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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四大名捕》 作者:温瑞安

少年追命 第二十三集:成功先生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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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劈不死、风雨不析的巨树,一只

小小的蚂蚁便可以使之轰然而倒。

天生光头难自弃

月亮照光头。

他头上氤氲着雾气,带点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头反照月亮的颜色,还是月亮反照他光 头的颜色。

他今天早上起来,看见萧剑僧毕恭毕敬的跟他说:

“大将军,你娘找你说话。”

凌落石清楚的记得,当时心里还啐了一声:见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临死最后 一句话说:

“石头儿,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孙儿就去了,我死了之后,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 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才可以减少我生你下来所作的罪孽。”

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当成大将军。假如她知道我终於当成了威震 八方的大将军,她是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管如何,大将军还是记得自己跟萧剑僧走,走了几座拱门,一座比一座小,到后来, 要弯腰才进得去。

到了最后一座,简直是要爬进去了。

然后他才见到了他的娘:那也许是他的娘,也许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给煮烂 了,看去有点像李阁下,也有点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给自己烹腌了的部下。

他蓦地惊醒过来。

原来才子丑之际。夜兀自漫长。

他在梦中。

原来是梦。

之后他也不摆在心里,又睡着了。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腿踝骨上锁链拖着一块红色的巨石。

这人正在用一把斧头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

空中飞绕着许多丰臀垂乳的女子,怪兽异禽负载着满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个人的手 指都在戳指着一个斫尾巴的人。

仔细看去原来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来竟是自己,只不过,少了一只眼睛,一只 耳朵,半爿脸。

凌落石再度惊醒。

惊醒后好一会,还感觉到自己尾巴的痛。

可是他并没有尾巴。

他是人,当然没有尾巴。

他定过神来,决心再睡。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脑鲜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 睡得好才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其实,就算“平生作尽亏心事”,夜半敲门更 不许惊。

一惊,先害了自己。这世间不一定有报应,而且,报应要来也总是来,自己提心吊胆过 一辈子,先就不值了。

他照睡不悟。

这一会,他梦洲小孩。

他抱着小孩,逗弄着。

小孩的样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样子很可爱,小小的牙齿居然很白很白,额角很高广,笑眼像佛陀。

大将军逗弄着的时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里。

井很深。

很深。

井边有一棵树。

老树。

忽然,老树炸了开来,树枝树桠,尽皆断落,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还有小孩的四肢: 脚、手、头……

大将军痛心疾首的往下望:

他望定了那口井:

深深深深的

他这样往下凝望的时候,身心也几乎要掉落井底里了……

幸好,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他回想着这三个梦,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这三个梦,得出一个结论:

这决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一直以来,神明都很照顾他,要不然,鬼魅也会依附着他,他既然梦到这些,当中一定 蕴含了什么警示。可惜这里面所含蕴的天机,他一时尚未能憬悟,但已唤起了他的惕惧。

所以他下定决心:

一,今天要杀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于一鞭谈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和他的军队,就驻札在落山矶。

在危城中,论官位,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要比于一鞭高。

可是,真正边防的军力调动,却掌握在于一鞭手中。

当时朝廷是不信任地方军力,有意削弱,以维持“强干弱枝”、避免“起事谋反”的局 面,所以,就算在危城这等偏远边塞要地,必须驻屯乡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员主 掌大局,像凌落石就是蔡丞相亲自圈选的大员;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级将领调度兵 权,如于一鞭,就是天子亲自下令驻札危城的。

所以,凌落石虽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杀大权,但在军权方面,若无于一鞭印鉴,不能贸然 调度,而在颁令编制的文案上,亦受都监张判的牵制,他们的权力,是讲求平衡且互相制 约。

不过,以大将军的淫威声势,不但私下练有精兵,而且身兼绿林道上“朝天山庄”庄 主、黑道上“上朝门”门主,以及江湖道上“大连盟”总盟主,向来在方圆五百里以内,都 无人敢稍有拂逆。

都监张判虽与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开为异。于一鞭为人刚猛,手握重兵,大将 军知道他是天子门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现在却没有办法了。

大将军已感觉到危机。

于是他去找于一鞭。

大将军:“老于,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于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将军:“交情倒不在长短,而在于相知。这么多年来,我可有让你为难过?委屈 过?”

干一鞭:“有。”

大将军:“……你!”

于一鞭:“你一向霸气,你做了令人为难、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见得觉察出来。承蒙 你特别照顾,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经特别厚待我,至少,我没有受到太大来的为难、太大的 委曲。”

大将军:“嘿,嘿嘿,老于,你还是牛脾气不改,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老实话。我知 道你死牛一边颈,也很少来惹你。做人有原则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则了。我对你,己 够礼待了。”

于一鞭,“这我知道,还很厚待呢。”

大将军:“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来,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于一鞭:“你说,我能答应的就答应。”

大将军:“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应,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来一直礼遇你;如不 答应,则是与我为敌。”

于一鞭:“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我知道。”

大将军:“你知道就好。现在,诸葛老儿为夺权争利,在朝中勾结朋党,以图孤立相 爷,他们为了要彻底打击诬陷,而知道我一向对相爷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只狗腿子来入我 罪。那四个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御赐玉块,遇重大罪犯可先斩后奏,并可调动军防 抓拿朝廷外调的命官,亦可处置朝中大臣。你且听听看:这还得了?还有王法吗!当然,我 一生清廉正义,从不作亏心之事,他们诬害我,是为逞一已之私。可是,万一他们捏造罪 证,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时,你会怎么做?”

于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悬针纹,就像印堂上给划了一剑。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么做?”

大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都是杀人抢劫的罪犯,你若听他们调度,便成了从 犯。若你擒杀他们,非但不违圣意,他日我据实禀荐,相爷定会为你美言,说不定就龙颜大 悦,你就回朝高坠,不必像我窝在这儿受土气!”

于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来的。

“如果我照他们的意思去办呢?”

“那就是与我为敌。”

“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是个固执的人,但却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但我始终不除 掉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但决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从不与我为 敌。而且,你也不敢与我为敌。”说着,大将军干笑了两声,润了润他有点涸的喉咙。

于一鞭满脸皱纹。

他的皱纹像是用斧头凿出来的。

“我那两个孩子,在山庄里都听话吧?”

“听话极了,活泼,伶俐,可爱,比你这个当老子的还从善如流些,我对他们视同已 出,你放心。你若疑虑,可随时领他们回来。不过,你军旅倥偬,孩子们跟着你,自是苦 些。我是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顾他们。”

于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大将军笑了。

笑得皓齿与额顶发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战友。我相信你,你从来都一向说一句算一句的。”

于一鞭道:“不过,冷血那小子还没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随时会来,只要我没见着平 乱诀,没见着号令,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动。”

大将军抚摸他摺叠着肉的下巴:“不管有几个名捕,他们都活不长了。至少冷血就活不 过今晚;说不定,他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

于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对付的。”

大将军道:“四大凶徒更不是好惹的。”

于一鞭长长的哦了一声。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说下去了。

“看你”大将军故意取笑他,“你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假如不当带兵的,不如去当苦行 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脸的,于玲、于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于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人生对我而言,从一出生就哭,到死时别人为你而 哭都是受苦。凌老大,你作了那么多的事,也杀了不少人了,你心里难道会好受吗?从不惊 怕吗?”

大将军哈哈大笑:“你是要说我造了那么多的孽,不会提心吊胆吗?这是最大的笑话! 通常人总是以为作孽多的人,一定会有报应,而且一定会内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灭 亡。可笑的是,像我这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实说,如果我这也算是作孽,历 代皇帝名将,有几个不造钉戮的?我一点也没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着良知做人:我只是为 民除害,申张正义,偶然,也为自己做点事。反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作的事,都 往正面去想,别以为我会担心自己而活得不快乐,其实,我只觉得自己好人应有好报,作的 是忠于相爷、义见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只出闸的猛兽,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叩一叩自己的光头(几乎没 给叩出火花来),又道: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年岁愈来愈大,头发却愈来愈少。不过这也无妨,往好的想,我 是天生光头难自弃,表示我聪明,而且,我额高颏阔,没了前发覆掩,更显权重势强,威风 过人。”

他笑来得意非凡,幌着脑袋说:“那些自以为侠道、自以为是忠的笨瓜蛋,以为我们作 恶多端,定必食不安,寝不乐,以为只有他们才讲良知,才会安心,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矣。 第一,我们也一样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忠的;第二,我们也讲良心,而且,只有我们害人, 人都为我们所害,我们不安心,这才没天理哪!”

然后他笑不可遏的指着于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轻,但比我多皱纹,比我不开 心,比我苦!”

于一鞭发出一声浩叹。

“你不愧为大将军。我这一辈子都及不上你!”

大将军笑得法令如两条蠕动在脸颊上欲飞的龙:“我就喜欢你这点老实,不越分,不逾 矩,所以才容了你二十五年!”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那话儿真急!

“恶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马尔,马尔想也不想,立即 告诉了冷血。

这可闹出事体来了。

冷血一听,就说:“不行、侬指乙、二转子、阿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 他们。”

马尔道:“可是你这样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们代你去通报他们。”

冷血道:“可是,他们未必会相信你俩,再说,外面都知道你们是大将军的人。”

马尔、寇梁说什么也说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决心要赶去“三分半台”。

“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会有遭遇战。”

马尔、寇梁只好说:“好,我们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简直“足不沾地”,急扑三分半台。

他的伤在狂奔中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头追杀中的狂马!

既不能退后,且要追击!

裤裆里要炸了!

这可憋坏了寇梁。

自从得知这消息之后,他一路上都没有机会歇息过,连解溲的时间也没有,而今跟着冷 血这样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无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马尔则是口渴。

这样跑法,大汗淋漓,几乎连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给蒸发掉了,马尔一向喝水量惊人, 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个月的老树。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来歇一歇、回一口气。

他以狂奔为乐。

他逆风而奔,仿佛连衣服都是多余的。

他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骆、每一丝神经、甚至每一条毛发,都在全心、全意、全 力、全神、全而后狂奔。

仿佛狂奔就是一种一发不能收的泻洪,一种乐不可支的自杀。

快到“三分半台”前,经过“落山肌”,来到“睡莺村”前,有一处小茶寮,虽然稍晚 了一点,但还是有三两客人在吃茶,寇梁终于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卫声:

“我要解手——!”

这一叫,总算把冷血叫得顿了一顿,马尔趁此也补了一句:

“——我要喝水!”

他们都觉得冷血不拿他们当人办。

后来他们发现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简直就不是人。

冷血,只在等他们。

——他们是一起来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虽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着要通知他的好友们逃命。

马尔在怪责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却还有多余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会胖,你已够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胀死了!”

冷血忽然觉得有点像。

——马尔和寇梁跟“五人帮”的耶律银行、但巴旺、二转子、阿里、侬指、是很有些儿 相像。

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对“凶神”、“恶煞”师兄弟,平时的确比较深沉慎密,调度有方,但一旦闹起来却 像“五人帮”样,夹缠没了,而且没完没了。

——是不是这些人都深知自己时时刻刻要面对强敌、斗争和生死关头,所以一有机会就 放松自己,尽量潇洒江湖,不妨胡说八道,保持轻松心境,以俾临危不乱?

冷血深深觉得:这也是一种行远路、闯险道的好办法。

——那就是要保持轻松心境。

他觉得自己也不应太过紧张。

所以他也找个位子坐下来。

裹着头巾的店家姑娘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边镶着的白云,然后想想为啥“白云”和:“苍狗”会凑合在 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后才又全力全速赶路,救朋友。

只不过他没有这个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随时都可以壶中日月大,酒里岁月长。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杀中的狂马、追击而无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觉到危机。

一种杀伐的预兆。

他是野外长大的孩子。

他有野兽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边,可是并没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热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热的。

她把整壶热茶,向他迎头泼去。

滋的响着,茶泼溅处,都冒起了焦味的烟雾。

冷血已不在坐椅上。

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后。

他的手已按住了剑柄。

“你是谁?”

如果对方不是个女子。他的剑早已经刺出去了。

“你出剑啊,”对方不屑的像是对一头癞皮狗在说话,“你既然杀得了我哥哥,当然也 杀得了我。”

冷血一听,顿时没了战志。

——原来是爱喜姑娘。

他杀了蔷蔽将军,那是爱喜的哥哥。爱喜亲眼目睹于春童死于他手上,而对前因后果, 完全不知就课,所以当然要为她的兄长报此血海深仇。

——遇到这姑娘实在没办法。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矢志要杀死那禽兽不如的蔷蔽将军之时,冷月下,那一张美丽的 脸,交织着凄凉、怆惶、激忿、痛楚、哀怜与婉约的轻求。

而今这张脸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艳、带点冷傲慢和不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处子的气 质,连恨意也是处子的。

但美丽如昔。

胜昔。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他很快的就发现了“砍头将军”莫富大,尽管他用深笠遮着光头。

——看来,莫富大不是忠心于惊怖大将军,而是忠心于蔷蔽将军,于春童死后,他似全 神全力都在醉心于爱喜姑娘。

爱喜又向他走来,一点惧意也没有,挺着胸道:“你杀我啊,怎么?你不敢动手?”

冷血退了一步。

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剑上。

杀气。

背后有一种炭烧起来般的杀气。

马尔和寇梁见这女子暗算冷血,以为是大将军的手下,见爱喜挺胸就死的样子,一个笑 道:

“哇,好看,煞是好看。”

另一个调笑道:

“真是胸有成竹,还是两棵哪!”

冷血忽然觉得背后杀气大盛。

那是一种炭烧旺了的杀气。

这时,马尔正说:“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们就不敢杀你。”

寇梁也说到:“冷血不敢杀,我可不客气——”

冷血不能回头。

那杀气大盛。

太盛。

———回头,就得要驳剑。

那是一种铁器给烧熔时的杀气。

蓦地,他右掌右脚,一推一绊,震飞马尔、寇梁,人未回首,敌人的剑已抵背脊,他左 手拔剑,已驳了一剑,然后,又接下一剑。“乓”、“乒”,连拼二剑。

星花四溅。一如在烘炉中锤炼神兵。互拼二剑之中的两人,都知道遇上了劲敌,同时收 了剑。

不是你倒

一个青年,双眉斜飞入鬓,脸白惊人,腰畔上的剑鞘十分讲究,课着厚绒。

黑色劲装,系着花色斑烂的大披毡。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硕大 三倍。

仔细看去,他只是一个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轻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 感觉。

再看个仔细,原来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时才看不出来。

那人冷哼道:“你看什么!?”

冷血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道:“我认得你;你是冷血。”

冷血道:“既然我不认识你,你没理由要杀我。”

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时,梅花鹿也不认识那位虎大爷。”

马尔、寇梁刚才死里逃生,看清楚来人,惊叫道:

“他是冷斗儿。”

“‘铁裙神魔’冷斗儿!”

听了这名字,冷血倒是纳闷。

“他并没有穿裙子。”

马尔道:“那是他的披风,他在披风飞舞出腿出剑,使敌人如罩裙中,避无可避。”

寇梁道:“他还有个哥哥,在傅宗书手上当将军,叫做“神鸦将军”冷呼儿,两兄弟都 是渔肉百姓,不是什么好东西。”

冷斗儿双眉一剔,怒道:“胡说,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么人们老是把哥哥的账 往弟弟头上栽。!”

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关我事,不过咱们往昔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杀 我?”

冷斗儿尚未答话,爱喜已说:“他是为了我,是我叫他来杀你的。”

冷血登时说不下去。

马尔不屑的道:“冷斗儿这种人也会为人卖命!?”

“不为人,但可以为了女人。”冷斗儿滋滋味味的说,“她已给我玩了一次,她还值得 一玩再玩,所以总得要付点代价。”

“还有一个原因,”冷斗儿说,“我姓冷,你也姓冷,我们都在江湖上闯荡,我们之中 只能活一个,不然,我就不叫冷斗儿。”

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张姓王,天天非都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了。”

冷斗儿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

噌的一声,冷血已拔剑。

剑抵在冷斗儿咽喉上。

然后一字一字说了两个字:

“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说了三个字,“不是我。”

冷斗儿苍白的脸己挣红了。

他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

“我不服!”

“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

“霍”的一声,剑自冷斗儿喉上疾收,他把剑插在桌上。

剑柄兀自嗡动不已。

冷血手上已没了剑。

冷斗儿马上拔剑。

冷血也拔剑。

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剑。

而是冷斗儿的剑。

两人左、右手争拔一剑,腾出来的手已对拆了七招。

七招过后,冷斗儿陡然顿住。

脸如死色。

他的咽喉又给剑尖抵住。

他自己的剑。

这时,全场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冷血峻的问:“你,服不服?”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的喉咙抵住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 痕。

血水淌落。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们的喉咙抵柱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 痕。

血水淌落。

渗湿了剑锋。

“夺”的一声,剑飞掷而出,穿过柱子。那把剑穗自在冷月下颤动不己。

冷血宽手对着冷斗儿。

冷斗儿呆了一呆。

只不过是呆了一呆。

马上,他就化作一片云。

飞云。

飞卷的彩云。

他在飞旋中出腿。

冷血望定着他。

望定着炫目的飞云。

然后出掌。

五指紧骈,掌如剑。

“掌剑”。

这一剑,格在对方足尖上,登登二声,冷斗儿靴尖弹出两柄利刃,同时折断。

冷斗儿像一块大云般飞起。

冷血的掌发出了剑光、陡追而起,

冷斗儿落在柱后,拔剑,急刺。

冷血之“剑掌”顿也不顿,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斗儿喉核上。

这时,冷斗儿刺出的剑,离冷血胸膛约莫还有四寸。

冷血顿住。

冷斗儿的剑也没再往前刺。

“我说过,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

冷斗儿开始淌汗。

他听到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给击碎了、摧毁了。

冷血缓缓的拔出了手掌,五只手指,一只一只的放松开来,他轻甩指尖沾血,向爱喜 道:“你不必再找人来杀我了。能签应你这样做的,也不见得能杀得了我……”

爱喜鄙夷的瞄了脸无人色的冷斗儿,道:“他是杀不了你。可是总有人杀得了你。”

只听一声狂吼,冷斗儿的剑(本来离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剑掌,可是他并没有收 回剑锋),已刺向冷血。

噗嗤的一声,刺中了。

刺进去了。

冷斗儿喜极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够我狠!我说过,不是你倒,就是我倒——”

所以他就倒下了。

仰天倒地。

倒地不起。

就是我倒

“你说对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缓缓回首,说,“现在真的是我不倒,你 倒,应了你“就是我倒”的验。”

他在剑刺进他背后前的一杀,拔过冷斗儿腰畔上的剑鞘,套住了剑锋,以致让冷斗儿有 一种“命中了”的感觉。

然后他就一拳打倒了对方。

爱喜再看冷斗儿的时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围巾。

莫富大已站了起来。

他高大钝直的身影紧紧护住了爱喜。

看他的样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满足中。

看他的神情,洋溢着: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也要保护她。

冷血明白这种感觉。

也了解他的感受。

他叹了一口气,道:“爱喜姑娘,其实我杀令兄,也是逼……”

爱喜立即截断他的话:“真奇怪,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接受你这种话,难道我哥哥给杀死 了,我还要听仇人说他的不是?难道我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就会原谅你杀了我的哥哥?在这 天地间,我只有一个亲人,一个哥哥,只有他爱护我,他对我好。你说什么都好,但我亲眼 看见你杀他。我亲眼目睹你如何残杀他,我是不会忘记的。”

然后她就走了。

莫富大紧紧跟随着她。

在走前,爱喜还抛下了一句话:“……我还是会找人来杀你。”

“我会报仇的。”

“我一定会。”

俟爱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驯服的汉子身影远去后,马尔看着一堆烂饭般瘫在那儿的冷斗 儿,搔着头皮,问:“他……还没死吧?”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体为行动的 代价,我就击溃了他的信心,让他少害几个人。一然后他一手剥掉地上那全无斗志的人的披 风往腰间一裹,向地上癞着的人道:“这件东西倒有用,你穿来好看,不如我用来实在。”

寇梁却说:“说不定,那不是他的错,如果是那姑娘主动献身,老实话,像她那么标致 的姑娘,只怕谁也受不了那种诱惑的。”

冷血想想也是,叹道:“说来不是因为我镣了她的兄长,爱喜姑娘也不致要牺牲一切、 矢志报仇了——可是我能不杀她的哥哥吗?”

马尔说:“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冷血一省,反问:“你不是要喝茶吗?”

马尔笑道:“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经在后山溪流上入满了水袋,水袋随身带,远行 还怕远吗?”

冷血转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吗?”

寇梁道:“有劳费心,此际我身轻如燕。不过,倒有一事,冷兄宜改变行程。”

冷血奇道:“怎么说?”

寇梁审慎的道:“既然爱喜姑娘懂得带人在睡莺村茶寮伏击你,那么,也就是说,大将 军下令在三分半台格杀三人帮的事,已传了开去,爱喜和冷斗儿才能在这儿候着你来。有第 一桩,难免有第二桩,我们都不愿见你落入大将军彀中。依我看,不如这样:还是由我们去 探个虚实,你留下信物,让我们可以取信于三人帮,你也不必涉险,只要你不在一起,我俩 也安全多了,这该是较稳重的办法,你看怎么样?”

马尔立时道:“我赞成,名捕也是要讲理的。现在我们两个赞同,你总得要顺从我们的 意见。”

寇梁挤一挤眼道:“可不是吗?”

马尔扬一扬眉说:“当然是。”

三分半台是一块巨石,悬在岩边,其中只六成半连着土,其他部份都空悬崖外。

微风吹来,巨石还有点摇动。

巨岩上,已给厚土覆盖,上面生了几棵巨树,十棵有九棵已枯死。

巨石下,连着土的地方,有一处凹洞。

凹洞很大,来上三五千人也不会嫌挤。

在那儿,间坐着三个人,背着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帮。

马尔、寇梁潜了近去。

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觉,叱问:“谁!?”

马尔现身,道:“我是冷血派来通知你们一些事的。”

那结实的黑小子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来的?”

寇梁也现了身,并拿着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这是冷捕头的命根儿,你不会没见过 吧?”

黑小子一惊,才道:“平乱诀?”

寇梁笑道:“这你可相信了吧?”

马尔反问:“那只猫你还养活着吧?”

黑小子道:“还是那么活泼、听话。”

高瘦个子反问:“冷血叫你们来通知我们什么事儿?”

寇梁道:“一句话。”

高瘦个子和黑小子同时问:“什么话?”

这时候,忽听凹洞处传来一声轻咳。

寇梁和马尔同时说,“去你妈的!想骗咱们?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还不够格!”

一说完,马尔、寇梁同时出招。

同时撒腿就跑。

马尔、寇梁当然也不是初生之犊。

——能够在大将军身侧谋反且隐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眉精目灵脑俐落的人物。

他们拿出来的“平乱诀”,当然是假的。

“三人帮”见过“平乱诀”,尤其是阿里,他还偷盗过平乱诀,没理由认不出来。

何况,阿里没养猫。

他养的是狗。

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

——这样一试,什么都清楚了。

他们不是三人帮。

这是一个局。

于是马尔、寇梁立即撒走。

马尔使的是“凶神刀”。

寇梁用的是“恶煞剑”。

——“凶神刀”薄似纸刀,“恶煞剑”细如发剑。

无疑,这刀名利剑名跟它们的形貌很不吻合。

寇梁在一刹之间,至少飞射出十六柄“恶煞剑”。

马尔也在瞬间飞掷出二十一柄“凶神刀”。

他们反应已不可谓不快。

更不能说不够狠辣。

可惜他们遇上的敌手非同等闲。

那三个人正是大将军旗下三名心腹、三个杀手:

“小劈棺”唐小鸟。

“射日天王”雷大弓。

“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们原来和“一了百了”兔大师合起来。是为“狡、免、死,走、狗、烹”;飞、 鸟、尽,良、弓、藏。”的“兔、狗、鸟、弓”四大杀手,不过,兔大师太过贪色,激怒了 “大出血”屠晚,因而身殁,只剩下这三名杀手,仍为大将军效命。

在马尔和寇梁暗自提防、准备出手的时候,这三名杀手也拟下杀手。

但他们想先等一等。

等冷血出现。

——他们的任务是在大将军未来之前,已清除了一切障碍,要是不能活抓冷血,当场格 杀也行。

马尔、寇梁还不足以让他们暴露身份。

这这一延误,反而是凶神和恶煞,先向他们出了手。

凶神和恶煞的出手,也十分之狠。

他们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所以两个人同时攻出三十七件兵器,不是向三个敌人攻 去,而是完全向着一人招呼。

那是“瘦长个子”——冒充侬指乙的狗道人。

他们准备先干掉一个,就算给截了下来,二对二,也可对着干;如果一口气想杀尽三 人,到头来,恐怕连一个也杀不了了。

这一来,猝不及防,三杀手还以为两人受骗,狗道人再机灵,不死也得受重伤。

——要不是有那一声轻咳。

那一声轻咳,当然是一位早就潜伏在这里,替大将军主持大局的高手所发出来的。

或者你倒下

那一声轻咳一起,雷大弓、唐小鸟、狗道人立即便都有了防范。

狗道人竟然一口气格下了二十一刀十六剑。

雷大弓抄起地上的刀和剑。

弯弓、搭剑、上刀,把刀刀剑剑,全向马尔、寇梁射了回去。

这个人的弓,射的竟不是箭。

——而是一切可以或不可以射的事物,是在他手下弦上射来,都成了要命的“箭”!

这时候,你才知道马尔、寇梁为什么会叫做“凶神”和“恶煞”。

他们厉啸着、狂嚎着,一面打,一面逃,一面突围,一面下杀手。

那三名杀手果然不止三个。

还有许多“朝天山庄”的弟子和食客。

这些人,不是挡不住,就是让凶神亚煞从他们尸身上跨了过去,有的人见了这么凶神恶 煞的样子,连拦也不敢拦,慌忙让出一条路来。

可是有一个人不让路。

一个很瘦小、娇小、弱小的女子。

有一张异常凄艳的小脸。

她娇弱的站在那儿,予人感觉十分清强。

马尔、寇梁知道她就是乔装二转子(二转子本来就白哲、瘦小、有点女人样儿)的女 子。

他们不想伤她。

更不想杀她。

所以只大喝一声:

“让开!”

一个出脚打算把她勾跌,一个出手想把她推走。

他们都不知道当年“孤寒盟”盟主蔡戈汉、“铁钉教”教主任老鸡、“夺魂旗”旗主苏 素树是怎么死的。

他们都死得很惨。

惨法各自不同。

——武林中人,死得惨,也司空见惯,但像他们死得那么惨,惨得连江湖上杀人不眨眼 的武林同道也不敢看、看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死法,确也罕见。

他们却都死在同一人手里。

就是这个女子。

唐小鸟。

——像一只依人小鸟的唐小乌。

可是,千万别忘了她姓唐。

她就是对同门的唐家子弟,下手也同样残毒,才犯了门里众怒,被唐门元老逐了出来, 成了大将军麾下的杀手。

原本,她给唐门赶了出来,唐门其他与她有私仇的子弟,决不会让她活着,只不过,唐 小鸟一出来,又拜了一人为师,她拜了师后,就算唐门高手,也不想再惹她了——她不好 惹,可是他们更不愿招惹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姓燕,名赵。

——燕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外号“大劈棺”。

所以唐小鸟就成了“小劈棺”。

“小劈棺”唐小鸟现在却没躲开那一推一绊。

她在等着。

——只要敌人的手(或脚)一沾上了她,他们就会死得比蔡戈汉任老鸡苏素树更难受更 难堪更难过更难看。

——我就让你们这些臭男子知道:世上有些女子是碰不得的。

我唐小鸟就是一个。

——我是沾不得的女子。

她想。

忽然,飞跌出去的是马尔和寇梁。

马尔和寇梁跟敌人拼博的时候很凶暴,其实心底却很胆怯。

其实这也是常理,胆小的人总要装得凶悍一些,别人才不知道他胆怯。

他们给震飞出去之际,扎手扎脚的在狂吼、咆哮、仿佛这样做,就能掩饰他们的失魂落 魄,敌人就不敢前来抢攻。

敌人果然没有抢攻。

待他们落地定睛时,才发现身上并没有伤,也才发现自己仿佛飞上了天原来只不过是给 挥退三步,更才发现敌人不是敌人

而是冷血。

冷血并没有依约离开。

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答应离去。

他只不过是赞同了马尔寇梁的意见:

他让他们去探个虚实。

——然而,他仍尾随在后,护着他们。

其实,以冷血的性子,又怎会由得朋友为他冒险犯难,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呢!

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所以他们不会升官发财,不能左右逢源,没有富贵 荣华,无法前程似锦、可是,没有了这种人,就没有了大时代,创造不出大时势,成就不了 大人物。

冷血震开了马尔和寇梁。

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忽然想起了小刀被轰污的一幕。

这种感觉很奇怪。

——自从那次之后,这种邪念时常缠扰着他。

冷血也不了解自己为何有这种邪想。

但他一向在野外、森林里长大;他也不认为有这种原始的欲望有什么可耻。

他只不过奇怪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候、看见这女子时会想到这一幕。

那女子倒是嫣然一笑,充满挑衅的挑逗:“你终于还是出来了。我们等的就是你。”

冷血道:“你是谁?”

这时候,“朝天山庄”的徒众都包围了上来。

唐小鸟风姿绰约的笑了。

这时,马尔和寇梁又回到冷血身边了,到现在,他们两人还不明白这女子有什么可怕, 冷血为何要甩开他们。

“我是来杀你的。”她说,“或者你倒下,或者你死去,都一样。”

冷血叹道:“怎么今天人人都非要我倒下不可?”

唐小鸟又是一笑。

她脸虽小,下颔尖秀,但颧骨却很丰润高广。

这显示出她性子很强。

但也使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更漂亮。

然后她就在如此动人的笑靥中出了手。

她不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马尔下手。

她并没有攻击马尔。

她只用脚一挑,挑飞了马尔腰间的水袋,水袋飞上了半空。她的手一招,霍的一声,不 知什么打入水袋里,水袋炸开,月华下,万千水滴四溅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冷血忽然扯下腰间系着的花色披风,往头上一遮。

他遮挡着自己,当然还有马尔、寇梁。

这时,只听惨呼声四起。

那些水滴,溅在“朝天山庄”子弟身上,人人都惨叫打滚,身上顿时冒起了焦味和激 烟。

马尔和寇梁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这小女子有多么可怕。

——当然也明白了刚才冷血为何要震飞他们。

这女子竟能在霎间对四溅的水下了毒,成为极其可怕的淬毒暗器!

可是,在这时候,他们也同时看到,冷血一手撑着已冒出焦辣青烟的披风,另一手已握 着剑。

剑已出鞘。

剑尖已抵住唐小鸟的咽喉。

唐小鸟脸色煞白。

白得像月色。

冷血冷沉的道:“你别逼我杀你。我不杀女人的。”

唐小鸟眨了眨眼,眼色里有惊无恐。

这时候,狗道人已潜近马尔、寇梁背后,双掌缓缓推出,了无声息。

同在这时,冷血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野兽遇敌时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可怕的感觉。

那感觉跟别的敌手有何不同?

——完全不同,但又太熟悉了。

冷血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历过这种感觉。

——只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忽然听到鼓声。

鼓声来自自己的心跳。

——那鼓声仿佛催促一头洪荒以来的猛兽上了路。

而且逼了近来。

——究竟那野兽是他自己,还是敌人!?

就在这时候,“椎”的一声,一椎仿似从盘古混沌初开般、自宇宙无限终极里,飞打而 来。

直取他的脑袋!

或者我倒下

这一椎,来得像不在前,不在后,不在有,不在无,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 不在无困性,不在周遍法界,来如其来,似在心中深处里来。

要不是冷血在招未及、椎未至、敌人未出手之前己感应到了这开天辟地破生定死的一 椎,他的脑袋一定成了一蓬血花,他的剑自不然也会往前一递,将唐小鸟刺个对穿。

可是冷血己先感应到这一堆。

这一椎仿佛预先跟他订下了生死契约。

他先行收剑。

(他收剑前本可先行杀了唐小鸟。)

(但他没有那么做。)

然后出剑。

回首。

椎!

他背后没有敌人。

只有椎。

他的剑就刺在椎链上。

——在椎子打中他之前的一刹。

剑断。

断剑激飞,分成两段,嵌入狗道人掌中。

狗道人发出狗嗥一般的声音,惨哼而退。

椎的链子飞断。

飞椎断了链子,余力未消,仍系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闷哼一声,也听到自己肋骨折裂的声音,同时瞥见洞里闪出一人。

这人有一对火红的眼和惨青的脸。

他失去了椎。

椎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器。

他击中了敌手。

他要杀他才能泄愤。

他飞身而出,马尔、寇梁立时迎了上去。

他手上还有断链。

断链一卷,就把马寇二人甩了出去。

然后他要对付冷血。

他要好好的对付冷血。

——这个曾经伤过他的敌手。

他当然就是屠晚。

“大出血”屠晚。

或者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什么四大名捕,有我姓屠的,没有你姓冷的。

怎么?

他捱了我一椎,怎么还可以撑得住。

怎么精光一闪?他手上还有武器吗!?

那原来是把断剑?

他的断剑怎么使得比没断的剑还好!?

屠晚望着自己胸膛那把断剑,你看到自己的肚脐眼冒出一个人头来的样子。

然后他咕咚到了下去。

并且惨笑:“……原来倒下的还是我……你的断剑使得比不断还好……千万,千万别让 我……落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这个一向无畏惧的杀手,眼里竟充满了悸意。

这时候,山洞里又闪出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书生。

他的脸色就像他的袍子,惨灰灰的,但他却裹着红彤彤的头巾,唇色也异常鲜艳。

——难道屠晚说的是“他”?“他”到底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冷血?

他才几步就走到冷血的面前来。

冷血捱了一椎。

但他还可以拼。

至少,他还可以先杀了屠晚。

——杀了屠晚为拐子老何一家报仇!

刚才他已吃了一椎,断剑只能命中,但还未能要了敌人的命。

就在这时,他背后一紧。

再紧。

三系的时侯,他已完全受人所制。

在他背后的是唐小鸟。

(他刚才为何不杀了这女子!)

(杀了她就不会为她所制!)

(——难道做人你不制人就会受人所制吗!?)

冷血再也不能动弹。

——那不只是一种制穴手法,还是一种毒力。

毒手!

冷血也同时发现,他之所以会受背后之敌所制,完全是因为那书生一现身就吸去了他所 有注意力,他所有的杀气,甚至他所有的精神和力量。

——他是谁?

他比屠晚和善。

——他是谁?

他比屠晚可怕。

——他是谁?

他没有出手却比出手更可怖。

——他是谁?他是谁呢?一一他到底是谁?

那书生下颏有些没有剃净的胡碴子。

他很享受的轻轻扪拢着。

“你想知道我是谁吧?”那人和气的道,“等我先收拾这两位吃将军叛将军的再告诉 你。噢,不,等一等,我问问这儿的负责人。”

他要“收拾”的是马尔和寇梁。

他问的是山洞里的人。

“尚大师,这三人还要不要留到大将军来验明再杀?”

出洞里传出轻咳。

听咳声,刚才示意狗、鸟、弓闪躲马乐寇梁联合突袭的正是这人。

自山洞里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走出来的正是鼻子特别大、身栽特别魁梧、但说话阴声细气 (甚至有点阴阳怪气)的尚大师。

他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登了场。他又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要说话。

他再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已作了决定。

“不必等了,夜长梦多,大将军吩咐过:遭遇乱党,格杀勿论;”尚大师道,“冷血见 色起淫,残杀老何一家,早该死了。”

冷血冷冷地道:“反正,我已落在你们手里,打杀听便,罪名随意。”

马尔和寇梁想扑上前,救冷血。

但他们身形甫动,雷大弓便拦着他们,且像雷鸣一般笑道:“你们已自身难保,还想救 人?准备跟姓冷的一齐见阎王吧。”

马你惨笑道:“我们早有怀疑,这是个局,但还是中了计。”

寇梁惨然道:“我们只输在实力。要是我们人强兵多,今天我们便可以反包围了他们 了。”

冷血道:“我们只是输了。失败为成功之母。打击恶人、消灭奸佞,迟早总会成功。”

尚大师笑嘻嘻地道:“夫敬,失敬。你每次对上大将军的势力,只败无成,我不知该称 呼你为成功先生的妈妈,还是叫你做失败姑娘好呢?”

冷血道:“我只输了,还没有死。”

尚大师道:“你马上就死了。我这儿早已叫‘朝天山庄’子弟在方圆三里之内,布下 ‘潜翔大阵’,就算有人赶来救你,也决计闯不进来——就算闳得入,也活不出去,而且, 你早已死翘翘了。”

冷血道:“我死了,但精神不死。”

“废话!”尚大师不屑的笑道,“精神不死?古往今来,多少人大言不惭,说什么精神 不死,结果还不是死得个灰飞湮灭,连姓甚名谁,人们也忘个一千二净。”

然后他好整以暇的说:“所以说,今回儿,冷少捕头,你死定”他得意洋洋的道:“除 非大将军现在就收回成命,否则,任谁也救不了你。”

之后他森声喊道:“来人啊。”

立即有人大声吆喝:“在。”

尚大师悠然的道:“把这逆贼砍了。”

那人立即大步跨出,所起杀头的弯刀。

尚大师的神情,就像吩咐下去上菜一般稀权平常。

他看人何杀头,也像是看人挟肴一样自得其乐。

这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杀不得。

尚大师(连同冷血、马尔、寇梁、唐小鸟、狗道人、雷大弓等)循声望去,不觉愕然 (连冷血、雷大弓、唐小乌、狗道入、寇梁、马尔等人,也为之愕然。)。

喊话的人紫膛脸,留三络短髯,身著官服,神情却很谦卑。

——竟然是危城都监:张判!

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都监张判竟来阻止砍杀冷血?

他为什么要阻止行刑?

他凭什么来阻止这事?

一一他阻止得了吗?!

尚大师从容的道:“张大人,你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

张判谦卑的道:“不敢。”

尚大师道:“那么,你站过一边去。”

张判虽是都监,但尚大师原在京师出入皇城、权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 以也并不怎么把张判这等外放官儿瞧在眼里。

张判道:“大师,这个万万使不得。”

尚大师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

张判道:“我不敢。”

尚大师奇道:“那么,谁敢?”

张判谦卑的道:“我不敢,她敢。”

他怕尚大师有误会,忙加上一句:“是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不许行刑。”

尚大师诧然:“将军夫人……她……她怎么……”

只听自石凹里一个温和的女音道:“尚大师。”

尚大师一回头,就看见凌大将军夫人:宋红男。

他立刻长揖到地。

宋红男说:“你不要杀冷少侠。”

尚大师狐疑的答:“是。可是……”

宋红男又挥手道:“你快快把他给放了。”语音洋溢关切之情。

尚大师一抬头,只见宋红男身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

左边是身伤已愈心伤未愈的凌小骨。

右边的逃过辱劫艳靥留痕的凌小刀。

尚大师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向张判叱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惊动将军夫人?你忘了大将军的嘱咐吗!?”

宋红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一直以来,我要他亲近冷血,陪着冷血, 一有他的消息,就先来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尚大师干咳了一声,道:“这个………………”

这时,那扎红巾的书生已扶起了屠晚。

屠晚这回伤得甚重,冷血的断剑仍嵌在他铁镌一般的胸膛里。

但他依然挣扎着、咬牙切齿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死…… 他………”

尚大师听他这样说,便灵机一动,“禀将军夫人,这是个凶残至极的犯人,刚刚才重伤 了大将军座上贵宾:这位屠兄,已伤重难愈,凌夫人,你说这种人……留着岂不是祸害— —”

小刀说:“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唠叨什么!”

小骨也说:“你不是敢不听娘亲的意旨吧?”

尚大师全身一惊,但依然坚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负有大将军的意旨。”

宋红男眼眶盈泪,泪花欲坠,脸色苍白,朱唇轻颤的道:“这件事,你听我主张就好, 大将军那儿,有我负责。”

尚大师一句便试出:放冷血只是宋红男之意,似与大将军无关;既然如此,他就越发不 敢放人了。

只是他也十分纳闷:

——将军夫人向来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软弱柔顺,几时见过她那么坚持拗执?为了这个 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跷!

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只道“少爷、小姐,你们在外交朋友,要当 心:大将军为你们好,向来严格,要是所作所为,指逆了他的旨意,这我可担待不了。”

他的话是警告小刀、小骨,别利用将军夫人来阻挠行刑的事。

不料,宋红男却说:“不关他们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师这下可为难了,大将军虽一向信重他,但当着“朝天山庄”子弟面前违抗将军夫 人的命令,他可没这个胆量;若说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难,万一放错了,大将军怪责下来, 就算宋红男肯顶,自己难保不受牵连!

宋红男的语音蓦然尖利了起来:“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们去放!”

小刀、小骨应声而出。

两人都有点犹豫,同时看到在月华下娘亲脸上的泪痕。

“快去放!”宋红男全身软蔌蔌的抖哆着,“就算凌大将军在,他也一定会放他的!”

忽听半空一个声音呵呵笑道:

“谁说我会放人!?”

这人语音犹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只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

他神情悠闲的笑道:“今天月华明媚,高手云集,大家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正好,我来先行处决这十恶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后他将一张巨蛋般的大脸,凑近冷血,近得连唾沫子都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幸好我 来得正合时,”他得意非凡的说,脸上的明黄之色在月芒下转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 了,没希望了。”

宋红男摇摇欲坠的说:“落石,你放了他。”

大将军脸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别插手!”

然后向小刀、小骨叱道:“你们先送娘亲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小骨也说:“爹,我求你……”

大将军勃然大怒,一巴掌扫得两人飞跌,“滚!再不扶妈回去,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小 刀,你是女儿之家,这样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小兔崽子说话,成何体统!?小骨,我在京师千 辛万苦替你铺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却跟这等江湖败类结交,真的辱没了你的身份!”

宋红男忽然坚定起来,月华照着她美丽的脸上,照见她年轻时定必不可方物的绝代风 华:“落石,你不能杀他。你收手吧。你看这儿的大树,风雨不倒,雷劈不死,却只死于小 小的蚁蝗上。腐蚀其中,难以久持。我一直没敢劝你,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可是,今晚不可 以再这样下去了。昨天晚上,我梦见婆婆她要我叫你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

大将军挣红了脸,双目暴射怒火,像要择人而噬。

——几曾何时,他那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夫人,竟敢跟他说这种话,而且还在众目暌暌 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说,我连你一并杀了!”

看见父亲震怒,小刀、小骨忙去护着娘亲。

冷血也觉得他们不值得为自己如此,他见宋红男那张玉雕观音般的脸,不知怎的,已心 存亲切,有了好感,决不想见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冷血 死了,还有千百个冷血出来要你偿命,你们就别阻拦了,凌家的人还有一点良知,并未丧尽 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将军狞笑运力:“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红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杀他。”

大将军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哀怜,稍一犹疑,但又杀性大起:“我不杀他,将来他便要杀 我!”

宋红男一面哭一面扯着大将军的肘袖,“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害你 的……”

大将军已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一脚踹开了她:“不会!?真是妇人之见!”

这是大将军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将军的火性暴烈,谁都不便(也不敢)过去相劝:而大 家站在那儿,见此尴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开。

宋红男哀呼一声,人给踢开,但知大将军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声:“你不可以杀他 的!”

大将军的手硬硬顿住,但劲力已侵入冷血脑门里去了。

“为什么!?”

他吼道。

“因为他——我是他的娘亲!”宋红男用尽一切力气喊了出来:”

“他是你的儿子!”

她喊道:“亲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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