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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璇玑图》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章 血案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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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2章 血案迷雾

  众人听说失踪一夜的王翰终于回来了,一齐转头朝门口望去——果见王翰正走进楼来,只是神色冷然疲倦。再无平日的倜傥不群,胸前染有几大块血迹,格外引人瞩目。

  狄郊忙抢上前查看,问道:“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王翰道:“不是我的血。”

  辛渐问道:“是谁的血?”王翰摇了摇头,似不愿意提起,左右一望,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

  辛渐不及解释,几名羽林军抢过来将三人分开,反拧过手臂。王翰一挣竟没有挣脱,怒道:“你们想要做什么?”

  曹符凤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道:“王公子,可算等到你回来了。”打量着王翰胸前的血迹,啧啧叹道:“幸好罪证还在。”

  王翰见曹符凤身后还有军士押着李蒙,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要抓我们?”曹符凤道:“王公子这一套先省省的好,到公堂上,有的是机会让你辩说。”命羽林军士抓了王之涣,一齐押到门外,对候在楼前一名红袍官员道:“明刺史,就是这五个人昨晚谋划行刺淮阳王,王翰和辛渐二人是负责动手的刺客,潜入驿站行刺,另外三人在驿站外接应。具体情由我适才已经跟刺史提过,犯人就移交给你看管审问。”

  那官员正是蒲州刺史明珪,忙应道:“是。”命手下兵士将王翰、辛渐五人一律上了手梏、颈钳。戒具带得这般齐全,又恰好是五副,显是事先有所准备。

  曹符凤道:“本来淮阳王是要亲自过问此案的,不过大王受了伤,又有急务要出发赶去并州,这大逆不道谋刺亲王的大案就交给使君审理。”明珪道:“是。”口中应着,心中却极是为难,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袋,官印还在,想了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可下臣官小职微,这等谋反大案照例该将犯人、卷宗移送神都,由三法司审理,放在本州于常理不合,万一将来朝中有御史弹劾……”

  曹符凤沉下脸道:“什么常理照例的?淮阳王可是魏王爱子!不管刺史用什么法子,务必取得这五人行刺淮阳王的口供,朝中一切自有魏王做主。不然的话……”

  明珪隐约猜到淮阳王有意利用这件案子兴起一场大狱,心道:“将这五人押送神都洛阳交给酷吏来俊臣审讯岂不是更好?来俊臣可是最擅长罗织罪名、牵连无辜。”

  他却是不知道来俊臣新娶了太原王庆诜长女王蠙珠为妻,一个告密发家的无赖娶了天下最有名的望族之女,轰动洛阳全城。王庆诜是王之涣堂叔,与王翰同族,关系密切,武延秀担心将狄郊、王之涣五人逮送洛阳后不但有狄仁杰来相救,来俊臣也会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从中作梗,如此,难免会坏了大事。

  明珪不知道这一层,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武延秀一定要将这件行刺案交给蒲州地方审理,他听曹符凤语含威胁,不敢再推谢,道:“是,多谢大王、将军抬爱。”曹符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率羽林军去追赶淮阳王。

  天气非但不热,晨曦的露气中还带着丝丝寒意,蒲州刺史明珪却不断举袖拂拭额头汗珠,神色异常紧张。他已经知道眼前所谓的五个谋反重犯各有来头,所谓行刺武延秀一事更是漏洞百出,他宁可不去巴结魏王武承嗣,也不愿惹事上身,可又不敢不接下案子,眼见曹符凤等人飞马离去,又回头看看王翰、狄郊几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人群中忽然挤过来一名绿袍官员,上来行礼道:“下臣河东县令窦怀贞参见使君。”明珪眼前顿时一亮,恍若看到了救星,忙道:“窦明府,你来得正好。你是本州有名的能吏,这里有一件大案……”

  窦怀贞道:“下臣手里正有一件杀人案要办,谁是逍遥楼的主人王翰?”王翰挣脱兵士掌握,踏前一步,冷笑道:“我就是王翰。还有什么罪名要栽到我头上,一并端上来吧。”傲岸气度堪比王侯,仿若于千军万马中巍然屹立。

  窦怀贞微微一愣,转头问道:“请问使君为何拿他?”明珪道:“王翰与同伴四人昨晚到河东驿站谋刺淮阳王,窦明府,本史正要对你说,这件案子……”

  窦怀贞甚是干练,飞快地打断了上司的话头,问道:“行刺?发生在什么时辰?”窦怀贞道:“嗯,应该是三更子时。”

  一旁辛渐听见,暗想道:“三更子时大约正是我昨晚听到驿站内大起骚动的时候。刚才那校尉说武延秀受了伤,这倒未必是实,但有刺客行刺应该是真,莫非那柄本要用来栽赃老狄的匕首当真是刺客留下的凶器?狄郊说过,从刀口血迹来看,中刀的人不死也是重伤,那肯定不是武延秀了,也不会是羽林军士,不然早就拿出来大作文章。可受伤的人又会是谁呢?”

  却听见那河东县令窦怀贞道:“如此说来,刺客不可能是王翰他们五个,应该另有其人。”

  明珪大为意外,忙问道:“窦明府何出此言?”窦怀贞道:“王翰昨晚在峨嵋岭秦家因逼奸未遂杀死了秦岭的妹妹秦锦,人证、物证确凿!除非有两个王翰,不然他绝不可能分身到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

  明珪吃了一惊,道:“什么?”王之涣、李蒙等人闻言更是目瞪口呆,无不诧异地望着王翰,他却只是冷笑,一言不发。

  蒋素素忽然自逍遥楼中奔了出来,挤过人群,跪在窦怀贞面前,哭哭啼啼地道:“请明府为民妇做主,为锦娘伸冤,锦娘死得好惨。”

  窦怀贞奇道:“素娘如何也在这里?”蒋素素道:“逍遥楼店家蒋翁是我堂伯,民妇夫早已亡故,昨夜小姑有惨遭杀害,家里就剩我一个妇道人家,多有不便,特来请伯父出面主持丧事。”

  窦怀贞道:“那正好,你当着使君的面说一下昨夜你小姑秦锦遇害的经过。”蒋素素道:“是。昨天晚饭时分,民妇去叫小姑秦锦出来吃饭,进她房间后才发现她人不在。一直等到戌时她才回来,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肯说,饭也没吃就回房去睡了。民妇收拾后也自行回房安歇,一直到子时……”

  窦怀贞道:“素娘如何能肯定是子时?”蒋素素道:“当时打更的敲过三更不久,我还没有睡踏实,听得很清楚。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小姑房中有动静,锦娘一向安静,我觉得不对劲儿,便披衣起床去看究竟。走出房外,只听见小姑房中窸窸窣窣,却没有点灯,就远远叫了声:‘锦娘,有事么?’话音刚落,就听见锦娘惨叫一声,随即有名男子一手抱着衣衫,一手指着短刀,冲出房来,翻过土墙去了。我吓得呆在原地,好久才想起来要去看锦娘,她房中没灯,我又回房去取灯,进去一照,锦娘光着身子,倒在血泊中,眼睛还睁得老大……”她回忆起当时场面,心有余悸,一时难以说下去。

  窦怀贞指着王翰道:“你可认得他?”蒋素素看了一看,摇了摇头。窦怀贞道:“你昨夜见过凶手身形背影,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命王翰转过身去。王翰道:“哼,真是笑话!”

  窦怀贞使了个眼色,两名差役上前执住王翰手臂,将他强行背过去。蒋素素仔细看了几眼,迟疑道:“这个……当时虽有月光,但隔得尚远,天色不明,我没看十分得清楚……不过那个男人是光着上身从锦娘房中冲出来……这个……”

  窦怀贞不动声色地问道:“素娘的意思是要脱下他的衣服才能辨认清楚么?”王翰当众受此侮辱,居然也不动怒,冷冷道:“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蒋大一直在一旁发呆,不知道该如何救出王翰,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抢过来将蒋素素拉到一旁,低声道:“素素,这位就是逍遥楼的东主王翰王公子,他家里美姬众多,怎么会夜半潜入你家奸杀锦娘?你可要辨认清楚了。”

  蒋素素“啊”了一声,忙回到场中告道:“其实那个人……凶手也不大像王公子,凶手的身材似乎比王公子要矮一些。”窦怀贞冷冷道:“你不是没看得清楚么?怎么,一听说他是太原王翰,你就想帮他了?”蒋素素支支吾吾地道:“当然不是……”

  蒲州刺史明珪问道:“窦明府,你凭什么认定王翰就是杀死秦锦的凶手?”

  窦怀贞取出一块玉佩,举到王翰面前问道:“这是今早蒋素素来县衙报案后赶到凶案现场勘案的差役在地上捡到的,差役问过素娘,玉佩并非秦家之物。上面红色斑痕看起来是一个王字,可是郎君随身之物?”王翰道:“不错,是我的玉佩。”窦怀贞道:“这就对了,这玉佩在秦锦房中捡到,正是你昨夜入过锦娘房间的铁证。”

  狄郊忽道:“明府如何能这么快就辨认出玉佩是王翰所有?那个王字纹理天成,并非人工雕琢上去。”

  窦怀贞重重看了狄郊一眼,似是惊诧他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顿了顿,才答道:“是有人告发了王翰,佐不但认出了他的玉佩,还亲眼看到他从秦家翻墙出来。这点,与蒋素素的描述也是吻合的。”

  辛渐问道:“证佐是哪位?请他站出来。”窦怀贞道:“证人知道你们几个有些来历,怕你们起意报复,特意提出不能暴露面容身份,本县也答应了他。”

  王之涣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证者,言正也,罪无申证,狱不讯鞫。既是证人,就该光明正大地出堂作证,不然何以为佐,何以为凭?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窦怀贞道:“本县自会在卷宗中详述事情经过。至于与案情无关的人,更没有必要知道了。”

  辛渐道:“嗯,明府不说,我们多少也能猜到,我们五个昨日才到蒲州,人生地不熟,出面指认王翰的人,一定是……”

  王翰一直默不作声,忽插口道:“是我杀了锦娘。”

  众人一愣间,狄郊立即猜到他是为了将令自己和辛渐四人从行刺武延秀案中脱罪,忙道:“阿翰,你不要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王翰道:“确实是我杀了锦娘,我胸前的血迹就是证据,我愿意服罪。”

  窦怀贞道:“那好,这就劳烦郎君跟本县回县衙录取口供。”向明珪行了一礼,道,“下臣告退。”命人押了王翰,连同蒋素素一同带上,扬长而去。

  明珪一时陷入无以伦比的神伤当中,淮阳王武延秀派人当面交代是王翰和辛渐动手行刺,其余三人同谋,可偏偏出了一桩妇女奸杀命案,有铁证证明王翰是杀人凶手,如此一来,王翰和辛渐行刺淮阳王的说法不攻自破,可他不但不能放了这四人,还得想法子补上其中的漏洞,这不是天大的难题么?

  忽从人群中挤过来一名年轻男子,正是那谢瑶环的同伴胥震,大模大样地叫道:“你是蒲州刺史明珪么?”明珪道:“正是。啊,你是……”当即猜到对方即是制使的随从,他已经听曹符凤提过女皇制使就住在逍遥楼中一事。

  昨晚曹符凤来逍遥楼闹事,从只言片语中识破了谢瑶环身份,不敢隐瞒,回去河东驿站后立即禀告淮阳王武延秀。武延秀竟然听过这谢瑶环的名字,知道她和上官婉儿都是女皇跟前十分宠幸的女官,只是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的模样。

  明珪虽然知道制使到了蒲州,却与武延秀的心思完全不同,欲当作不知道此事,如果对方不找上州廨,他决不会主动巴结,哪知道谢瑶环早听到逍遥楼前风起云涌、惊心动魄的一幕,竟主动派人出面。果听见胥震道:“明刺史请随我进楼,有人想要见你。”他不过是布衣平民打扮,对一州刺史说话的语气却极其冷淡,仿若是在使唤下属小吏一般。

  明珪心中暗暗叫苦,面上不得不毕恭毕敬地道:“是。”命人先将辛渐、狄郊、王之涣、李蒙四人押进楼中,将看热闹的人驱散,自己整了整衣冠,跟随胥震来到谢瑶环房外。

  谢瑶环隔着房门问道:“淮阳王已经将行刺案交给了使君处置么?”明珪道:“是。”谢瑶环道:“那么使君如何看待这件案子?”明珪道:“这个……下臣暂且不知。”

  谢瑶环沉吟半晌,道:“使君,这件案子非常棘手,不如交给我亲自审理,你看如何?”明珪大喜过望,道:“求之不得,多谢制使。”谢瑶环道:“那好,你留下一拨人在逍遥楼听我号令,将罪犯押进来,这就去吧。”

  明珪奇道:“制使是要在这逍遥楼里审案?”谢瑶环道:“嗯。”

  明珪恨不得赶快将烫手的山芋扔出,虽觉这位女制使节行事出人意外,可女人当皇帝已经是千古奇闻,这天下的怪事多了去了,也不再多问,忙道:“谨遵制使之命。”出来传令兵士押辛渐等人进去,又命人围住逍遥楼,一切听谢瑶环号令,自己忙不迭地回州廨装病去了。

  辛渐几人被押来客房院中,谢瑶环早步出房外,含笑看着四人不语。王之涣忍不住问道:“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谢瑶环道:“郎君倒是猜猜看。”王之涣道:“娘子当然是官家人啦,不然为何刺史都对你恭恭敬敬。”

  谢瑶环咯咯大笑,也不回答,命兵士去掉四人手颈戒具,道:“你们这就去吧。”

  辛渐大奇,问道:“娘子放了我们,不怕淮阳王追究报复么?”谢瑶环笑道:“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傻子都知道他是要借行刺一案诬陷你们五个,我这就放你们去查明事实真相,还有那起莫名其妙的王翰奸杀锦娘案。”

  众人这才知道她早已知道逍遥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如此肆无忌惮,连武延秀也不放在眼里,到底是什么来路?

  狄郊试探问道:“娘子是女皇陛下身边的女官?”谢瑶环也不否认,道:“你们这就去吧。王之涣,你先留一下。”

  王之涣一时矛盾交加,既对这位机智聪慧的娘子几次出手营救己方充满感激,又忌惮和反感对方女皇心腹女官的身份,更不知道她刻意留下自己有什么用意,难免忐忑不安。

  谢瑶环引他进入房中,指着桌上的纸笔笑道:“我们近日就要离开蒲州,请郎君为我题诗一首,也好当作分别留念。”王之涣“啊”了一声,忙道:“愿意效劳。”走到桌前,刚捉起毫笔,谢瑶环又道:“嗯,王郎就写昨日那首《登鹳雀楼》给我吧。”

  王之涣道:“那已经是昨日旧诗,如何能当作临别纪念?我这就为娘子新写一首诗。”谢瑶环道:“不,我还是喜欢那首《登鹳雀楼》,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咬着嘴唇道,“鹳雀楼可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王之涣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一漾,恍然间有所会意。他转头去看谢瑶环,却见她杏面桃腮,微晕红潮,露出小儿女的娇憨羞涩来,哪有半分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官姿态?

  忽听得胥震一旁叫道:“娘子,行囊车马已经命人去准备了。”王之涣这才回过神来,略一凝思,即挥毫走笔,在纸笺上题下了《登鹳雀楼》一诗。

  辛渐三人正在厅堂安排僮仆田睿、田智赶去河东县衙查探王翰情形。这兄弟二人昨夜酒醉昏睡在雅间中,于外间事情浑然不知,搜楼的羽林军士也未发现他们,哪知道一早睡醒就发生了主人卷进命案官司大事。狄郊生怕二人年轻慌了神,低声嘱咐了好一番,才命二人去了。

  见王之涣出来,辛渐忙问道:“她找你什么事?”王之涣道:“没事。”李蒙狐疑问道:“当真没事?”王之涣摇了摇头。狄郊道:“走,回房再谈。”

  四人回来狄郊房中,王之涣先问道:“你们相信王翰会奸杀锦娘么?”李蒙道:“我宁可相信王翰是行刺武延秀的刺客,也绝不相信他会用强奸杀女人。况且那锦娘……”

  他本想说锦娘相貌平平,而王翰生平只爱绝色女子,忽想到这样说未免对死者秦锦不敬,忙住了口,但旁人已明白他的意思。

  辛渐也道:“王翰决不会对锦娘起意。我们昨晚在逍遥楼前撞到锦娘,他可是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王之涣道:“可是那在锦娘房中捡到的玉佩确实王翰随身之物,无可否认。”狄郊道:“那块玉佩在昨天晚上宴饮之前就已经丢失了。你们没有留意到么?当时赵曼唱完那首《春日归思》后,王翰曾伸手去腰间,我猜他是想摘取玉佩当缠头的,结果摸了个空,这才解下蹀躞带扣。”

  王之涣道:“这就更说不通了,既然玉佩早已经丢失,这玉佩温润名贵,捡到的人该当作至宝才对。我们昨日才到蒲州,不过到鹳雀楼逛了一圈,谁都不认识,捡到玉佩的人又怎么会刚好认得失主王翰呢?”

  狄郊问道:“辛渐,你适才在楼前正要说出指证王翰是杀人凶手的证人名字,却被王翰自己打断,你本来觉得是谁?”辛渐道:“嗯,我只是怀疑,证人可能是蒋翁的儿子蒋会。”

  王之涣和李蒙均是大吃一惊。李蒙问道:“你怎么会怀疑是蒋翁的儿子?莫非是因为他假冒王翰调戏赵曼被撞破而有可能怀恨在心么?”

  辛渐道:“我们昨天才到这里,见过我们几个的人本来就不多,认识我们的更是寥寥可数,无非是逍遥楼的伙计等,所以我猜证人一定在这些人中,很容易就能想到蒋会身上。况且昨晚只有他不在逍遥楼,甚至到现在人也没有出现过,嫌疑难道不是最大么?”

  狄郊道:“可一直到我们进雅间后蒋会才第一次见到我们,况且他假扮王翰被当场揭穿,恼羞成怒,又有蒋翁和我们这么人在场,难以有机会众目睽睽下从王翰身上取走玉佩。”

  辛渐道:“嗯,很有道理,既然蒋会第一次见到王翰时玉佩已经丢失,他从来没有见过玉佩的样子,自然也不知道那是王翰之物。这么看来,他应该不是那个证人,是我想错了。老狄,你有什么高见?”狄郊道:“不知道玉佩具体是什么时间遗失的,我倒是很怀疑鹳雀楼前那个算命的道士。”

  王之涣道:“呀,怎么又扯到那道士身上了?”狄郊道:“王翰的玉佩昨天早上时一定还在,不然他起床穿衣时就该发现了,所以玉佩一定是在蒲州境内失落。你们再细想一下我们昨日的行程,我们昨日上午才过蒲津浮桥,进入蒲州,如果玉佩在浮桥上遗失,捡到的人未必知道是谁失落,更加不会认识我们。”

  辛渐道:“对,然后我们几个随便吃了些东西,就直接去了鹳雀楼,天黑才回到逍遥楼,一路下来,只有鹳雀楼那道士知道了王翰的身份。”

  狄郊点头道:“所以我推断玉佩应该是丢失在我们从鹳雀楼回逍遥楼的路上。这个捡到玉佩的男子——也许是那道士,但也有可能不是——昨夜潜入秦锦房中,意图强奸,结果被嫂嫂蒋素素听见动静,这男人当即杀了锦娘,翻墙逃走,慌乱间,将玉佩遗失在凶案现场。结果被差役找到,恰好又被道士认出是王翰的玉佩。”

  王之涣道:“可就算道士能认出王翰的玉佩,他为什么要说亲眼见到王翰从秦家翻墙出来?这明明是句谎话。”

  狄郊道:“只有一个可能,这道士就是捡到玉佩的人,也就是杀死锦娘的人。他慌乱中遗失了玉佩,反倒成为嫁祸给王翰的绝好机会,他再出面指认亲眼见到王翰从秦家翻墙而出,那可就是人证、物证俱全,即使王翰不认,官府也能判处他杀人罪。”

  辛渐摇头道:“我跟那道士谈聊过几句,他不像这种强奸妇女、再杀人灭口的亡命之徒。”李蒙道:“不管他是不是,咱们这就去找他当面问个明白。”

  忽听见门外蒋大叫道:“狄郎在么?”狄郊忙开了门让他进来。蒋大满面忧色,道:“郎君们都在,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双手搓来搓去,似是难以下定决心。

  王之涣道:“莫非是跟令郎蒋会有关?”蒋大吓了一大跳,问道:“郎君怎么会这么问?”王之涣忙道:“我只是随便一问。”蒋大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嗯,是有关我侄女蒋素素的。她……她其实是个品性不怎么好的女子……”

  他支吾了半天,最终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原委——原来蒋素素丈夫秦岭早丧,只剩下她与小姑秦锦相依为命,偏偏她水性扬花,耐不住寂寞,先后与好几个男人媾和偷情。她与秦锦住在一个院中,奸情自然难以瞒过对方双眼。秦锦又是个正经女子,多次从旁劝说嫂嫂要安守妇道,蒋素素自然听不进去,开始嫌弃小姑碍手碍脚,有意做媒将秦锦嫁给蒋大之子蒋会。蒋大倒也愿意,秦锦自己却不同意,昨日傍晚来到逍遥楼找蒋大,一是要拒绝这门亲事,二是想请蒋大以伯父的身份出面劝劝蒋素素,若实在不愿意为亡夫守节,不如再次改嫁,也省得在外面落个荡妇荡娃的名声。其实这些话蒋大老早对蒋素素婉转提过,可她并不心甘情愿,一为秦家还有一份家产,二来一旦再嫁,又被新丈夫拘住,哪里比得上同时有几个情夫快活?

  蒋大一番话讲完,几人顿时明白他的暗示——他怀疑是蒋素素起心报复杀死小姑,那所谓的杀人凶手就是她情夫中的一个,指证王翰是凶手自然也就是那个情夫,不过是典型的嫁祸之计罢了。只是蒋素素并未见过王翰,她的情夫又是如何弄到玉佩,怎样安排下李代桃僵的圈套?那块玉佩极其名贵,足够普通百姓家一辈子生活,捡到的人怎会舍得轻易丢弃?更说不通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普通平民,想来她情夫也是如此,王翰究竟出身名门望族,是天下第一巨富,选择他来当替罪羊不是很不理智么?适才蒋素素在逍遥楼前辨认凶手背影,一听到蒋大提及王翰身份,立即有意庇护,若是她坚决指证王翰,局面不是对王翰更加不利么?她并不如何哀伤小姑之死是真,可她提到看见秦锦倒在血泊中时那种恐惧却是真情流露,装不出来的。这其中疑点甚多,稍一推断,便可知道蒋素素伙同情夫害死小姑的说法难以成立。

  辛渐不欲他们自家人因为猜忌心生嫌隙,当即道:“蒋翁,素娘应当与这件案子无关,你还是安心帮她操办锦娘丧事吧。”王之涣也道:“蒋翁放心,这件事事关王翰,我们几个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锦娘一个交代。”

  蒋大本来也只是怀疑,听辛渐一说,这才长舒一口气,道:“没有干系就好。不打搅几位郎君商议大事。”正要出去,忽听得狄郊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蒋翁可知道……嗯,与素娘相好的男子有哪些?”

  蒋大微有迟疑,道:“这个……我也不十分清楚。郎君们实在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素素本人。”狄郊道:“也好,多谢。”

  等蒋大退出,李蒙道:“我看蒋翁分明知道素娘的姘头是谁,只不过因为她是他侄女,他不愿意说。”

  辛渐道:“蒋翁应该只是听说过,不说也是出于好意,不愿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坏人名头。”又问道:“老狄,你特意打听这个做什么?”

  狄郊道:“蒋翁怀疑他侄女蒋素素伙同情夫是杀害锦娘,我们几个都知道这难以站住脚,能如此成功地嫁祸到王翰身上,令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王之涣打断道:“倒也未必,是王翰自己不愿意洗清,他以为他承认杀了锦娘,就能令我们几个从刺杀案中脱罪。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告诉他有谢家娘子为我们撑腰,他不必再冒认罪名了。”

  狄郊道:“这件事等田睿、田智打探清楚回来再说。”又续道,“无论王翰自己想不想认罪,眼下的证据对他很不利,应该有更高明的人在暗中操控,这人绝对不会是蒋素素。但我倒从蒋翁的话中得到启发,会不会昨晚那男子要去找的是素娘?不过摸错了房门,误入锦娘房间。”

  辛渐道:“有几分道理。然则蒋素素既然平时就不检点,她为了方便自己寻欢,房间应该与秦锦有一定距离,如果那男子是熟门熟路又岂能弄错房间?除非是头一次到秦家。”

  李蒙道:“其实要我说,这种说法行不通,素娘的姘头哪会摸错房间?况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蒋素素娘确实比秦锦有风韵多了,换作是我,我一定会去找素娘,而不是她小姑秦锦。”

  狄郊道:“如果昨晚的凶手并不是熟识的相好,而是第一次到秦家呢?秦锦一向贞静,蒋素素却是风流浪荡名声在外的女子,他不过是慕名翻墙入房求欢,结果为对方对拒,素娘闻声赶出来,那男子这才知道找错了人,一怒之下杀了锦娘。”

  如此说法确实合情合理得多,譬如是那道士车三久慕蒋素素浪荡之名,事先已眉来眼去,当晚摸来秦家想一亲芳泽,因头一次来,误进了秦锦房间,杀人灭口时遗落了在鹳雀楼捡到的王翰的玉佩,后来见玉佩被差役捡到,成了官府追查凶手身份的关键证据,便干脆自己出面指认看见王翰翻墙出逃,人证、物证两全,王翰万难脱罪。

  众人深觉有理。狄郊道:“嗯,这样,我和之涣赶去秦家看看。辛渐和李蒙去河东县衙,想办法见到王翰,将这些事情告诉他,问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他衣服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再去找一趟那算命道士。”

  李蒙气道:“见到王翰第一面就该给他个大耳刮子,当年明明说好要同生共死,结果他倒好,自己赶紧先揽了杀死锦娘的罪名,也不想想这可是奸杀案,太坏他风流公子的名头。”辛渐道:“那好,一会儿见面我从后面抱住他,好好让你打他几耳光。”

  狄郊道:“你们自己当心点,那河东县令人很精明,王翰既已认罪,就已经是待决死囚的身份,应该不会轻易让你们见到他。”辛渐道:“好,分头行事。”

  河东县衙距离逍遥不远,骑马一刻即到。辛渐、李蒙还未到门前,远远就见到田睿、田智兄弟哭丧着脸在衙门阶下徘徊。二人忙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田睿道:“他们连大门都不让我们进,更别说见到阿郎了。打听阿郎的消息,连一句话也没有。”

  李蒙道:“给钱了吗?”田智道:“人不收!说窦县令是个清正廉明的清官,非但自己不收钱,也不准手下人不收钱。”

  李蒙冷笑道:“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收钱的官儿我还没有见过,不过是收多收少的问题。你们等在这里,看我的。”几步登上台阶,慢吞吞走到守门的差役面前,嘻嘻笑道:“差大哥,向你打听下王翰的事儿。”那差役脸一沉,道:“你跟台阶下那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我都跟他们说了,我们明府是清官……”只觉得眼前金光耀眼,不自觉地住了口,只盯着眼前那袋金砂不放。

  李蒙若无其事地将布袋塞到那差役手中,又转头对其他三名差役道:“几位差大哥见者有份,一人一袋,一会儿我就派人送到各位府上。放心,我只打听打听王翰的事,不是要救他出去。”

  那金砂价值足以抵差役三辈子的俸禄,他尚在犹豫,一旁三人已经抢过来,纷纷道:“让我看看金砂长什么样。”“呀,真不少。”“老张,这不是什么坏事,告诉他吧。”

  李蒙道:“就算你们县令除了你们四位的差,几位日后衣食包在我身上。”一名差役笑道:“够了,这袋金砂就够我们全家一辈子了。”

  领头差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抵不住金子的诱惑,道:“适才明府押了王公子回来,没有过堂审问,直接押入了死牢,具体情形我们也不得而知。”李蒙道:“大狱不就在县衙里面么?劳烦差大哥帮忙打听一下,别让我兄弟受苦。”差役为难道:“按照规定,只有典狱和狱卒才能出入大狱,我们进不去。”李蒙道:“凡是愿意帮忙的,典狱也好,狱卒也好,人人有一袋金砂可领,这可全是沾差大哥的光,就由差大哥来分发。”

  领头差役当然知道衙门当差人情最是重要,如果真由他经手来分发金砂,如此重金,岂不是人人要领他的情?当即笑道:“公子是个爽快人,我少不得要多出力跑腿。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便,公子请先回去,你住逍遥楼是吧,有消息我自会去禀告公子。”

  李蒙笑道:“多谢。”下来台阶,道:“我看一时难以见到王翰的人,我有个主意,我们回逍遥楼找谢瑶环帮忙。”辛渐道:“那你贿赂这些差役不是白忙活了?”李蒙道:“不白忙活,有个眼线总是好的。”

  辛渐沉吟道:“也好,谢瑶环人爽快豪气,求她一下试试看。”待上马时,正见到一名紫衣女郎迎面走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固然是那女郎清艳美丽的容貌,但那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之气更像是春风一般淋沐了他全身。

  忽听到那女郎随从抚刀喝道:“看什么看?还没有看够么?”女郎顿住脚步,冷静地站在路旁,道:“宫延,别惹事。”宫延道:“是。”

  辛渐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在手上无聊缠绕了几圈,竭力忍住不朝那女郎望去,却又不愿意就此上马离去,总觉得她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停下来是要说几句什么。果听见那女郎问道:“郎君高姓大名?”

  辛渐心头砰砰一阵乱跳,抬起头来,却见那女郎眼睛亮得惊人,正炯炯有神地拿审视的眼光凝视着自己,正要回答,李蒙已然抢着答道:“他叫辛渐,我是李蒙。娘子是……”

  那女郎依旧只望着辛渐,问道:“王翰是你什么人?”李蒙道:“是我们两个的好朋友。还没有请教娘子尊姓大名,如何识得王翰?”那女郎缓缓道:“二九子,为父后;玉无暇,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李蒙一呆,问道:“什么?”

  那女郎却不再答话,带着随从自往县衙大门去了。她不知道拿出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领头的差役便忙不迭地领她进去。

  李蒙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人?等我去问一下……”辛渐一把扯住他,道:“别惹事,救出王翰要紧。”李蒙道:“是呢。辛渐,你回去求那个谢瑶环来带我们进去看王翰,我在这里等你。”辛渐道:“求人的事我办不来,得你出马。走吧,你再看她也不会马上出来。”不由分说地往李蒙腰间一托。李蒙身体肥胖,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却被辛渐这一抬便跨上了马。

  李蒙犹自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县衙大门,希冀能再见到那紫衣女郎一面,几经辛渐催促,这才夹马道:“走吧。”

  回来逍遥楼,却见守在楼前的兵士已经不见了,问过伙计才知道谢瑶环已经乘马车离开了蒲州。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命田睿、田智留在逍遥楼等河东县衙的消息,自己又骑马往鹳雀楼而来,倒真见到那个算命道士车三还在楼前摆着卦摊,却依旧是昨日那身又脏又旧的道袍。

  辛渐上前问道:“先生今日生意可好?”车三道:“托福,托福。”辛渐道:“昨日临别,先生送我一句‘玉走金飞’,不知道到底作何解?”车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昨日之卦,今日不可再解。”

  李蒙心中瞧不起这穷酸道士,不愿意多废口舌,问道:“喂,你昨日有没有捡到一块玉佩?”车三道:“看这位郎君的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郎君莫非不知道‘国无盗贼,道不拾遗’的道理?”

  李蒙道:“国无盗贼?哈哈哈,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话了。”

  辛渐生怕李蒙随口说出什么攻击朝政的言语来,徒授人以话柄,忙道:“请恕我们冒昧,不知道先生昨晚去了哪里?”车三忽然露出忸怩的神态来,道:“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辛渐道:“我朋友王翰有些麻烦,先生若肯透露行踪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

  车三道:“王翰?不就是那位最俊逸最阔绰的公子么?我昨晚去赌坊时看到他了。”

  辛渐和李蒙都吃了一惊。李蒙问道:“你在哪里遇到他?”车三道:“快到赌坊的时候。王公子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心情不好,一直在那边高墙下转来转去,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也没理睬。”

  李蒙还待再问,辛渐拉住他,向车三道了谢,转身走开。李蒙道:“咱们还没有问清楚他昨晚行踪呢。”辛渐道:“他不是杀人凶手,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李蒙道:“你怎么这么肯定?”辛渐道:“不信我带你去查验。”当即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与李蒙一起来到赌坊,略一打听,好几个人争相诉说道士车三昨晚赌了一夜,又输得精光。

  李蒙大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道士是个赌徒?”辛渐道:“他在鹳雀楼这样的名胜之地摆摊算卦,生意应该不差,却如此寒酸落魄,所以要么好赌,要么好嫖,既然还穿着道士的衣服,嫖似乎不大容易,那么就剩下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他是在去赌坊的路上遇到王翰……”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李蒙问道:“你在看什么?”辛渐道:“那边……那边不就是河东驿站吗?”李蒙道:“呀,是驿站后院。”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头个自疑云大起。既然车三说是在高墙下看见过王翰,就是说昨晚王翰确实在河东驿站外出现过,难道他真是刺杀武延秀的刺客?大伙儿都能肯定他不是杀死锦娘的凶手,胸口血迹自然也不会是秦锦的,莫非正是被那柄凶器匕首所刺中的人所流?如此一来,难怪王翰会抢着认罪杀死锦娘,这样官府无论如何就难以将他与刺客联系起来。可这未必也太巧合了——河东驿站出现刺客,武延秀先是诬陷狄郊不成,又改口说王翰是刺客,王翰又确实出现在河东驿站外,虽然这一点武延秀到现在还不知道。同时城东峨嵋岭又发生了奸杀案,王翰随身玉佩遗落现场不说,还有神秘证人力证亲眼见到他就是杀人凶手,这实际上是在为他是刺客脱罪。莫非……莫非这是王翰有意安排的一切?可五人情同手足,他如何不先跟旁人商议,难道仅仅是怕牵连众人么?

  李蒙迟疑着说了自己的想法,辛渐道:“这应该只是巧合。你想想看,我们与武延秀一行都是昨日才到蒲州,他和武延秀争夺赵曼也只是昨晚碰巧发生之事,他如何能瞒过我们事先安排这一切?”

  李蒙这才舒了口气,叹道:“我现在彻底相信道士车三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若是他要整跨我们,大可指认昨晚在驿站外见过王翰,那可就是极不利我们的铁证了。”

  辛渐这才想起李蒙曾被羽林军带去河东驿站的事,忙问情形到底如何。李蒙道:“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无非是威逼利诱,要我指证你们四个是刺客呗。我当然不肯答应,那淮阳王武延秀当即黑了脸,要命人将我捆起来严刑拷打。我本来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哪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永年县主武灵觉突然闯进来救了我。”

  辛渐听了大奇,道:“武延秀和武灵觉不是堂兄妹么?她为什么要救你?”李蒙道:“这我也不知道。嗯,其实县主倒也不是特意要救我,她似乎就是一心想要跟武延秀抬杠,两人不停地拌嘴,武延秀说不过她,好像还有些怕她。嗯,她虽然丑点,有时候倒也觉得蛮可爱的。”

  辛渐更是惊讶,道:“论血缘,武延秀是女皇亲侄孙,武灵觉则不过隔了好几代的堂侄孙,武延秀怎么会怕她?”李蒙道:“呀,你真不知道吗?武灵觉嗣母可是太平公主,那可是女皇最心爱最宝贝的女儿。”

  原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一任丈夫薛绍因卷入反抗武则天案被活活饿死狱中,当时太平公主尚怀有身孕,却不得不面对丈夫被母亲杀死的事实。武则天感到对女儿有愧,又要做主将太平公主改嫁给亲侄武承嗣,武承嗣的原配妻子也就是武延秀的生母卢氏还在世,武则天便下令卢氏自尽,好为太平公主腾出正妻位子。但突然不知道怎的传闻武承嗣身患恶疾,太平公主又相中了武攸暨,武则天便派人杀了武攸暨的正妻萧氏,卢氏反而由此死里逃生。永年县主武灵觉正是萧氏所生,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后觉得有愧于她,特收为嗣女,很是宠爱。

  辛渐对这些皇室恩恩怨怨并无兴趣,不过随口一问。与李蒙回到逍遥楼,却见一名县衙差役正等在门前,一见二人就上前告道:“二位郎君可回来了,不好了,险些出了大事。”

  辛渐忙问道:“事关王翰么?”差役点头道:“正是。二位郎君离开时不是看到一位紫衣美貌小娘子么?那小娘子不知道什么来头,手中持有金牌令箭,要探视王公子,县令也不敢拒绝,只能放她和那位随从进去。王公子被关在最里间的死牢,县令对他很是优待,一人住一间,手足也未上刑具。本来狱卒都被那小娘子喝了出去,忽听到里面有动静,大着胆子溜过去一看,那位随从正用手扼住王公子咽喉,似在逼问什么事情,王公子不肯说出来,直被扼得满面青紫,几近窒息。狱卒怕闹出人命,他们要承担看守不力的责任,慌忙赶进去阻止,这才及时救下了王公子,所幸并无大碍。”

  辛渐道:“那紫衣娘子人呢?”差役道:“她见事情不成,立即就带着随从离开了县衙,不知道去了哪里。狱卒还向王公子打听那紫衣娘子来历,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李蒙忙命田睿、田智自行囊中取出金砂装了数袋,亲手交给差役,那差役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去了。

  辛渐沉吟半晌,转身道:“我得想办法去牢里看看王翰。”李蒙忙拖住他手臂,道:“你这样贸然前去,是见不到王翰的。那县令一不审他,二不打他,只将他关起来,分明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辛渐道:“河东县令当众指认王翰是奸杀锦娘的凶手,将他押回县衙后去径直关进大牢,也不派书吏录取他如何杀害秦锦的口供。我倒觉得这位县令是个明白人,他是在帮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蒙道:“这话怎么说?”辛渐道:“我猜他应该跟我们一样,深信王翰绝无可能杀死秦锦,他若是立即升堂审问,录取口供,你想王翰从来没有去过秦家,只能胡说一通,这样反而跟案情不符,容易露出破绽和马脚,所以他干脆不理不问。”

  李蒙道:“这么说,这位窦县令也知道王翰跟刺客案有牵连,为了帮助我们脱罪,才有意谎称有证人亲眼看见王翰从秦家翻墙出来?”辛渐道:“证人未必是假,不然窦县令如何能知道玉佩是王翰随身之物?”

  李蒙道:“是你异想天开吧,窦县令又不认识我们,凭什么要帮我们?”辛渐道:“我也只是推测。仔细一想也确实不大可能,奸杀案和刺客案几乎同时在两地发生,大家事先不可能都知道,如何能做出周密安排?”

  李蒙道:“行了,还是等老狄他们回来再想办法去见王翰,当面一问就清楚了。忙活了大半天,你不饿么?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辛渐无奈,只得跟李蒙一道进来逍遥楼,随意要了些酒菜填饱肚子。刚一动筷子,又想起后院柴房的袁华来,忙赶去查看,却是人去房空,问起伙计,无人见过他,房中行囊也不见了,想必是觉得逍遥楼不安全,已然设法离开。他到底是如何受的伤,伤他的人又是谁,遂成为一个大谜团。

  午饭吃到一半时,狄郊和王之涣终于回来了,辛渐忙说了自己这边忙活的事。李蒙道:“走了一个谢瑶环,又来了一个更为神秘的紫衣女郎,整件事情可是越来越离奇了。”

  王之涣道:“二九子,就是十加八,是个木字。子为父后,是个子字。木下子,李字也;玉无暇,去其点。弁无首,存其廾。王下廾,是个弄字;荆山石,往往有,荆山多玉,这位紫衣娘子应该名叫李弄玉。”

  狄郊道:“李弄玉手中既有金牌令箭,想来跟谢瑶环一样,是朝廷的人。只是她为何要去狱中找王翰麻烦?莫非跟昨晚王翰的行踪有关?”李蒙道:“她既与王翰为敌,就是跟我们所有人作对,那么她又为何要用藏头诗的方式告知真名?”

  辛渐道:“咱们还是得去狱中见到王翰本人,才好问个明白。”狄郊道:“那好,吃过饭咱们一起去河东县衙,正好可以请窦县令释放王翰。”当即边吃饭边讲述了他和王之涣去峨嵋岭秦家的情形。

  狄郊和王之涣这一趟很是顺利,秦家就在峨嵋岭下,距离名寺普救寺不远,向路边摆摊卖新鲜果子的一打听就能知道。蒋素素声名当真不怎么好,那卖果子的听说二人是来祭奠锦娘的,立即摇头叹息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是死了,好人没好报,锦娘可怜啊,还没有嫁人,倒教偷汉的阿嫂给害死了。”

  二人这才知道不单是蒋大怀疑是蒋素素伙同奸夫杀死了秦锦,这一带的人们普遍是持这种看法。

  狄郊道:“既然秦家的男人早已经去世,这姑嫂二人如何谋生呢?”卖果子的道:“秦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就是你们打听要去的蒋素素家,另一处就在那边,喏,就是那处‘河津胡饼’,正对普救寺大门,位置多好,前面临街的大堂租给胡人作饼铺,后面的小院则租给了一处姓韦的人家。一年下来,租金可不少呢,足够她姑嫂二人吃穿用度了。”王之涣道:“原来如此,难怪蒋翁说蒋素素贪图秦家财产,不肯再嫁。”当即谢过卖果子的摊贩,朝秦家而来。

  秦家位于峨嵋岭高岗下,正在普救寺后墙外的小巷中,独门独院,颇为僻静。二人到秦家时蒋素素还没有回家,院门紧锁,倒是狄郊立即留意到一名水手打扮的年青男子在巷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

  那水手正是傅腊,见狄郊留意到自己,立刻转身疾走。狄郊忙叫道:“喂,这位水手大哥……”傅腊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狄郊疑心大起,慌忙去追,在巷口正遇到蒋素素回来,只得停下来道:“娘子可回来了。我二人是王翰的朋友……”蒋素素道:“嗯,我记得在逍遥楼里见过二位。郎君来找我,是为王公子因锦娘被杀入狱么?”王之涣道:“正是。”

  蒋素素道:“这件事还真是奇怪,王公子他怎么会……”忽觉得自己以被害人嫂嫂的身份不便多谈,慌忙住了口。

  狄郊道:“我们想看看凶案现场,可以么?”蒋素素道:“当然可以。”拿钥匙开了铜锁,领着二人进来。

  这是一处座北朝南的小院,院门正对的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则是普救寺的后院北墙。院中花木阴森,生长繁茂,修剪得也颇为齐整。正北面有屋三楹【注】,东西各有厢房三间,房顶爬满藤状萝蔓,青翠幽绿,别有意趣。

  蒋素素道:“我住东厢,锦娘住在西厢。”狄郊道:“娘子既是大嫂,如何不住正屋?”蒋素素道:“自从我丈夫暴病死后,我总觉得睹物思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而不是悲戚,又续道,“反正东厢房也空着,就干脆搬了出来。”

  狄郊心道:“这女子虽然淫荡,却尚有羞耻之心,不愿意在故去丈夫躺过的床上与别的男人偷情交欢。”又问道,“正屋是一直空着么?”蒋素素道:“是,不过眼下锦娘的尸首停放在那里。”

  狄郊道:“我想到正屋和锦娘房中看看,可以吗?”蒋素素道:“郎君请便,不过我可不能陪郎君进去,我……我害怕……”她脸上又流露出恐惧的表情来,显然锦娘之死吓坏了她。

  狄郊便朝王之涣使了眼色,示意他设法问蒋素素情夫的名字,自己来到正屋。因棺木尚未送到,秦锦被临时放在一块门板上,横在堂屋中间,尸首上遮着一幅床单。狄郊上前揭开床单,却见秦锦头发蓬乱,面目狰狞,双眼睁得老大,身上衣衫不甚整齐,只勉强遮住身子。大约她死时就是这副样子,衙门差役验尸后就将她匆匆抬到了这里,蒋素素也没有心情和胆量替小姑梳洗换上寿衣。

  秦锦是胸口中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可见凶手腕劲不小,应该是个孔武有力、训练有素的男子。不知怎的,狄郊立即想到了适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个神秘水手。

  又来到西厢锦娘房中,房内甚是素净,只有床头一片凌乱,遗留有一大滩血迹。仔细勘验,别无可疑之处。

  出来房外,王之涣还在院中与蒋素素密密交谈着。狄郊扬声问道:“那凶手是从西边院墙翻走的么?”蒋素素应道:“是,就在郎君右手边。”

  狄郊走到墙根下,果见西面土墙上的一处位置有明显的鞋子蹬过的滑迹,痕印极新,当是男子的足迹,看来蒋素素的供词是可信的。不管这凶手本意就是冲秦锦而来,还是摸错了房间,肯定不会是蒋素素的情夫。而蒋素素提供了凶手翻墙而出的证词,也表明她确实与锦娘被杀无关。不然她何须多此一举,只说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次日清晨才发现锦娘在房中遇害岂不是更完美?只是如此一来,难以从蒋素素及秦家认识的人下手,要追查凶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思虑片刻,狄郊又照猫画虎般爬上土墙,骑在墙头,前方就是巷口,往后一望,却见到一个柴垛,恰好在大门东面不远,不由得心念一动:“如果恰好能看到凶手翻墙出来且不为凶手察觉,人要么站在巷口,要么躲在柴垛后。可凶手既是要逃跑,当是面朝退路翻墙,以在最短时间内冲出巷口,这是人的本能反应,比如我刚才想也没想就翻成现在的样子。如此推断,凶手骑到墙上时肯定也是面朝巷口。昨晚月色不错,却是下凸月,亥时才从东方升起,子夜时间,月亮依旧在东南位置,站在巷口的人是逆着月光,他如何能看见凶手的脸、还信誓旦旦指认其就是王翰?如果人躲在柴垛后,倒是顺光,可凶手明明背对着他,他一样看不到凶手面孔。”

  蒋素素见狄郊骑在墙头,一会儿朝前看,一会儿朝后看,来回扭动脑袋,情状甚是诡异,不禁一愣,问道:“狄郎在那里做什么?”王之涣头也不回地道:“他在忙着破案,娘子不必理会他。”蒋素素道:“破案?”

  忽见狄郊跃下墙头,道:“我知道那证人的破绽了。”

  王之涣套问了半天姘头姓名,对方也不肯吐露半字,应付这样一个不读书不识字的妇道人家,他的滔滔雄辩口才也全然不起作用,实在有些厌烦了,忙舍了蒋素素,上前问道:“什么破绽?”狄郊看了蒋素素一眼,道:“走,咱们去河东县衙,边走边说。”

  出来秦家巷口,王之涣道:“可我还没有问到蒋素素情夫的名字。”狄郊道:“这蒋素素识得厉害关系,事联杀人命案,她不会轻易说出来情夫名字。我们先去县衙,她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她家中发现了什么,一定很恐慌,回头再来盘问她就容易多了。”王之涣回头,果见蒋素素站在大门口张望不止。

  辛渐听狄郊和王之涣说完经过,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去县衙接王翰出来吧。”

  四人便立即赶来河东县衙,还不等诸人开口,门前差役已然笑道:“几位也是来瞧王翰王公子的么?明府特别有交代,允准各位探监一次。”

  辛渐等人大奇,却也不多问,跟随差役进来县廨。县狱即在县衙西面,差役使劲叩了叩狱门的铁环,漆黑的大门上拉开一扇小窗,一人露出头来,朝外查看。

  差役叫道:“张典狱,这几人是来探视王翰。”那姓张的典狱伸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命道:“开门!”

  狱门笨重异常,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辛渐领头钻了进去,一股又酸又臭的霉气扑面而来,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典狱瞧在眼中,冷冷道:“这里就是这个样子,郎君少不得多担待些。”辛渐道:“有劳。”

  张典狱领着二人依次穿过狱厅、轻监、女监,最后才是囚禁死犯的重监。一路所见犯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粗大的栅栏后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人,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们与“罪犯”二字联系起来。

  王翰的囚室位于最里面,倒是清静,他正席坐在地上,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凝思。虽然并没有锁链缠身,可如此境遇,对于一贯舒适享受惯了的富贵公子而言,也实在太难为他了。

  辛渐叫道:“阿翰!”王翰倏忽睁开眼睛,见同伴到来,却并无惊喜意外,只皱了皱眉头。

  张典狱命狱卒打开牢门,放二人进去,再将牢门锁上,道:“给你们一刻时间。”

  王之涣见王翰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笑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们?”王翰道:“我眼下是杀人凶手,你们得跟我划清界线。”狄郊道:“我们找到了关键证据,能证明指证你是凶手的证人说了谎,一会儿我们去找河东县令,请他先放你出来。”王翰意甚坚决地道:“不行,我已经认下杀人罪,你们不能那么做。”

  王之涣道:“眼下我们几个都没事,知府放了我们,武延秀也离开了蒲州,你为什么还要坚持扛下这莫名其妙的杀人罪?”王翰道:“武延秀既然挑起了梁子,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你们?还有,我听狱卒说是一个叫谢瑶环的女人下令放了你们,你们不觉得事情太过容易了么?”

  辛渐道:“既是如此,我们更要设法救你出去,你跟我们一起来查个清楚。”王翰道:“不行!武延秀很快就会回来蒲州,我们只能弃卒保车,我就是那个卒子。”

  他出身望族,更是天下首富,自小不受约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人后龙章凤姿,才气高逸,是几人当之无愧的首领,然而他却将自己比成了小卒子,话里平添了几分苍凉意味。

  辛渐、王之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相劝。狄郊道:“那好,你愿意呆在这里也由得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你昨晚去了哪里,你衣服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道:“还有那位紫衣娘子李弄玉来狱中向你逼问什么?”王翰若有所思,道:“原来她叫李弄玉。”

  王之涣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结下了梁子?”王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懒得多说。”

  辛渐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莫非你当真跟刺客有关系?”王翰道:“我不想提这件事。老狄,你带他们几个走吧,赶快离开蒲州,暂时别回晋阳,去神都找你伯父,告诉他武延秀的阴谋,让他早有提防。”他生性骄傲,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愿意为莫须有的罪名辩驳,倒是对几位好友的安危很是在意。

  李蒙道:“那好,你自己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几个这就赶回晋阳告诉羽仙,说王翰在蒲州因为奸杀一个平民女子被判了死罪,也许她听了还愿意赶来见你最后一面。”使了个眼色,辛渐、王之涣、狄郊会意,一齐站了起来。

  王翰道:“站住!我叫你们去洛阳,不是让你们回晋阳。”李蒙道:“你眼下是杀人凶手,我们得跟你划清界线,只是不知道羽仙愿不愿意跟你划清界线。”

  王翰听他们左一个“羽仙”,右一个“羽仙”,分明是要拿羽仙来挟制他,长叹一声,道:“好啦,我怕了你们啦,快些回来。”压低声音道:“我昨晚确实在驿站外墙遇到一名受伤的刺客,糊里糊涂地救了他,结果对方有一大群同伙赶来接应,反而将我劫了去,领头的就是李弄玉。”

  狄郊道:“可据说李弄玉手中有朝廷的金牌令箭,她若是刺客首领,如何能骗过那精明的河东县令,混进大狱见你?”王翰道:“她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但她手下能人不少,许多胡人都听她号令。听说他们有一位亲人被挤下浮桥,就是咱们昨日在鹳雀楼见到羽林军驰过浮桥时发生的事,所以派了两个人去驿站行刺。唉,这件事换到咱们身上,也是一定会设法报仇。”

  李蒙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意不会指证李弄玉、宫延这一干人了。”王翰道:“当然不会。我已经立下重誓,绝不将他们的事泄露半句。”

  辛渐沉吟半晌,问道:“那李弄玉专程来大狱找你做什么?”王翰道:“她丢了一件重要东西,因为昨晚只有我一个外人到过她那里,所以她怀疑是我拿的。哼,笑话。”王之涣道:“为一件失物不惜冒着危险追到大狱来,还差点害你性命,看来这件东西非同小可。

  狄郊问道:“你身上的血是受伤刺客的血?”王翰道:“是。一共有两人前去行刺,一人去杀永年县主武灵觉,另一人去刺淮阳王武延秀,我救的是刺武灵觉的那个,听他们叫他阿献,是个突厥人,非但没能得手,还受了重伤。行刺武延秀的那人据说叫裴昭先,一直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听到被捕或是被杀的消息,仿若平空消失了一般。”

  狄郊道:“果真是有两名刺客。”辛渐道:“呀,莫非另一名刺客就是袁华?”王翰问道:“谁是袁华?”狄郊道:“这个回头再细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得先告诉你……”

  忽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典狱奔过来道:“时间到了。”不由分说地指挥狱卒将狄郊四人赶了出去。

  狄郊等人只得顺势来求见河东县令窦怀贞,言明锦娘一案有重大发现。这窦怀贞倒也认真,立即换上官服,正儿八经地坐到公堂上。

  狄郊问道:“请教明府,不知道证人看到王翰自秦家翻墙而出时具体站在什么位置?”窦怀贞重新翻阅了卷宗笔录,这才道:“大门东面柴垛后。”

  狄郊暗道:“这位县令很是认真,一切遵守制度流程,倒也难得。笔录中既然记录有如此精准的证人位置,看来证人确有其人不说,而且他确实看到有人从秦家翻出,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诬陷王翰。还有王翰那块玉佩又是如何到了秦锦房中?”一时不及询问更多,大致说了昨晚月亮对应时辰的位置,以及翻墙凶手的面孔朝向,说明证人无论如何是看不清凶手的脸面的。

  窦怀贞听了沉吟许久,大概在心中反复盘算狄郊的话。他如此郑重其事,旁人也不忍打断他。过了许久,窦怀贞才叹道:“当真后生可畏,狄公子精细机敏,本县十分佩服。”

  狄郊几人一听,心中大石头立即放下,正要顺势提出释放王翰。窦怀贞又道:“不过,我想要问公子一个问题,如果是你本人躲在秦家柴垛外,看到王翰翻墙而出,无论是面向你还是背向,你只要看到他的身形,一定能认出是他,对么?”狄郊道:“不错,我能认出他来。可这个答案的前提是因为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十分熟悉,也只有我们四个能做到这点,我不相信蒲州还有第五个人。”

  窦怀贞道:“有时候未必如此。王翰玉树临风,风姿潇洒,任谁见到他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况且他随身玉佩遗留凶案现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自己也已主动认罪。狄公子,在你没有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本县不能释放王翰,也不准取保,不然律法尊严何在?为防你们几个串供,也不准你们再进监探视。退堂!”

  他一直和颜悦色,语气也并不严厉,说完“退堂”二字,便迅疾起身转入后堂。辛渐等人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明府,请等一等!”还待追上前去,却被差役拦住,客气地请出公堂去。

  狄郊本以为找到能洗脱王翰杀人罪名的铁证,却被窦怀贞轻松击败,颇感沮丧。李蒙也道:“这县令是个精明的老官僚,老谋深算,咱们斗不过他。”辛渐道:“别灰心。这次其实是咱们自己鲁莽了些,下次等咱们抓到真凶,带到他面前,看他再怎么说!”

  他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很受鼓舞。狄郊道:“好,咱们这就去捉拿真凶。”李蒙问道:“去哪里?”狄郊道:“当然是去案发现场秦家。”

  再到秦家时,院门大开,蒋素素正在院子中来回徘徊,显是心中焦虑异常。忽然见到四人进来,脸色为之一变,问道:“郎君们又来做什么?”李蒙正色道:“现在外面风传是娘子伙同情夫害死了小姑……”蒋素素道:“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可没有杀人……”

  李蒙道:“我们也深信娘子毫不知情,绝无害死锦娘的心意,不过娘子的情夫就难说了,也许他是嫌锦娘碍眼,除掉小姑好跟娘子更方便来往。”蒋素素止住哭声,惊疑地望着几人,抽抽搭搭地问道:“郎君说的可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对情夫杀死小姑一说半信半疑。

  王之涣道:“还请娘子将情夫的名字一一告知,我们好去一一调查清楚。”蒋素素哼哼唧唧了半天,只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石头,却始终不肯说话。

  李蒙道:“娘子莫非不相信我么?这位狄郊……”狄郊一听话头,就知道又要拿伯父狄仁杰说事,忙使眼色制止李蒙。李蒙却是佯作不见,续道:“……狄公子的伯父就是有神探之称的狄仁杰狄相公?他自己也是个小神探呢。”

  狄仁杰大名震烁海内,蒋素素“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狄郊,半晌合不拢嘴来。众目睽睽下,最终无可推托,才低下头道:“锦娘总在劝我,所以最近我收敛多了,只跟傅腊和堂弟有来往。”

  王之涣问道:“傅腊是什么人?堂弟又是谁?”蒋素素道:“傅腊是个水手火长,堂弟……几位郎君应该也认识。”辛渐恍然大悟道:“啊,是蒋翁的儿子蒋会。”蒋素素低声道:“是他。”

  王之涣这才知道为何随口问“莫非是跟令郎蒋会有关”时蒋大会颜色大变,而狄郊询问与蒋素素相好的男子有哪些时他也露出了不愿意提及的模样,原来他早知道儿子跟蒋素素有私情。也难怪他会讳忌莫深,这本已经是一件丑事,又加上通奸双方同姓有亲属关系,传扬开去会被官府追究定罪。

  又听见蒋素素哭道:“我自知不守妇道,声名狼藉,还望郎君可怜我一个年轻寡妇,不要将这些事张扬出去。”狄郊道:“娘子放心,我们只是一心要找出真凶,好营救王翰出狱,其余的事一概不多问。多谢告知,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之涣见蒋素素眼珠涟涟,风韵楚楚,颇为同情,问道:“娘子一人留在这里能行么?”蒋素素道:“我伯父去凶肆订棺木了,请了行人,一会儿他们就该到了。”王之涣听说,便跟着众人辞别出来。辛渐道:“你们先走,我去看一下锦娘尸首。”

  狄郊等人出来巷口,竟然又见到不久见过的水手,见他转身要逃,大叫道:“傅腊,站住!”

  傅腊见对方已知自己姓名,料到是从蒋素素口中得知,只得停下来,转身问道:“郎君是谁?找我何事?”狄郊报了姓名,问道:“傅水手昨晚人在哪里?”傅腊不悦地道:“你们又不是官府的人,凭什么盘问我?”

  李蒙道:“那好,我们这就一道去河东县衙,向窦县令道出你和蒋素素的奸情。你敢说县令不会怀疑是你和蒋素素同谋害死锦娘么?”傅腊早听到此类风声,忙道:“郎君千万别胡说,我昨晚人可不在秦家……”

  王之涣问道:“那么你人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傅腊犹豫半晌,才道:“我去了贞娘家。”回头朝“河津胡饼”努了一下嘴,道,“她就住在饼铺的后院。”

  狄郊问道:“贞娘可是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男主人姓韦?”傅腊悻悻道:“是。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们实情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贞娘本人。我今晚还要当班,得赶紧走了。”

  狄郊、李蒙、王之涣便来到“河津胡饼”店铺,买了几张胡饼,一边吃着一边闲扯。李蒙道:“胡饼味道不错。店里就店主一人么?”胡饼商容貌看起来跟汉人无异,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绿色,汉话说得极是流利,答道:“原先雇有一个打杂的伙计,而今春耕,他暂时回乡帮忙去了,等农闲了再来。”

  王之涣道:“店铺后院可有一户姓韦的人家?”胡饼商一听就笑道:“三位郎君其实是为贞娘而来吧?”王之涣大是好奇,问道:“是啊,店家如何能猜到?”胡饼商道:“那贞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啧啧,好多男人都想打她主意,可不止你们两位。”

  原来后院租户男主人名叫韦月将,在城外给有钱人家当教书先生,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只留下一个妻子,名叫苏贞,生得极是美貌,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

  胡饼商又道:“不过我劝你们几位还是死了心吧,贞娘温柔娴静,斯文有礼,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也不会跟陌生男子搭话。”

  狄郊几人交换一下眼色起身绕到“河津胡饼”后,果见店铺后有一处小小的院子。狄郊拍了拍门,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响,一名白皙美丽的年青妇人开了门,问道:“二位郎君找谁?”狄郊道:“娘子是叫苏贞吧?我也不想绕弯子,昨晚水手傅腊是睡在你这里么?”

  苏贞“啊”了一声,露出惊恐的表情,随即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看,似乎屋内还有什么人在。

  王之涣忙道:“娘子别怕,昨晚锦娘被人杀死,我们只想查验傅腊行踪……”

  屋里忽传出一个深沉浑厚的男子声音道:“是谁在外面?”苏贞回头应道:“是来问路的。”压低声音道,“傅腊昨晚确实在我这里……”听到屋里男子走了出来,不及多说,慌忙关了门。

  离开韦家,几人站在普救寺门前等到辛渐,告知水手傅腊的嫌疑已经可以排除。辛渐问道:“适才屋里讲话的人该是苏贞丈夫吧,不然她何以怕得如此厉害?”狄郊道:“嗯,我想也是。”

  李蒙道:“既然,眼下就只剩下蒋会了。我们直接去找他,蒋翁面子上会不会很难堪?”王之涣道:“既然凶手一定是陌生人,并非蒋素素情夫中的一个,蒋会跟这件事不是没关系么?”

  狄郊知道他有心不张扬此事,以免蒋大难以自处,正色道:“这件案子,蒋会嫌疑最重。因为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他一人能将秦锦、蒋素素姑嫂与王翰联系起来——也许他当真有妙手空空的神偷绝技,出雅室时顺手从王翰身上摘走了玉佩,而我们所有人因为注意力在赵曼身上,根本没有发现。抑或他是出门后在逍遥楼里其它地方捡到,猜到是王翰之物,于是据为己有。当晚他来到秦家,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找老情人蒋素素,反而摸进了秦锦房中,逼奸未遂才杀人灭口,慌乱中又遗失了玉佩,干脆趁机诬陷到王翰身上。”

  李蒙道:“缘故有!蒋翁不是说蒋素素做媒要将秦锦嫁给蒋会么?可秦锦不同意,昨晚还来逍遥楼找蒋翁拒婚。她出来撞到我时,正因为这件事哭泣,不是我撞疼了她。”

  王之涣道:“大有道理!蒋会肯定是听说秦锦拒婚后气坏了,也许怀疑秦锦向蒋翁揭破了他跟蒋素素也说不准,他恼羞成怒下,决定晚上悄悄摸进秦锦房间,好将生米煮成熟饭,哪知道秦锦反抗,导致另一房中的蒋素素听见动静,不得已只好杀了锦娘逃之夭夭。”

  这确实是到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动机、过程以及与王翰的关联通通能剖析得清清楚楚。李蒙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去捉了蒋会问清楚,再捆送县衙换王翰回来。”

  辛渐忽道:“等一等!蒋会昨晚确实人在秦家,但他却不是凶手!”众人闻言愕然。

  狄郊问道:“你如何能蒋会不是凶手?”辛渐道:“我适才检视过秦锦尸首,发现她只有胸口一道伤口,且是一条细缝,长不过一寸,凶手下手既狠,入刀又深,一刀致命。但伤口边缘微有皮肉外卷,证明他用的刀并不是什么利刃。”他出身铁匠世家,对铁器兵刃自小耳闻目睹,自是行家。

  狄郊一经提醒,顿时醒悟,道:“是了,我怎么忽视了这一点。凶手能有这样的手劲和气度,绝对是个老辣冷静的人,且已谋划多时。蒋会不像是这样的人。”辛渐道:“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他一定是蓄意杀人,无论能不能逼奸得手,最后都会杀了秦锦。”狄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肯定杀人当晚蒋会一定在蒋素素房中了。”

  正如辛渐所言,凶手是蓄意杀人,蒋素素是听到动静后才来到西厢房外,他既杀了秦锦,何不干脆一并杀死蒋素素灭口,而是要像落水狗一样翻墙逃走呢?只有可能当时蒋素素身边还有其他男人——也就是她的情夫,那凶手揣度难以悄无声息地同时料理二人,只得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据蒋素素所言,她近来只与水手傅腊和堂弟蒋会来往,既然傅腊昨晚在另一个情妇苏贞家里,那么剩下的只有蒋会了。王翰的玉佩确实是蒋会所拿,大约是在他和蒋素素进秦锦房中查看究竟时不慎遗失。至于那所谓指证王翰的证人,十之八、九就是蒋会本人。

  王之涣道:“啊,你既然已经看破这一点,为何适才不直接问蒋素素昨晚睡在她房中的男人是谁?”辛渐道:“这女人很精明,识得轻重,问她她也不会说实话。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小姑惨死,还未入棺,她要独自面对一大摊事,也令人同情,还不如回逍遥楼直接问蒋会更好。蒋素素既见到凶手背影,他也应该同时见到。蒋素素毕竟是女子,遇事恐慌,不能自已,但男子应该有所不同,蒋会或许留意到凶手的什么特质,能提供一些线索。”

  李蒙道:“辛渐总是替人考虑,你这样心软,将来怎么当将军带兵打仗?蒋会这小子肯定就是窦县令所称的证人,他成心想害王翰,还会好心告诉咱们凶手的线索么?”辛渐道:“嗯,确实如此,看来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找出真凶才行。”王之涣道:“既然凶手有备而来,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直追查蒋素素情夫的线索不放,而是要从秦家的仇人入手。”

  几人回来逍遥楼,还是不见蒋会踪影,蒋大也去了蒋素素家协办丧事。忙碌一天,刚要坐下来歇口气,蒲州刺史明珪忽然又率一群兵士赶来。辛渐见他穿着便服,上前问道:“使君有何贵干?”明珪道:“嗯,本使到河东驿站巡视,顺道来你们这里看看。”

  辛渐心道:“这位刺史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几个怎么都没有想到去驿站打听昨夜的行刺情形?嗯,都是因为秦锦一案分了心。”当即试探问道,“使君可发现驿站有什么特别之处?”明珪道:“没有。”

  狄郊道:“昨晚羽林军取到一柄带血匕首,说是刺杀淮阳王的凶器,既然沾了那么多血,驿站里定然有人受伤,不知道是谁?”王之涣也问道:“还有昨晚那个歌妓赵曼,她和她父兄又去了哪里?”明珪道:“呀,你们几个刺客的嫌疑还未洗清,倒盘问起本使来了。”言下之意,竟也不相信辛渐他们几个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

  李蒙忙道:“我们也是一心要弄清真相才有所失礼,请使君见谅。”明珪指着道:“嗯,宗驿长人不就在这里么,你们何不问他自己?”

  李蒙这才知道一直站在逍遥楼门前窥探的闲汉就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一时惊惧不已。那宗大亮嘻嘻一笑,转身自去了。

  辛渐正待追上前问几句话,明珪叫道:“站住,谢制使不是放你们几个去寻找刺客么?可有什么线索?”

  王之涣道:“制使?是谢瑶环么?”明珪道:“是她。哎呀,她说你们不是刺客,放你们去追查真正的刺客,她自己人却跑了,这不是又将难题丢给本使了么?”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又道,“你们四个不论找不找得到刺客,在淮阳王回来之前,都不可以离开蒲州,知道么?”

  辛渐几人交换一下眼色,王之涣试探问道:“莫非真有刺客行刺?”明珪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淮阳王自己编造出遇刺的假话。驿站里面可是血迹斑斑……”

  忽有兵士飞奔而来,躬身禀告道:“朝廷制使到了州司,说有要事要调兵出城,请使君速速回去。”明珪愕然道:“她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竟然还要调兵。”兵士道:“是,制使说事情紧急。”

  辛渐问道:“制使可是一姓谢的女子?”兵士道:“是,她自称名叫谢瑶环。”

  明珪挥手道:“回去,快些回去!来人,带上他们四个!”李蒙道:“为什么又要抓我们?”明珪道:“你们人是谢制使背着本使放走的,我得当面向她讨要一句话,日后才好向淮阳王交代。放心,她既然能放你们一次,就能再放你们一次。快些带走。”

  兵士上前拥了辛渐、狄郊四人,跟在明珪身后,一路疾跑赶来州廨。

  蒲州衙门是昔日北周权臣宇文护的旧宅邸,规模气派可比河东县衙大多了。未到大门,便见一黄一蓝两名陌生女子牵马站在旗杆下——黄衫女子二十来岁,甚是英气;蓝衣女子年纪轻些,斜背着一个行囊。

  只是这二人均不是谢瑶环,明珪不由得一愣,回头问道:“谢制使人呢?”兵士不及回答,那黄衫女子上前道:“我就是谢瑶环。”

  只见那自称是谢瑶环的女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双手奉给蒲州刺史明珪道:“这是女皇陛下亲自颁发的制书,请使君过目验证。”

  一干人无不目瞪口呆。这女子既自称是朝廷制使谢瑶环,又有制书为凭,那之前的谢瑶环就是假的了,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比有证人指控王翰奸杀妇女还要离奇。

  明珪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当真朝廷制使?”蓝衣女子抢过来喝道:“明刺史这是什么话?朝廷制使在此,还不快些见礼?”

  明珪见她语气凶恶,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哪位?”谢瑶环道:“她是我心腹侍女青鸾。明刺史,事情紧急,请你速速调派五百兵马给我,我要赶出城去捉拿反贼。”

  这女子才是真的谢瑶环,她奉武则天之命微服巡视河东一带,适才入城时正遇到一伙人出城,发现领头的竟然是李俊,也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曹王李明之子。二十余年前,她父亲黔州都督谢佑暗奉皇后武则天之命杀死贬置黔州的曹王李明,为高宗皇帝所不能容忍,被罢去官职。几天后,曹王李明之子李俊率两名门客潜入谢家,杀死谢佑。谢瑶环时年三岁,躲在一旁,亲眼看到李俊割走父亲的首级,只不过她虽记住了他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武则天称帝,派人抄斩李明满门,在李府中发现一个人头做成的尿壶,严刑下有人供出是谢佑人头,她才得知杀死她父亲的人是李明之子李俊。本以为仇人早已经被女皇处死,适才当面遇到,李俊虽然容颜苍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才知道他当年竟侥幸逃脱了罗网。然则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却只有三人,她和侍女青鸾又都不会武艺,因而不敢轻易动手,只得派随身侍卫蒙疆暗中跟踪,自己带了青鸾匆忙入城到州廨,表明身份,请明珪调兵相助。

  明珪却尚未从真假制使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又问道:“娘子当真是谢制使么?”谢瑶环见他身为大州刺史,却几次质疑自己制使身份,未免太过昏庸,不悦地道:“制书就在使君上,使君何不自己一辨真伪?我这里还有官印,使君可以一并查验。青鸾,取官印出来。”

  那侍女青鸾当真从怀中取出一件玉袋来,玉袋是身份的象征,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及都督、刺史才有,专门用来装携官印。明珪一见那玉带高高鼓起,显是官印不小,忙叫道:“哎呀,不必验了,不必验了。来人,快去拟文书,快去请都尉来,调发五百兵……不,发八百兵给谢制使。”

  唐初实行府兵制,地方州郡设折冲府统领府兵,最高长官为折冲都尉,州府刺史并不统领折冲府,但点兵、发兵需下符契,必须得刺史与折冲都尉同时勘契,是而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明珪一边叫嚷着,一边自腰间解下官印。

  谢瑶环不过是长于深宫的女流之辈,虽然以制使身份巡按四方,权柄在手,威风凛凛,不过因为她是武则天的亲信,并不熟识朝廷军制,根本不了解地方州府发兵需要如此多的手续,当即不满地道:“发五百兵如此麻烦么?怕是等都尉赶来,反贼早就跑远了。明刺史,可否通融一下,先调派兵士给我?”

  明珪道:“制使,本朝律法制度,发兵十人以上即需要同时勘验铜鱼兵符和契书。无契符擅自发兵可是大罪,千人以上即要处绞。”

  他虽然也拍上司马屁,却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线,起码他是决计不会违反制度,也不会主动要求陪同谢瑶环去追捕所谓的反贼。现在的世道,年年有反贼,月月有反贼,自女皇登基以来,以谋反罪名被杀的宰相比之前所有抄带加起来还要多,哪天谁看你不顺眼,你就是反贼了。

  谢瑶环听说,倒也不再催逼,只静静等待了,等折冲都尉到来勘和符契,点齐兵马,带了侍女青鸾上马,领先而去。

  明珪连连跺脚哀叹道:“病倒了,病倒了,这次真要病倒了。”扭头见到辛渐、李蒙正想要趁乱溜走,忙道,“你们四个还想走么?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兵士一拥而上,将辛渐、狄郊、李蒙、王之涣四人拿住,押进府衙。

  明珪坐到堂上,喝道:“那假制使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现下藏在哪里?快快将她交出来。不然本使要在行刺亲王的罪名上给你们再多加一条诈伪罪。”王之涣道:“实在冤枉,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假的谢瑶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在冒充朝廷制使。”

  明珪道:“还敢狡辩?你们若不是同伙,她为什么要冒充制使救你们?”狄郊道:“敢问使君是如何知道那假谢瑶环是朝廷制使的?”

  明珪一时语塞,细细论起来确实怪不到这四人头上,是那羽林军校尉曹符凤告知他制使谢瑶环住在逍遥楼中,他也够糊涂,竟丝毫没有想起来要查对制使身份,核验制书。不过说起来禁军统领曹符凤不是更糊涂么?听说连淮阳王武延秀都派他到逍遥楼给那假谢瑶环送了大礼。这事若是被淮阳王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的暴跳如雷,估计要迁怒他这个本来毫无干系的刺史,蒲州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可那假谢瑶环早命兵士准备了车马,一大早就离开河东,估计现下已出了蒲州境内,他不能违律出境追捕,又上哪里去寻她来交差?一声长叹,挥手命人将辛渐、狄郊四人下狱关押,等淮阳王回来路过蒲州时再行处置。

  李蒙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忙道:“等一等!使君既为我们几个的案子烦恼不堪,何不等那位真的谢制使回来,将我们交给她审问?”明珪道:“有道理。咦,你是……”李蒙忙道:“李蒙。”明珪道:“噢,我知道,你是晋阳副宫监李涤的独子。”李蒙道:“是。家父时常谈及使君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很是令人佩服。”

  他这句话是明显的奉承之语,可是自古以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听在耳中终归是很舒服,况且明珪心中细细品度,“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八个字确实贴合自己,于是点头道:“那好,你们四个就留在这里等谢制使回来处置。不过,本使可是真要病倒了。”叹息几声,起身转入后堂去了,只留下一队兵士看守李蒙几人。

  王之涣道:“你确信我们落到谢瑶环手中……我是指适才这位真的谢瑶环,会比在明刺使手中更有生机?”李蒙道:“谢瑶环来头再大,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女人总是好说话些。”辛渐也道:“我看这谢瑶环甚是精干,也没什么太大的架子,由她来审问案情,我们总算还有说话的机会,肯定比被这昏聩的明刺史糊里糊涂地关起来好。”

  王之涣道:“昏聩这两个字用得妙!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嘿嘿,真不知道李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李蒙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救咱们几个才不得不大吹法螺?”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幕已然黑透,终于听到外面人喊马嘶,谢瑶环带兵回来了。判司奉明珪之命等到门前,特意领她进来大堂。她面容沉郁,深有忧虑之色,似乎追捕反贼一事并不怎么顺利,身后也不见侍女青鸾,只有数名兵士携着一名双手反绑的男子。

  辛渐立即认出那被擒的男子正是袁华,不由得扭过头,跟狄郊交换了一下眼色。狄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轻易相认。

  谢瑶环早在府衙门前见过辛渐四人,此刻又再遇到,当即问道:“他们四个是什么人?在公堂上做什么?”判司忙道:“他们四个是昨晚到河东驿站行刺淮阳王的刺客,本来还有一人,但却因为杀了人被河东窦县令捉走了。”

  谢瑶环皱眉道:“既是刺客,为何不下狱关押,任凭他们站在公堂上?”判司道:“制使教训的极是。只是这几人是淮阳王派羽林军抓捕后移交给明刺史的,具体是怎么行刺法,明刺史还没有来得及审问,就被另外一名女子冒充尊制使释放……”

  侍女青鸾道:“你是说有人冒充我家娘子?”判司道:“是。不过责任可不在明刺史,是那位羽林军曹将军告诉刺史说那位娘子是朝廷制使。那位假制使跟这些刺客一样,都住在逍遥楼客栈,听说淮阳王自己还派人给假制使送了礼……”

  谢瑶环问道:“判司是说是淮阳王手下告诉你有制使住在逍遥楼,又是淮阳王手下逮住了这四名刺客交给刺史审问,结果这四名刺客反倒被假制使给放了?”

  判司奉刺史之命务必要将乱摊子甩给谢瑶环,忙道:“是,大概情形就是如此,但具体经过明刺史还没有问过。明刺史不巧又得了急病,所以想将这几名刺客交给制使处置。”

  谢瑶环踌躇片刻,道:“我奉制循行天下,职责是存问鳏寡、观览风俗、举茂材异伦之士。既是发生在蒲州境内的案子,又未经本州刺史审问,按律我不能干涉……”

  李蒙见她有意拒绝,忙道:“娘子既是制使,奉命巡视四方,按察吏治得失、平反冤案难道不是娘子职责所在么?”特意指着狄郊道:“他是宰相狄相公之侄,这刺客一案不必我们多说娘子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谢瑶环果然大感意外,惊讶地望着狄郊。狄郊倒也沉稳,只默然不语。青鸾叫道:“呀,原来狄公还有这么年轻的侄子。”

  谢瑶环命人先将袁华押下去,这才道:“好,这件案子我接了。”她在武则天身边长大,久居皇宫中枢之地,对武承嗣争当太子为狄仁杰所阻之事最清楚不过,本来她听到眼前四人是刺客时并不如何相信,一得知狄郊身份便立即明白了情由。又问道,“判司不是说还有一名刺客被河东县令捉了么?青鸾,你持我令牌,带人去提他来这里。”青鸾道:“是。”

  判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有劳制使。制使是要连夜问案么?属下这就去准备……”谢瑶环面色一沉,叫道:“来人,将这四名刺客锁了,打入死牢。”

  辛渐等手脚均被上了粗笨的镣铐,押进州狱,凑巧与袁华关在同一间囚室。袁华颜色憔悴,正倚靠在墙壁上,见四人进来,还待起身招呼,辛渐忙道:“袁兄身上有伤,不必多此一举。”忙介绍了王之涣和李蒙二人。

  狄郊问道:“袁兄不是已经离开蒲州了么?如何被谢瑶环捕来了这里?”袁华摇了摇头,似是不愿意多谈及此事,向李蒙道:“李公子,你真不该向谢瑶环提及狄公子的身份。”辛渐:“袁兄何出此言?莫非你认得谢瑶环,知道她的来历?”袁华点点头,道:“她是尚仪院司籍女官,是姓武的亲信,她父亲就是前黔州都督谢佑。”

  当年谢佑遇刺被杀一案倒不见得如何引人瞩目,倒是在曹王李明子嗣被杀抄出头颅尿壶后,谢佑之死才轰动一时。王翰、辛渐等人也曾经议过这起旧案,激赏李俊快意恩仇之举,深以为叹。

  狄郊问道:“袁兄是说谢瑶环是谢佑之女?”袁华点点头。李蒙道:“哎呀,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谢瑶环与李氏结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在武则天身边长大,肯定跟武承嗣是一党,他却费尽心机将案子交到谢瑶环手中,岂不成了送羊入虎口?难怪谢瑶环本不欲接案,一听狄郊是狄仁杰之侄立即耸然动容,看来她也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扳倒狄仁杰,为武承嗣登基铺路。

  李蒙自责不已,王之涣也深怪他。还是狄郊道:“李蒙本是好心,无奈这是天意,怪不得他。”

  辛渐道:“他们的阴谋未必就能得逞。女皇虽然年迈,却并不糊涂,只要咱们能抵得住严刑拷打,坚决不认谋反罪名,谢瑶环取不到口供,想扳倒狄公并不容易。”袁华嘶声道:“未必,这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忽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狄郊忙上前按摩穴位,助他顺气。

  众人一时无计,只得默默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一阵哗哗铁链声,王翰也被押了进来。他倒不惊诧辛渐四人重陷囹圄,只淡淡道:“我早说过没可能轻易放过你们的。”袁华见他气度镇定非凡,很是赞叹。

  辛渐笑道:“如此不是更好?咱们早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嘛。”王之涣道:“是啊,死也能死在一块。”

  王翰问了四人再次被捉拿的经过,道:“我决定了,还是有我来承担杀害锦娘的罪名,反正人证、物证都有,我要脱罪也难。武延秀曾指名道姓地说我和辛渐是动手的刺客,这样他自己的话就有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你们才有机会脱身。”

  袁华道:“王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未免想得过于天真了,他们的目标是狄公,不是你,你是刺客也好、凶手也好,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就算从你们几个身上得不到口供,他们会转而从你身边人下手,亲属也好,奴仆也好,总有人捱不过酷刑的。来俊臣手段十分厉害,不仅从肉体上加以折磨,精神上的侮辱和荼毒更令人难以忍受。再伪造一些谋反的实证,比如兵器甲胄等,辛公子,你父亲掌管大风堂,天下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你家,这对他们更是绝好的机会,那时候你们有口难辩。就算能辩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殊不知如今来俊臣审讯重要犯人都是先截去舌头,再自行编造他所需要的口供。”

  王翰、辛渐五人虽然个个聪明过人,究竟生长在富贵之家,未经历大风大浪,听了袁华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出来的一番话,尽皆惊骇得呆住。

  李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哭丧着脸道:“这么说,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袁华道:“不但你们自己要死,还会牵连进家属,以及一大堆的亲朋好友,此即所谓的‘罗织’。”

  几人回想起当日在洛阳见到才子乔知之被族诛的场面,一时悚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袁华道:“不如由我来冒充刺客,也许能助你们跳出漩涡。”辛渐道:“不,这不行,怎么能让袁兄替我们受过?”

  袁华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个人,亲属早被武承嗣杀尽,再无他人可以牵连。况且我有把握,谢瑶环绝对不会杀我。王公子,你既是大家首领,该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你们几个人的事,大丈夫当断则断,我就等你一句话。”

  王翰微一迟疑,道:“好,袁兄如此高义,我们也不能拒绝。你想要我们怎么做?”袁华道:“请将昨晚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王翰便朝王之涣点点头,他口才最好,讲述事情经过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袁华听罢,道:“锦娘一案甚是离奇,不过应该只是普通的杀人案,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我正好冒充王公子在驿站外墙所救的那名刺客。”低声向众人交代一番后,又让李蒙叫来狱卒,道:“我姓袁,要见朝廷制使谢瑶环。”

  狱卒斥道:“深更半夜,制使岂是你想见就见的?”李蒙威胁道:“你不去立即禀告的话,我们几个就自相残杀。重囚死在你管辖下,后果你自己考虑。”

  狱卒笑道:“真是疯子说疯话……却见李蒙当真走过去蹲下来,用双手镣铐间的铁链缠住袁华咽喉,作势拉紧,那可是制使亲自带兵追捕回来的反贼,出不得半点差池,慌忙道:“别,别,我就去禀告。”飞一般地奔了出去。

  李蒙这才松开铁链,嘟囔道:“这还吓不住你!”袁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蒙忙道歉道:“哎哟,对不住了。”王之涣埋怨道:“你怎么专选袁大哥下手?”李蒙道:“我想袁大哥是谢瑶环亲自抓回来的,当然比我们几个更重要些。”

  王之涣道:“选狄郊不是更好么?大伙儿都知道他是狄公的侄子。”李蒙更是不服气,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只想到袁大哥。”

  袁华好不容易顺过气,哈哈大笑道:“几位当真有趣得紧。想不到这次袁某回中原办事,竟能结识几位少年英雄。”

  过了一刻工夫,狱卒领着几名兵士进来,将袁华扶了出去。王翰五人都是两天一夜没有睡过觉,疲累不堪,等袁华回来时竟然各自合眼迷糊过去。直到牢门打开、拥进来一群兵士才惊醒过来,天光竟然已经大亮了。

  王翰问道:“袁华呢?”领头兵士道:“他人在公堂上。起来,都起来。”李蒙道:“要带我们去哪里?”兵士不耐烦地道:“当然是过堂啦!快走!”

  五人被带来州廨大堂。却见谢瑶环已经换上了女官官服,正襟危坐堂中,高大华贵的冠帽足有她半个头大,样子甚是诡异,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这一套公服收入行囊当中。

  堂上堂下遍布掌刑的差役、记录的书吏和戒备的兵士,气氛煞是紧张。袁华手足间依旧戴着戒具,却被允准坐在一旁椅子中,似是因受伤颇受优待,见五人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兵士还欲强令王翰几人跪下,谢瑶环道:“不必了。王翰,你这就将你们几个如何与淮阳王结怨以及后来的经过情形一一讲清楚。”王翰道:“是。”

  当即说了淮阳王武延秀因未能住进逍遥楼而怀恨,派人以搜拿逃犯、反贼为名来捣乱,领头的校尉得知狄郊是狄仁杰之侄后才悻悻退走,还强行带走了歌妓赵曼。之后他因饮酒发热出去散步,遇到一个走路不稳的人,好心上去扶了一把,结果反而被对方打晕,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一回到逍遥楼就被羽林军当作刺客抓了起来,很快又被河东县令认定是杀死秦锦的凶手关进了县狱,直到昨晚才被解来州狱。

  谢瑶环道:“这么说,你既不是刺客,也不是杀死秦锦的凶手?”王翰道:“都不是。之前我之所以肯认罪杀害锦娘,是怕淮阳王一心要将我们几个扯进行刺案。”

  谢瑶环道:“可河东县令人证物证俱全,你又如何解释?”袁华忽插口道:“我可以作证王翰说的是实话,因为前晚是我打晕了他,我就是那个受伤的刺客。”

  谢瑶环听了也不惊奇,大概袁华之前已将同样的一番话对她说过,只点点头,又分别问过辛渐、狄郊四人行踪,几人没有丝毫出奇之处,均说了实话,就连无意中在逍遥楼后院救了袁华也没有隐瞒。

  谢瑶环望了一眼袁华,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有所图谋,一路跟随淮阳王来到蒲州行刺?”她这话是明知故问,还有些官腔官调。

  辛渐道:“我们根本不知道淮阳王会来蒲州。不知道制使可有听说淮阳王一行策马强行通过浮桥一事?浮桥上人仰车翻,有人更是被挤落河中。我们五个当时正在鹳雀楼上,亲眼看到浮桥上尘土大起、哭喊震天的情形。明明是我们先到蒲州,何以谈及跟随二字?”

  浮桥一事谢瑶环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即紧蹙了眉头,露出深重的忧色来。

  辛渐又道:“若是我们几个有心刺杀淮阳王,何不顺他心意让他住进逍遥楼,岂不是比驿站更容易动手?”

  谢瑶环一时沉吟不语,又朝袁华望去,他却一直低着头,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她心中一时激荡不已,这件案子不用审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也鄙视武承嗣父子做所所为,但出于自身利益理所当然地要站在武延秀一边,不然将来皇嗣李旦即位,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是现在事情又有了变化,她虽然矛盾自己的立场,但还是不愿意助纣为虐,可又不能公然得罪武延秀。踌躇许久才道:“嗯,本使暂且相信你们的说法,但是淮阳王人不在这里,这些依旧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要结案还需要你们当堂对质。听说你们正在努力查找杀死秦锦的凶手,我可以暂时放你们出去查案,好洗脱王翰的杀人罪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得留下你们中的一个。”

  王翰道:“那好,我愿意留下来。”谢瑶环摇了摇头,指着辛渐道:“将他扣下来,其余人先放了。”

  兵士应命上前,将辛渐拉到一边,取钥匙开了王翰、狄郊四人的手铐脚镣。

  五人无不诧异莫名。王翰是几人首领,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就算不扣住他,也该扣住狄郊,须知他才是这场狱事的关键人物。可这谢瑶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选中了辛渐。辛渐自己也极是纳罕。

  袁华忽冷冷道:“他们五个都是河东有名的公子,又不会逃走,制使何必一定要留下一个?”语气很不客气。

  谢瑶环不但不发怒,还平心静气地解释道:“我自有我的考虑。”袁华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谢瑶环下令道:“将袁华和辛渐带下去关起来。不得我的允准,任何人不得探视。”

  王之涣问道:“喂,制使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谢瑶环却是不答,起身转过屏风去了。

  辛渐笑道:“没事,我就留在这里陪袁大哥。”王翰上前握住袁华双手,道:“多谢。”袁华只微微苦笑,又对狄郊道:“狄公子,你上次开的止咳方子很好用,回头麻烦你再送几包药来。”狄郊道:“好。”不及说更多,眼睁睁地望着辛渐和袁华被兵士押了出去。

  李蒙道:“实在奇怪,谢瑶环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辛渐?”王之涣道:“莫非她打听过咱们底细,知道辛渐武艺最高?”他也是随口玩笑,心中百般不解。

  回来逍遥楼已经日中,蒋大还在蒋素素家操办丧事,彻夜未归,蒋会自从秦锦遇害当晚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四人只得各自回房沐浴更衣,预备去祭拜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秦家可有什么仇人。

  王翰不见僮仆人影,问起伙计才知道田睿、田智自作主张,一大早赶回晋阳报信求救去了,不由得暗骂二人多此一举、徒生事端,可又追之不及,只得任他们去了。

  等伙计出去掩好房门,王翰脱下衣衫,跳入浴桶中,热气袭身,全身血脉贲张,舒泰无比。又想起依旧被困在狱中的辛渐来,可是没有办法救他出来,就连他自己出狱也纯属侥幸,不知道袁华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谢了瑶环。看二人神情,倒像是多年旧识。然则明明是谢瑶环亲自捕回了袁华,这又做何解?这位女制使节关住辛渐不放,就等于将他们四个也拘禁在蒲州,而且不需要镣铐和看守,当真是高明。可她为什么偏偏选中辛渐?

  正神思间,忽听见楼廊中伙计的声音道:“阿郎就住在这间,不过他现下不方便见客……”话音未落,便有人一脚推开房门闯了进来。王翰背对着门,照样坐在桶中横板上一动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只冷冷道:“出去!”

  只听见背后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翰郎,是我。”王翰叫一声“哎哟”,大喜过望,从水中站了起来,转过身道:“羽仙,我不知道是你,我……”忽见心上人穿着一身酒肆小厮模样,虽依旧难掩丽色,却不明白她为何打扮得如此怪异,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羽仙见他一丝不挂,“啊”了一声,不及回答,急忙转过脸去。

  王翰忙道:“你等我穿上衣服。”匆匆跃出木桶,也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迹,随手披上衣服,一边系带一边问道:“你如何来了蒲州?是来找我么?派人捎个信,我赶回晋阳看你便是,何必劳你跑这一趟?我派人送给你的那些各地特产有没有收到,可有喜欢的?”

  羽仙忽“嘤嘤”哭了起来,道:“你就知道自己在外面游山玩水,可知道大人要将我嫁人了,我是逃出来的。”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尊公要将你嫁给谁?”羽仙道:“我还不知道。”

  王翰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别急,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嘛,如果尊公一定要议婚事,你就主动提出要嫁辛渐,或是狄郊,或是李蒙。嗯,尊公最重郡望,辛渐门第差些,李蒙又是赵郡李姓,不过还有狄郊啊,狄家也是晋阳望族,老狄伯父又是当朝宰相,名誉天下。难道尊公还想公然抗旨,将你嫁给五姓七家不成?”

  原来羽仙也姓王,是王之涣堂妹,与王翰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二人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即使血缘极远,也绝无成亲希望。

  王羽仙听王翰语气随意,全然没有太当回事,极是委屈,眼泪又流了出来,问道:“你当真想让我嫁给狄郊么?”王翰道:“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叹息一声,上前搂住心爱的女子。

  这是他生平最烦恼之事,无法娶到意中人为妻,任他再有钱再有名再有才,也解决不了这一残酷的难题,所以他放浪形骸,混迹于美女酒色中,只不过借以麻痹自己。总以为羽仙年纪还小,可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难道真的如当初戏言让她嫁给狄郊,以后日日相对,长恨绵绵?他又如何对得起狄郊?

  王之涣、狄郊、李蒙闻声进来房中,见到王羽仙突然出现在蒲州也十分惊讶。王翰扶着王羽仙坐下,这才慢慢问明原委。

  原来提出尽快将王羽仙出嫁的是其姊王蠙珠。王蠙珠温柔貌美,早已嫁给通事舍人段简为妻,居住在洛阳,夫妻和睦,家庭美满。一日她到白马寺进香,遇到一名相貌俊美、气派雍容的中年男子上来搭讪,略微交谈了几句。哪知道这男子就是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自遇到王蠙珠后,一见倾心,垂涎其美色及名门望族的出身,使尽手段威逼段简休了妻子,自己娶王蠙珠为妻。这场婚事在洛阳轰动一时,来俊臣虽对王蠙珠礼敬有加,王家却深以为耻,王蠙珠也自感羞愧,与前夫和娘家断绝了往来。这次是王蠙珠主动派人送回晋阳送信,信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提请父亲尽快将妹妹王羽仙出嫁。

  王翰一听,立即有所警觉——王蠙珠信里不提别事,只说嫁妹,肯定另有情由,说不定是来俊臣在打王羽仙的主意,想强行聘娶给他的同党。王蠙珠不愿意妹妹步自己后尘嫁给来俊臣之流,但又不便明说,所以只跟父母说妹子年纪已经不小,也该早早嫁人。

  王之涣也是一般的想法,道:“哎哟,该不会是来俊臣又要打羽仙你的主意吧?”

  王羽仙不仅人生得清莹秀澈,气质如兰,且聪慧灵秀,机智远在其姊之上。当年王蠙珠在晋祠与新科进士段简相遇,一见倾心,其父王庆诜却嫌弃段简非望族出身,坚决不同意将长女嫁给他,还是王羽仙与王翰等人使计,才迫得王庆诜同意了这门亲事。不过旁观则清,当局则迷,她原本只是不愿意嫁人,加上许久不见王翰,思念不已,所以鼓足勇气离家出逃,却丝毫没有去想自己的婚事会跟自己现任姊夫来俊臣有关,一时愣住,半晌才悠悠叹道:“若果真如此,我宁可死,也绝不学姊姊那般。”

  众人与她一道长大,知道她外柔内刚,说到做到,忙安慰道:“未必就是这样。况且你人已经逃了出来,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王翰问道:“你路上没有遇到田睿他们么?”

  他虽然不满僮仆未得他准许就私自回了晋阳,但毕竟这对兄弟也是好意。况且田氏兄弟自幼跟在他身边,深知他为人,应该不敢过于张扬,只不过想要找个厉害的人拿拿主意。王翰本人是五代独子,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并无直系亲属。狄郊也是幼丧父母,由姨母抚养,且叔伯堂兄们都在外面为官。王之涣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不过是普通的贤良妇人。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虽沉默寡言,为人却是刚硬正直,母亲贺英豪爽开朗,极有男子之风。李蒙之父李涤是晋阳副宫监,虽无实权,却是个尊位,为人也相当精明圆滑,饶有智计。田睿、田智这番回去,应该不会惊动太多人,不过是要找李涤求助。李蒙等人也这样猜想,倒赞赏这对僮仆机智。

  王羽仙却道:“没有啊。我是经龙门过来的,或许他们走的是闻喜那条路。”王翰道:“嗯,你累了吧?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房间。”狄郊忽道:“我们几个现下卷入官司,不但一时不能离开蒲州,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羽仙不能留在逍遥楼里。”

  王羽仙道:“什么官司?”这才留意到辛渐不在,问道:“辛渐人呢?”王翰道:“他被关在州狱中,这个回头再说。不过老狄提醒得对,你不能留在这里。”

  王羽仙道:“我不走,你们出了事,我更不能走。”王翰道:“不是赶你走,而是要你藏起来,不要公开露面。你私自出逃,尊公未必会怎样,可若真是来俊臣有什么歪主意,他能轻易放过你么?听说你逃走,最先想到的就是来找我们几个要人。”

  李蒙道:“那好,我这就出去找处房子给羽仙。”狄郊道:“不必费事,我有个主意,之涣,你觉得普救寺怎样?”

  普救寺位于城东峨嵋岭,狄郊和王之涣到蒋素素家查案时从外面远远见过。王之涣道:“好,是个绝好的位置,而且咱们扮成香客来来回回去看羽仙也不会引人起疑。”

  几人议定,王翰派伙计出去买了几套女子衣衫,让王羽仙换上,又亲手给她戴了一顶胡帽,压得老低。为避人耳目,也不骑马,先命伙计出去雇了两辆大车,自己和王羽仙坐了一辆,狄郊等三人乘了一辆,往城东而来。

  普救寺建造在峨嵋岭土岗上,依塬而建,寺院坐西朝东,南、北、西三面临壑,惟东北向殿宇依塬平展,既挺拔俊逸,又不失雄浑庄严。

  东大门进来即是天王殿,李蒙叫住一名小沙弥,说有心布施一笔重金,想见一见住持。那小沙弥见几人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不敢怠慢,慌忙领到西面静室坐下,自己去飞报。过了一会儿,便见小沙弥领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李蒙最擅应酬,上去一阵寒暄,顺理成章地递过去一袋金砂,提出想将妹子安置在寺中。

  那住持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又见这几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气萦绕,料来绝不是普通人,当即会意点点头,道:“本寺后园有个梨花院,僻静幽雅,专门提供给想要清净的尊贵香客居住。不过西房和南厢都有人住了,只剩下北厢空着。如果娘子不介意,贫僧这就派人去问那三兄弟愿不愿意……”王翰皱眉道:“住客是三名男子么?”住持道:“嗯,其实也是本地人,不过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就抬了他到本寺养伤,暂避风头。”

  众人见住持侃侃而谈,丝毫不忌讳提及这些,浑然不似方外清修之人,很是诧异。

  王翰猜想那三兄弟多半也是惹了麻烦才避来寺中,便道:“那三人都是男子,不大方便,梨花院还是不要住了。”

  李蒙道:“还请住持想想办法。我妹妹娇生惯养惯了,难以与人相处。”又递过去两袋金砂。住持看也不看,接过来顺手塞入袖中,道:“既是如此,本院还有一处书斋,虽不及梨花院幽静,也是个独门独院,就在北面塔院西面,一直空着,娘子若不嫌弃,就请移步去看一看。”

  几人便跟着住持往书斋而去,这普救寺不算大,前殿后园,前面天王殿、钟鼓楼、大雄殿三处主要建筑依东西排开,殿南是经院和僧舍等,北侧则是塔院和书斋,住持所提的梨花院则是在后园密林中,人站在前院难以看见。

  书斋坐北朝南,只有三楹正屋,院中东侧植满翠竹,飒飒有声,西侧墙下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杏树,树下有井,颇有生机。进房一看,则大失所望,房中相当干净,一尘不染,不过却空旷简陋,只有简单的桌椅,几排书架上摆满了经书。王翰自然很不满意,王羽仙却道:“这里就很好,我就住在这里。”王之涣道:“我也觉得不错啊,素淡得很,适合羽仙的性子。”王翰无奈,只得同意。

  住持问道:“娘子是一个人住这里么?”王羽仙道:“是啊。”旋即会意住持言外之意,不由得红了脸。李蒙忙道:“住持放心,我们几个坐到天黑就走。”住持道:“各位请稍候,贫僧派人送些斋饭和用品过来。”

  王翰几人劳碌了几天,坐下来围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顿饭,倒觉得斋饭素食格外香,不过有菜无酒,未免不能尽兴。转念想到辛渐依旧困在狱中,手足被锁,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不由得意甚怏怏,连意外见到王羽仙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王羽仙已在车上听王翰大致说了经过,道:“我在路上遇到过一队羽林军,不过因为着急赶路,也没有特别留意,原来领头的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现在想来,他们也是飞马疾驰而过,应该是另有要事赶着去办,不然他一定会留下来认真对付你们几个。那制使谢瑶环放了你们,有不得已的原因也好,不想助纣为虐也好,但她终究不敢得罪武延秀,所以扣住辛渐,等于软禁你们几个在蒲州,想来是要等淮阳王办完事回来处置这件事。”

  她说得不疾不缓,娓娓而谈,但却听得人惊心动魄。王翰几人自然深知武延秀一旦回来蒲州他们面临的处境,无非是逮捕下狱,严刑逼供,到那时只能任人宰割,连半分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王羽仙又道:“翰郎,我看这件事非得惊动狄公不可了,至少得让他在朝中有所提防。”

  其实她这个提议人人早已经想过,只是谁也不好意思当着狄郊的面提起,大伙儿都知道狄郊养母不准他与狄仁杰来往,这次五人出游到了洛阳,狄郊都不敢违背母命去拜见伯父。还是辛渐、李蒙二人私下偷偷去相府拜会,说明狄郊的难处,狄仁杰才派次子狄光远来客栈探望。他们五人从一开始被武延秀陷害起,就知道对方的最终目标是狄仁杰,原以为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这件事,但却实在难以应付指鹿为马、不顾事实又有显赫权柄的对手。别说他们不能指出真正的刺客主谋是李弄玉,就算真交代出真相也于事无补,跟所谓的刺客相比,狄仁杰对武承嗣父子的危害当然远远为大。所以事情到眼前这个地步,似乎已经难以有转机。虽然没有立即大祸临头,可真如王羽仙所言,谢瑶环不过是要将他们五个拖住等武延秀回来。到那时再想去给狄仁杰报信,不也迟了么?

  几人目光炯炯,一齐落在狄郊身上,伯父是他的,自然要由他来决定。狄郊苦笑道:“大家都是受我牵累,我还能不听么?就依羽仙所说,我今晚写一封信给伯父,明早托人送往洛阳。”王翰道:“那好,就这么定了。羽仙,你别担心,邪不压正,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王羽仙嫣然一笑,道:“我不担心。”

  李蒙打火点上灯,起身笑道:“天色不早,我们三个去外面逛逛,不然可就看不到风景了。”使了个眼色,狄郊和王之涣知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王翰揽住王羽仙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笑道:“你真不担心么?”王羽仙道:“嗯,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王翰道:“放心,万一尊公追来,我就说你和狄郊已经私下结为夫妻,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无可奈何。”王羽仙道:“不是这个,我是担心你们几个抵不过那凶恶的武延秀。”王翰笑道:“尽力而为便是,抵不过也是天意,反正你我死也死在一起。”王羽仙大是感动,回臂抚摸他的头,叫道:“翰郎……”

  李蒙、狄郊、王之涣出来,外面已是暮色苍茫,不但香客们各自返家,就连僧人们似乎也凭空消失了一般。三人在四周转了一圈,普救寺居高临下,视野宽阔,风景极佳,站在西面后园中甚至可以看到蒲津浮桥和鹳雀楼的朦朦身影,若不是几近天黑,怕是整个河东巷陌都能尽收眼底。

  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王之涣才道:“叫上王翰回去吧,他俩的悄悄话也该说完了,咱们还得去秦家拜祭锦娘呢。”

  三人便往前院而来,忽见到前面有名小沙弥手提着灯笼,引着一名男子往梨花院走去。李蒙道:“呀,那人不是河东驿站驿长么?他来这里做什么?”狄郊想起住持说过有三名男子住在梨花院中,其中一人受了伤,也大起疑心,道:“去看看,轻一点。”

  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梨花院外。那小沙弥走到门前,踮脚点亮了门檐下的气死风灯,将灯笼交给驿长宗大亮,合十行礼,便默默退走。宗大亮见他没入黑暗中,这才转身敲门,叫道:“是我。”

  有人来开了门,宗大亮迅疾闪身进去,大门又重新闩上了,四周陷入一片深沉的幽静中。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古朴玲珑的垂花门,匾额上“梨花深院”四个字格外令人瞩目。

  王之涣道:“那字写得不错……”狄郊“嘘”了一声,道:“你们等在这里,我翻墙进去看看。”

  那墙约有两丈高,且是石头所砌,李蒙体胖,王之涣文弱,自知难以翻过去,道:“好。”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狄郊身边,各自抓住他一条腿,喝一声“起”,往上一抽,狄郊双手够住墙头,使力往上攀,李蒙、王之涣再各用肩头一顶他双脚,便借力翻上墙头。

  正好墙边有一棵桂花树,狄郊缘着树干滑落院中。不过是处常见的三合小院,三楹两厢,西面正堂和南厢房都亮着灯,只有南厢房房间纸窗有几人人头闪烁。他悄悄摸到窗下,那木窗未关严实,恰好露了一道大缝,探头一看——房中共有四人,除了适才进来的驿长宗大亮外,另有三名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都是街上闲汉的打扮,大约就是住持提过的三兄弟。不过与住持所言不符的是,这三人看上去都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谁受了伤。四人均站在床前,背对着窗户,似在探视床上的什么人。

  只听见宗大亮问道:“他的伤势如何了?”身材最魁梧的汉子不以为然地答道:“不过是肩头中了两刀,死不了,老三跟人打架,脸上被砍了两刀,不也没事么?”

  宗大亮斥道:“你们的命贱,这可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不准他死,也不准他跑,知道么?”魁梧汉子答道:“知道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藏在普救寺?要想不让人发现,藏我们三兄弟家中不是更稳妥么?”宗大亮骂道:“你们知道个屁,我说藏在哪里就藏哪里!”那三名汉子似是对他很是畏惧,连声应道:“是。”

  宗大亮道:“我走了,明晚再来看他。你们可得机灵点,把人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三名汉子急忙去开门送他出来。

  几人离开床前的一刹那,狄郊自窗缝中清楚地见到床上平躺着一名男子,上身裸露着,四肢大大张开,手、脚均被绳索绑住拴在床柱上,口中还塞着一大团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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