息刺痛了他的手指，他抬起头，看到这些霜痕一直延伸到瘟疫之痕。

　　这是一条霜路。

　　“夏露上一次回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艾莎的声音在玛提斯听来变得非常遥远，“她根本没进村子，就站在这里喊我的名字，我出来，看到她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着自己来时的路又走回去的，她本来可以……该死，她住在银月城，那里腐化成什么样子她都不在乎，但是回家的时候，她是一步步从瘟疫之痕走回来的，哪怕是一个脚印也不愿意踩在永歌森林的土地上……我了解自己的妹妹，玛提斯，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变成了她最痛恨的东西……你要多天真，才会以为她能够带着自己被诅咒的躯体，带着形影不离的秽暗魔法，带着那些来自巫妖王的东西回到这里？”

　　血骑士沉默不语。

　　霜痕苍白，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家园，却在最后停下脚步，最终扭头折返，一步步踩着自己来时的脚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向一摊烂泥一样的自己伸出手的时候，她是不是比他更绝望？他记得那个时候夏露眼里的愤怒——他尚有生命可以挥霍，而她已经死去却还要奋力向前。

　　“谢谢你，艾莎……还有……再见。”

　　玛提斯站起身来，走向自己借住的屋子，阳光透过永歌森林金红色的枝叶，洒落在他的肩头。

　　“我是不是上辈子招惹了霉运之神？”泰伦斯，裂云号上的复仇之手军官盯着飞艇酒吧里横七竖八翻白眼的倒霉新兵嘟囔着，恶狠狠地嘬着所剩无几的牙花子。

　　“哟，长官！”玛提斯靠在吧台旁，举起酒杯，“您要不要来一杯水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