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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濯香令》 作者:语笑嫣然

四、【十二濯香令之吹魂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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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江湖中,一直都不乏奇珍异宝。譬如,炽焰神珠能解百毒,净水杨枝可使枯骨生肉,绛仙舍利可通经脉,养气血,令服用者增加数十年的功力。而这些,却在近半年的时间里,纷纷失了窃。原本以拥有此等宝物而自居的,门派,扼腕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

红袖喽那日便来了客人。只不过,并非江湖中人,而是普通的商户。那户人家姓留,来的是留家的老夫人。老夫人说她的丈夫患了罕见的恶疾,急需九尾灵芝保命。而九尾灵芝在洛阳雨垢山庄,山庄的主人在多年前受过留老爷的恩惠,便答应赠灵芝以报恩。

所以。

刘老夫人到红袖楼,便是要雇一名保镖,随同留府的管家一起前往雨垢山庄。将九尾灵芝安然地带回扬州。

一切都极低调,极秘密。

【风月清】

动身的日期,定在八月初三。卯时。

晨光微霁。

昔瑶惯了早到,落幽亭畔,空空荡荡,尚且没有人影。她便掏出腰间的短笛,幽幽的吹奏起来。短笛是她的武器。她可以吹奏出清扬婉约的曲调沁人心脾,也可以吹奏出锥心刺耳的魔音,使听者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因而,红袖楼的清韵小主宋昔瑶,便有了致命的武器——

吹魂笛。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冷不防,背后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声朗朗的清吟。昔瑶便收了笛,心想,必是约定的留府那位管家来了罢。管家大多是老态龙钟唯唯诺诺的模样,只不过,这一个,听声音,却似风华正茂的年纪呢。

她微微一笑,转身的同时,以调侃的语气说道,留管家只顾借鉴前人的精词妙句,却何你我眼下这所处的意境不甚相符呢。

呢字的余音,仿若飘渺的缎带,还缠绕在舌尖没有走远,却突然,怔住了。

昔瑶那么清晰的看到前方施施然步来的男子,约么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白衣,潇洒倜傥,微笑的神态淡定而优雅。

可是。

可是他怎么是留府的管家富曲呢?他分明是白鹭原啊。五年钱在蜀中一带颇有名气的玉面神捕白鹭原。传闻他悄无声息的退隐江湖,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但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拿着留府的令牌向昔瑶证明他的身份——

留府的管家,富曲。

此时,白鹭原再淡定,眉眼间也是轻轻地动荡,怔忪道,好久不见了。没有想到,红袖楼派来的人会是你。

我也没有想到,我还能再遇到你。昔瑶咬牙切齿说道,温柔的神色,瞬间变得刚硬冷凝。这让白鹭原觉得尴尬。稍低了头,问,你还在恨我?

恨。

一个字,重重地从唇齿间砸出来。如有千斤。

昔瑶怎能不恨呢?当年,父亲本是当地受人敬重的教书先生,机缘巧合,认识了白鹭原,彼此引为知己,忘年相交。但后来的一场变故,白鹭原认定了父亲便是杀死胡家小姐的凶手,他将父亲送入官府的大牢,而父亲则因此羞愤不已,宁可已死谢清白。

昔瑶认定父亲是无罪的。

父亲那样慈眉善目的谦谦君子,怎会杀人?而且,还说是垂涎胡家小姐的美色,因奸未遂。想想这些,昔瑶的拳头似要将短笛捏碎。

昔瑶虽然好奇,白鹭原为何隐姓埋名退出江湖,而只到普通的商府做管家,但她却偏不开口询问,好像对方的事情自己一点也没有兴趣知道。白鹭原则始终保持低沉的脸色,他实则也有很多的话想和昔瑶说,但是,对方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他难以启齿。他犹豫了半响,索性缄口不言。

【葵嫣酿】

有时候,白鹭原会赞美昔瑶的笛音。——她知道那不过是他想缓解彼此气氛的尴尬。但是,再公式,再虚假,也还是会荡漾。

夜阑人静时,她便倚窗吹奏。

每一个音节,都是怅然。

从扬州至洛阳。他们日夜兼程。总算是安然到达了鱼垢山庄。那山庄只是江湖众多门派里毫不起眼的一个。陈设与装潢,也是单调普通。他们表明身份后,由家仆领着,在大堂里坐了片刻,便听见一声朗笑。

两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李某已经命人准备了干净的厢房,且留两位在此多住些时日,好让李某略尽地主之谊。

人未至,声却先到。

然后大门外便矫捷地跨进一个人来。中等身材,衣着整齐。年过而立,面上有些微虬髯。那便是庄主李云雷。

当夜,他们留宿鱼垢山庄。翌日清晨,昔瑶便以留老爷急等灵芝续命为由,谢绝了李云雷热情的挽留,带着九尾灵芝,离开了洛阳。

马不停蹄。

溅得尘土四射,有些犀利的暴躁哦的味道。

经过一处山涧的时候,白鹭原勒了缰绳,唤道,昔瑶,奔走了大半日,何妨稍作歇息,纵然你不累,哪马儿也未必能支撑太久。昔瑶听罢,面色一沉,回转头,白鹭原已经栓了马,在山涧旁悠然地坐了下来。她便冷声道,你竟是毫不关心留老爷的病况么?

生死有命。白鹭原似笑非笑道。

可是谁又知道,昔瑶也并非真的那样急于完成任务,或者是真的心系什么留老爷的安危,她只不过想尽早的结束了这一切,好让她和白鹭原之间不再有牵连。 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对,仿若一种折磨,分明是她恨了多年的一个人,可还是让她觉得暖心,她无所适从,每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看他谈笑的表情,他的关怀,夸 赞,所有的所有,就好像在周围生出泥泞的大沼泽,使她越陷越深,越深,便越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处理彼此的关系。

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不如痛恨。

昔瑶即恼怒,且仓皇。她扔下一句冰冷的话。勒转了马头,两腿轻轻一夹,疲惫的瘦马再度奔跑起来。山涧旁的白鹭原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异样,他站起了身,左脚踏上马镫,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

是昔瑶——

白鹭原焦急地策马追过去,只见昔瑶已从马背上掉落,滚进路边的灌木丛,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两手捂着胸口,浑身痉挛。

后来发生的事情,昔瑶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在郊野的驿站里醒过来,白鹭原就靠在床边,微微打着盹。

我这是怎么了?

昔瑶像个孩子一般怯懦地扯了扯白鹭原的衣袖。白鹭原便醒了。扶着她坐起身。道,你中毒了。

中毒?

昔瑶愕然的瞪圆了眼睛。为何会中毒?中的什么毒?她感到难以置信。白鹭原的神态在那时变得阴郁严肃,他道,是葵嫣酿。

葵嫣酿是一种溶于酒水,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江湖中早已有关于此种毒药的传闻。只是,亲眼见过的,或者亲身试过的人,并不多。

据说此毒纵然是经验老道的神医也束手无策。

只能以特配的解药方能化解。

此时,依照中毒的时间来推断,毒是在昔瑶留宿鱼垢山庄的时候落下的。她回想那晚,夜深欲寝的时候,山庄的丫鬟端来了一壶西域的葡萄美酒,说是庄主送 给两位贵客享用的。那酒的确醇香酣甜,喝过之后睡眠也沉稳殷实。可是,这会儿再说起,白鹭原却愕然了,道,我根本没有收到什么李庄主送来的美酒。

看来那酒似乎只是为昔瑶一个人准备的。

白鹭原顿时拍案而起,怒道,我这便回鱼垢山庄,向李云雷讨个说法。昔瑶赶忙拉着他,道,既然他有心暗害我,又如此明目张胆,必然是料定我们会怀疑到他。她这样说,白鹭原也明白了,接道,他是有心要我们再回山庄?

我想是的。

昔瑶颤巍巍的扶着床架站起来,道,既然他的目的在我,那我便要看看他此举的用意究竟为何,我同你一起回洛阳。

也只有如此了。

虽是虚弱垂危,可是,看到白鹭原那紧张忧虑的神态,竟有些不争气地觉得暖心,仿佛是一场灾劫换来的一场关切,是敝帚自珍的宝贝。内心其实那样清楚,于此人,纵然分开了多年,纵然有浓烈的恨意交织,但却是迟迟不能放低。

否则,夜夜清辉,怎会黯然的想起他,梦见他。

怪只怪,彼此的缘分太浅。

天意弄人。

【情中殇】

跨入鱼垢山庄。

李云雷在大殿上正襟危坐。那萧杀的表情里,还带着戏谑的得意。他笑道,宋姑娘和留管家莫不是惦记我庄内的葡萄美酒了?

一句话,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他对昔瑶下毒一事。

昔瑶恨恨道,庄主为何要这样做?我与你,从无恩怨。

李云雷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踱步道,你于我没有恩怨,可是,你的父亲宋玉成,却杀害了我最心爱的女子。

闻言,昔瑶和白鹭原皆是一惊,彼此对看一眼。白鹭原愕然道,你是说,当年蜀中大织户胡家小姐的那桩命案?但此番重复在昔瑶听来纯属多余,她扶着心口厉声呼喝起来,我爹没有杀害任何人,他是受冤枉的。

实则当年李云雷也没有亲眼目睹案发的经过。那时候他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浪荡江湖,邂逅了胡家的小姐,且不说彼此到底是情意相投,还是一厢情 愿,但李云雷总是交付了真心的。无奈事发突然,胡小姐的死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整个人都垮了。后来听闻真凶是城里最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甚至试图私下里杀 了他来报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宋玉成便进了府衙的大牢,再然后就是不断的审判,流言四起,宋玉成割脉自尽。李云雷始终没有机会近得宋玉成的身,但却在牢 房外看见过他的女儿宋昔瑶。

痛失挚爱。

那样的打击是无可量度的。

纵然是这么多年过去,李云雷依旧难以释怀。而当他再次看见昔瑶,认出了她便是宋玉成的女儿,那炽烈的仇恨再度燃起。

仿佛是要将自己此生的阴影和孤寂都报复给这无辜的女子。

他也不要潦草鬼祟,而要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怨愤发泄,所以,人选择这种慢性的毒药,好不隐藏复仇的动机。

对昔瑶而言,最痛的,不是揪心刺骨的毒。而是要再度听别人将她最爱戴最崇敬的父亲称做杀人犯,还要她来承担这莫须有的报复。

她咬着唇,狠狠地,眼角却还是闪烁起来。

白鹭原扶着她,右手执剑,怒道,李庄主,暗箭伤人实非正派所为,你与宋玉成之间的恩怨,怎能祸及无辜。

李云雷冷冷地笑着。一挥手,突然从大殿的四面通道涌进全副武装的侍卫。留管家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你家老爷与我多年的交情,这女子听说只是你 们花钱雇来的保镖吧,你何不就此带着灵芝回扬州交差,别的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说罢,又啧啧地摇头道,嗯,若是留管家担心路上会有人来抢灵芝,我还可 以派山庄顶尖的侍卫沿途护送你。

刚说完——

昔瑶双腿一软,便又要载到在地。白鹭原知道是她的毒性再次发作了。看着她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样,在看着此时大殿周围的严阵以待,他知道,他此时是很难 逼迫李云雷交出解药的,而李云雷似乎更乐于看着昔瑶受剧毒的折磨。所以,他相信他们此时若要离开鱼垢山庄,李云雷不会阻止。他便将昔瑶拦腰轻轻地了起来。

泰然地走出了大殿。

夜阑人静。

洛阳客栈里,清幽的笛音袅袅升起。白鹭原敲了敲门。听见虚弱的邀请,便阔步走进去,道,怎不多休息一会儿?

昔瑶苦笑,我怕,睡得太久,会醒不了。

白鹭原皱着眉,道,一定有办法向李云雷拿到解药。

若是我就此毒发,那便惟有怨这苍天待薄了我。可是,我爹没有杀人,他不会是那样狠毒卑鄙的伪君子。说着,忽然噤了声,微微仰起头,闭着眼睛,开始回味起曾经快乐的童年,回味父亲是如何教自己读书写字,教自己做人的道理。

白鹭原亦没有做声。

房间里忽然静得可以听见微风吹拂。

到第二日,第三日,白鹭原试过偷偷潜入鱼垢山庄,或者背着昔瑶会见李云雷,对其软硬皆施,但仍然没有办法逼出解药。

第四日。

静谧的午后。客栈里突然传出激烈的喧哗。那时昔瑶昏沉沉的睡着,听见兵器交接的声音,方才惊愕地醒来。

推门看,客栈里已乱作一团。

来者全是鱼垢山庄的侍卫。也包括庄主李云雷。只听李云雷用剑指着白鹭原喝道,扬州传来消息,真正的留管家富曲,已在多日前遇害。你根本不是留老爷派来的,你究竟是何人?还我的九尾灵芝来!

昔瑶猛然一怔。

白鹭原犹疑的眼神恰好在此刻扫射过来,四目交接,仿佛有无尽的话语,又仿佛终是无言。她也想问,他说的可是真的,你冒充留府管家,目的何在。但哪似乎并非一个合适的谈话的实际,剑影刀光堪堪地撩得人心慌。

某个间隙。

白鹭原纵身跃进走廊,态度极是强硬的抱起了昔瑶,然后退入房间,越窗而走。一路奔跑直到僻静的荒郊。

寒光凛冽的宝剑突然直抵咽喉。

昔瑶趁着白鹭原放下她的一刹那,便不失时机的钳住了他。一字一顿道,李云雷说的,可是事实?白鹭原喟然一叹。

便是默认了。

昔瑶顿觉心疼,因为那种受欺骗的感觉是如此难受。她厉声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白鹭原道,为了九尾灵芝。我听闻李云雷要将灵芝送给扬州的一位故友,多番打听,得知其中的秘密计划,所以,便在真正的留管家赶来与你会面之前,将他 杀掉并取而代之。说到此,白鹭原再度沉默下去。他没有皆是,在这场简单的计谋里,昔瑶的出现是怎样复杂的意外。那日在山涧,若不是昔瑶毒发,他原本就是要 带着灵芝驾马而去了。可如今却为了昔瑶仍牵绊在洛阳城,耽误了时间,让李云雷有机会收到消息,识穿了他假冒的身份。

而这些,昔瑶何尝不明白。

正因为明白,所以,抵着咽喉的剑,是那样不忍心再靠近半分。她抑了内心的煎熬,抑了身体的虚弱疼痛,颤声道,无论你有任何的理由,但我受得楼主的命令,便不容有失,你将九尾灵芝交出,我或可不与你计较。

白鹭原纹丝不动。

昔瑶戏谑地嘲笑道,职责所在,你玉面神捕在多年前便谙熟这个道理吧。若是你执意不肯交出灵芝,别以为我会股息你。

可是,你已没有把握伤我。

白鹭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那样短暂的一瞬间,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剪刀般的手指已箍住了昔瑶的皓腕。

仿佛要将骨骼从外向内的捏碎。

昔瑶感到一阵酥麻,手抖了抖,剑便滑落在地。但她仍是不肯服输的空拳迎向对方。陡峭的荒野,两个人忽进忽退,似是谁都拿不定主意这场仗究竟要怎么打。突然,昔瑶一脚踏上了松动的崖边,迅速坠落的泥土带走了她的重心。她“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掉落出来。

扑通——

扑通——

山崖地下是幽深的水潭。沁凉的水冻得五脏六腑都酸楚疼痛。呛鼻的水肆意的蔓延着灌进几乎百孔千疮的身体。昔瑶感到逐渐失去力气,失去知觉。昏迷之前,有一双强劲的臂弯圈住了她,像救世主,将她脱离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叹隐衷】

昔瑶没有想到,白鹭原会在她坠落的一瞬间,跟着她,纵身跳入百丈深潭。若不是他,自己只怕早已溺死在哪快要结冰的死水里。

此刻,昔瑶睁开眼睛,看见阴沉晦涩的天空。她呛出一大口的水,心口刺痛难受。白鹭原就在旁边,升了火堆,瑟缩着,那发冷的模样使她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温柔的,弥漫出丝丝缕缕的爱怜。她轻轻一咳嗽,他便望过来,道,坐过来些,浑身都湿透了,当心着凉。

内心已软了。

可面上还是倔强。

昔瑶便咬了牙,恨恨道,我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便不会罢休,势必要向你讨回九尾灵芝。你又何须救我。我——我又何需你来救。话还没有说完,便又是一股寒气从脚底呼呼升起,直冲脑门。然后身体再度抽搐起来。

轰然倒地。

心口有撕裂

般的疼痛。嘴角开始渗出殷红的血渍,皮肤则是寒凉无比。像尺蠖般蜷缩起来。

白鹭原顿时慌乱的丢了手里的柴火,奔过去,将昔瑶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呢喃着,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别怕。

别怕。

那样温柔的声音,像幼时父亲唱着家乡小调,缓缓的钻进身体,一点一点,抚平了伤痛,也驱走了初冬的严寒。

仿佛是梦境。

那一关,昔瑶再度熬过了。

苏醒时分,却赫然发现自己是躺在白鹭原的怀里,由他的胳膊紧紧地缠绕着,而衣衫早已褪尽,只剩最贴身的亵衣。

她面红耳赤。

可是,无可否认她是那样贪恋此刻的温暖。甚至宁可就那样不惊醒他,躺着,一辈子就那样躺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她的眸子濡湿了,迷蒙间看见那堆搭在身上的衣服,其中一件,从内里夹层的口袋里,透出暗紫色的一角。

是熏考过的羊皮。

记得幼时父亲很得意的告诉过自己,他发现将羊皮加以特制的药材浸泡然后熏烤,羊皮会变做紫色,而且,以木炭在上面写字,可遇水不化,终年不褪色。

想到这些,昔瑶顿时心头一紧。

眼前这暗紫的羊皮,莫非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一种?她忍耐不住好奇,便轻轻地伸手出去,将羊皮扯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她一眼扫去,赫然看见其中的排头,道:

昔瑶吾儿——

白鹭原醒得迟了,当昔瑶伸手抓走那块羊皮,他想要阻止,对方却已经被个中字眼所震,牢牢的抓紧了,避开了他。

然后细读。

渐渐的,泪流满面。

那是宋玉成的临终绝笔。是当年白鹭原从他的尸体的旁边偷偷拣起,并最终决定藏匿的遗书。那上面,字字句句,都是宋玉成的忏悔。

记录了他如何与胡家小姐相恋。

因年龄和地位的悬殊,遭到胡家人的反对。

后来他们约定私奔,但临行前胡小姐却怕自己受不了苦,想要退却了,便和他说,索性

终止这段关系。他痛苦急躁,争执起来,不慎错手杀了胡小姐。

——宋玉成的确是当年轰动蜀中的命案的罪魁元凶。他并没有受冤。也并非以死证清白。而是,以死谢罪。

这个秘密,长久以来,白鹭原都背负着。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甚至没有告诉昔瑶。因为当年宋玉成死后有许多的人都觉得他是含冤的,他们依然将他看做品 德端正的君子,尤其是昔瑶,这么多年,父亲在她的心目中光辉伟岸的形象始终没有变改,他又怎能忍心戳破这一切,使她在遭受丧亲之痛以后,还要面对父亲的不 伦恋情以及阴暗的罪恶行径。

昔瑶已泣不成声,双腿瘫软的跪倒在地。她认得父亲的笔迹。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伪装。她感到痛心,甚至,绝望。

她所信奉的崇敬的英雄,轰然倒塌。

父亲原是日月清辉,瞬间变作地底烂泥。

她嘶声哭喊着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我。为何为何为何。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的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意袒护,留存了我父亲在世的清名,可是,却让你我相隔千里。你可知,你错过的,是我对你那么深,那么重的情意。

白鹭原,你可有惋惜?

待情绪逐渐平静了,原本坚硬的仇视,终于都化作绕指柔,昔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白鹭原如释重负。

他等这样一句冰释前嫌的道白,何尝不是等了好久好久。仿佛是积郁的心结豁然打开。他的嘴角微微有了笑意,道,对不起,我隐瞒了你那样久。

昔瑶摇头,我却误会了你那样久。

事到如今,究竟孰对孰错,是精明还是愚蠢,哪里能说得清。

白鹭原拍了拍昔瑶的肩,站起来,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毒发而死。我会找李云雷,用灵芝向他交换解药。

可是,你不是也需要灵芝么?

白鹭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的宝物何其多,灵芝可以再到别处找寻,但你的命,却只有一条。

昔瑶听罢微微的舒了一口气,试图站起来。白鹭原却接过她,将她重新安顿着靠在一棵大树下,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昔瑶怔了怔,抬眼看见白鹭原温柔的坚定的眼神,忽然像是回到了从前,他如兄长般将自己小心的呵护着,那样安稳贴心的感觉,以为彻底失去了,但终究又回到掌心里。她便以难得的温顺乖巧的笑容回应了他,道,我将性命交托给你,等你,平安回来。

【烟柳巷】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清幽的深谷溪涧,昔瑶安静地坐着。吹动着飘飘的衣袂。天逐渐黑了。然后夜深。幽寂。仿若死亡的地狱。再到黎明。曙光自云层的缝隙穿透枝叶。

昔瑶听见笃笃的马蹄声。

真的是白鹭原回来了。她欣喜得连精神也倍增。跳起来,奔跑着迎上去,看见对方温暖的笑意,她恍惚触到了幸福。

白鹭原轻笑着从怀里掏出瓷瓶,道,赶紧将解药吃了吧。

昔瑶便听话的吞了那粒纯白的药丸。很快便感觉体内的滞气消除了,血脉畅通,心口不再抽搐疼痛,四肢也不再酥软了。她笑微微的,道,李云雷想必是恨透你了。白鹭原亦笑,我已经将他的武功废去,以后,他想要再伤你,便是难上加难了。

嗯。昔瑶正笑着,却猛地看见眼前的人儿从鼻孔里流出一道血水来。

然后是嘴角。

眼眶。

暗红色像枯萎的颅骨的形状,在白皙的皮肤上流淌,盛开。男子狠狠地栽倒下去。溅起细碎的沙尘,像一颗爆破后心脏的残骸。

灰飞湮灭。

弥留之际,白鹭原声声恳切,道,昔瑶,我能够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你可否答应,也为我做一件事情?

她咬破了嘴唇,道,好。

白鹭原便从怀里掏出那朵精巧的灵芝,上面还染了斑斑的血迹。他的愿望是托付昔瑶将灵芝送去杭州。烟柳巷,有一名姓孟的女子。他说我既不可将你置于不 顾,也不可放弃这多灵芝,所以,灵芝是我以命换来的,请你,暂时摈弃你的职责所在,不要将灵芝带回留府。这样的请求虽然自私,但是,却是我最后的心愿。

昔瑶犹豫着,犹豫着,忽然,松了手,推开两步,指着白鹭原,问道,她是谁?

请你,答应我。

她是谁?

两个人便像有了宿世的恩仇,敌对者,僵持不下。昔瑶觉得她恨透了白鹭原,恨他可以为了一朵灵芝连性命也不要。而这灵芝的背后,必定是有故事的。当她以为彼此终于冰释前嫌,终于能 弥补错失的时光从头来过的时候,却是那个等待着灵芝,等待着白鹭原的人,将这美梦生生的粉碎。

昔瑶僵硬地站着。

站着,看着白鹭原的双手寂寞的垂下。重重地撞击在冰冷的石块上,喀嚓一声,万物都殒灭了。

昔瑶终是按捺不住那份好奇,以及疯狂的嫉妒。又或者说,白鹭原临死前的哀求绝望,到底还是撼动了她。

她没有将灵芝带回红袖楼复命。

而是绕道去了杭州。

烟柳巷里的女子。苍白瘦弱,似弱柳扶风。昔瑶告诉她,白鹭原死了。她顿时怔住。

仿佛可以看见灵魂从躯体内溃散。

昔瑶再问她,你和白鹭原有干系?她道,他是我的丈夫。昔瑶感觉犹如受了一记火辣的耳光。愣了半晌,再听女子说道,这些年,我的病拖累了他,若不是为 了我,他不会隐退江湖,不会像窃贼一样,四处为我盗取续命的灵药。他原是堂堂玉面神捕,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凄凉。也许是太过悲伤,她说着说着,便摇摇晃 晃地扶倒在椅背上,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昔瑶连忙接着她。

然后从怀里取出灵芝,道,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但对方却是艰涩一笑,不必了,这些年,试了那样多所谓的灵丹妙药,都是治标不治本,如今,他不在了,我又何必贪恋这短暂的残喘。那话语说得悲凉,惹得昔瑶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女子忽然用力地握紧了昔瑶的手,道,姑娘,相公既然将灵芝交托你,必定是对你信任,我可否也请求你,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带去,与相公合葬?

昔瑶怔忡,眉眼一沉,道,可以。

女子的身体似又瘫软了几分,嘴唇由紫变白,连说话也更吃力了。她道,合葬之后,再将我的名字与他一起刻在墓碑上。我,我姓孟。名,昔瑶。

在那一瞬间,新的,旧的,相处过的种种画面轰然散落在脑海。昔瑶忽然想起了,她还没有问过白鹭原,如果不是当年的那场意外,他和她,是否有锦绣的将来。

可是,谁还能回答?

也不过是在坟前的一炷香,几缕叹息,千行泪,吹奏着哀婉的乐曲,就好像,最初重逢的时候,凝噎断肠。

有时候,苍白的记忆里,宁可将那个住在烟柳巷的白夫人看作是自己的替代,然后,微笑着告诉自己,白鹭原,在他的心里,始终念念不忘的女子,是我,是我宋昔瑶。

否则,怎会这般坎坷。这般凄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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