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懦夫 (1)

　　1

　　“你要知道，我一睡觉就会看到瓶子，瓶子，瓶子，数不清的瓶子，我恨死那个亡灵药剂师了。”一名银白十字军上尉恨恨地说。他是个高等精灵，有一双碧蓝清澈的眼睛和帅气的容貌。

　　“你还好啦，我住在沼泽里，又冷又湿漉漉，骨头都快要发霉！”和他同样来自银白十字军的矮人吹着胡子抱怨。

　　“至少我们都来到这儿了。”死亡骑士的领队，外号“黑眼圈”的史利弗公爵淡定地说。

　　这是在冰冠城塞门口，正面猛攻的第三天，这群战士正缩在一架巨型投石机后面，围绕着篝火稍作休息。

　　夏露笑了笑，从火焰里扒拉出两个泥团，用短刀敲开来，香味四溢。

　　“你们谁想吃烤企鹅？”她问。

　　一群军官把脑袋凑在一起，偷偷在手下士兵看到之前分掉了两只烤熟的企鹅。当矮人手忙脚乱抹掉胡子上流下来的油脂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混乱的咆哮声和打斗声。

　　上尉咒骂了一句，然后说：“格罗什的粉丝又和瓦里安的崇拜者打起来了。”

　　史利弗公爵淡定地嚼着企鹅骨头：“你们谁去看看，下手重点儿，下次他们就不敢了。”

　　“我去吧。”夏露说，“我从银色黎明卫兵那里学过两招。”

　　她驾驭着元龙飞到乱战群的正上方。身后还跟着一个萨满。

　　“我先下去，然后是你。”夏露说。

　　牛头人萨满点了点头。

　　她看准两方混战的首领，从空中跳了下去，穿着铠甲的瘦小身躯不偏不斜砸在那家伙的后背上，嗷的一声惨叫从她膝盖下面传过来，可惜没什么人听到。

　　牛头人萨满随之从天而降，一个冲击波，大部分人都飞了出去，扎进雪堆里。

　　混战随之终止。

　　“干得不错。”夏露起身打量着一个趴在地上翻白眼的联盟士兵，“这个怎么没被震飞出去？”

　　牛头人抓了抓头：“因为放冲击波的时候我站在他身上。”

　　“有些时候，我会想，我究竟有没有可能把这些日记，带回我在永歌森林的家。书写它们成了一种习惯，但是……”

　　艾莎叹了口气，放下笔，揉着前额。

　　玛提斯·炎鹰在她身边的破毯子上，已经睡着了。他们滞留在吉兹拉丝主母的洞穴已经有三天。看起来，他被古神侵蚀的意志正在渐渐清醒过来。艾莎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玛提斯汗湿的额头。

　　“他永远不会真的醒过来了。”吉兹拉丝主母那咔嗒作响的话语响起，“他会睁开眼睛，他会微笑，思考，但是他已经被伤害得太深。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选择和他在一起，你将不得不成为他的大地，而不是他成为你身后坚实的岩石与泥土。他会永远听到低语，他的脚步会不由自主追随噩梦的召唤。而你不得不守在他身边，即使梦里也要睁开一只眼睛，保持警惕，因为他随时会从你身边消失，投入地下五神的怀抱。”

　　“我难道有别的选择吗？”艾莎反问。

　　“当然有，他爱着的是你苍白冰冷的妹妹，而不是你。亡者并不畏惧五神，而且不会疲惫，不会懈怠。”主母轻笑起来，肢腿碰撞，仿佛枯骨断裂一样的声响，“也许你可以把他交给你的妹妹——这是一只老虫子的建议。”

　　“不。”艾莎轻声说。

　　“你曾经和她分享爱人。”

　　“那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艾莎的手指绞缠，捏在弓箭上，用力过大，关节都变得苍白，“我是说，是的，她回来了，看上去，像是……自由的。自由的死者。该死的，你不明白那种感觉，她死了，我知道，你知道双胞胎姐妹中间，一个死去的时候，另一个也会感觉到吗？我感觉到自己的一半和她一起死去了，死亡不会撒谎。我可以靠近她，和她谈话，但是……我永远没法相信她，接受她或者像从前一样了解她了。我们不再是双胞胎了。不再是姐妹了。我们……不一样了，永远不会一样了。这一次我不会……我不会和她分享爱人！”

　　这些话，她从未说过，无论是在任何人面前。然而这只衰老的虫人却有着奇妙的力量，让她吐出这些话语。

　　吉兹拉丝主母沉默了片刻。轻轻摆动肢腿。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它轻声说。

　　她走入一片黏稠扭曲的猩红色世界里，天空倾圮，云层像内脏一样从空中挂下来，低低垂到地面，脚下踩着粘腻腥滑的东西，混了血的污泥，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火，艾莎意识到。

　　那是一把永远烧不尽的大火，吞噬着开裂的头颅，扭曲的脸，猩红的内脏和满地漫溢的血腥，倾圮的宫殿，散落的武器，焦黑的树木……以及一张一张死者的脸。

　　——很好。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意志深处低语。肮脏的律动。

　　——滚出去。

　　她暴怒地回复道。以无面者而言，引诱玛提斯的这一只还太年轻，年轻得让她可以用自己身为精灵的意志蔑视。

　　——这一个是我的。

　　艾莎冷漠地将无面者的意志推入角落里，有虫人之母的帮助，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如此强大。

　　——不，他是我的！

　　沉默。

　　那是阴狠的沉默，暗示着之后可能发生的报复，然而她并不在意，只是穿过那片猩红的土地，继续向前走去。

　　从每一寸皮肤里，艾莎都感受到强烈的绝望和疯狂，以及被扭曲的期待，被拆解的憎恨，被痛苦紧紧裹起来的欲望。

　　她走过一个死去的德莱尼女人，胸口有一个血洞，横陈在更多堆积起来的德莱尼人的尸体之上。

　　她走过一片永远烧不尽的大火，火焰里可以看到焦黑的尸骸。

　　她走过一面金红色的精灵旗帜，已经被血污糊得不成样子，旗杆旁零散挂着各种刑具，从烙铁到夹子应有尽有。

　　她走过一片海，波涛间一张张苍白的脸载沉载浮，每一张都是夏露的模样。

　　艾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走进玛提斯的梦魇深处。

　　她在那片风景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战争前的阳帆港口。

　　熙熙攘攘的人群，开朗的笑容，快乐地打着招呼的渔民和水手们。一个年轻的血精灵几乎是很随意地将裤脚卷起来，坐在码头边上比较空的地方，两只脚轻轻踢打着海水，那双绿色的眼睛望着远方湛蓝的海面，露出温和宁静的笑意。

　　“有时候我想出海。”玛提斯·炎鹰轻快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虽然我爹更喜欢留在岸上，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出海。”

　　“如果那样的话，有一个问题，海上几乎没有女孩子。”艾莎提起裙摆，笑着坐在年轻人身边。

　　“啊，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他淘气地笑了起来，“也许我可以弄一块地，种点儿菜和血蓟什么的，然后娶个老婆……也许娶两个……”

　　艾莎轻笑起来：“男人都这么贪得无厌吗？”

　　玛提斯扬起眉毛，他突然辨认出了眼前人的模样。

　　“艾莎……艾莎？”

　　“对，是我。”

　　血精灵女孩微笑着，握起玛提斯的手，带他走出沉重的噩梦迷雾。

　　他在黑暗中醒来。

　　这种醒来不是平时的那一种，从一个梦跌入另一个梦。在一个梦里，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和他的家庭一起居住在永歌森林。在另一个梦里，他追赶着那个红发飘扬背着战斧的精灵女子，而她转过那张苍白的脸，蓝色的双眼里磷火荧荧。

　　但是如今，他醒来了。

　　像是巨斧劈开浓雾，又或者像是结疤已久的伤口猛然绽裂。丢失的记忆和意志突然回到他的头脑，而他因为这样猛烈的痛苦而蜷缩起身子，无法发出声音。

　　“夏露！”

　　玛提斯·炎鹰硬生生把那句话憋进喉咙。在某个幻象里，他看到她了，依旧是苍白的脸，红发剪短了，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真的出现在此地。她还在，没有离去，虽然……早已不是生者。

　　某些东西涌动在他的胸口，他想要起身奔向北方，他想要去找到她。

　　然后呢？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他记得她声音里的无奈和愤懑。她是死者，他是生者。命运隔开彼此，而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啊，艾莎。

　　他记起了更多的东西，记起了那个愤怒的红发女孩，那个火热的吻，以及她悲伤高亢的声音。如今她正蜷缩在他的怀里，安静熟睡如同一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