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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作者:张大春

城邦暴力团第10部分TXT

T.xt.小.说.天.堂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
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藉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
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祇是贫苦流浪的船7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
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
一正确的手段。因为藉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
衷。
也正因为对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作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
怯,也就对此一遨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
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一一一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
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
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3曰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
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作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
,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做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
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
一号召」的因应之道。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原因无它:上海、苏、杭和常州、无锡、镇江等地的
总旗主也就是华中地方三舵辖下的在地元老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体面,俨然是仕绅之流的人物由于看起来生意作得阔绰,言谈也铿锵有力,颇令他人艳羡不已。至于
那正道堂领事更提出了颇为令人心慑的说辞;他表示:在给老爷子的这封密札里,所谓「结交江湖志士」还祇是老生常谈;然而「共图兴汉事!」则不啻是要诛九族的大
罪。试想:人家侃侃倡言到这般田地,显然没将老漕帮视作敌垒,那么老漕帮如何还能缩首畏尾,裹足却步呢?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这位大哉君子的老爷子姓俞,名航澄’吴县鱼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负气尙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迹下流。听那正道堂领事此言一出,登时慷慨起来。于是传令
尊师堂领事安排应对仪节,护法堂领事筹划扈从措置,并且亲自点齐赴会人丁。
筵席设在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黄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还祇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绪十三、四年以后,已经有了市肆。如今听说连美国人都想将租
界跨河推拓过来。
老漕帮人行事算是缜密的。在筵席设办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轮番经由不同路径前往黄泥塘,沿途警戒勘察就不待细说了;更有专人到设席的馆子吃喝,将它每道
菜肴都品尝了个点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这馆子也是新近开张的,背临苏州河,是个二楼一底的构造,屋宇全仿「钓沧楼」款式,楼厅门面不宽,可一进门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楼。底楼左右是寻
常顾客用膳飮酒之处,对过一排轩窗、外有悬廊临水,廊深且广’设有朱漆雕栏的包厢式雅座,现成是个演唱弹词、鼓艺的书场。楼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间厅房,供应
全席酒菜,布置得十分雅洁。此楼名曰「远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飞燕外传》所述:「〈飞燕)为薄眉,号远山黛。」不过由此凭河远眺,天晴时远处倒隐约可见几抹
峰影,确乎是一副淡扫蛾眉的模样。
各方光棍回报,都对那远黛楼赞不绝口。老漕帮仍不放心;毕竟这一去是将这帮中大老平白送进天地会的局中,且自小东门祖宗家去至黄泥塘,也有数里之遥,路上
还不能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官民侧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张旗鼓地随扈保卫。如何化整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体面;着实是个难题。结果还是护法堂领事万
子青想出了个主意:因为开席的时间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当暗了,如此大举出发,不如早在午后辰光即请各受邀之总旗主、舵主、三堂领事分头进入老英租界,
或访旧、或游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问讯,随后各视辰光,分批过苏州河,到了准时间众人再齐聚于远黛楼门首。回程亦复如是但凡过得苏州河来,各自便散入
租界去也。
然而任谁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会压根儿没有存心开火的意思。老漕帮内三堂自老爷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数到了,但见天地会光棍人人着长衫挽袖白撩袍角,这
是身上没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逦蜿蜒站成两列,自底楼大门口排上三棂。每个光棍只手摊掌横劈胸前,另只手平举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样是横掌摊开,浑
然是个请进的手势。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一一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
的十一一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干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撤手、这厢入座的交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彷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
远处黄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黄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
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颠簸摇荡起来。
众人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无一个哥老会小刀会等天地会系统的光棍。等大家明白过来,这远黛楼已经石飞瓦碎、砖倒木倾。在
阵阵由苏州河南岸向北吹来的轻风拂吻之下,烟尘渐散,原地哪里还有什么楼宇,却只剩一大片从四面中空的墙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经河水一冲,还了它黄泥塘的本
来面目。
要是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则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漕帮了。是以楼宇塌陷、夷为平地之后的一节,还得暂且交代几句那地底的动静。
倘若钱家那后生果尔依小刀会的谋略行事,任由火轮汽笛催动楼身的回音壁机关,则黄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轮出入,它怎么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时彼刻崩
了呢?这机关在前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建筑门」之部亦有说明:「钱渡之的机巧分成两个步骤,也就是由两个各自无关的机
械装置先后催动。通常第一一个装置殆由音波振动而开启。它的关键常是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雀舌』的一种薄纸片,这薄纸片一旦破裂,就会连带地让沙漏、弹弓、机
弩和一些劲力遒健的装置如推倒骨牌般连续扣发,最后以地心的重力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过,在『雀舌』破裂之前,还须要设计另一个平时既能保护这『
雀舌』,用时又能立刻将它摧毁的装置。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螳臂』;取『螳臂档车』之意。但是『螳臂』的设计和制造均属家传之秘,向不对外流布,是以从无旁人
知晓。钱渡之这位工匠纯因好奇慕巧,独力研发出他自己的『螳臂』,并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图式功用俱书之于卷。但是他惟恐不肖之徒用于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
三十六榫图》这一卷小册中有目无文、有图无解,传之子孙也是口耳相授,不着一字。」
遭小刀会绑架施工这人情知盖成这楼之后必定畲酿成一场巨祸,可是若不从其嘱又恐怕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远黛楼地基下方另外凿了个曲折
欹斜的通道,并于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装了一枚「雀舌」。当小刀会党人悉数撤离楼底之后,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门首的门坎,催动第一道「螳臂」但是他们并未
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条五尺长、一尺宽的门坎非徒启动机栝、打破第一张「雀舌」,也因造成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弹破了另一张「雀舌」。这第一一张「
雀舌」则正是老漕帮众人的活命符了。
且说众人连摔带滚,随瓦片、砖石、楼板和桌椅碗筷一并跌下之后,原本便该遭活埋的众人祇道身形忽地一紧,不意自横里卷过来一张又一张的大网,网网相衔,由
土壁内舒腾而出,又因兜住了人体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复悬荡不已。此际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除了有几位总旗主和两位舵主伤了手腿之外,并无大碍。再一定神,却发
现顶上最后一张大网已经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撑得了片刻辰光。却在这个时候,护法堂领事万子青道丨丨「这分明是有人加意营救,否则断不至
于如此巧妙丨」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环视一遭,果然发现了万子青所称的巧妙之处。要说这六十四人入瓮踏机,给人活埋于地底,可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个可供回身旋踵的空
间,皆用梁木撑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视辨,此其一。地底接着人的这几张网子正因众人挣扎用力而渐渐收束,人数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紧,其状如海碗;人数落得少
的收得稍松,其状如箕箩。总的说来,吃重较多的网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这些网子,众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个脑破肠流亦未可知,此其一一。
更妙的是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约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张弥天覆地的大网,可是网眼极细,祇有铜钱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众人的这些网眼约有尺宽,结绳处的网扣也有
拳头大小正是上面这张大网将最后坠落下来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则当头一击,伤亡亦不堪设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烦来了:看顶上那细眼大网也不住地震动,且持续有
流沙泻下,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忽然间,众人听那老爷子俞航澄道声:「妙哉!」同时万子青亦道:「我们身子底下这些网子和那大网是同一个机栝;祇消我们坠在此处,片刻之内那网还不致崩落。」
接着,万子青又仔细朝那微微透来亮光的地方张望了半晌,彷佛才明白过来’即道:「底下这八张网子吃重不均,还请众家兄弟匀上一匀。人多的往人少的网上将移
,那肥胖壮大的和那轻盈瘦小的也请相互调理;务使各网所承之力相去无几。」好在这些都是老漕帮中的方面领袖,非但武艺了得’遇事也颇能沉着鎭静。万子青此言一
出,遂互以手势示意,各自施展腾挪攀爬的绝技。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张网上所承之重量调至一般说也奇怪,这时八张网子的兜口又紧了一紧,并一字排开朝下猛
地堕了三尺。众人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发出亮光的地方正在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间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数十盏点着的油灯看那油面灯芯长短,不过半厘
左右’换言之:恐怕就是在楼塌之际才由某个机关点燃的。也由于灯火熠濯,众人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题了首诗,诗曰:「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
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
不消说:洪魔指的是天地会,而留诗之人正是设计这危楼陷阱之人。明白了这两层意思,也就明白了设计整座机关的这位工匠似乎并无意加害于老漕帮帮众。祇是此
人如何避过天地会人而留下这首自白之诗,却能不为「洪魔」察知,则是极其隐晦的奥秘;此刻众人也无暇细究。便有位总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说得倒体面,什么『
扫洪魔』、『乾坤多』,总之教他困在这网中」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听俞航澄惊声说道:「不丨这诗还得往横里看,正是『奋击诗壁』四字」
这「奋击诗壁」四字正是绝句句首的四字,可是众人俱在网中,既无立足之地,且皆欹侧歪斜,哪能同心协力朝同一个方位施力出击?却在此时,万子青笑了起来。
「老爷子!人家这是有意考较咱们是不是能同心齐力破这机关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强弱,祇消能够众志一专,朝这诗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于是网中之人遂各自抓紧绳扣’蓄足内力,打了个老漕帮中常使的知会口诀:「三光日月星」’五字脱口呼出,呼至「星」字时众人一同出力发劲,朝那题诗之壁上
奋力撞去,端的是一个「击星破月」的口采。日后帮中异史氏有诗赞之曰:「英雄连袂赴鸿门/信步登楼傲至尊,举箸当胸拨玉瓦,横刀绝皆碎金樽,沉沙岂便埋麟凤,断箭
还须射鲸鲲,脾睨洪英皆鼠目,敢窥我祖坐昆仑」。
且说众庵清元老虽然陷身网罟,却能齐心戮力朝那题诗之壁摆荡摧撞过去,但见八只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网活脱脱好似八个巨大的锤头一般,猛可是个流星
赶月的势子,将那诗壁一击便击出个横宽丈许、直阔五尺有余的窟窿。妙的是这一击之力过大,正好崩断了系网的机栝,此际众人原先头顶上那张更大不知凡几的细眼巨
网便再也撑托不住,登时也崩了下来。
这厢随网滚出的老漕帮众人则沿着个滚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开外,好似下饺子一般噗晒叭嗵地全滚进了苏州河。所幸河水清浅’河面亦不甚宽’众人且泅且走,
蹒跚而回。此后俞航澄如何引咎称退、扶保万子青登总舵主之位的一节,乃至老漕帮如何馆光养晦、伺机报复的详情,俱载于《七步惊雷》一书之中,此处暂且不表。倒
是那姓钱的工匠从此算是给庵清光棍送了个绝大的恩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示惠于彼则终必得罪于此。于是索性自票号领出银钱、携妻挈子,弃家北赴安徽,从此闭门课
子,深居简出。即建即拆、旋生旋灭的这一门极富游戏兴味的建筑工技从此仅成家学,除了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有详尽的记载之外,另仅
于《旧审笔记》、《奥略楼清话》以及《广天工开物杂钞》中亦曾述及。《旧庵笔记》且云:「间有自日本来者语余曰:『钱氏秘术已东渡扶桑’近闻伊贺忍士或有习之
者。』未知确否。盖礼失而求诸野,何必曰楚?此正崩即崩耳之精义奥旨也。」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
声祇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一一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祇
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教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
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黄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
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警语。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
,则什么该当是那黄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黄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
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黄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
3最是仓皇辞庙日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
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万得福回身仰视,
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密,且洞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
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干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一一支袖箭。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万得福见之更无
它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藉掌指
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精干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交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
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么一「马」
、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教那崩落土石硒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
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一一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
口壬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祇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
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万得福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
,一提眞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接
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
,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这可是老
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辱。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
惭失计。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
,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辱门」;一则以正装
肃容,一一则示不忘旧耻。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
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沐憩之用。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
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阴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
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辱思过」的祖训。
万得福沾了满身污垢,当眞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径由正门趋入;祇好再沿着电线
朝西纵过两纵,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进那「思过廊」中。不意两脚才一点地,却见他那百宝囊里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倒插在廊底玄关小屋的横梁底下;其中
六支插得较深,一支插得较浅。这在帮中光棍眼下是个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无论大小香堂,遇有疑难事体’既不能劳动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作主的时候
,常有以多数决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议事的投票行为十分类似。其步骤是在香堂中另设一蓝瓷或青瓷小香炉,约定以插香示意;凡有相同意见者或插成梅花形、或
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宝莲灯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体势为尙。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将其手中之香插得浅些,或插得远些。设若所有
的人都插过了香,众人再围聚硏读,看它体势成形与否,并以此定夺是否能作成合议。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祇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
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支袖箭同其它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祇是插得
略微浅了一、二分。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排开」的同仁,祇我所识所知,犹
浅了一、一一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昵?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机。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
缕煞白的烟雾。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丨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教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
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一旁胰彦、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迭
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
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斲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
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一一个说法务实。这第
一一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在一般生活,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
互帮衬。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有个机伶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
: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
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常要在原本装
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
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
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
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
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按老漕帮旧制,
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祇以一道屛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
少至此;所以大都祇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屛风,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
奶娘、哼哈一一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
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
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尙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
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
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祇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
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
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
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一一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
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乂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7烈火更助英雄胆
,管教它八十一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祇是唱唱而已哦丨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教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
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陪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丨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昵,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
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舍下先
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
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眼前熙爷就要齿田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眞切可此际也毋须听得如何眞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
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
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
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祇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藉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
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丨
「……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算来也是明年开
春以后的事了。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源源本本跟小
熙叔叔说一遍。」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
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教我源源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源源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慢着
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
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他接着道:「原本祇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作起地盘生意来了。」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暑「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5,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一一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
意思多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祇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
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教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
盟』的英雄么?」「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丨祇不过祇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他敢!」洪达展在一旁厉声恶吼,却被万熙扬手止住,万熙一面继续笑着,接
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头人说老漕帮里能人辈出,个儿顶个儿都有眞功夫。如果传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担什么心;如果传言不实,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这个朋友!」万熙说着时身形一矮,随即又坐回原姿,其间约可三、五秒钟光景。因孔洞实在太小,万得福看在眼中,祇道万熙是从椅
子底下翻拣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连万熙的脸都给一块黄澄澄的物事遮了个严实,万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眞气,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儿,随后那黄澄澄的物事也霎
时不见,万熙的一张笑脸又露了出来。一声「昨哒」,彷佛金属铰炼扣阖,万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黄澄澄的物事原来是个皮箱。万熙已经继之而说下去’「这算是我
的见面礼儿,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个眞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祇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
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
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交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
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
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干休?他这厢祇消奋起十成眞气,催动举生神掌之功,当下破
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洪达展加意示惠,且
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祇一一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交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彷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
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昵?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
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干得出
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
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丨一一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丨」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一一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
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一一才更似早已十
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镠轘纷纭的解释,祇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
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祇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
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
,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一一才通常祇能在一、一一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
,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祇到一一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二一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
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祇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袓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祇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
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窜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一一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洞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祇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
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袓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毋须替我们押送费事祇此人功夫
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
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泗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
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教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祇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
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
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眞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胡里胡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
地会之间、与国民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
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不潜遁逃匿?老漕帮又为什么不得不进一步将其势力蔓延深绞进一部国家机器的枢纽之中?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谜,甚且无人知之、无人识之,亦
无人记之忆之。相较于轻舟扬波、飞鸿踏雪之犹有余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这万得福千般壮怀、万种怒绪,抵不过一丝一点不明就里的不甘心当下觑个方位,朝东南方扑身落跪,东南方隔着两堵石墙,一个房间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几十
个牌位。万得福双目一瞑,将他日日掸扫拂拭的牌位细细观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个头,默道:「老漕帮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万得福顶礼叩告:万老爷子教人行刺殡
身,无人能知就里。小人身负遗命,可又背着欺师灭祖的冤屈天可怜见,列祖列宗庇荫;容小人麂幸赖活一条贱命,总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个水落石出、天明地白。万得
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干着这事;一分一秒还有气息,便一分一秒想着这事。将来完了这事,万得福自来列祖列宗灵前请死谢罪的便了。」磕罢了头,也默祝毕了,万得福
「嗖」的声立身而起,浑身的玄衣玄裤,却教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泪给浸了个透湿,贴皮沁肤,竟有几许凉薄之意。可只万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彻:果如今正只他这孤
影寒身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好汉此刻已经五十五岁了,临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门内、思过廊间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倏忽惊走几只犹在高墙上下觅食的野麻雀。从此
,万得福竟尔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我姑且可以把自己的人生画分成两个部分前一个部分是还没有遇见万得福的时期,后一个部分是遇上万得福之后的时期。就
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而言,这两个部分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日常生活不就是那种早起刷牙洗脸,用黑人牙膏或固龄玉牙膏、美琪药良或美答您洗面奶……之类有差异却
没意义的琐碎事物的累积吗?
我在考上大学中文系以前的生活比这种状况还要差一级,因为我是没养成刷牙洗脸的习惯的那种人,连牙膏和肥皂都没法算进日常生活里去。可老天爷赏面子,给了
我一副又白又齐的牙齿和一张肤质细嫩的脸皮,无论我怎么脏、怎么邋遢,旁人都看不出来。万得福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曾经这么说:「呔!这位白面书生往哪里去?
要不要买一副春联回家张贴张贴?」
那时我已经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自然看不起在菜市场里推部洋铁皮车叫卖春联的小商贩他们的一笔书法字简直同广告广告牌上那些不颜不柳的鬼符没什么两样。我
哼了一鼻子,根本没理他。
倒是走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小五「噗哧」笑了,道:「人家喊你呢,『白面生』!」我祇道给他俩吃了豆腐,当然不痛快,一面加紧脚步朝菜市口走着,一面低声骂
道:「再屁一
4另一种生活句你就一个人找去罢丨他妈的。」
小五是个识趣的马子。其实她恐怕是我所认识的马子里唯一识趣的了。她知道那天不能得罪我得罪了我她就找不着彭师父,找不着彭师父就找不着孙小六,找不着孙
小六她回家就要给孙老虎骂一个臭头总之,得罪了我她没半点好处。我回头睨她一眼,她登时抿住嘴,祇一双眼睛的眼梢还残着笑。却是那万得福远远扔过来一句:「你
老大哥没教你不能这么跟小姑娘说话么?」
我老大哥?我老大哥怎么认识这么个卖春联的糟老头子?正狐疑着,小五抢上几步一手腕挎住我的肘子,道:「老疯子丨不理他了。」
那一天我连万得福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便给小五连拖带拽地冲出了双和市场。彭师父那天根本不在他的武馆里。他老婆邻居街坊都喊彭师母的正在武馆院子里摘韭菜。她说正月葱、一一月韭是人间极品,眼前是腊月,将就着吃也是好的;反正到了台湾来怎么样都是将就,怎么将就也就怎么都好了。我们听她说完了每回见面都得照例
说一遍的言语,才抽个冷子问了声:「小六来过了么?」
「三、五天没见人了。」彭师母道:「说是年前不会再来,开了年也不一定来得了。」「糟糕!又来这一套。」小五喃喃念了声,两道眉毛皱连成一道,叹了口大气。「台湾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他能上哪儿去?」彭师母随手递给我一把韭菜,接着道:「回家给你娘包饺子我说小五:别瞎操心了,过几天还不就回来了?」
我扭头望了望小五,见她正觑瞇着一对眸子打量院子里的各种手植青菜,登时那眸子便滴得出盈盈满满的苍翠之色来。那是一个让我永世难忘的神情她就那么水灵灵
瞪着半园极为寻常的青菜叶子,照说应该为孙小六的失踪而操着心。可是不,不是那种操心;你甚至不觉得她脑子里正在想着她弟弟。我看得出那神情我已经一一十岁了
,她也一一十岁了,一一十岁的男生看一一十岁的女生一眼能看出很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
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祇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
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虽说我还是想摸摸她那一对奶帮子什么的,可
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是个体面人物了,答应要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该存什么坏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帮她找孙小六,祇看她这模样,我却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可以称之为一种皮下给通上电流的那感觉’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间豁地发起烧来,立时想起刚读过的《诗经》里有那么两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彷佛被小五
那神情漾了一下,连带地漾出来下面这一连串的感觉:也许她本来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从孙小六出娘胎以来,每过几年就会忽然间没来由地消失一阵’过个一年半
载人又忽然间没由来地回来了。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无主了;孙妈妈还闹过一回自杀,孙老虎报过两回派出所,结果孙小六就有办法儿傻不楞登地回家叫门,
一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头还长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孙小六两岁,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孙小六突然就回来了。第一一次则是我和他被植
物园驻警抓去按指模、录前科之后不久当时我还眞以为他给关进去了那年孙小六不过七、八岁,我则大约是刚念上高中的光景。我还记得:就因为小五不让我摸,我也祇
能拿欺负孙小六这种小戏来泄愤。结果孙小六又没头没脑失踪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盖」
是那些年里小鬼头流行的词儿’意思就是欺骗、唬弄、吹嘘。孙小六确实没盖我。日后我其实不祇我,咱们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这世上自凡是见过像他这么孬蛋的
人祇要是动起手脚准备欺负他,他就有办法在一眨眼之间脚底抹油,溜它个不知去向。
有了第一一次,孙家显然准备了还有第三次;却总不成把孙小六用链子锁上、笼子关上,于是这看管保护之责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孙老虎艺星口小五:万一孙小六
又没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两半儿。小五把话同我说了,我说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两半儿,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说你嘴贱。
我嘴是贱,可情思却是炽烈、眞实又纯洁的。已经是一一十岁的人了,我还没亲过女孩子的嘴,也还没抱过女孩子的腰;现在我成天想着这个。不管街头巷尾哪个女
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妈这是「有女怀春」,我总不好意思不给她「吉士诱之」一下子一般说来,这只在空谈瞎想白作梦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
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替孙小六或者她那眼见要捱揍的屁股担心;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是等着我上前搂住她,说:「我带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着我们,谁也
找不着我们;我们就去过另一种生活。」
我想「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偏就有那么一点自我高贵感,该说汁么、不该说什么都舍不得说;只
要不说,就显得这自我比旁的什么都高贵了起来。所以我便直榜楞盯着小五,屁话没说,鼻血却差一点儿流出来。彭师母倒似乎瞄了个仔细,一面递了另一把韭菜给小五
,一面道:「说什么找小六来?我看你们俩魂不守舍、魄不附体地,有什么大不好说的体己话儿,还不趁着旁人不在便说了罢丨待歇儿人一多,嘴一杂,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说」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记,嘴唇儿噘,嘟囔道:「是他说找着彭师父就找到小六了。」说时脸一红,扭身朝外走,边走边跟自己的脚尖说:「彭师父不在我就
回去了。师母再见。」我想跟出去,又觉得这么做很不够体面,一时之间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两条腿杵着、两只胳臂却不自由主地摆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彭师母冲我挤
了挤眼子,说了段让我好一阵忘不了的话:「脚巴丫子长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师父人家不会自己来?要由你带着才来得了么?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
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
我记得:乍听之下祇觉那又是彭师母经常使用的一种绕口令式的语法,街坊邻居都说彭师母把什么话都能讲得像绕口令似的,其实是一种毛病她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
核,长过一身骨刺,教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记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岁那年开始越活越回去所谓越活越回去就是和
现实的世界渐渐失去联系,经常退回她三十九岁以前的生活之中。据说从我进了大学那年开始,彭师母祇合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了。情况好的时候还能稍稍应付一下
简单生活的应对进退,情况坏的时候便祇彭师父知道她说什么的时候想着的是几十年前的什么事;因为只有彭师父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可是彭师母那几句话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些让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也许这是彭师母自己忽
然又回到她当姑娘家的时候迸出来的言语,也许是她操之过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当成一对花前月下的小儿女来看待。无论如何,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哪里想过眞要把小
五带到什么地方去昵?我又哪里知道过小五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说得下三滥一点:纯粹祇是我有那么饱饱满满的两丸子管油,想找个马子给它放一家伙,非常之肉体的。
可是经彭师母这么一颠倒,犹之乎我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阵仗这可不成。我大学还没念完呢。
当时是一九七七年,民国六十六年。第三度失踪的孙小六祇有十一岁。等他再度现身的时候人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下巴和脖梗之间生了喉结,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长着
几茎鼠须我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长出毛来,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则眉开眼笑地说:「听说张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妈个头!」我没好声气地说道-同时横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阵:「这回你又多久没回家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后脑勺,彷佛他后脑勺上有个开关,不抓一抓说不出话来。「干嘛去了?」老实说,这是顺嘴一问,我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鸭蛋教,都以为你也给抓进去了。」
孙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后脑勺,还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得说。在我们所居住的西藏路、中华路这一带,当时总共有三大块老旧的国民住宅,六个日式建筑
平房的公教宿舍、四个改建成四层楼公寓的眷村。几乎每个以里、村为衔的区域都时而会有三、五个或七、八个少年郎失踪一个时期的情形。所谓失踪,那是对外人而言
‘,家人却非常清楚:少年郎是
给关进观护所里去了。情况严重些的还不只观护所一般人称那种情况叫「交付管训」。对街坊邻居交代起来,家人通常会说:孩子到南部亲戚家读书去了。没有谁相
信,也没有谁拆穿;因为谁家不会出那么点儿事呢?
可孙老虎算是背了黑锅。他课子甚严,从不假辞色。他的大儿子学名就叫大一,!一儿子叫大一一,往下大不起来,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来。五男一女,除了大
一、大一一练过几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读幼校、官校去了他们还眞是「去南部读书」的之外别说没有人混太保,连拳也没学上。据说都是因为小六在两岁那年突然失
踪,孙妈妈闹自杀,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人却变得有些痴痴獣獣。之后孙老虎绝口不提拳术之事,祇日日早出晚归开他的出租车。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个劫车的恶
客,孙老虎眞人不露相,硬是让人家抢走了两千多块钱不说,连肋条骨都给打断了一根。即令如此低头做人、哈腰处世,无奈孙老虎长相凶恶,认得的人又总说他会武功
,就连系裤子的皮带里都说藏着软钢刀。是以孙小六七岁那年失踪之后不久,村子里就谣传他当了小扒手,失风被捕,送进一个什么教养机构里去了。
这一回孙妈妈没闹自杀,逢人就解释:孙小六是教拍花贼给拍了去,恐怕凶多吉少了。村人皆以为孙妈妈此举无异是做贼的喊捉贼——试想:哪儿有一个孩子两岁时
给人拍了去’过一年又无缘无故给人拍回来了?再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发生第一一次呢?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孙大一和孙大一一给送进了军校,小三、小四则接连被扔进修车场和钟表店当学徒。孙老虎对外人没说半句解释的话,祇在那年我考高中发
榜的当天,他把出租车开到我家大门口,说是在收音机里听见报了我的名字。他执意要免费载我们一家三口去贴榜的某大学门口看个榜,荣耀荣耀。在路上,他对家父、
家母说:「我父亲十八岁生我,一丁单传,他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养儿育女;我十六岁结婚,一口气生养了六口,却没一个成材的。还是张大哥、张大嫂福德深厚,培
育出这么个好儿子。」
家父、家母闻言谦逊了几句,且特意表白他们的儿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愿,论出息还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谁了?可孙老虎接下来却说了番怪话:「一个家里没个
读圭曰人不成。我老大、老一一现成是投了军,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个傻子。祇小五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的如今我祇能巴望她嫁一个读书人,改换改换咱
们孙家的家风。」
「小五手又巧,人又标致,」家母接着称道:「一定许得了好人家。」孙老虎乐了,扭头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他那一掌拍下来,我的腿疼了一个星
期,从此谁说孙老虎是蓉蛋我都不信。等孙小六第三次失踪回家,我才又见识到孙老虎的功夫不祇是他的功夫’还有孙小六的功夫;也不祇是他们父子的功夫,还有小五
,小五身上有的不祇是功夫,还有比功夫更恐怖千万倍的这事要从我和孙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发店门口不期而遇说起。他生出了喉结、胡须(以及我猜想一定已经发出芽
来的阴毛),身高窜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嘻皮笑脸地问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却不肯说那一年多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吗?」我绕个弯问他。「我还没回家咧。」「等他看见你会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儿。」我说。
那是个天气刚刚放晴的星期六,我回来祇是讨一笔下礼拜的生活费,就准备溜回学校宿舍去的,不料给家母硬逼着去理发,说是留发不给钱,要钱不留发。我只好照
办。洗头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孙老虎会不会出手教训孙小六?越想我越觉得不可错过;于是打定主意‘回学校的事可以缓一缓,孙老虎揍人的场面却决计不可错过。
偏偏这天孙老虎回家特别晚。到了夜里一点多,他那辆跟蒸汽火车头差不多响的老裕隆才呑呑吐吐停进村子口。我听见他甩上车门,往隔壁的隔壁郭家门口的大叶黄
金葛上淋淋落落撒了泡尿、开锁进公寓大门。这我才翻身下床,悄悄从后门跷出去,翻过刘家和郭家之间用破门板围成的园子墙。孙家在郭家一一楼,可是从郭家加盖出
来的厨房平顶上可以蹲着觑见孙家客厅里的一切动静。我才蹲稳身,便听孙老虎端地发出一声恶吼人家果然名叫老虎丨
「你小子又犯了毛病!居然还眞敢回来!」说时孙老虎将上衣衬衫朝两边一扒,扣子玎玎瑺瑺全给崩飞了,有一枚打上电视机,那荧光屛应声给击了个粉碎。孙老虎
衬衫里没穿汗衫,胸前两块既不像奶子、也不像槌头的硬丘非但像气球般鼓了起来,上头还闪烁着一层油光坦白说:除了缺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和一个叫陈星的香港打仔
一模一样不,比陈星看起来还要丑恶几分。我吓得眨了几下眼,没觑清楚孙小六是怎么个反应,却见孙老虎左脚向前递了个垫步、右脚后发先至、跨足一个长弓,右掌同
时朝前由外向里劈出。可奇怪的是,他劈的是空气这也就是说:孙
小六在他老子一掌劈出的剎那之间便蒸发掉了。
孙老虎看来比我还要吃惊。他虎瞪着两颗栗子大的眼珠,嘴巴也咧得塞得下自己的拳头,怔了半晌,像是对自己劈出去的掌子说了话:「小六!你打哪儿练的这个?」说罢一侧身,我才看见他那偌大的一个身躯后头瑟瑟缩缩站着个又瘦又小的影子。「爸我、我没练什么。爸」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老虎说着身形一低,冲左又横劈一掌这一掌和先前那一掌正相反,是个掌心向下’自内而外的势道。可同样的,掌到处孙小六又不见了。
在我视角之外的右边,孙妈妈和小五齐声喊了个「爸」字。孙妈妈紧接着哭了一嗓子,站前两步,刚够让我瞧见她平伸双手,像我们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那母鸡的姿
势,拦住孙老虎不消说:孙小六已经藏到她、或者小五身后去了。
可这时孙老虎似乎不像先前那么恼怒了,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珠子也显得长了些、扁了些,祇嘴里还止不住呼吐着气息,像是跟孙妈妈或者他自己说道:「不对!全不
对丨老彭身上没有这一路的功夫,他哪里学的?什么不好学学这些丧门败家的东西?」「我没学什么功夫,爸」
「他没学什么功夫,你听见了,爸」孙妈妈一向跟着子喊孙老虎:「爸」,我那还不懂事的时候老以为孙妈妈也是孙老虎的女儿。
「刚才他躲过我两掌,用的是同一套身法,源出咱们老北京自然六合门下漫说我不会,就算他爷爷在世的时节也不一定会;这小子明明在外头混了事,死鸭子嘴硬还
说没学什么功夫。你知道他认识了什么荒唐人?干下了什么胡涂事?这一去一年三个月又十天,国军他妈反攻大陆都打到兰州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孙老虎不进反退,
一屁股倒回一张垫了个小五给绣的大花椅垫的破藤椅上,又叹口气,话似乎是对孙小六说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裤裆:「头两回我们祇你小,玩儿野了,走丢了,祇怪做
父母的上辈子欠人情,报在今世。这回你小子他妈不回来则已,回来了要是没个交代」说着又一记飞身上前’硬教孙妈妈挺胸脯给撞个正着,夫妻俩成角抵之势,杵在地
上顶成一个大大的「人」字。说时迟、那时快,小五一手牵起孙小六,另只手兜空画个圈儿,双腿已经凌空飘起正是一种「飘起」的姿势起得快、飞得慢,在空中犹似在
水里一样绞着腿,但是空出来的一只手却以极惊人的速度猛可拉开窗扇,一霎时间姊弟俩早就越过我的头顶,端端落在郭家加盖出来的厨房顶上。孙小六一见我就笑,小
五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偷眼睇了睇屋里,继之一摇头,俯身抄住我腋下,使劲往上一提,我便双脚离地,像一片轻盈的花瓣儿那样盘盘旋旋跟着她飞出七、八公尺远!在此之前,我从未能这样亲近小五的身体,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搽了和明星花露水有些相像、却又很不一样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可偏在这非常短暂的一、两秒钟里,我
没来得及想到该摸她一把。当时我吓得就差没尿湿裤子,满脑子彷佛祇剩下一个小小的念头,在我自己的耳鼓深处大喊:「完蛋!我要摔死广。」
可我没摔死。小五兀自落地站定之后,我和孙小六才软绵绵地踉跄几步。小五随即低低喊了声:「再跑丨」我们似也没什么别的主意,祇好跟着她往村子旁边的莒光
新城建筑工地里跑。那是十一一幢各有十一一层高楼所组成的新式大厦型公寓。当时建筑体已告完工,祇等着泥浆干透,便要拆板模,整内壁了。也正因为工程到了中、
后期,满地都是各种工匠白天收工之后懒得带走的工具、器械和看起来不知是等着要使用、还是已经废弃了的材料。小五直如生了双夜眼似地一径带我们通过这些,直上
迷宫的深处。那是在紧挨着我们村子旁边的第四幢大厦的顶楼,周围还没砌上短墙,一步踏空就有直通阴曹地府的危险。可是站在那上头套句小学生的话说感觉很快乐。
风是从四面八方不定哪儿兜着圈子朝人身上吹的,有时吹上右脸’有时吹上左脸,不一忽儿从胯下吹上来,转眼间又打后背心搡人一把。不是我说:要是小五没带我
们上来,我从来不会知道高处的风有那么热闹。教那风一吹,有大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本来我还想问孙小六的什么也猛地就忘了。
他姊弟俩想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记得我想的是离家出走这件事。这么站在离家直距不超过八十公尺的十一一楼顶上,穿过灰蓝色的夜空看自己的家,很让人平白添加
一点惆怅的、甚至怜悯的感觉。我几乎可以从我家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一丁点微光知道这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在一扇透着黄光的窗户里家母已经睡熟了;她是那种落枕就着
、离枕就醒、中间一个梦不作、作了也记不起来的人。隔壁透白光的房间里一定还正襟危坐写他的战争史的则是家父。他在国防部史编局搞中国历代战争史搞了一一十多
年,白天上班就写字、晚上下班就画图画起战争地图来的时候他比家母还不容易叫醒。
我从几十公尺外的高楼上望着这两扇窗户,蓦地感到一阵非常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彷佛生来一一十一年之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活,也第一次朦朦胧胧
地发现自己不想待在那改建过的四层楼公寓房子里的原因我根本不应该属于那一黄、一白两扇窗户里面的世界我想过的是另一种其实我还不曾接触、也无从想象的生活。
眷村拆迁改建之前,我们一家、还有孙老虎以及另外一百多户国防部文武职官的人家都住在这城市的另一头。孙小六第一次失踪那年,孙老虎以少校军阶离职好像原
因就是孙妈妈闹自杀;可部里还许他保有眷舍,另外给了他一个在家静修的闲差,听说这是总统府里有孙小六他!耶爷以前结下的老关系在的缘故。总之’当时我们这些
孩子一听说全村都要搬到四层楼的公寓里去住,简直觉得做人也升了一等。我和小五经常搭十一一路公交车到南机场,再沿着日后铺成西藏路的大水沟边走一程,来到新
村舍的工地。在处处有回音缭绕的空屋子里大声喊着:「这是我家,这是我们家。」「我们家!」「我们家」
过了十年、十一年,我站在另一幢高楼顶上看着低矮而且在夜暗中益形老旧的自己的家,想起从前那样兴奋的、幼稚的、充满尖锐童音的呼喊’竟然觉得十分十分之
羞赧。我深深知道:之所以羞赧,并不是因为四楼公寓老旧了多少,而是我们村子里这些老老小小从来也永远不可能因为换了幢房子而眞正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也
永远不可能拥有另一种生活。孙老虎还是当街撒尿,孙妈妈遇事就拿脑袋顶人’家父每天带着古人的部队在白纸上行军布阵,家母从不记得她作过什么梦。而小五,除了
钩帽子织毛衣缝布鞋之外,还是缝布鞋织毛衣钩帽子。我则暗暗祷告上天下地各路神明佛祖:让我的大学一辈子读不完,让我一辈子住在宿舍里哪怕像只老鼠。
就在那个时刻,小五悄悄从身后走过来,往我脖子上围了圈毛茸茸的物事。我怔了一下,才低头看清楚:那是先前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毛线围巾。「都五月了,
还是凉。」小五在我背后低声嘀咕‘丨「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老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回家又一溜烟不见人;一拖拖到现在,看你也围不上几天了。」
我没搭腔,却想着这女人几分钟之前还高来高去像个飞贼似的,这一会儿给我来这一套,简直消受不起。她却径自幽幽地说了下去:
「要上家来不会早一点?不会按门铃?干嘛鬼鬼祟祟跟小偷一样?」
这下可好,误会大了;她还以为我是找她去的。连忙我扭回身,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道:「是我的模型飞机掉在郭家厨房顶上了,我去找」
「一肚子谎话。」小五瞪我一眼,却忽然咧嘴笑了,道:「不跟你计较。来,听小六说他遇见个神仙的事。小六!跟你张哥说。」
「什么神仙哪?谁说是神仙啦?」孙小六虾腰蹲在地上,脑袋埋在两个膝头之间,正在玩儿着地上的半截钢筋也许不是钢筋,是一条有指头般粗细、弯成一圈一圈的
电缆之类的东西。一边玩儿着,他一边抬起头,冲小五恨恨地说道:「叫你不要讲你偏要讲,讲什么讲啊?不讲会死
姊弟俩接着斗上好半天的嘴,我听得十分无趣那种斗嘴的话就是你成天价从村头听到村尾,从东家听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叽哩哇啦吱吱喳喳一一十四小时停不
下来的,经不起思考,经不起硏究,甚至经不起在耳朵里多回荡一秒钟的废话。说废话的人乐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听得下废话的那种人。我已经见识了你们孙家的绝世
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见识这些废话了。于是像只老鼠那样我悄悄向旁边蹑了几步,准备找个空儿溜下楼去。可偏在这个时候,孙小六告了饶,一阵「好啦好啦」之后,
半是无奈、又半是兴奋地说:「『面具爷爷』叫我五月六号回家,说五月六号是阴历一二月三十,这天下午我到离家东南一二百二一十步会碰见个小白脸;还说这小白脸
应该娶我姊才对。结果我就碰见你啦!」「见鬼了你!」我说:「这『面具爷爷』又是什么人?」
我话才出口,旁边的小五陡地窜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抬得老高,却停下了,没往我脸上甩过来。她就那么扬着掌子,一双圆毂辘儿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孙老虎不小。盯
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势一把抢过那条围巾去,道:「下回再到我们家后窗来我把你当小偷踹下去!」说完,她把围巾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再抬脚尖一撩那
围巾就像是条穿了虹彩装的小龙或小蛇一般冲天飞起几丈之高,又扭着身子在那么高、那么黑、那么清清冷冷的夜空里跳起圚圈舞来。风很强,风吹在那么一条飘来荡去
的围巾上尤其显得强,那围巾在风里彷佛就是不肯轻易坠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弹开,忽一下子又往旁边闪浮。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着它掉落街心那儿正有一群做夜工的
家伙而我身后的小五姊弟俩已经不见了。
我四下踅了几步,没看见人,却险些儿给什么绊倒。弯腰一打量,才发现那正是刚才孙小六在手上玩弄的东西它果然还是钢筋,而不是什么电缆使我感到浑身竖起汗
毛、长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鸡皮疙瘩的是:那些钢筋原来不过是白天工地里的建筑工用剩的废料,一截一截,从两、三寸到尺把长的都有,每一根都应该是直的;祇有孙小
六玩过的那一堆,总数在七、八个左右,分别给弯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马蹄铁的形状。这还不算,孙小六还把那七、八根钢筋像种维卜一般’硬生生给种进顶楼地面的水泥
里,一字排开,宽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约一寸左右;种进水泥里的怕还不少过一寸。而孙小六在玩着这无聊的游戏的时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蜡烛那样,未曾发出什
么声响。
我哪里还敢待在原处?抢忙镇定精神,睁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寻着楼梯,连跳带跌下了楼这十一一层楼上去得轻便,下来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后
下地狱的鬼物们大约都经历过这么一段。事后我每次回想起这天夜里,总觉得下楼梯时的恐怖掺合了别样的、复杂的、当时我并不敢承认的成分;那是一种自知辜负了小
五,便怕她当即如鬼魅一般自阗暗之中缠祟过来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轻心的话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愿意拥有、也不甘心承担、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缓缓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间尙未铺盖柏油的土石路面,经过那群正在将电话线路埋进地下的工人他们所围成的一个小圆圈的中心有一盏发出惨白亮光的电灯,那
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好像我这个人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鬼魅的仪式之后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样。我心里则一直念着: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莽撞、这
样草率、这样让人招架不住……偏在这一刻,一只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头。「先生!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设电话线的工人里的一酒,他的手上捧着刚才给小五踢下楼来的那条围巾。没等我答话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话来的模样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从那上
面下来。」
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
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挖深一点,我更该承认:一一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
时我祇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但是,关于小五脸上乍然浮现的那种向往别种生活的神情并不是我以己度人而
凭空捏造出来的。等到孙小六十七岁那年第四次失踪时,她十分愼重而带着些许怯意地告诉我:「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说着这话的那一天,她穿了身自己剪裁缝制的湖水绿薄衫子,底下是条墨绿色的及膝短裙。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打照面儿我就开了她一个玩笑,说她像
一棵万年青。她没接腔,祇说孙小六又不见了,要来家借个电话。
我们家恐怕是全村最晚装电话的一家,孙家则恐怕是全世界唯一不装电话的一家。孙老虎不装电话是因为孙妈妈人有些痴兽之后听不得电话铃,说电话铃一响准有不
好的事也许小六在外边怎么了,也许小三、小四在外边怎么了’也许连军中的大一、大一一都不一定怎么了。总之,电话是催魂钤。于是催魂钤便装进我家的客厅了。无
论打进来或者打出去,通常催的是家母的魂。我反正外边没朋友,家父的朋友也多半是古战场上的死人,我们对电话铃一向不作任何反应。我甚至有一种它从来没响过的
错觉。家母之所以要装电话自然不是为了方便孙家在她看来,电话是方便我从学校宿舍向家人报平安的必要工具。我却几乎没打过,因为我从来记不得号码。
那天我刚通过研究所里的最后一次资格考,才进门就看见那棵万年青一面翻着小本子、一面抖着手拨号码。我靠在对面的一个书架旁边,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熟得恰
恰好的女人。
小五和她十六岁或一一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一一。不过一十五岁的她的脚趾头特别耐看它们从拖鞋帮子前端伸出来,一根一根透着粉鲜粉鲜的红光,和彭师母亲
手种的一种白蒜蒜瓣儿像极了;那蒜瓣儿也是个白里透红的色泽,一口咬下去滋得出盈盈一嘴甜汁儿。我实在想象不出,像这样一双柔嫩的脚哪儿能练得出什么惊人的武
功?
可人家毕竟是练出来了。就在我那么想一口咬一粒蒜瓣儿地盯着她的脚趾头的时候’她翻手撕下一张小本子里头的白纸,顺势一扬,那纸片登时笔直笔直地冲我飞过
来,我脸一歪,左颊捱了一记,像是让一本精装的大书掮了个正着。
「别瞎看!你可是读书人。」小五淡淡地斥着,彷佛不是正经恼火。
接下来,她又拨了几通电话;不外是央请人家留意,要是有她弟的消息,务必打电话到张妈妈家的这个号码来。说完了,她阖上小本子,整整衣裳裙子,低眉低眼地
拍拍椅子上沾的灰尘、线头儿什么的,似乎没有走人的意思。我刚这么想着,她却神闲气定地说:「张妈妈洗头去了’她说我
可以在这儿等电话。」
「当然。」我说,把那张打了我丨耳光的纸片顺手塞进一本书里。「这簪子颜色变深了。」小五忽然从她后脑勺上拔下一根晶绿晶绿的簪子。「噢。」我漫不经心地
应付了!声,继续往架上找我要带回学校的书。「你忘了呵?」小五说。「忘了什么?」
「这根簪子。那年你送给我的。」小五咬住簪子,重新盘梳起一头乌亮乌亮的头发。近乎是一种本能的,我立刻把那年植物园里发生的情景想了一回、又匆匆抹去,
岔开话题,道:「你弟也眞是,怎么又不见了;还眞准得很,五年犯一次不是?」
小五吁了口长气,把头发拢齐了、簪上,道:「这一回,他也别想再回来了。我爸把里里外外的门锁都换了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羡慕我弟,就那样一走了之
了。原先我们还会伤心、会担心。到这一次上,连我妈妈都说他是野鬼投胎,托生到我们家来磨人的。」
「《聊斋》上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说一老头儿,年纪很大了还没儿子,便去请教一个高僧,高僧说:『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我
拣好了一袋子书,拎一拎,嫌不够重,又回头往架上抓了几本,道:「这样说起来:小六上辈子还是你们家债主呢。」
「书上怎么这么教人呢?总不能为了怕欠债就不成家,不养儿育女了对不对?」小五站起来,带些挑衅意味地瞅着我。
我知道:她这是个陷阱。我祇消再回一句,她就又会祭起村子里姑姨婆妈的那一大套,数落我而且是听起来十分之客观公正、不带!点私人情感地数落我是张家的孤
丁单传,怎么可以抱独身主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话题绕来绕去,就会甜甜地笑着绕到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女朋友这种鸡巴事上去。我不上她的当,一沉肩
扛起那盛书的袋子,道:「走了。回学校去「好像我是主人了似的。」她低着头’一说话身上就散发出那围巾上的气味。我没再说什么,抢步朝屋门跨,祇听见身后的小
五忽然又说了两句:「『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眞有这么痛快的事么?」
我停下脚步,脑子里猛一下转出来千言万语我很可以马上杻回头告诉她:是的。没错。当年我还不过是一只小公鸡的时候很想上你一下。是的。没错。我们一起逛过
几回植物园,就跟一对小情侣差不多。是的。没错。我们还眞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要说他妈郎才女貌我也不反对。是的是的!我到现在都还忍不住要把手伸进你
裙子里去。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们去公证结婚吗?去摆桌请酒、大宴宾客吗?去陪着笑脸听刘伯伯郭妈妈祝福我们早生贵子然后继续待在这个村子里生养一堆野鬼投胎的
小孩看着他们长大成人逛植物园以为自己谈了恋爱吗?可是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美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手艺巧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
爱上我就爱上你呢?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爸认为我卵蛋里埋伏着读书人的种就爱上你昵?
是的,不错。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可我知道:祇消我一回头,这些话就连个屁也不如地放不出来了。偏偏就在此刻感谢家母的德政电话铃响了。小五就近、也自
然得像个女主人那样抓起话筒「喂」了过去,接着仍然像个女主人那样「请问您是哪位」了一下。然后,她皱起眉头,极其不敢置信地把话筒朝我一递:「怎么是找你的?说他是什么『老大哥』。」
张翰卿。我老大哥。人在荣民总医院,入院的原因该怎么说?医院的说法是「后脑蜘蛛膜破裂大量出血」。电影公司道具组助理的说法是「给片场的灯砸的」。老大
哥自己的说法是「他们到底是来了」。
我背着不祇十公斤重的一个大书袋,转了三趟车,又在七弯八拐的医院通道里转了半个多钟头,直想着:别等我一到,老大哥已经死了,那可不値。好在老大哥非但
没死,精神还畅旺得很,一见我的面,像背脊底下松了根弹簧,登时板着腰,直挺挺地坐起来。
「你没告诉叔叔、婶婶罢?」老大哥顺手摸了摸包在头顶上的一张好似鱼网般的罩巾。我摇摇头,放下书袋,道:「他们正好都不在,我妈洗头去了,我爸大概又是
去看晒图;没别人知道。」
「那好。」老大哥伸手示意我把分隔病床的帘子拉上,掀开薄被单,将医院给换上的那条长裤褪下一半,露出里面一条满渍着汗斑污垢的棉布内裤。眼见他又要脱掉
内裤的模样,我赶忙摆手制
「你要上厕所我扶你去,干嘛的这是?」
老大哥理也不理,十指拨翻拨翻,从内裤里侧掏出一截布卷子来,猛地一抖。我赶紧闭住气息,已经来不及了兜头扑脸拂过来一阵熏鼻的酸臭味儿。老大哥居然还把
那有如半条手帕的布卷子特意往我面前一递,低声道:「你是博士了,一定解得了这个;你给老大哥说说:这上头写的是个什么意思?」
「我连硕士还没拿到呢,什么博士!」我退开一步,见那布卷子一旦展开,上头果然密密匝匝用毛笔写满了一堆字。
老大哥许是看出我嫌厌那布条肮脏的表情,于是生起气来:「嫌什么?弟弟丨孬好香臭咱都是一个家门儿里出来的你爷爷也是我爷爷,我老子还是你大爷;你嫌我脏
,我还嫌你净昵!这布条子可是事关重大;老大哥已经走投无路,找不着托付的人了。弟弟你再不帮忙,就是成心要老大
哥的命啦!」说着,右手忽地一运劲,往天灵盖轻轻按了两按,随即拉开一尺,继续说道:「我这一掌拍下去,天灵盖就碎了。弟弟你看着办罢丨」
我当然不能看他玩儿这个,当下从他左掌之中扯过布条,细细读了两遍。越读我越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连忙把布条扔还了他,道:「这一定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我写的,我写得出来就去当博士了。」老大哥小心翼翼将布条再摊摊平,铺在他大腿上,道:「你给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我正待说,帘子给掀开了,一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嶙峋的年轻小伙子探进个脑袋来,道:「师父丨您有个朋友来」
「叫他外头等着。」老大哥吼了声,年轻人立刻闪身出去,老大哥有些不耐烦地朝那晃动不已的帘子摆了摆手,道:「我道具组的助理,没礼貌现在的年轻人都没礼
貌。」
我可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的,扭头掀帘子朝外奔,抢到病房门口拦住那助理,问道丨丨「老大
哥这脑袋是怎么回事?」
「给片场的灯砸的。」助理低头嗫声答道:「也不是我们的错啊!灯明明锁好的啊,它就是掉
““」
「医生怎么说?」我追问了一句。「说什么猪头皮破裂,大量出血啊。」
就在我把「猪头皮」翻译成「后脑蜘蛛膜」的那一瞬间,两条人影从那助理的身后一掠而逝那种快法难以形容,祇能如此描述:当你发觉有两条人影倏忽不见了,才
想起先则的确有那么两条人影出现过。那助理也在此际东张西望了老半天’自己跟自己耸耸肩、撇撇嘴。露出一一十世纪八〇年代年轻人应有的表情。这表情的第一要义
是’’又不是我的错。我得在这里补充几句,这表情的确没什么错当时是一九八一一年,人人脸上挂着这表情。又不是我的错。我不鸟你、我不理你、我不在乎你。又不
是我的错。祇不过在我老大哥或家父家母那年纪的人看来,通称这表情叫「年轻人都没礼貌」。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老大哥盯着我数落了他手底下五、六个没礼貌的年轻人,还不时地感慨:年头儿变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没规矩。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
是指着和尙骂贼秃其实是在修理我。不得而已,我祇好岔开话,问道:「你怎么教灯给砸了呢?」
「灯吊在顶上,脑袋长在我脖子上,人家不要砸你,怎么砸得着呢?」老大哥道:「人家待要硒你,你能躲得掉么?唉!不是我说,自凡找上了门,我逃得了今天,
逃不了明天;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来了。」
「谁来了?」我给老大哥这么云山雾沼地说晕了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老大哥皱起了一张抹布脸,将眼梢、鼻翅和嘴角的数百条纹路齐聚一堂,露出一个祇有老混
蛋们才肯示人的顽皮的表情:「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然后,他指了指摊在大腿上的那张破布。「那不过是一阕〈菩萨蛮〉罢了。」我说。「你说一缺什么菩萨来着?」
好了。我的周末就是这样了。我从「阕」,音「阙」’一首词的单位叫「一阕」说起。〈菩萨蛮〉跟任何一位菩萨都没关系,蛮也跟南蛮、北蛮、野蛮……没关系,
一阕〈菩萨蛮〉就是一阕〈菩萨蛮〉’,一首唐、宋以后的流行歌曲。这曲式红了,大家一窝蜂跟着把新制的歌词塡进那曲式里,成为一首新的歌,但是题目仍然叫〈菩
萨蛮〉。
「你说这是宋朝的我不信,」老大哥猛摇头打断我的话:「这怎么会是宋朝人写的呢?」「也许不是,」我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也许是后来的人,或者今天的人,
祇要懂得〈菩萨蛮〉词牌,就可以按它原来的声律、平仄,塡成一首词了。」
「那它是个什么意思呢?」老大哥歪头望着那块布,道:「你给说上一说。」我反复又把那词给读了两遍,其中一遍还念出声来,好让老大哥听明白:布上那四十四
个字是有一定的句读韵叶的可是我却实在说不出「它是个什么意思」。坦白说:谁能把一首古诗或古词的「意思」用现代人的白话文说明白昵?它就是一阕讲述爱情的艳
词;讲的是、讲的是一段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爱情。
那阕〈菩萨蛮〉是这么写的:「小山重迭谁不语乂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乂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义谢池碧似天」。
写这阕词的人用了不少古诗词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当吻合艳词格调的秾丽气氛比方说:第一句用上了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的前半句。第一一
句用上了张先〈南乡子〉「今夜相思应看月,露冷依前独掩门」的意境;且在第一一、第三句巧妙地使了个倒装的手法,先写「双飞去」、继写「鹊起」,让读者在读到
「相思今夜双飞去」时,犹以为那「双飞去」所指的是温庭筠原词中的「双双金鹧鸪」。及至读到「鹊起恨无边」,才发现「双飞去」的是此词作者安排的一对鹊鸟。从
这一点看来:塡这阕词的人似乎有意祇写给精通词史或熟悉塡词尤其难词这一传统的行内人饭而已,是以此词所欲倾诉的恋爱对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颇通词学的高
手。此外「痴人偏病残」所说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残疾,也正因苦于残疾之身’便不敢放胆向意中人表达爱意。这一句少不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
镜里朱颜痩」的因袭气味,但是毕竟下了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接下来的「问卿愁底事」更是从李煜〈虞美人〉「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南唐中主李璟
嘲笑词家冯延巳〈谒金门〉词的话:「『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两个典故融合而来。至于「移写青灯字」的意思恐怕是作词者万念俱灰,对尘世俗情已生厌弃
之思,想要遁入空门。但是句子的来历,隐约还保留了元曲中「剔银灯欲将心事写」的怅惘情绪。其后,「诸子莫多言」彷佛是寄语非关这份情爱的旁观者毋须再进劝解
说服之语,因为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谢池碧似天」正是此词之眼,用上了晋代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典故,说
的是连干涸的池塘底所长出的草都茂密繁盛、碧绿如织,其时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祇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
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时候,他索性翻身卧倒,叹道:「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情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
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
|」
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
了!说罢:什么叫『他们到底是来了』?」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硏究
硏究,硏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教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
教我一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
,祇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笆不修理
你」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情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
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
「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插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瞇瞇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
「你说是罢?白面书生!」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精神抖擞起来,「嘿嘿嘿」放声笑
了,道:「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你老大哥教你回去硏究硏究,你就回去硏究硏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艳词
』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吗?一一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床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绉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
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丨」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
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民国七十一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
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
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问开车的万得福道:「你们要避谁的耳目?」
「谁的都要避。」万得福道:「我要不是勘察了你小子五年,连你也得避呢!」说到这里,他扭头朝车后厢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这趟祸殃运气不好,刚赶上
另一个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个大漏子;现下锋头正紧,到处有人在捉拿他万一拿你去顶数销案,你说冤是不冤?」
老大哥没言语,我却忍不住问道:「销什么案?怎么会拿我老大哥去销案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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